关键期假设—— byLlosa
Llosa  发于:2023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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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编辑拍了拍手机话筒:“喂?”
“粉丝?”冯诺一觉得有点离谱,“我哪有粉丝?”
对面的编辑也很惊奇,但出于礼貌,他没有表现出来。
“有啊,”编辑说,“这段时间寄来了好几封呢。”
“好几封??”冯诺一深吸一口气,“我还有好几个粉丝??”
“准确来说,是二十二封,”编辑说,“你来拿一下。”
“怎么可能啊,”冯诺一怀疑地问,“我的读者加起来有二十二个吗?”
“也不是一篇小说的读者,是好几篇的。有你现在写的科幻小说的粉丝,还有你以前写的纯文学的粉丝。”
“还有人看我写的纯文学??”
编辑叹了口气:“来拿!”
冯诺一挂了电话,心里如同暴风雨中的大海一样浪潮翻涌。
他居然还有收到粉丝来信的一天?
他也是有粉丝的人了?
他钻进车里,头一次把车开到了限速。在漫长的几十分钟后,他飞快地跑进出版社大楼,从等候的编辑手里拿过一叠信封。
晚上,郑墨阳难得提前回了家。他走到三楼,推开卧室门,惊奇地发现冯诺一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叠纸,眼睛有点红,但又一直在笑。
“怎么了?”郑墨阳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矛盾的表情。
“粉丝来信,”冯诺一把厚厚的信纸递给他。
郑墨阳拿起其中一封看了看。信是打印出来的,每封长短不一,都是针对冯诺一各个作品的溢美之词。
“收到这种来信,不应该是单纯的开心吗?”郑墨阳小心求证。
“是啊,”冯诺一说,“如果我不知道发信的人是谁的话。”
郑墨阳看了看信:“这不是写得很好吗?”
“是很好,好到我有点怀疑自己的推断,”冯诺一看着纸上的字,“就他的语文水平,能找到这么多角度来夸我吗?”
郑墨阳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不要小看大人”,想了想,也许他们也不应该小看孩子。
他把信纸收起来,叠好:“你不高兴吗?”
“高兴啊,”冯诺一笑了笑,“哪有作者收到读者的好评不高兴的?”他伸了个懒腰,“前一阵子被拒得心态有点崩,一口气看了几万字的赞美,突然有点力气继续写了。”
郑墨阳伸出手,冯诺一就凑过来抱住了他。
“我们当初决定领养的时候,好像没有想过领养之后的生活。”冯诺一说。
“是啊,”郑墨阳说,“命运有时还是很奇妙的,不是吗?”
距离玫瑰跑出玻璃箱,还有十三天。

叶庭看着那幅触目惊心的画作,久久不语。
Owen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艺术结晶,才发现身边的人神色有异。他拍了下手,恍然大悟似的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这是我给一个惊悚小说画的插图,小说叫《人体食用指南》,我这算是还原文字。”
叶庭笑了笑,恢复了淡然的表情:“没有,我知道有些艺术风格就是这样的。”
“我确实喜欢加入一些暗黑元素,别误会,我在生活里可不是这样的。”Owen解释道。
“我不是会把虚构作品代入现实的人。”叶庭说。
Owen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那就好。”
Owen再次把目光投向画布上的尸体,看着内脏周围的骨骼和肌肉。叶庭内心冒出一个想法:这个人的作品和现实恐怕没那么割裂,他对暴力和鲜血是真的着迷。
Owen又向他介绍了其他几幅画,无一例外都是描述死亡或者伤痕的,其中有一幅稍微正常一些的,画的是战场。倒下的士兵们散落在地,表情狰狞,肢体扭曲,鲜血在画布上飞溅出一道道醒目的红色,仿佛能隔着画面闻到腥甜的铁锈味。
叶庭知道有些人天生对血腥的画面着迷,这倒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但他没有这样的嗜好,夸赞几句之后,他谎称口渴,说要回上楼拿酒。
Owen跟他一起上去,又问他平时休息的时候做什么。
“运动。”叶庭说。
“看起来就像,”Owen说,“我就不那么健康了,逛酒吧,泡夜店。”
“我也喜欢泡吧,”叶庭说,“有空给我介绍一下镇上的酒吧吧,我只知道一个Ankerklause。我最近休假,什么时候找我都可以。”
“一言为定,”Owen自信满满地说,“我可是品酒的大师,你有口福了。”
叶庭跟着他重新上了楼顶,目光不自觉地开始搜索文安的身影,然后脸色一变,打断正滔滔不绝分析各个酒吧利弊的主人,抱歉地说:“我得找我弟弟说两句话。”
Owen不以为意,又找之前的金发美女攀谈了。叶庭穿过人潮,看到长桌上的潘趣酒已经见底了。
文安正坐在桌子上,一边笑得阳光灿烂,一边凑在一个男人旁边,看他的手机屏幕。
叶庭感到心里莫名堵上了一块,也不影响呼吸,也不太难受,但就是膈应。
想当年,文安看到大人甚至不敢说话,现在居然在派对和陌生男人聊得热火朝天。
而且文安压根不懂外语,这两个人连共同话题都没有,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就亲亲热热地看起手机这种私密物品了?
叶庭看着文安低下头,肩膀靠在对方身上,这算是明显的勾引信号了。
过去几天他不是还在勾引自己吗?怎么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突然就转换目标了?
叶庭看了看旁边那个碍眼的男人——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自己居然沦落到跟派对上随便一个男人同样的待遇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文安看得太入迷,甚至没察觉到叶庭朝他走了过来。
然后叶庭看到了他手边的空纸杯,脑袋嗡了一下。
这家伙居然喝酒了!自己专门嘱咐过别碰酒精,这人完全没放在心上!
“需要翻译吗?”叶庭抱着手臂看着他们。
文安抬起头,看见他在跟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来了!我正跟……”
文安看着身旁的男人,男人虽然不懂中文,但敏锐地察觉到了文安的意图:“Nils。”
“尼尔……”文安勉强拼凑出半个英文读音,然后继续兴高采烈地说,“聊画呢。”
“你们怎么聊的?”
文安拿出翻译软件:“我说一句,翻译成英文给他看,然后他说一句,翻译成英文给我看。”
翻译软件并不精准,两个人磕磕绊绊的,居然还聊得挺投机。
“他是插画师,”文安说,“他给我看了好多线稿。我也把绘本的照片给他看了,他正夸我呢。”
叶庭想,大概因为派对的主人是插画师,所以邀请了很多同行。格林德瓦风景如画,确实是个适合取材的好地方。
叶庭确实不懂画。
“我是他哥哥。”叶庭跟这个叫Nils的男人握手,对方长着一头姜黄色的短发,衣领大开露出锁骨,十根指头上戴了二十个戒指,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你弟弟真可爱。”Nils和叶庭握着手,眼睛却没有离开文安。
这话过去十年无数人对叶庭说过,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刺耳。
“我知道。”叶庭回答,同时抑制住想捏碎对方掌骨的冲动。
Nils虽然收回了手机,却没有收回粘在文安身上的目光。叶庭在国外多年,很熟悉这种眼神——一夜情的邀请信号。
叶庭不知道他们的对话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万一文安那个小傻子已经把电话号码给出去了,那他还得给他换个卡。
“能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吗?”Nils对叶庭说,“改天我们可以去其他派对逛逛,我知道几个很棒的夜店。”
叶庭对话语里的暗示充耳不闻,笼统地说:“他最近很忙。”
然后叶庭一把揪住文安的后领子,把人从桌上提溜下来:“我们该回家了。”

叶庭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陷入这么一段奇怪的友谊。
杜一平拿他当纾解家庭压力的心理医生,他拿杜一平当生产粉丝稿件的血汗工厂。
两人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有跟你说过蜗牛的事没?我爸特喜欢进我屋,翻我东西,查看我最近的动向,”杜一平说,“我的蜗牛养得好好地,不知道怎么就碍着他的眼了,连牛带盆给我扔到了垃圾堆里。他还说蜗牛恶心,我看他才恶心。”
叶庭叹了口气。杜一平的蜗牛很可怜,但是他还有数学作业要写。
“真冷漠,”杜一平瞪着他,“你也不想想,我写那几十封信有多辛苦。你一会儿说夸的不够真诚,一会儿说夸的风格雷同。好家伙,我一个人要装成二十几个粉丝,生产队的驴也不是这么用的。”
叶庭确实是个苛刻的甲方,杜一平倒也没冤枉他。
礼尚往来,叶庭认为需要悼念一下杜一平的蜗牛,可惜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算了,”杜一平摆摆手,“我有正事要和你商量。”
叶庭如临大敌:“什么正事?”
杜一平拍出了一张报名表:“运动会,老师让我负责报名。我已经替你把行程排好了,你签字就行。”
叶庭接过报名表看了看,震惊地抬起了头:“这什么?”
“多亏我心思缜密,要换了别人,哪能这么物尽其用?”杜一平拿出了一张纸,上面是运动会各个项目的场地和时间安排,“你先去操场南边跑100米,然后立刻到东边沙坑那里跳远,接着从沙坑直线走到足球场,参加跳高比赛,然后正好赶上男子400。跑完之后,歇半个小时,接着再去操场西边扔铅球。那边离咱们班看台的位置近,扔完了,你就在看台上休息,我让人给你送水。然后你再去看台下面,参加4X100接力。”
叶庭看着他,眼神冰冷的像南极大陆的冻土。
“咱们班的名次就靠你了,”杜一平不识相地在他肩上拍了拍,“为班争光,人人有责。”
“人人?不就我一个吗?”叶庭把报名表拍到了杜一平额头上,“班里男生死绝了吗?”
杜一平把黏在额头上的报名表撕下来,愤愤地说:“你不是知道吗,咱们班普遍年纪小,哪能跑得过别的班啊?也就你,上学晚,年纪大,身体素质好,你不上谁上?”
确实,五年级的学生去和初一学生比赛,没什么胜算。
叶庭觉得自己就像那个雅典士兵菲迪皮茨,在一路跑回城邦后,还没说完“我们胜利了”就倒地而亡,只留下一个纪念自己的长跑项目,而且还不是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
“尖子生的荣耀在此一举,”杜一平指着窗外深情款款地说,叶庭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每件事都上升到人格尊严的地步,“本来大家就觉得成绩好的体育差,我们班运动会还垫底,这不是加深刻板印象吗?”
这家伙嘲讽自己成绩那么久,还让自己代表尖子生的尊严?
“其他的比赛也就算了,”叶庭头疼地看着一线明星级别的行程,“4X100不可能我一个人上吧?”
“那肯定啊,”杜一平拍了拍胸脯,“我陪你去。”
叶庭把脸埋在了手里,觉得尖子生的尊严可能救不回来了。
他本来想向班主任提出抗议的,但杜一平用诚恳而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他不知怎么就答应了。最后,顶着破除刻板印象、为尖子生争光的重任,他在报名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六次。
看着那张写满了他名字的比赛通告,叶庭想起了劳动力剥削和过劳死之类的词,都是冯诺一在他耳边叨叨的功劳。
说到家人……
家人们知道后,非但没人心疼他,反而满含期待,说要组团参观运动会,现场观赏他独挑大梁的英雄壮举。
文安用无法拒绝的目光看着他:“比赛,想去,行吗?”
“当然,”叶庭说,“运动会那天,学校允许家属进来的。”
文安点了点头:“我来,给你,加油。”
叶庭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好吧,叶庭想,至少他猝死之前还能见文安最后一面。
运动会那天,冯诺一开车带着文安来了。一大一小坐在家长席上朝叶庭挥手,看起来比当事人还兴奋。
叶庭深吸一口气,半蹲下来,准备起跑。
100米的发令枪一响,全场观众立刻咆哮起来。周围汇集了全年级的运动健将,叶庭向前奔去,冬日的寒风从耳边刮过,呼呼作响。
他第二个冲过终点线,俯身缓了一会儿,朝看台上望去,小小地吃了一惊。
整个宏图班都来了。女生们举着彩旗,男生们举着横幅,朝他高声欢呼。
按这群人的习惯,这会儿不该在教室里刷竞赛题吗?来这里干什么?
杜一平拿着矿泉水飞奔过来,把盖子拧开,然后递给他:“辛苦了辛苦了。”
“他们怎么来了?”叶庭喘着气,示意了一下看台上的天才们。
“哇,学霸就感受不到竞技运动的魅力吗?”杜一平瞪着他,“再说了,还能让你孤军奋战吗?咱们班虽然人少,但气势不能输!”
叶庭再次朝看台望去,同学们看到他转过来了,疯狂朝他挥舞彩旗。
叶庭低下头,长长地舒了口气,笑了笑。
杜一平看着他喝完了半瓶水,把瓶子拿了回来,赶着他往东边走:“麻溜的,三级跳马上要开始了。”
啧,还是为了压榨劳动力。
叶庭调整了一下呼吸,边往沙坑走,边舒展筋骨。
“哎!”杜一平朝看台上的人大吼,“愣着干什么,赶紧来个人去东操帮他拿衣服!感情就我一个人受累?”
跳远结束,叶庭坐在人工草皮上。还没喘口气,旁边的同学就轻柔地把羽绒服披在了他身上。他恍惚了一下,感觉自己真像个赶场的明星。
跳高结束,他已经感到疲惫了。
“歇会儿,歇会儿,”杜一平笑着给他递水,“马上可是大项目,400米呢。”
叶庭看了他一眼,因为要保存体力,没有捏扁手里的瓶子。
他回到看台坐下,同学哗啦一下给他让出一大块空地。送零食的送零食,递水的递水,杜一平试图给他捶腿,被他严词拒绝了。
文安在这时候走了过来,拿着一包餐巾纸,走到叶庭跟前,抽出一张递给他。
叶庭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擦汗,班上的女生已经走了过来,把文安团团围住。她们蠢蠢欲动地想摸文安的头发,但出于礼貌,没好意思上手。
边雅晴怜爱地看着文安:“好像洋娃娃。”
文安有些手足无措,这么多大姐姐围着他,让他有点紧张。但她们看上去很友善,说话也温柔。
叶庭惊讶地看着她们。别人就算了,边雅晴走高冷路线,从来没见她对人笑过。现在眼睛里快冒出爱心来了。
“你是叶庭的朋友吗?”这两个人长得不像,而且文安明显是混血。
文安摇了摇头,叶庭替他解释:“他是我弟弟,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女生们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体贴地没往下追问。
虽然很害怕,但文安觉得这件事必须要做。而且女孩子们不像大人,一点也不可怕。他局促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鼓起勇气,抬起头,对女孩们说:“你们,是,他,朋友?”
叶庭震惊地看着文安,没想到他会跟自己的同学说话。
女孩们扭头看了看叶庭,这个高个子男生平常沉默寡言,从来没和她们说过话。
然后她们纷纷点了点头,交错着说“是啊”。
“他,”文安说,“很少,说话,人,很好。”
女生们沉默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当然了。”
她们都是聪明人,早就已经看出来了,文安的语言能力有问题。但没有人露出怜悯,或者古怪的神色。
边雅晴转过头,对叶庭说:“你弟弟真可爱。”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对话。
“谢谢,”叶庭说,“我也这么觉得。”
杜一平挤过人群,朝叶庭嚷嚷:“快,快,400米开始分跑道了!”
叶庭喝了口水,摸了摸文安的脑袋,走下了看台。女生们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在他身后喊:“加油啊!”
精神激励果然有一套,为了第一个冲过终点线,叶庭差点没跑死在塑胶跑道上。
“你已经很棒了,”杜一平说着毫无作用的鼓励,“待会儿4X100,你不用费那么大劲,反正有三个拖后腿的,我们班怎么都倒数。”
叶庭小口喝着水,忙着和喘成风箱的肺做斗争。
接力赛果然惨不忍睹。
叶庭跑最后一棒,在接力棒传到他手里之前,他们班已经落后倒数第二好几米了。
尽力就好。叶庭想。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他把手伸出来,缓慢地往前跑了几步,接过了同学手中的木棒。
看台上的彩旗又开始挥舞了,叶庭看到了文安小小的身影。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一个小旗子,他挥舞着,彩纸在空中哗哗作响。
他倒数第三个冲过终点线,前三棒冲过来,把他团团围住,抱在了一起。
几条胳膊和腿别扭地打着架,在寒冷的冬日,冒着汗的男生们抱成一团,让叶庭觉得很温暖。
他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集体活动,也很久没有什么集体归属感了。
但和一帮拖后腿的同学,参加一场注定要输的比赛,感觉……好像也不坏。

第35章 北京 12岁(27)
平安夜早晨,文安端着碗,在阳台上一勺一勺地小口喝粥。叶庭在他身旁,用笔记本敲打一个线性回归代码。运动会把他累惨了,他真希望今天一步路都不要走。
大人们则在三楼书房里讨论文安上学的事。
因为手术和复健,文安已经错过了入学时间,只能等到明年九月了。冯诺一已经看中了附近的一所特殊学校,里面的老师都是特殊教育专业毕业,这极为难得。国内的特殊学校数量远远不足,特殊教育也处于发展阶段,师资力量不足,教学体系也不完善,有时候6岁到12岁的孩子全在一个班里上课。
这所学校为不同情况的学生开设了不同的班级和课程,在国内已经非常先进了。
但冯诺一看了每个老师的简历,发现并没有专门研究语言学习的。
“我还是有点担心,”冯诺一说,“文安的情况和一般的语言障碍不太一样,他不是智力落后,是接触语言的时间太晚。他可能需要专门的语言老师。”
郑墨阳陷入了沉思,确实有道理。
“咱们找个专家来咨询一下吧,”冯诺一拿出了手机,“我问问余振南。”
余振南是师范大学的教授,冯诺一朋友的朋友。教授是不按法定节日放假的,冯诺一在周末打给他,感觉有点叨扰。没想到他刚刚介绍完文安的情况,余振南就开始激动地大吼。
“什么?!”他大叫,“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什么时候有空……”
“现在就有!”话筒对边传开了砰砰关门的声音,“你等我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我马上就赶过去!”
“半个小时?你要飞过来?”冯诺一惊奇地看了眼郑墨阳,刚想提醒余教授小心驾驶,对面已经挂了。
他听着滴滴的提示音,感慨地对郑墨阳说:“余教授真是热心肠。”
刚过半个小时,门铃果然响了。余振南站在门垫上,边搓手边转圈。隔着门口的监控摄像头,冯诺一都能感受到他的心潮澎湃。
路上没出事故吧?
冯诺一刚打开门,他就像闻到了炸药味的防暴犬,目光四处搜寻:“孩子呢?那个孩子呢?”
冯诺一带着迷惑的感动,请他进客厅:“先坐下来喝杯茶吧。”
“喝茶?”余振南深吸一口气,“现在是喝茶的时候吗?你知道他对语言学的发展有多重要吗?”
“语言学……”
“他可是几十年一遇的研究对象啊,”余振南握着冯诺一的手,使劲摇晃,“谢谢,谢谢。我今天早上起来左眼皮跳得厉害,原来应在这了啊。”
冯诺一把手抽了回来,翻了个白眼。感情这人不是同情文安的遭遇来的,是找研究课题来的。这群搞学术的人,真可怕!
“孩子你等会儿再见,”冯诺一揣起手,狐疑地看着他,“先跟我说说什么研究。”
这家伙不会把孩子抓去当小白鼠吧。
余振南刚要说话,郑墨阳抬手制止了他:“等等,我把我们家长子叫下来一起听。”
余振南疑惑地看着他:“有这个必要吗?”
“有,”郑墨阳起身上楼,“他才是文安的第一监护人。”
叶庭走进客厅时,桌上已经摆好了冒着热气的茶。余振南焦急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此刻正用探寻的眼光看着叶庭:“现在的孩子怎么长这么高?”
“坐吧,”郑墨阳对叶庭说,“我们在聊文安的事。”
叶庭一边观察着新来的大人,一边坐在冯诺一旁边。
人来齐了,余振南清了清嗓子,带着授课的语气开口:“你们知道关键期假设吗?”
其他三个人茫然地看着他。
“人一生中,有一段时间特别重要,是语言学习的最佳时期。过了这个时期,语言学习就会变得很困难。一般认为,这个关键期在2到10岁。在这段时间里,人是用全脑来学习语言的。过了这段时间,就主要由左边大脑负责了。所以大人学语言不如孩子来得快,第二语言的熟练程度也永远也比不上母语。关键期假设认为,这段时期的影响是无法弥补的,要是错过了,会对语言学习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等等,”冯诺一说,“这个意思就是,文安无论怎么学,也不可能恢复正常的语言水平了?”
余振南摆了摆手:“不一定。关键期假设之所以叫假设,就是因为它无法证实。你想想,你怎么能让一个2到10岁的孩子完全不学语言呢?这是违反伦理的。就算是聋哑人,没办法听和说,也会接触到读和写。所以至今为止,语言学家也只是有这个猜想而已。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完美的研究对象。”
就是文安。
“这种案例可是前所未有!”余振南越说越激动,又开始搓起了手,“我们终于能得到关键期假设的结论了!”
冯诺一瞪着他:“你少高兴一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余振南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你们先告诉我,那个孩子现在的语言水平怎么样?”
冯诺一看向叶庭,叶庭开口说:“他认识很多单词,学起新词也很快,完全没看出来有什么迟钝的地方。但是他到现在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一直是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
余振南用拇指搓着下巴,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语言的构架是有层级的,最小的语言单位是音素,也就是单个拼音,然后是音节,然后是单词,然后是句法,它们的难度是逐层递进的。文安到现在只能学会单词,不能学会句法,可能就是因为他错失了关键期,大脑只能处理单词,不能处理复杂的句子结构。”
“什么?”冯诺一悲伤起来,“这不是说明假设是对的吗?”
余振南抬起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不要太早下结论,他才刚接触语言半年多,大脑的语言功能还没有完全开发。再过几年,他还是有可能达到正常同龄人的水平的。”
叶庭开口问:“那……你们有什么好办法,能帮到他吗?”
另外两个大人也期待地看着余振南。
余振南心虚地咳了一声:“这个……我不敢保证,毕竟谁都没接触过这种案例。”
其他几个人沉默了,那要你有何用。
“你们放心,”余振南赶紧补充,“我会让我最优秀的学生来参加这个课题,我们会制定详细的教学计划,安排专人来给文安上课,促进他的语言学习。作为回报,你们要允许我记录文安的学习过程。”
大人们对视了一眼,然后看向叶庭。叶庭知道他们在征求自己的意见,点了点头:“肯定比我每天给文安读书强。”
冯诺一深吸一口气,转向余振南:“那就拜托你们了。”
“太好了!”余振南的脸激动得通红,“哎呀,这个研究成果要是发表出来,在IACL的年会上肯定……”
他沉浸在未来的畅想里,吐出一长串冯诺一听不懂的学术词汇,冯诺一好不容易才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除了上课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锻炼语言能力吗?”
余振南想了想,说:“晚上的书可以继续读,加大输入肯定是好的。其次要鼓励他多说句子,哪怕他刚开始根本不知道这个句子的意思是什么,也要让他在潜意识里熟悉句子的结构。”
冯诺一点了点头:“明白了。”
叶庭在这时插了一句:“我有个问题,文安不喜欢跟大人说话,上课的时候怎么办?要是他不肯跟老师交流呢?”
余振南犯难了:“这样啊……他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类型?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类型,觉得和那种人相处很舒服。文安有吗?”
叶庭回想了一下运动会的时候:“和男生相比,他可能更容易和女生说话。”
余振南点了点头:“女性比男性给他的威胁感小,而且给他留下心理阴影的是男性……我明白了,我会留心上课的人选的。现在能让我看看孩子吗?”
叶庭站了起来:“他在阳台上,我先去跟他说一声,他有点害怕陌生人。”
时钟拨转到十分钟之前。
文安喝完粥之后放下碗,从阳台的小柜子里拿出一袋面包虫,打算给玫瑰提供一顿丰盛的早餐。蜘蛛很耐饿,五天喂一次就好,养起来很轻松。
玫瑰正懒洋洋地趴在缸底的仙人掌泥里,看到面包虫掉下来了,就慢慢地爬过去,用口器在它腹部咬了一个洞。
文安正观察着它的动作,突然听到一阵尖利的刹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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