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练不知道自己的金牌球员今天是撞了什么邪,“你要赶着投胎?两分钟都……”
篮球场内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尖叫声。
所有人都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台上,一个男孩正捂着脑袋,坐在座位上尖叫。而一个大一点的少年呆滞地站在后一排,看着尖叫的人,手足无措。
程蒙恩变了脸色,长腿一迈,从左边台阶奔上看台。叶庭紧跟在他身后。
程蒙恩来到那个男孩身旁,男孩紧盯着他,眼神里充满愤恨。
“程启元,”他说,“我不是说过吗,在外面不能扯着嗓子叫。”
程启元看着他,高声喊了一句:“五点了!”
“我知道,”程蒙恩说,“我也说过,可能会拖久一点。”
程启元又张开了嘴巴,程蒙恩立刻捂住了他的嘴,挡住了即将出口的尖叫。程启元用手抓着他的胳膊,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上臂。
程蒙恩过了一会儿才放开程启元,他好像不打算尖叫了。程蒙恩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听见他大声说:“电影院!”
“我不是说过吗?今天去不了了,中午妈妈打电话过来,说晚上一起吃饭,餐馆已经订好了。”程蒙恩说。
程启元皱起了眉,然后突然把插着耳机的手机拿出来,往程蒙恩的肩膀上砸。
站在后面的文安惊呆了。
这不是男生之间开玩笑的打闹,这是带有恨意的暴力,这一下绝对能砸出个淤青。
叶庭走到文安旁边,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吓到了吗?”叶庭问。
文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五点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朝你们挥手。没人回应,他就开始尖叫了。”
当时的场面很惊悚,文安还没听过这么歇斯底里的喊叫,而且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得不到结果就能永远持续下去。他被这叫声吓得站起来想跑,膝盖上的素描簿也掉到了前一排。
前面的一大一小还在交涉,但看起来毫无进展。无论程蒙恩怎么说,男孩就只用一个词回答:“电影院!”
程蒙恩腮帮上已经爆出了青筋,叶庭有些惊讶他竟然还没发火。要是球队里任何一个队员这么烦他,他早就把人揍得满地找牙了。
“好,”最后程蒙恩还是让步了,“明天九点半,我带你去看电影。”
程启元盯着他:“九点半。”
程蒙恩点点头。
程启元停止了攻击和瞪视,程蒙恩蹲下来,把掉在地上的手机和耳机捡起来,顺便捡起了文安的素描簿。
翻开的那一页画着一个听音乐的男孩。
程蒙恩盯着图片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看着文安:“你在画我弟弟?”
文安感觉手心又开始出汗了,那种面对陌生人的无措让他头脑空白。
“你为什么要画他?”程蒙恩说,“觉得他很奇怪?觉得他大喊大叫很有意思?”
叶庭伸出手,一把抢过了素描簿,还给文安:“我弟弟没有恶意,不要随意揣测别人。”
文安满脸通红地拿着素描簿,好像自己干了件坏事。他想了想,把画本上的那一页撕下来,递给程蒙恩。
对方没有接。
文安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过了很久,程蒙恩开口问:“这是什么意思?”
文安张了好几次嘴,看着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程启元,小声说:“送给他。”
程蒙恩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自己的弟弟。
程启元盯着画,点了点头。
程蒙恩这才把画接了过来。
叶庭拍了拍文安的肩,示意他放松。两人看着那对兄弟沿着过道走下看台。
“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文安问。
叶庭惊讶地看着他:“跟你一样?”
“就是这里有点问题。”文安指了指脑袋
叶庭皱起眉:“谁说你哪里有问题了?”
文安没说话。
叶庭把手放在他肩上,郑重地看着他:“没有人有问题,只是你们世界运行的规则和我们不一样。”
但我还是要生活在你们的世界里,文安想。
然后他看见程蒙恩从过道跑过来,警惕地闭上了嘴。
程蒙恩跑到他们跟前,看了文安一会儿。
文安有躲到叶庭身后的冲动。
然后程蒙恩说:“谢谢。”
文安眨了眨眼。
“我弟弟喜欢你的画。”他说。
第45章 北京 17岁(7)
夏季的天空喜怒无常,天气预报上写着多云,眨眼间却乌云密布,暴雨如注。
文安和玫瑰趴在窗户边,看着雨点从玻璃上滑落下来。
也许是手术后遗症,也许是生长的骨头又开始错位,他感觉髋骨隐隐胀痛。这种痛感把他的注意力从纷乱的思绪中拔出来,开始担忧复查的事。
叶庭路过卧室,看到他窝在飘窗上的抱枕里,进来问他中午想吃什么。
选择很少,除了清汤面,就是蛋炒饭,两个还都要看当场发挥。
“我在网上的生鲜超市买了鱼,”叶庭试图补救营养不良的食谱,“上次蒸的时间太长了,这次吸取教训,少蒸一会儿,一定能行。”
事实证明,“一定”这种词,说出来就是一种诅咒。
文安坐在桌子旁边,看着叶庭用抹布把鱼从蒸锅里端出来,放到桌上。两个盛面的汤碗热气腾腾,点缀着翠绿的葱花。
叶庭把汤碗推给他:“这回一定要吹凉了。”
他不满地看了叶庭一眼,觉得对方不信任自己的智商。他用筷子挑起面,凑近了使劲吹起来。刚滚过的水泛着油光,遇上刚从空调房出来的眼镜,给镜片上起了一层白雾。
文安叹了口气,保持筷子挑起的姿势,往后靠在椅子上。
眼镜真麻烦,冬天从室外走进室内起雾,夏天从室内走出室外起雾,早晨起来找不到,一不小心还容易压扁。文安为此配了两副眼镜,一副放在固定的地方,专门用来找另一副眼镜。
他就这么僵硬地坐着,等待眼镜上的雾气散去。
然后余光里出现了一双手,手指轻轻地捏住两边的镜架,慢慢把眼镜摘了下来。
眼前模糊的雾气消失了,视野里是叶庭的脸。
文安眨了眨眼,看着叶庭捏着眼镜,坐回座位,抽出一张餐巾纸,把镜片擦干净,然后又从桌对面俯身过来,小心地把眼镜戴回他脸上。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羽毛在胸口里震颤起来。
叶庭看他还一直举着筷子,提醒了一句:“面凉的差不多了吧?”
文安看了眼乏善可陈的午餐,“哦”了一声,并不急着吃。
然后叶庭泰然自若地拿起筷子,对着汤碗吹了两下,风卷残云地开始嗦面。文安盯着他,看他吃播一样的旺盛食欲,叹了口气。
叶庭在狼吞虎咽的间隙听见了:“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文安磨了磨牙:“生气。”
叶庭疑惑地皱起眉。
“你凭什么不近视,”文安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你盯着电脑屏幕看了这么多年,凭什么不戴眼镜?”
叶庭停下了进餐的步伐,把文安的冷箭从身上拔出来,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说:“因为我经常运动?”
文安气愤地把筷子上的面卷了卷,放到嘴里,开始五分钟的咀嚼过程。
叶庭把鱼推到他跟前:“吃鱼。”
文安把筷子尖戳进鼓鼓的鱼肚子,残忍地对它进行死后解剖。他夹起一点鱼肉,放到嘴里,皱起眉头。
“怎么了?”叶庭看了眼表,“今天掐着点蒸的。”
“好奇怪,”文安抿起嘴,酒窝深深地陷下去,“你尝尝。”
叶庭从残余的尸身上取了一点肉,放进嘴里,大为震惊:“怎么这么腥?”
文安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给家长们发了过去。冯诺一回了个惊恐的表情,然后发了一条消息,加了一排感叹号:你们没去内脏!!!!
文安看了眼鱼肚子里的肝胆和鱼鳔,又看了眼叶庭。
“别吃了!”冯诺一继续感叹号,“鱼根本没处理干净!”
叶庭把盘子拉了回来,文安有些惋惜。
沉默了一会儿,冯诺一又发来一句:“下次买鱼的时候,记得买处理好的。”
文安试图补救:“味道挺好的。”
冯诺一传来一个猫猫表情包:太奇怪了,准备用脑子去想。
叶庭把鱼搬回了厨房,现在午饭只剩下碳水。营养物质单一,还容易饿。他思来想去,只好打了两个鸡蛋,在炒了几天蛋炒饭之后,现在鸡蛋总算不糊了。
在鸡蛋因为油温鼓胀起来时,叶庭眼前浮现出未来的场景:几天后,家长们推开门,发现餐厅里倒着两个人,因为鱼胆中毒口吐白沫。
他把鸡蛋煎好端出去,文安刚刚吃到第三口面。
“好香啊。”文安看着金黄的色泽蠢蠢欲动。
“你要求真低。”叶庭把鸡蛋放在桌上。
以文安吃饭的进度,等叶庭吃完,洗好锅和自己的餐具,还得过好一会儿,才能洗最后那只碗。叶庭在沙发上坐下,拿出手机查看消息。他进书房之前会把手机放在外面,以免分心,反正很少有急事找他。
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是程蒙恩发来的:那天对不住,我心情不太好,替我跟你弟弟道歉。
叶庭想了想,问:你弟弟是不是自闭症?
对面“正在输入”了好久,叶庭觉得自己在刺探别人家的隐私,但程蒙恩最后还是回了句:是。
叶庭倒回上面,引用那句道歉的消息,回了“没关系”。
自闭症有轻有重,表征各不相同。有兴奋度过高的,有脑发育滞后的,有语言交流困难的,有感知力极弱的。叶庭不知道程蒙恩的弟弟属于哪种,哪种都是悲剧。
程蒙恩说,他弟弟只能接受精准的说法,你不能说“一会儿回去”,只能说“五点回去”,不能说“马上就来”,只能说“两分钟就来”。一旦他说五点回去,五点零一分还没到,程启元的脑子就会像病毒侵入的主机,开始难以承受的混乱。而程启元应对混乱的方式,就是尖叫,和肢体冲突。
我明白,叶庭说,我弟弟班上有很多自闭症的同学。
程蒙恩问文安有没有自闭症。
不是,叶庭回复,他只是语言障碍。
程蒙恩沉默良久,回了句:万幸。
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到文安的过去,还会庆幸什么,但叶庭不想跟别人解释文安的遭遇。
程蒙恩接着问他,能不能帮个忙。
叶庭问什么忙。
程蒙恩回:你认识边雅晴吧?你们班个子最高的女生。
托文安的福,这三年边雅晴时不时跟叶庭搭几句话。叶庭觉得很奇怪,边雅晴可能压根不认识程蒙恩是谁——他们不在一个班,甚至不在一个楼层。而且边雅晴喜欢的男生类型是文安——完全是程蒙恩的对立面。
叶庭问程蒙恩是怎么喜欢上她的,程蒙恩长篇大论跟他讲了一个在食堂一见钟情的故事,大意是他越过茫茫人海,一眼就看到了人头攒动中鹤立鸡群的脑袋。
程蒙恩两米零三的个子,这故事可信度挺高。
程蒙恩问叶庭能不能约她出来看篮球队训练,叶庭觉得约会看篮球很奇怪,程蒙恩说自己打篮球的时候最帅。
叶庭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后来想想这人说的对。高中男生吸引人无非三样,长得帅,成绩好,会打篮球。程蒙恩是体育特长生,长相中规中矩,决胜局只能靠篮球了。
看在多年队友的情分上,叶庭答应帮他邀请边雅晴,至于人家想不想来,那得看人家的意愿。
放下手机,叶庭看到文安终于吃完了,正把汤碗放进水池里。他一边放水,一边把手攥成拳头捶着腿。
叶庭如临大敌:“腿疼吗?”
文安点了点头:“可能是今天下雨了。”
叶庭走过去,关上了水,把他拉到了沙发上。文安莫名其妙,刚想站起来回去洗碗,就被摁了下来。
“别动,”叶庭一手按着他的肩,一手放在他的腿上,“哪里疼?”
文安屏住了呼吸。那只手握着他的腿根,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他甚至能感觉到手掌上的伤疤。
他不知道哪里疼,他的脑袋已经罢工了。
那只手还在轻轻地揉捏,指腹在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细小的电流火花一路窜上来,让胸口剧烈地震颤起来。
叶庭看他没有反应,很是担忧:“哪里都疼?”
手沿着大腿滑下去,按出浅浅的凹痕。
血液急速流动起来,在血管里突突奔涌。
文安盯着叶庭,叶庭满脸忧虑。
然后文安做了一个蓄谋已久的动作——抬起腿,踹了叶庭一脚。
叶庭正烦乱地想着,是不是当年的手术没有做好,是不是髋骨的发育出了问题,然后一脚飞来,正中胸膛。
他震惊地看着文安,蓝眼睛蓄起水雾,愤恨又委屈地盯着他,好像刚刚被欺负了一样。
对方用他听过最大的声音控诉:“你怎么能这样!”
叶庭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了?”
文安咬着牙,想憋出一句指责,但他的词汇量本就匮乏,而且他也不知道叶庭错在哪了,只能连续说:“你……你……”
叶庭回想了一下,最近文安经常莫名其妙生气,现在还对他施加暴力。
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但他不知道是什么。
家长的归来伴着砰的关门声,和一句清脆的“我回来了”。
侍立在门两旁的孩子张开手臂,轮流拥抱家长们。这个没必要的传统来自于冯诺一热爱的“仪式感”,每次有人外出归来,都要深情拥抱。郑墨阳每个季度都出差,久别重逢的戏码过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当事人却乐此不疲。
“过得好吗?”冯诺一怀疑的眼神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是不是瘦了?”
文安想起过去几天的伙食,哽咽一声,又过来抱住了他。
冯诺一身上是熟悉的椰子味——他对洗发露的喜好万年不变——给人热带岛屿一样暖洋洋的倦怠气息。文安打了个哈欠,目光扫过冯诺一的卷毛,忽然发现了异样。
耳根和后颈上有青紫痕迹,被头发遮着,远看不明显。
文安紧张起来:“你受伤了!”
冯诺一打了个激灵,中断拥抱:“没有。”
“你看。”文安想去撩开他的头发。
“那是被蚊子叮的,”冯诺一退后两步,从包里掏出了奇怪的东西,“我给你们带了纪念品!”
文安还要追问,被叶庭拽了回来。冯诺一给他们介绍带回来的东西,声音大的不正常。
纪念品都是没什么用的新奇玩意儿,比如张着大嘴吓人的木雕钥匙扣,或者会弹奏小提琴的闹钟。
家长回来了,家里的动静增加了四倍,门前的天堂鸟也恢复了生机,在烈日骄阳下伸展枝叶。最重要的是,伙食水平终于回归正常。
冯诺一嘴里塞着鸡腿肉,问他们这段时间干了什么。
叶庭简单说了说研究进展,提了嘴球队训练。
冯诺一嚼着肉,忽然八卦心大起:“没有女生给你塞情书吗?”
文安停住了筷子,竖起耳朵。
不知为何,想到叶庭有恋人,就好像有冰冷的秤砣砸在心脏上。
他们不再一起吃晚饭,不再一起度过假期,生病时没有熟悉的安抚,夜里醒来听不见对方的呼吸。
文安想象了一下这样的未来,脑子里嗡的一声,天塌地陷。
冯诺一对文安心里的惊涛骇浪毫无知觉,还雪上加霜:“我高中那会儿,最喜欢你这样又高又帅还会打球的男生。怎么会没人追你?”
郑墨阳停住了筷子,扭头盯着冯诺一。
话题的中心——叶庭——闷头吃饭:“没有。”
文安松了口气,冯诺一没有止步于此。
“我不信,”冯诺一说,“没有女生,男生也行。”
文安又停下了。
不知为何,这个可能性比刚才那个还要心痛。
好在叶庭噎了一下,把嘴里的食物咽进去,摇了摇头:“没有。”
“不可能啊,”冯诺一眯起眼睛,“有也没事,咱家不反对早恋。”
“真没有。”
最后还是郑墨阳把孩子从八卦中心拯救了出来。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面露不豫之色,把矛头转向自己的爱人:“你高中给谁送过情书?”
冯诺一无辜地眨了眨眼,没想到会有回旋镖:“我没有。”
“不像实话,”郑墨阳问,“你那时候暗恋过哪个体育生?”
“天地良心,我可是不早恋的乖宝宝,”冯诺一气愤地为自己辩护,“你以为做学霸那么容易,能像小说里似的,参加竞赛集训还谈恋爱?我刷题从早刷到晚,老师讲的东西都弄不明白,还写情书呢?脑子都烧焦了!”
郑墨阳露出和他看叶庭时相同的怀疑神情。
叶庭决定把冯诺一从八卦中心解救出来:“你们都不早恋,为什么盼着我早恋?”
“自己的高中生活太单调了嘛,”冯诺一晃着筷子,筷子尖还戳着一朵西蓝花,“那么好的青春时光,全用来做题了。”
“但结果很好。”
“怎么说呢,你看看我现在,不就混成这样吗?”冯诺一摊开手,“学霸的生活并不一定快乐。”
郑墨阳把他筷子上的西蓝花塞进他嘴里:“学霸说学习好不一定快乐,就跟有钱人说钱多不一定快乐一样。”
冯诺一开始上头了:“这个类比有问题,有钱在任何时候都是优势,但学习生涯迟早会结束的。而且现在学历带来的回报越来越低了,你看看未航这几年的裁员,p7p8的,高绩效的,个个都是高材生,还努力,一眨眼的功夫就失业了。”
“你没听说过二八定律吗?”郑墨阳说,“企业绝大多数的业绩都是百分之二十的员工带来的,其余百分之八十的作用微乎其微。现在的经济环境,公司养不起那百分之八十的员工了。”
冯诺一放下了筷子。
文安不明白对话内容,脑子里也响起一声“完了,要开吵了”。而叶庭叹了口气,坐直身子。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场架很快就会进入白热化阶段,轻则大喊大叫,重则离家出走——在有孩子之后,倒是不离家出走了,最多冷战。然后冯诺一就会拎着一个小行李箱,旋风似的跑下楼,住进二楼的空房间里。
“二八定律存在,就说明那百分之八十是必须的。”冯诺一瞪着郑墨阳。
郑墨阳明智地闭嘴了,他不想刚回来就吵架。
“你知道未航在圈里的外号是什么吗?”冯诺一掰着指头说,“香蕉厂和花生厂。因为员工的午饭福利只有一根香蕉,而且年终奖就只有一粒花生那么大。给这么点可怜的工资,还指望人人都做那百分之二十。”
“互联网的蓝海期已经过了,缩减福利是很正常的,裁员也是。”
冯诺一冷笑起来。
两个青少年叹了口气,纷纷起身,把剩饭剩菜包好保鲜膜放进冰箱,洗好锅,迅速撤离现场。
刚刚上楼,他们就听到楼下爆发出的争吵声。仔细一听,都是老生常谈。冯诺一控诉资本家没有人性,郑墨阳承认自己没有人性。
刚刚他们在谈论什么?高中情书?话题怎么会拐到这儿来的?
文安小心地合上了门,贴在门上一会儿,说:“这次听起来挺严重的。”
叶庭点点头,思考要不要去劝架。
文安想到了什么,凑到叶庭旁边,小声问:“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怎么可能。”
“说不准呢,”文安说,“大哥身上有伤。”
叶庭陷入了异样的沉默。
文安突然紧张起来,扯了扯叶庭的胳膊:“不会是打出来的吧。”
叶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不是。两个人在一起,有时候会这样。”
文安不明就里,心跳却逐渐加快。他朦朦胧胧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着什么,但又分辨不清。好奇心抓挠着他,在身体里左突右撞,却找不到出口。
叶庭忽然感到教育的责任落到了自己身上。
“过来。”他对文安说。
文安茫然地看着他:“干什么?”
“科普生理知识。”
第47章 北京 17岁(9)
文安花了十分钟,才让心跳回归正常范围,又花了十分钟,才做好心理建设,慢吞吞地挪到书桌旁。
他磨磨蹭蹭的时候,叶庭打开了电脑,把电脑椅让给他,把房间的另一把木椅搬过来坐着,等他过来。
文安犹豫着坐下,和叶庭拉开了点距离。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他在原地纠结,叶庭已经打开了网页。
文安的眼睛瞬间睁大。
显示屏上是一个国外的性教育视频,但网页不太正规,点了播放之后,视频没动静,反而弹出一个新网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纠缠的人体。封面震撼人心,有一黑一白的,有黄白黑齐全的,有多于两个人的,还有男男女女叠在一起的。在叶庭27寸的大屏幕上,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还没打码。
文安整个人腾地煮沸了,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
叶庭突然有种玷污白纸的感觉。他快速关掉这个破网页,回到刚才的视频,这回能播了。
他拍了拍装鸵鸟的文安:“抬头吧。”
文安缓缓露出半边脸,看着屏幕上的视频。一个面容和蔼的男士,穿着得体的套装,拿着长长的演示棒,指着一张人体私密图。
视频图文并茂,生动形象。播放完之后,叶庭关掉网页,看着文安。
文安看上去……十分困惑。
叶庭观察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没看懂。”
文安垂下脑袋,小声说:“字太快了。”
国外的性教育视频固然生动,但语言不通,他阅读速度很慢,赶不上翻译的中文字幕。
即便如此,心跳的轰鸣声也震得他头皮发麻。那一闪而过的几幅画面勾起了梦境的记忆,手指紧紧捏着桌沿,指节都有点抽筋了。
他低头用手揉了揉耳垂,掩盖蔓延到脖颈的红晕。“算了吧……”他说,“要不改天再……”
他刚要站起来,叶庭突然伸脚勾住了电脑椅的支柱,往自己这边一带,连人带椅拉到了面前。
文安摔回椅子上,愣神的功夫,对面的人已经近在咫尺。
“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隔了几秒,文安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叶庭的眼睛。
他慌乱地把视线往下移,划过对方的喉结、锁骨,滑到腰腹下面,又猛地收回来,盯着自己的腿。
他看不到叶庭的脸,只能听到从头顶传下来的声音,清晰、沉稳、熟悉……动人心魄。
“看不懂没关系,”那声音说,“我来教你。”
文安身上的每一丝肌肉都紧绷起来。他本能地想落荒而逃,但某种力量把他钉在了椅子上,让他听着震耳欲聋的心跳和呼吸,看着那双熟悉的手拿起他的胳膊,让他的手落在了某个位置上。
脑内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这是一个自然的生理过程,”叶庭说,“没什么好害羞的。”
文安盯着胳膊上的手,感觉体内的力气一点点被抽走,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他看着在眼前晃动的衬衫,突然伸出手,抱住对面温热的身躯,把头埋在叶庭紧实的胸膛里。
事已至此,他不想逃了。
但他也不敢看。
叶庭的下巴搁在他发从间,肌肤相贴,每一句话似乎能直接传入脑中,引起一阵战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文安点了点头,皮肤和衣料发出摩擦的窸窣。
那只手带着他的胳膊,慢慢往下移。“这里呢?”
文安猛地睁开眼睛。
叶庭低下头,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一段话。
文安反应的剧烈超乎预料。
他陡然甩开叶庭的手,在面前的胸膛上狠狠一推,椅子滑开两米的距离。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叶庭的眼睛。
平静、理智,略带一点疑惑。
“这是爱人之间的一种情感交流,”叶庭看着他说,“现在明白了吗?”
文安凝视着对面的人,久久不语。
他明白了。
他终于找出了一个词汇,来具象化这些天的心情。欲念。
方夜说得对,当你找到合适的语言,感情会瞬间清晰起来。
欲念,是爱人对彼此的渴望,家长们对视时的眼神。
是他对叶庭的感情。
很明显,叶庭对他并不是这样。
文安把视线转向屏幕,页面上又跳出了弹窗广告,演员激情缠绵,但他突然冷静了下来。
像掉进冬日的冰窟一样。
叶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关掉网页,然后云淡风轻地说:“这种交流,有时候太激烈了,就会受伤,不值得提倡,不过那是大人的私事,你就不要问了。”
文安盯着他。
叶庭面向屏幕,又调出了编程界面,一边敲打键盘一边问:“好奇心满足了?”
文安感到茫然。
腿上的隐痛又回来了,正如那个阴雨天。
然后他站起来,走了两步,来到叶庭身边。
叶庭在码代码间隙抬头,问:“又怎么了?”
文安注视着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腿,踹了他一脚。
叶庭满脸错愕,震惊无比:“你干什么?”
文安气鼓鼓地走出房间,狠狠地摔上门。
叶庭望着他的背影,皱眉思索:“好好的一个小孩,最近怎么这么暴力?”
文安没走多远,就丧失了活动的欲望。他颓然坐在楼梯上,抱着膝盖,感到落寞。他想起多年前叶庭给他读过的绘本,那只寻找名字的猫。
耳边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随后,他听到了迅疾的脚步声,楼上下来的。他一抬头,冯诺一如同一股旋风,拎着行李箱冲下二楼,跑进空着的卧室,砰一声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