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九—— by二两香油
二两香油  发于:2023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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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不知从哪儿搞来的袋子蒙住脑袋,遭人推着搡着,坐了车子又走了楼梯。踉跄一路,看来这就是目的地了——一处水泥筑就的烂尾楼,约莫五六楼高,却只有三层。平面阔大,廊柱浑圆,吊顶极高。瞧建筑应该不是居民楼,而是处……
“剧院,新海剧院。”
安富站在他身后,安知山被反绑双手,推在顶楼楼沿,旁边各站着名狼虎般的魁梧保镖,故而也没法回头去看。
可不消看,他猜得见安富是如何双手背后,语气悠悠,“叶宁宁那么恨我,连带着也恨你,所以肯定没跟你提过这点。好儿子,我来告诉你,我和你妈妈当初就是在这儿相遇的。”
安富兴许是使了个眼色,保镖会意,一左一右摁着安知山肩膀,将他扳过身来,直面前方五六米处天坑般的巨大空地。
这地方穹顶很高,他们站在三层,往下却能看得见一层。如果是剧院,这正是一处观众席。
果不其然,安富往前一抬下巴:“喏,就那儿,以前是舞台。枫桦木的白地板,赭红的帷幔,帷幔升起来,你妈妈跟几个女孩儿跳了一首《良宵》。她漂亮,跳得也好,站在中间,我一眼就看到了。”
为了压制反抗,安知山来时被在腹部狠捣了两拳,疼得他霎时蜷起身子,给人搬上了车。而现在,他听着安富的话,不动声色,只转动眼珠环顾了四周,舔了下嘴唇,尝见淡淡的铁锈味。
逡巡一圈,他发现此处位于郊区,四景荒凉。别说车了,连人都少。
穷途末路,无处逢生。
他最末看回了滔滔不绝的安富身上,实在很后悔。
他后悔昨晚没动手杀了他。
昨晚,绀紫的餐巾越收越紧,十指铁钳似的,毫不犹豫地合拢,令安富的脸色也越来越接近于绀紫。
安富在促喘,喘着喘着,嗓眼哽塞,像只拧不出水的水龙头,滞涩得渐渐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还差一点,只一点……
可突然,又松了开来。
安知山不是不忍心,他只是想起陆青。捎带着,也想起自己。
安富死就死了,不足为惜,可他怎么办?为了个已经死了的人渣坐牢去?或者逃走,一辈子都见不得光?即使他能容忍,那陆青呢?安富能把保镖安插在子衿的小学做老师,难道陆青的周围就没有这样的人吗?只怕会更多吧?
冲动褪色,剥出冷静了的内里。
他松开了手,安富的呼吸登时顺畅了,是长长的一声吁叹——可恨可厌,不知道还要喘多久,活多久。
安富继续打鼾,从头到尾,浑不知情。
安知山随手将餐巾塞到了安富掌心,反正他喝醉了酒,什么都做得出来,手里多条餐巾也不足为奇。藉着月色观察了安富的脖子,还好,刚才毕竟没真掐死了他,没有太明显的瘀痕,只一圈磨砂红,到了天明也就淡却了。
他直起身子,怀着思绪慢慢走上楼去。决定还是得等,安富得死,可绝不能是这么个玉石俱焚的死法。
他得想想,从长计议。
他不会知道,从长计议怎么就把他给计议到烂尾楼楼顶来了。
眼下,安富抚今追昔,洋洋洒洒讲了许多,最后总结着慨叹。
“所以说么,你还是会选。叶宁宁从南方来凌海演出,我更远,干脆从郦港来凌海看演出。我和她是两个原本互不相干的人,在凌海聚头了。你更要命,内地这么多城市,你逃到哪儿不好,偏偏逃到了凌海。我们一家三口在这方面,倒是挺有缘份。”
安富吃吃笑了一会儿,掉转目光,见安知山正死死盯着自己。
他当然知道安知山在想什么,冷嗤一声,不做理会,只施施然地放眼往前看,就见那朝霞都埋在云里,红嫩嫩的含羞似怯,得好一会儿才能孕出天光。
可惜,他儿子是看不到这天光了。
安富怀着一点点怜悯,以及数不清的忿恨,目光复杂地瞟向安知山,忽然慈爱起来,决定让儿子死也死得明白些。
“你八成在想,明明昨晚没留下任何痕迹,家里也没人,更没监控,我究竟是怎么发现你差点儿杀了我吧?”
想起自己昨晚无意识地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安富心有余悸,摸着脖子。同时得意洋洋,觑着他说道。
“你忘了,儿子,家里可不是没人,只不过是这人像只小猫小狗似的,天天连大气都不敢喘,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把她当人了。”
安知山心下一沉,其实来的路上他就猜测到了,只是执拗着,不想承认。
是啊,别墅里不还有个人吗?
无辜无助,犊羊般可怜的……
瞧见他面上惊怒过头的茫然,安富笑着摇头:“早就说了!我早就说让你别帮那个无情无义的小婊/子!好么,你不听,非要当好人。到头来,人家把你卖了换自由喽。”
回想起今早,安富也是诧异得想笑。
安冉,向来瞧她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孤雏,谁知道会偷偷透露出这么一条惊天秘闻。他乍一听说,还不很信,并不觉得被心理病折磨到神昏力危的儿子会有能耐杀人,可安冉见他不信,着急地捧出手机给他看。屏幕上是一段躲在楼上,摇晃而模糊的视频,但的确能辨认出安知山在沙发前俯下身子,站了良久!
至此,他错愕万分地相信了,而安冉缩着肩膀,趁机提出要求。求他看在这件事的份上,放她走吧。
他一听,摆摆手,听之任之,心思早不在她身上了。
如今,安富想起这事,还是要光火。从来都是他害人,向来没有人害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遭真是够他动怒的了。再说,之前安知山敢动手打他,他只当是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叛逆太过,需要管教。可把手伸向老子的脖子……这行径可就远远超过“叛逆”二字了!
安富那怒气晾了一早都晾不凉,思及至此,还是要怒不可遏。他令人搡着安知山,重新面向楼外,又三两步上去,重重一脚踹在他的膝窝。
安知山被人挟着臂膀,登时重心不稳,扑通跪在了楼沿。
站着时,还不怎么看得清,这样跪在水泥地上,压缩了距离,他才骤然发觉这楼有多高。没有玻璃没有窗,往下一看,高得要人目眩头晕。
高楼通透,凉风飒飒,吹得周身冷汗腻在身上。
他挣扎着站起来,安富没拦,只在他身后,言简意赅。
“跳下去吧。”
安知山猛然回头,就见安富双手抱臂,好整以暇。
“怎么了?有杀人的胆量,没有被杀的胆量?再说了,你这怎么算是被杀呢?你之前二十年不都活不下去吗?想寻死,肯定没少往楼顶来吧?”
安富歪着头,冷笑:“话说回来,你真是不负责,你的命都是我给的,又有什么资格自作主张地放弃它?不过现在不同了,现在我允许了。好儿子,你敢对你老子下手……我不认你这个儿子了,去死吧。”
保镖要动手,安富扬手一拦,以观赏困兽的姿态道:“别碰他。他不是一直想死吗,让他自己跳下去。”
安知山没动弹,牙关隐隐咬紧了,目光凛冽地瞪着安富。
安富又笑了,他其实很爱这个儿子,毕竟安知山跟自己是从内到外地相像。看他倔强底下藏着恐惧,就好像看到当年还在龙城寨混日子的自己,又怀念,又痛恨。
事到如今,安知山肯定是活不成了。可惜的确是可惜,不过安富自觉还正值壮年,还有精力再弄几个孩子出来。而既然安知山注定要死在这儿,那无论他是麻木不仁地直接跳楼,还是哭天抢地地跟他求饶,都缺少滋味,都不够有趣。
只有现在,他强撑着跟自己对峙,这才有趣,这才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困兽之斗。
安富挑眉:“哦,舍不得死,不想跳是吧?那……”
话音未落,楼下起了动静,从水泥台阶上来了几个人。
两个保镖在前,后拖着个同样头套布袋的人。这人显然跟安知山不同,极具活力,一路都在挣扎,两腿不停地踢蹬,分明挺瘦削的身量,可两个身壮如牛的保镖却也拖得费劲。
一气拖到了安富后头的空地上,扔垃圾似的一搡,重重一响。安知山皱起眉头,瞧出些要命的熟悉。
头套一摘,恰逢风过。他看清了人,浑身的血都冷掉了。
是陆青。
陆青的嘴被个布条绑着,勒在脑后,说不出话。可瞪着身侧保镖狠狠一挣,他转向前头,看到站在极危险边沿的安知山,登时也睁大了眼睛。
只一秒,顶多两秒,陆青看见了微笑着的安富,立即想明了大致的来龙去脉——或者没想明,可不耽误。
不耽误他向前蹭爬了下,骤然起身,合身撞向安富!
电光火石,动作太快。
幸好离安富最近的保镖反应过来,扑上去死死箍住他的腰,可即便膀大腰圆,居然也险些拦不住他!保镖嘶吼着要人过来帮忙,旁边保镖才回过神,冲上来七手八脚地压制住了他。
陆青被从后摁下,额头脸颊磕在粗粝水泥地上,立刻破皮渗血,可犹还拼死反抗着,不肯服软。
保镖啧一声,扬起拳头要揍得他老实,安知山急火攻心,吼着喝止。
“你别碰他!”
拳头软化,犹犹豫豫落在身侧。最壮实的个保镖单膝压着陆青钳在身后的双手,确保他完完全全的动弹不得,而后望向安富,等他定夺。
安富被方才那下子吓得魂飞魄散,抚着心口靠在廊柱上,他大喘气着抽搐了嘴角,挤出冷笑。
“呵……妈的,狗东西真他妈有能耐啊!自己不活了,还想把我撞下去?!”
陆青被擒得太结实,脸颊紧贴地面,可还是不管不顾往上抬头,任由沙石蹭破皮肉,灰头土脸,却又奋力把眼睛露出来。
腥红地、恨入骨髓地死盯着安富。
太强的执念,仿佛做不到某件事,便是死也不能安心,会化成厉鬼,魂兮归来。
纵是安富,也为之一寒。
他刻意避开了陆青的眼神,转向安知山,不大自然地笑道:“好么!儿子,你看看你找的这个小男朋友,宁肯自己下去,也要搭上我。够深情!够有种!既然你不想死,而他又急着为你送死……那要么把你这地方腾出来,让给他?”
安富迎上安知山终于漫上恐慌的眼睛,补足话语:“让他替你跳下去,如何?”
安知山怕了,下意识摇头:“别……你别碰他……”
陆青方才还不大清楚状况,而今三两句话听下来,完全了然。又见安富笑着,往空荡荡的楼外偏一偏头,“那你请便吧。”
陆青急了,口中布条在扞抗中被蹭掉,他撕心裂肺地喊道:“安知山!”
安知山刚往前挪了半步,背对着他,听了他的声音,背脊一颤,却没回头。
陆青两手磨蹭,想要挣脱绳索,却被压得更结实。动作不成,只好将话吼得用力,穿破肺腑。
“安知山!你回来!回来!你别做傻事!你……”
“小朋友”,安富含笑瞥他,打断道,“现在不是你死,就是他死。他爱你爱得连病都能治好,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安富还是很得意。
爱。他万年不提这个字,提了也是诓骗。这是他没有,而儿子却凑巧得到了的东西。好在这显然不是个好东西,儿子这不就要为那虚无缥缈的“爱”而死去了么?
或者怎么说。哦,殉情?
安知山站在楼沿,半只脚都踏出去,风前所未有地鼓噪起来,吹捧他的衬衣,又枯萎在身上。
再一步。不,半步。再向前半步,他就要落下去了。
落下去,像瘸腿的鸟儿,太重的秋叶,一朵刚出生就要化雨的云。
遇到陆青以前,安知山常年寻死,对于死亡有着莫名的向往,仿佛是二十年来漫步河畔,他生于斯长于斯,身死千年恨溪水。最难捱的时分,他从死亡里味不到恐惧,而像旱天盼甘霖,他只嗅见雨水的土腥气,嗅得到释然的自由。
直到此刻,他站在楼顶,眼望薄日,被逼着去死。
他心头一凛,呼吸不由自主地打颤。刚才没反应过来的恐惧找上门来,乌云盖顶地笼罩他。
他始终以为自己只是不想死,却没想过自己居然还那么想要活。他贪了生,而贪生后头必然带着怕死……
他现在,当真是要怕死了。
生死之前,安知山回头看陆青,一看就心疼,疼得连将死都顾不上。小鹿灰扑扑地被摁在地上,小小的,薄薄的,好可怜。拼了命地看向他,漂亮的眼里汪汪有泪,好像要哭了。
说到底,他还是个混蛋。初遇时要小鹿等,恋爱时害小鹿担心,现在要死了,还要惹小鹿大哭一场。
安知山扯起嘴角,对陆青轻轻笑了。
看到他的笑,陆青心有所感,霎时哭得崩溃,呜咽着央他,话被哭声纠缠,断断续续。
可来来回回,也只是叫他的名字。
安知山做着口型,不知道陆青听不听得见,看不看得懂,但那是句“我爱你”。
在此时此刻,比“对不起”还重要的“我爱你”。
枉顾了陆青喊破了嗓子的哭声,安知山重新转回头,面向仅差毫厘的死亡。
他想,自己是要死了。当初在海滨公园计划跳海,却被人叨扰,在围栏上翻了又下。兴许就是这样,惹怒了死神,现在要被报复了。
可认命之前……
他垂着眼眸,要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死前徘徊,勾着他们目睹这一出好戏,只为暗中确定安富的位置。
他要死,安富也不能独活。
带走安富,陆青和子衿才有活路……对,妈妈,还有妈妈。
死前不能再见妈妈一面,好可惜,好舍不得。可想到安富也要被自己拖下地狱,也同样没法再去骚扰妈妈,他又由衷一阵释然。
那就……这样吧。
时间好慢,滴滴答答,指针一小格一小格地蹭动,显得万事万物都活在了黑白默片中。
他要扑身撞向安富,可身形刚起了势,却被一颗流星,抑或一粒子弹抢了先。
有谁从楼梯口冲过来,一缕白鸽的轻灵身影,却重重洞穿安富。
安富震惊、不稳、趔趄、脚下一滑,与白鸽一同跌落楼沿。
坠楼的巨响。
一道声音,两个人。
忽然的,时间如流水,再度潺潺有声,向前不停地流动。
人声形影。色乱成空。周遭好乱,好乱。
保镖在极度的惊愕后往楼下跑,也有的想凑上边沿,一窥究竟。没人再压制着陆青,他立刻爬起身来,什么都顾不上,要上来拉扯安知山。
而安知山。
安知山离得最近,他怔怔地,定定地往楼下看。
天边霞光乍现,天空终于大亮。
在新生的时刻,楼沿下忽然扑棱扑棱一阵羽毛,往上直扑眼睫。原来是栖在二层天花板的一窝燕子,慈母听了动静,以为有危险,扑着翅膀冲将出来,去保护窝里一丛初生的小雏鸟。
可,眼前这人好像也不是人,更不谈不上危险。他只一味地往楼下看,玻璃制的眼珠,木雕的双手,石刻的身子,仿佛是只雕塑。
雌鸟放下心,飞回窝里。
陆青赶上来,却只听到安知山喃喃。
梦呓似的,梦魇似的。
他喃喃。
“……妈妈?”

陆青缴完费用,没立刻回去,而是绕去医院洗手间,抄水洗了把头脸。
镜子里的青年俊秀而苍白,左边颧骨上两道蹭伤,红丝丝,洗过了也依旧在血肉里混着点儿沙石。他凑近些,指腹沾水拈掉碎沙,又揉拍了脸颊,强作精神。
他得提起劲来,现在只能由他撑场了。
坠楼之后,那群保镖一看主子出事,楼下又有姗姗来迟的警笛大作,便立刻悄没声地呈鸟兽散了。不久,救护车的鸣笛声切割警铃,争分夺秒将人运往医院。
清晨时分,日头刚上,是薄薄的暖金色。可拉进了抢救室,便是暗无天日,就只有冷冰冰的白炽光,无边无际的拉锯战。
从天光乍现到日上三竿,人出来,进了重症监护室。
医生那意思,情况暂且稳定,现在人是没不了,可还得观察。至于观察到什么时候,也难说。唉,先去缴费吧。
说到底,ICU是处凶险地方。一道厚门仿佛隔出了阴阳两界,即使从抢救室活着出来,也不容家属安心,毕竟一进ICU就一命呜呼的也大有人在。
陆青陪着安知山等,故而也目睹了阿姨被簇拥着推出来的样子。身旁有护士挤着氧气袋,另有一名,拖着个裹了淡蓝布套的氧气瓶,再一人将吊水瓶高高举着。
轱辘急碾,药水一步三晃,人命也惶惶,逼得旁观者随时都悬心吊胆。
至于转运床上的人,则枯黄得不知该怎么形容,濒死得让人想去探探鼻息。陆青是与叶宁宁素不相识的,可仍然瞟一眼就心惊,不敢想象安知山眼睁睁看妈妈被推出来的心情。
又或者,陆青其实太能想象得出了。毕竟他当初也曾苦苦守在抢救室外,等候门那头的消息。
他感同身受,所以愈发舍不得让自己当年的无助降临在安知山身上。医生说要缴费,他不等安知山反应就已经起身,接过单子,又对安知山勉强作出个宽抚表情。不消多话,匆匆走了。
如今缴费回来,没到ICU门口就已经听到周围有窃窃私语。
零零碎碎,隐隐约约。听不很真切,可讲话的几人显然也正一知半解地瞎猜。
“一夜之间父母全出事了,可怜啊。”
“什么事?怎么进去的?”
“不知道什么事,不好说。”
“听说是约在新海剧院的旧址见面……早上那头有警车,响得可吓人。”
“兴许是吵架了,要闹离婚。”
“嗬,多大的怨气呢?儿子都那么大了还吵这么凶?夫妻一场……”
安知山垂眸望着地砖,头都没抬,却忽然哑声接道。
“他们不是夫妻。”
他与那几人离得远,对话照理是进不了他耳朵的,可不知怎的,居然就听到了。
闲话的几位登时面上有红有白,干巴着不知说什么了。
陆青十分不快,神情严肃,直说:“都在ICU门口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还不知道吗?”
几人闻言,先是挺不忿,觉得一大把年纪还被个小年轻训了。可心知理亏,又见长椅上的年轻人坍缩着副宽肩膀,实在是天都塌了的可怜样,就不大过意得去。到底没还嘴,只悻悻不理会了。
安知山全然不懂,魂游天外一般,又轻声强调一遍。
“他们真的不是……”
“不是?”
他身前个穿制服的警察拧眉,想来是个愣头青,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拿出资料来翻。
“是啊?怎么不是?喏,千禧年扯的结婚证,女方因为配偶原因,还拿了郦港的绿卡,到现在还没离……”
警察讲着,而安知山露出很茫然的神清,仿佛身处废墟,字词句仿佛都不再流通了。
陆青上前,奉笑把要做笔录的警察拦走,说警察同志,你要问就问我吧,这些事我也清楚。我朋友他……现在状态不大好。
警察正了正硬檐帽,见委顿在长椅上的人一味怔神,如丧考妣,又想起他真是险些丧了考妣,这才发觉自己刚才有些失言。尴尬极了,只好干咳两声,跟另一位走到不远处,继续询问。
陆青代为东奔西走,直忙到了下午两三点。
他没法放下安知山自己去吃饭,也没法劝木桩子似的安知山去吃饭,便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饼干香肠和水,抱着到ICU门口,挨着安知山坐下。
拧开矿泉水,递过去,安知山摇头,不接。
拆了饼干,捏起一块送到他嘴边,安知山也不吃。
安知山只是保持着原样——手肘拄在膝盖上,要么双手捧脸,要么弯身佝偻。那么高大的身量,却非要蜷着,大热的天气,像冷狠了要取暖。
陆青饿了,可见安知山这样,也难过得有些吃不下东西。
他抬手摸上安知山的背脊,掌心有骨愣愣的触感,愈发寸心欲碎。
不知道安知山这半年怎么活下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都好容易活下来了,却还要被栓在医院,为妈妈的安危担惊受怕。
也兴许没有为什么,随着妈妈坠楼,一切疑问都没法再有答案了。
陆青喝了两口水,稍稍润了润嗓子,斟酌道。
“医生说,阿姨是……”
学名拗口,记不起来,他拿起单子一看。
“……弥漫性轴索损伤。只要状况稳定,一个月左右就能恢复意识……”
他还想说什么,说那楼那么高,阿姨能平安出抢救室就说明会好起来。说不管怎样,至少人还活着……
可玲珑如陆青,也挑拣不出好听的说法。人已经进了ICU,很难找出好听的说法了。
安知山轻轻一叹,刚要说话,ICU大门开了,走出位穿防护服的医生,摊着双手,橡胶手套上还残着血。纵使裹得严丝合缝,也看得清他眼中的焦急,医生左右地看,是在找人。
如有所感,他们一并站起来。
医生见了,果然走过来,开门见山。
“是叶宁宁家属吧?患者刚才在ICU里忽然口鼻大量出血,好在经过抢救,现在情况已经初步稳定了。小刘,让家属把单子签一下。”
单子,也就是病危通知书。
签了单子,医生要把详细情况告知,陆青怕安知山听了受不了,本要一并代劳,可安知山只点了点头。
“嗯,我明白,您说吧。”
医生于是就说,从身体多处骨折和颅内损伤说到刚才的抢救多么凶险——自主呼吸停止,血压极速降低,几乎量不出来。打了10支多巴胺,推了两次肾上腺素才勉强将血压稳定在80。
医生讲得分明,交代之后,又匆匆返回门里。
二人沉默良久,都明白医生说这些并非耸人听闻,也不是要吓唬谁,而是要他们做好心理准备。正如那病危通知书上所讲的一样,做好病患随时可能死亡的准备。
安知山慢慢坐回长椅上,抱着脑袋,恢复原样。
陆青心疼,想去抱他,却有些不敢。见他像张淋了大雨又风干的旧报纸,碰不得,一碰就簌簌地破碎。
陆青站在他身前,浑不敢动,而安知山却是抬手,紧紧搂住了陆青的腰。
搂得紧,手指扒得也紧,快溺水的力道。
陆青默不作声地拥抱着他,竭力想站成一棵树,让他依靠。
此刻正值下午,医院来来往往,人流泱泱。他们这样实在很惹人看,兴许也要惹人笑,可陆青顾不上,很轻柔地抚摸着安知山的头发,其实很恨自己只能忙些外力的事。
他爱他,爱得想以身代劳。不光替他跑跑忙忙,他心里那场总也下不完的大雨,能替他淋了,该有多好。
总好过眼看着他浑身汪洋,无能为力。
不知过了多久,安知山开口。
向来很贫嘴恶舌的人,如今却只能把话讲得那么含混,简直像零碎的梦呓。
好在陆青就是他解梦的人,讲得再糊涂,也听得懂。
他说,当时要是快一点就好了。
陆青明白,他说的是,当时在烂尾楼顶,如果他动作快些,先一步把安富撞下去,现在躺在ICU的至少不会是妈妈。
于是陆青回答他,说。妈妈不是被逼着或骗着去救你,她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活下来,希望你活下来才去救你的。你不希望躺在ICU里的是妈妈,可妈妈一定更不希望躺在里头的人是你。
他说,对不起。
陆青知道,那意思大概是。对不起妈妈,没把我生下来就好了。对不起小鹿,没遇见你就好了,拖累得你也有危险。
于是陆青揉揉他的脑袋,怜爱的。别说傻话。
安知山抬眸去看,瞳眸灰暗,无光无泪。只牵牵嘴角,渗出一点惨笑,说。好难啊。
活着好难,活下去也好难。就像今早被捆在楼顶,多想就此站住,可风一直吹。
陆青无话可说,只能也苦笑一下,叹息着拥抱他。
安知山不肯吃饭,陆青知道这事强求不来,并不逼迫他。
入夜之后,他也不肯走,宁愿留在ICU门口等着。
陆青清楚,他是被下午的那场抢救吓怕了。有亲人在ICU的家属,哪个不是既怕医生不来电,又怕医生来电。夜晚的电话尤其可怕,谁也不知道接起来会不会是医生在那头肃穆,要家属赶过来见最后一面。
有时太紧急,人命如流沙,匆匆逝去,撑不到家属含泪扑到床头,见不到最后一面。
他不肯走,陆青理解,便也死活不肯走,非要留在长椅上陪他。
安知山拗不过陆青,也没心力折腾,只好任他陪着。
晚上九点多,陆青走到楼道口,去接温行云的电话。
他昨天见了安知山腕上的割伤后,意识到事态严峻,便当夜就给温行云发消息,要她把子衿带到省外玩一圈,权算公费旅游了。温行云当他是要跟安知山“小别胜新婚”,不疑有他,的确是一大早就帮子衿收拾行李,前往车站了。
好巧不巧,好险不险。陆青刚送别二人,便在家门口被蒙了脑袋,带往烂尾楼。
现在他很庆幸子衿不在,否则留在医院又要兼顾子衿,他分/身乏术。
电话里,他没瞒着温行云,可也没全盘托出。只说安知山的妈妈出事了,现在在医院,自己要照顾这边,顾不上子衿,要她们好好玩。
温行云很惊讶,可也毫不含糊,将照顾子衿的重任包揽下来,要陆青别担心。
如此,到了凌晨,医院走廊彻底冷寂了。
陆青本想让安知山靠在自己身上睡一会儿,可安知山不肯闭眼,而陆青忙了一天,又实在太累太累。昏昏沉沉间,他自己倒是偎在安知山怀里睡着了。
睡得踏实,迷迷糊糊睁眼,他发现自己正枕在安知山大腿上。安知山一手兜着他的脸蛋,一手抚在他肩头——怪不得稳如摇篮。而安知山则没注意到他的苏醒,只一眨不眨地盯住那扇灰蓝色的ICU大门。空荡荡,静悄悄,总也不开的大门,也不知道怎么会迫着他盯上数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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