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九—— by二两香油
二两香油  发于:2023年10月09日

关灯
护眼

他到底没能大哭一场,可面上没哭,心脏在哭。小鹿就是他的心脏,他想,小鹿如果在这里,看到他这副狼狈样子,就该哭了。
他掏出手机看日期,奇怪,屏幕进水了似的,连点好几次才亮屏。
六月初,怨不得郦港淫雨连绵。六月初,陆青快考试了,他想起自己这段日子的刻意避让,下定决心给小鹿打去电话,权当喂粒定心丸了,让他别担心,好好考试。
陆青接起电话,他也忘了究竟说了些什么,总归是有说有笑,聊了十来分钟。
讲完挂断,他刚要打车回家,步子忽然迈不动。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去,那天上病怏怏的太阳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停打进眼睛的水珠,他往后一些,看清那不是太阳,而是打开了的浴室花洒,在簌簌浇水。
——原来早回家了,忘了。还以为在外头。
他刚要去关花洒,却又紧张起来。不是说好要给小鹿打电话吗,打了吗?打了?还是没有?
于是又拨过去,沉默数秒,才想起来好像打过了,自顾自又撂了。
他伸手去拧花洒开关,手腕蓦地一痛,翻过掌心,看到腕处一道皮开肉绽的割痕。
他怔了一怔,周围场景天旋地转,漫天飞花般,揉碎了又重组。
这次抬头,他彻底清醒了。
他发现自己是在浴室不错,然而却是在浴缸里。
穿着西装泡在浴缸里,左手攥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裁纸刀,右手刀口颇深,泡在水里,伤口边缘隐隐发白,却还在渗血。
满缸半红的血水。
他从后背窜上一股子凉意,他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解离,什么时候自作主张地要割腕寻死。
他起身,撑着失血过多的眩晕迈出浴缸,草草做了止血处理,又攥着手腕独自出门,坐计程车去公立医院——不能去远洋的医院了,否则安富知道了,怕是要喜不自胜。
计程车上,他脸色惨白,嘴唇绀紫,简直像鬼。司机战兢兢开了一路,瞟到了他那手腕伤重,血渗透纱布,于是愈发不敢多说,只在他下车付钱时摇摇头,说不用了,快去吧,没什么事别总想着……人活一世不容易,真不容易。
他没坚持,道谢后去挂了急诊。
急诊大夫倒是对此屡见不鲜,可忍不住,打了麻药给他缝针时却还是多唠叨几句。
他默默听着,听完,问大夫。这种伤口会留疤吗?
大夫气笑了,说既然怕留疤,那还割它干嘛!割这么深,疼都疼死了。
他讪着脸皮,只笑说。嗯,后悔了嘛。
大夫嘀嘀咕咕的,抱怨他一顿,然后叹气,说。我用可吸收的缝合线给你缝,你回去再多涂点儿祛疤乳膏。应该不会留什么疤,顶多很浅的一道。
他点头应下,还是有些担心,毕竟照陆青那火眼金睛,浅疤也难保不被看出来。
又过几天,安富有事要到上京,途径凌海,他自然带上了安知山和安冉。
再度坐上飞机,安知山和半年前来郦港时一样,依旧捧着本书,可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读不进半个字了。
安冉和他隔着过道,裹了层毯子,打算起飞后睡觉。
她摘下眼罩,安知山瞟去,发现她脸上添了新伤,青红皂白。
他皱眉,在手机上发消息问。安富不是答应过,不对你动手了吗?
收到消息,安冉侧过头,很感激地看他一眼,然后打字回复。安总他……你也是知道的,当时答应归答应,时间一长就忘了。
她没明说,可安知山能猜出个大概,无非是他最近死样活气,护不住安冉了。
他长久沉默,安冉怕他多想,又添一句。
放心吧,我能保护自己的。我以后一定会离开他的……不惜任何代价。
安知山再度看去,就见安冉已经将自己裹进了毯子中,侧卧枕着只毛茸茸的卡通抱枕。
见他望来,安冉冲他宽抚一笑。
至此,这郦港的半年六个月,也就过完了。回到此时此刻,现时现地。
飞机降落,高考结束。
六月八号的这天,陆青终于卸下了高中生身份,和朋友庆祝一夜后回到家,夜半却又鬼使神差地走出卧室,越过客厅,来到门前。
开门,黑灯瞎火的楼道,他看见半年没见的男朋友。
他的安知山。

漆黑楼道,两厢乍见。
陆青怔怔地看了许久,忽然失魂落魄地走出门去,他试试探探地拥抱了安知山。
抱住了,实在的,有血有肉的,是真的不是梦的,他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臂弯收得更紧,他喃喃。
“不是梦啊……”
随即,他抱住的人缓缓抬起手臂,也回拥住了他。气息悠在额头,心跳紧贴耳畔,陆青更加确定了面前的人真实存在,而不是缕凄迷孤魂。
陆青抱得珍惜,不肯抬头,可没抬头也感觉得到安知山在笑,问他:“你经常梦到我吗?”
陆青像只迷途知返的小兽,一味往他怀里扎,只恨不能一气闯进心窝去住。
经历了方才的空白的惊愕,陆青逐渐回神,千头万绪漫上心头,一时堵得他嗓音有点儿哽:“……嗯。”
他真想安知山,没见面时,总没有他的消息,鼓起勇气打给堂哥去问,又被冷漠挡回。安知山虚无缥缈,雾气缭绕,一旦离了眼前就够不着了。那时想他,想得咬牙切齿,几乎想把他抻过来咬两口,磨牙解恨。
半年里,他幻想了无数次跟安知山重逢,也幻想了无数次将他搓圆揉扁地痛骂一顿。
可等安知山真站在了眼前,陆青两眼发涨,浑身酸楚而乏力。别说骂了,连抱都小心,好像他真成了午夜魂兮归来的孤鬼,搂紧了就魂飞魄散。
“梦见你好多次……”
陆青牵了嘴角,强撑着笑,怕撑不住就掉眼泪——他可不想刚见面就被安知山那张损嘴笑话,说他爱哭。
他不爱哭,真不爱哭,可面对安知山,又总是心疼得要掉泪。仿佛前十几二十年的眼泪全积蓄在心里,攒成一汪泪湖,只等着安知山翩翩而来。
“梦见你躲在衣柜里……就你之前说,小时候被妈妈关进去的那个大衣柜。我去叫你,你也不出来,只躲在里面。饭也不吃,话也不说,觉也不睡。我隔着衣柜门,问你是不是不开心,你先是不说话,再问就在里面哭,说你想回家……我梦到好多次,每次醒来都好难过,想给你打电话,你又不接……”
安知山以为他要叱责自己的不闻不问,本想静静领受,却不想陆青话锋一转,抬头急急地问。
“你在那边被欺负了吗?为什么要哭啊?”
安知山失笑,摸着陆青的后脑勺,轻轻摁回怀里。下颏抵在陆青毛茸茸的发顶,信口道:“怎么可能,谁欺负我啊?再说了,你这梦也太离奇了,我都长这么大了,怎么缩衣柜里?”
听他开口跟以往无异,还是那副轻佻口吻,陆青稍稍放心,也笑了:“那我怎么知道?梦嘛,又不一定准……”
享受够了怀抱,陆青再次抬头,去看安知山的脸。
黑灯瞎火的,二人声嗓一个赛一个的轻忽,简直像偷情,唤不醒楼道灯,对话全泡在通黑里。
陆青去看,光线昏弱到几乎没有,自然也看不清安知山面上表情。陆青以手代眼,在他脸上摸索一通,又去搂他的腰,然后肩膀塌陷,语气难过。
“……瘦了。”
陆青眸眼楚楚,蕴着水色,被楼顶泄进的月色一映,亮得惊人,满是怜惜。
安知山瞟一眼就像受刑,忙不迭错开眼,怀抱也灼灼,仿佛夏热握火。
他面不改色,玩笑着:“没办法,那边的饭太难吃了……实在吃不下,还是爱吃家里的饭。”
他是随口一提,想转开话题罢了,可陆青牵着他就要往屋里走,居然是要半夜开火,给他做点吃的。
安知山没被拽走,双腿浇筑在地上,一动不动。
陆青困惑地回头看他,而他艰难措辞,不知道该怎么和陆青说,他只回来一会儿,现在其实就该走了。
更深的,他也没法跟陆青说。譬如他是从安富那儿偷溜出来,再譬如他晚上刚一落地就去找了以前的心理医生,千央百讨地要来了几板药,吃完才能把涣散已久的思绪搓成凝聚的一缕,才能支撑着他来看陆青。
又或者,他其实压根没打算进门。最开始只想到小区门口远远看看,可鬼使神差走到单元楼口,仰头望月似的,痴痴看着家里的灯光被晚风吹熄。他对着那扇暗了的冷窗望了许久,魂被勾着,走上了楼。
刚一站定,分明没打算敲,可家门就打开了,他的小鹿吧嗒着眼睛,握门把手,怔怔站在门里。
陆青还跟往日一样,单薄又明秀,被滋润着,不生惆怅。
只一眼,一眼就令安知山释怀了这半年来的所有所有。凄风苦雨,狂雪恶浪,没浇在小鹿身上,那他半年来忍受的这些就都值得。
安知山踌躇着,刚吐出个“我”字,屋里骤然冲出了只小炮弹,一头撞过来,往上一蹦,他下意识伸手接住。
正是沉了不少的子衿。
子衿扑在他怀里,深吸口气,长长地“啊——”了一声,搂安知山脖子,紧得勒人。
“知山哥哥!你可算回来了!!!”
安知山不由笑了,将子衿往上颠了一颠:“嗬,这段时间家里谁做的饭啊?做得比我还好吃?怎么喂胖这么多?”
子衿高兴得很,听他讲话不留情面,就龇牙咧嘴地去揉他的脸:“你乱说!我哥说我这是长高了,才不是胖了!”
安知山稍稍偏头,跟正笑着看来,无奈耸肩的陆青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哄道:“对。我看错了,哪儿胖了,明明就是长高了。哎呀,几个月没见,你现在是不是比我都高了?”
子衿被逗乐,嘻嘻哈哈,一腔快乐无处发泄,只好付诸手头,继续揉搓安知山的脸颊。
揉搓两下,她若有所思地停了手,颦起小眉头,得出和陆青一样的结论。
“知山哥哥,你是不是瘦了?”
安知山含糊过去,陆青此刻接茬儿,说你也觉得他瘦了吧?一看就是在那边不好好吃饭,又把冰美式当饭吃了。走走走,进屋给你炒个鸡蛋吃。哎,听话,快点儿。
一大一小,两个姓陆的你来我往,风似的到底把安知山哄屋里去了。
半年没回家,故地重游,心境大不相同。
陆家真是很小,全屋都还没有他在郦港的一间卧室大,可被零零碎碎塞得亲密而温馨,屋里有淡淡的洗衣粉香,客厅灯一开,满室亮堂。
小狗也醒了盹,也不知道那小狗脑子还记不记得他,在他裤腿边嗅了嗅,就摇尾巴带转圈,汪汪叫唤。
子衿从安知山怀里往下看,伸着食指在空中画圈,逗小狗玩。
二人紧挨着在沙发坐下,小狗守在脚边,子衿则被抱在安知山大腿上。真是沉了,好像也长高了,眉眼间褪了一点儿稚气,显出一点儿英气,隐隐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至于陆青,安知山反而不敢去看,怕被陆青眼观鼻鼻观心,真看出点儿什么。
闲聊,子衿说起兄妹俩本想在家继承他打游戏的衣钵,可不会调他那个游戏机,只好搁置,游戏机在茶几底下收得落灰。
安知山本要欠嗖嗖地说他俩笨蛋,不会调还不能给他打电话问问吗。转念想起自己在郦港过得浑浑噩噩,不问世事,已经好久没回过陆青巴巴发来的消息了。
骤然心疼了,不知道陆青在家里等得多难过。他不笑强笑,从茶几底下翻出游戏机,吹一吹灰,说现在就装好给他们看看。
他边捣鼓游戏机,扯线开机,边头也不回地跟陆青没话找话,问他高考考得怎么样?
陆青跟他坐得很近,即使子衿就在近前也顾不上避嫌,实在舍不得远。
专心致志地看他调试游戏机,陆青说:“考得还行吧,我没对答案,但听朋友说了几道数学选择。还行,除了最后一道没做出来,蒙错了,剩下的都对了。英语完形也差不多,语文作文……”
话语蓦地顿住,像被只凭空出现的大手扼住脖子,忽然就呼吸不能。
安知山发觉异样,稍稍侧目看他:“嗯?”
陆青没看他,避免接触地垂下眼睛,只有嘴巴还残留着极度震惊的后遗症,微微张着,填空般迅速补齐话语。
“……作文……题目有点儿难,但勉强没写跑题,不知道判卷老师怎么看。我……你应该饿了吧,我给你炒个鸡蛋吧?”
说罢,霍然起身,陆青逃也似的钻进厨房。
安知山目光追过去,很不解,可子衿在旁边拽着他问东问西,这份疑虑只好被暂且放下。
半年过去,子衿性子不改,仍然爱说爱笑,小嘴叭叭地没完没了。
她跟安知山东唠西唠,说到小学生活,她兴冲冲跑进卧室,捧回来一本簇新的相册,翻开第一页,赫然是一帮小崽子和老师的合照。
子衿点着相片里的人,逐个介绍,安知山带着笑意去看,可猝不及防瞥见张熟悉脸孔,目光登时凝滞不动了。
他希望是自己认错了,握着子衿的手,往照片边沿移,尖尖的小指头最后点在了边上个穿运动服的彪形大汉上。
“子衿,这个人是谁?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见了他,子衿张了张嘴,又咽回去,犹豫着说:“这是……这是教我们体育的刘老师,是这个学期刚来的。”
姓刘,正和当初陆青出事,在病房外催促他上车的保镖同姓。安知山只与那保镖有一面之缘,不太好认,但照片中的这人生得像个魁梧门神,膀大腰圆,瞧着的确非常眼熟。
“突然来教你们的?之前的老师呢?”
提及此人,子衿的情绪忽然就低落了,埋头玩着手指:“之前的老师……我也不知道,反正去教其他班级了。他调过来后,好像只教我们一个班。”
安知山耐下心来,勾着问:“小学体育老师里,这么壮的还挺不多见,你们刘老师之前干什么的?”
子衿:“我听他们说,刘老师之前是打拳击的,所以才那么壮。”
安知山心下一沉,知道这就没错了,大差不差,八成就是安富那个曾经打地下拳赛的保镖。
他故作闲聊,问:“那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子衿抖了一下,往他怀里偎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点头。
“我刚开始挺喜欢刘老师的,他总给我们带小零食吃,还会带我们做游戏,不像之前那个老师那么严厉。然后……”
她顿了一下:“然后有一次他跟我说话,问我喜欢什么零食,我说喜欢果冻,刘老师说下次给我带,然后就摸我的手,还掐我的脸。哥哥说不能让陌生人碰自己,虽然刘老师不是陌生人,但我觉得很奇怪,所以就跑掉了……”
很明显的,子衿觉出自己后靠的胸膛紧了一下,刚要回头看,安知山就又问。
“嗯?怎么摸的?”
子衿咬紧嘴唇,犹豫了。虽然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对成年人的种种规则闻所未闻,可小动物趋利避害的天性能让他们下意识区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子衿懵懵懂懂,可知道刘老师很奇怪,并且是种令人不舒服,令她回家后不愿意跟哥哥道出的奇怪。
她怯怯地伸手,四指并拢,在安知山不知为何青筋昭彰的手背上摸了一把。摸得溜光水滑,几乎就是一揩。
“……这么摸的。”
轰地一声,安知山头脑空白,几乎能听见通身血液都在倒流。
子衿从没敢把这事跟陆青讲,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总觉着羞耻。可现在跟安知山说了,她索性一说到底,又讷讷道:“刘老师还问我喜不喜欢郦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就说不管我喜不喜欢,反正郦港肯定会有人喜欢我……真的好奇怪,那次之后,我每次上体育课都站到最后一排,不想看到他。”
全说出来,如释重负。
子衿呼了口气,发现自己手底下,安知山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攥得格外结实,简直快要微微打颤。
她忽然紧张:“知山哥哥,我做错什么了吗?”
良久,身后的呼吸渐渐平缓,拳头才很不自然地放松成了手掌。
安知山握着子衿的小手,语气很温柔,望向无物前方的眼眸却森然冷冽。
“没有,你没做错什么。放心,子衿,你开学后就再也不会见到刘老师了。”
在家里吃了炒鸡蛋,又喝了新熬的绿豆汤,这时已经半夜两点多。子衿熬不住,要去睡觉,睡前也没想过安知山会再次一去不复返,只当他已经回了家,从此就要和先前一样,一家三口,长长久久。
她不知道,安知山有心哄骗,就也没提。
待子衿进屋睡觉,安知山也起身,告辞要走,说这次只是回来看看,过段时间那边忙完了才能真正回来。
这话其实漏洞百出,他悬着心,怕陆青多问,然而陆青并没强留,只说要送他到门口。
可出去后关了房门,通黑的楼道里,安知山还没来得及把灯弄亮,他整个人就被陆青忽然摁到了墙上。
动静不小,震醒了楼道灯,藉此光亮,安知山才能看清陆青那煎熬已极的神情,仿佛活灌了满口滚油。
他愕然着,刚想开口,陆青就扑上来,小蛇绞兽,缠着他接吻。
吻过好多次,可陆青总是被动一方,承受也享受着。这次换了位置,小鹿吻得心急而凶狠,咬破了他的嘴唇,在浓重铁锈味中找他的舌头,生涩勾住了,又是重重一咬。
安知山吃了痛也不躲,搂住陆青的一捻细腰,手抚在后背,上下摩挲,轻柔安抚。待小鹿渐渐乖下来,又教着他将舌尖缠绕,慢条斯理地痛吻一场。
陆青没学会换气,促喘不已,安知山怕小鹿真憋坏了,颇觉好笑地撤身,话却被陆青满脸泪水堵了回去。
他怔仲,而陆青含着眼泪,满目湿漉漉的忿恨。
“小鹿……”他勉强一笑,“怎么……”
陆青上前攥住他的左手手腕,折到身前。
“这是什么?”
腕上一道疤痕,割得平整,痛下杀手。
安知山无言以对,陆青抽吸,带了浓重哭腔,冲他吼:“安知山!你回答我啊,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
他不答,他怎么答?
无措的,左右环顾一下,他想找帮腔,想找借口,找不到。楼道的灯昏昏黄黄,窗外一盏月色,透凉如水,万事万物都静寂。
衬得陆青眼中的悲恸那么深那么重,牙齿咬着嘴唇,咬得太狼虎,嘴唇都渗出血来,一线猩红。
嗫喏着,他讲不出话。
陆青怒极反笑,哭着发笑,笑得好可怜。将手掌捂着他的后脖颈,凑上去吻他,吻了又咬,齿痕遍布到耳垂,下颌,脖子,颈窝,肩膀,一下又一下,齿关在打颤,崩溃地溢出只言片语。
“你骗我……又骗我……你不是在国外……你骗我……安知山……”
安知山无能为力地搂着他,四肢百骸,骨骼血肉都销毁了,只剩一颗心,漂泊无依好无助,落在半空中,颤巍巍得不知道怎么认错。
最后一下,咬在肩膀上。死死叼着,陆青麻木着掉眼泪,不肯松口。
他多聪明,一道疤就能把这半年全解释透彻,析出可怕的真相大白。
异国不会逼得安知山轻生,思念也不会,那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啊?
除了安富,还能是什么?
陆青恨死了,恨安知山嘴里半句真话都没有,讲好了要坦诚,可还是欺瞒,瞒了整整半年。更恨安富,陆青这么些年都心思坦荡,活在阳光底下,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冲动,仿佛给他一把刀,他真能将安富一刀捅死。
恨到最末,他松了口,拼尽所有地紧紧抱住安知山。
他最恨自己,半年来风调雨顺,天真无邪,真就什么都不察觉,傻愣地任由一切发生。
陆青掌心攥着安知山带疤的手腕,栖进他怀里,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古以来爱情都要和食欲相连。
他多想保护安知山,可保护不了,保护不住,过盛的悔恨和保护欲倾吞着他,他走投无路得想要活吞了恋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安知山在自己身边没法获得的安全,吞到肚子里应该就有了吧?
不然呢?不然呢?!不然还要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
或许……
陆青很乖顺地仰头,轻轻啄吻着安知山的下巴,瞳眸漆黑,深不见底。
这半年来所有没能出口的思念都涌上心头,缓一缓,父母死后的所有悔恨也都反扑上来,搅和得一池心水愈发幽深。
他没法预知车祸,所以没能保护父母,父母死了。
现在安知山就在他眼前,活生生,好端端,可在这半年里也曾经濒死过。
他不能再放他走了,放走了,兴许就没法活着回来。
父母的死在陆青灵魂上扯豁出一只大口子,裂嘴一般,无时无刻啃咬着他。
他从不提,可那伤口从不痊愈。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有谁再离开了,好在他预知得到安知山的苦难,不就一个安富么。
只是人祸,又不是天灾,斩草除根就好,有什么阻止不了的呢?
安知山只当陆青光火难过,等到陆青气过咬过,安静下来时,他卖力哄了一番。
小鹿缩在他怀里,很柔软,很漂亮,像只最精巧易碎的瓷器。他讲什么,小鹿全静静地听,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在他不得不起身走时,陆青搂住他,撒娇般轻声。
“你要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
安知山哄着:“很快。我把事情都解决后就来找你,好不好?”
陆青笑着,颊上盈出两枚梨涡:“你最近都在凌海吗?”
不疑有他,安知山答:“嗯,怎么了?”
陆青心里清楚了,面上摇摇头,很轻地在他嘴唇上吻一下。
“没什么。”
陆青心底那腔子幽暗心思,安知山丁点不知,不过他们的心思却是合到了一处去。
安知山打车,回他们在凌海的暂时住处,一栋海边别墅里。
这别墅倒不是买的,而是有商人听安富要来,拿空房子做人情,主动邀他住进去的。安富本就不乐意住酒店,嫌没有新意,也无聊,自然乐得搬到海景房里去。
这别墅当然不比祖宅,可也阔气,只是屋里屋外没有佣人,在幽幽月光下显得冷清,再衬上不远处海浪拍岸,更静得怕人。
走进客厅,就见安富解了衬衫一溜儿纽扣,敞怀在沙发上酣睡,没走近都嗅得到酒气冲天,合着惊天鼾声,怕是睡死了。
安知山走过去,猫似的,很轻很轻。
随手从餐桌上扯起一块绛紫色的厚餐巾,罩在手上,他站在沙发前,俯下身去,不觉屏息。餐巾里的双手合到安富脖颈上,而后,他闭了眼睛,仿佛要双手合什地祈祷,十指渐渐向中间靠拢……
渐渐……

清晨,薄雾未散,海风湿漉。
云霭朦胧,太阳还没出,安冉却戴了顶大檐帽,穿最简单不过的白t牛仔裤,运动鞋,拖着一只小小的皮箱。
她一路埋头,走得飞快,皮箱轮子在碎石路上轧得“咯噔咯噔”,这点儿动静好像也能吓着她,她索性把皮箱拎起来,抱在怀里。拐过弯,步子渐快,越来越快,最后,她逃也似的飞奔起来,一股脑扎进路旁停的出租车里。
司机刚上早班,惺忪等着揽活儿,被她从后急匆匆拍醒,一激灵。
“师傅,去……”
她嘴唇哆嗦,上了车才终于敢回头看一眼,没人没眼线没追兵。至此,她惊魂未定地笑了——他没骗她,她真的走了!
“……去船舶疗养院。”
疗养院作息统一,睡得早,起得也早。
安冉到时,叶宁宁正摊着十根水葱般的指头,在晾新涂的裸色指甲。
偏过头去打量一会儿来人,叶宁宁笑了:“哦?是你?”
安冉局促,不笑强笑,拘在门口:“您还记得我呀?”
叶宁宁俏皮得作小女儿姿态,眨眨眼,点点头,反手轻轻一吹指甲:“记得呀”。
想给安冉拿只椅子,坐到跟前,却碍着十指新鲜色彩,她只好扬了扬手:“你自己找地方坐吧。”
叶宁宁不问安冉来做什么,想不起来问,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天。安冉心不在焉,她也不发觉。
聊没两句,她忽然记起什么,盯着安冉平坦了的小腹看,很幽怨地叹了口气,嗔着:“你把孩子生下来了?”
没了孩子后,安冉那个摸肚子的小习惯也随之消失。此刻闻言,她只是垂眼:“没有,流掉了。”
叶宁宁倒显出一点儿惊喜:“那不是很好吗?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安冉背脊一抖,因为愧疚,声若蚊呐:“想……想走远一点,不想再回来了。”
背井离乡,在有些人看是凄楚,在有些人看是逃脱。对安冉来说,定然是后者了。
叶宁宁没等回话,墙上的老式挂钟忽然开了两叶小门,伸出只布谷鸟,鸣鸣啾啾,一连七下。
七点了。
叶宁宁不觉什么,静静看着木质小鸟,看罢了,回过头来要讲话,而安冉呆怔地看那长短指针统一指向七点。布谷鸟收声,安冉却忽然起身,往前半跪着扑到她膝盖上,泪水骤然决堤,语无伦次。
“您去看看吧,阿姨……在新海剧院……他不许我报警……我不敢……阿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
叶宁宁皱起眉头,欺身搀起她两只胳膊:“你好好说,怎么了?”
安冉抬起张泪痕纵横的清丽脸庞,哽咽。
“……他出事了。”
罩在他头上的布袋子被骤然薅下,黑暗撤走,光线刺目得很。
时间太早了,暑气还没漫上,空气灵爽。安知山迎光,勉强眯了眼睛去看,就见天色氤氲,阳光在尽头,还没孵出来。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