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眼睛还活着,怨毒地瞪向安知山。
安知山先将陆青严严实实护到身后,而后大大方方走入镜头,扮起了痛心疾首的孝子。
他说,家父出事后就患了瘫痪,生活没法自理,连话都讲不出来。可父子连心,我知道爸爸心里是很感激大家对他的关注的。之后我会带爸爸住进昂诺萨医院,继续治疗,一旦有所好转,会第一时间通知记者朋友。
远洋老总成了废人,记者巴不得时刻跟踪报道,毕竟豪门丑态总是更惹人注目,何况这位向来光鲜的安总是落魄到了这般浑身臭气,惹人嫌的田地。
安富恨极了,从喉咙里噎出浑重的“嗬嗬”声,安知山在记者镜头聚焦之前,就颇为关心地弯下身子,凑到安富嘴边听了片刻,他抬手虚掩着口型,以温和孝子的姿态,将句话轻轻送进安富耳中。
“这才是个开始,安富。一报还一报,你的路还长呢。”
安富喉咙一哽,果真没了动静。记者以为他是被儿子三言两语安抚了,镜头当前,可谁都瞧不见他眼中浓极了的绝望。
将安富安置进医院后,二人休息一夜,翌日早上,安知山先带着陆青回了趟祖宅。
安富出事后远洋大乱,安知山当时耽搁在凌海回不来,故而其中种种,全是安晓霖从中帮着周旋。
现在他回来了,便也第一时间约了安晓霖来祖宅见面。
二人出行,安知山开车,陆青在副驾。前往祖宅的路上,陆青降下车窗来,很欢喜地向外张望,不肯挪眼。
陆青没出过远门,没成想第一次就是远赴郦港。
郦港是处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和凌海处处不同,他自打昨夜刚来就很觉目不暇接。那时是夜晚,夜有夜的好,火树银花不夜天,现在是清晨,白天的郦港又别有一番滋味了。
街上嘈杂,楼房林立。
霓虹招牌随处可见,低矮破烂的唐楼旁矗立着座真正“摩天”的大厦,高耸入云。这地方楼宇稠密,人也密集,斑马线尽头的绿灯一亮,就放行一片袂云汗雨。
提起郦港,似乎只是城市风光,穷人富人全挤在人堆里,困到不同楼层,不同大小的钢筋水泥中。
直到车子远离闹市,驶上山坡,陆青居然在半山腰眺见一处极其美丽的城堡式建筑。他很惊喜地指给安知山看,问他是不是景点。
安知山把着方向盘,失笑摇头,说不是。
陆青嘀咕着,那难道是私人住宅?谁家能住那儿啊?哎,这里风景肯定好,能看到澎水湾,还有那个什么港……
风景的确十分美妙,这天郦港难得天晴,从山坡放眼望去,就见远处碧海青天白帆,宛如副亟待框起的油画。
车子开进攀花铁门,驶过一段簌簌林荫道,在宅子前停下。
陆青不明所以,跟着下车,他睁着大眼睛环顾四周,正觉眼花缭乱,安知山就快走两步,到个一人多高的金丝鸟笼旁,抬手去逗里头的小鸟,回头对陆青笑说。
“小鹿,这就是我养的那只小鸟。是不是跟你很像?”
陆青也走了过去,歪头看叽叽啾啾的小鸟:“好么,合着我在你心里是个鸟样子……不是,你怎么把鸟养在人家家里?”
安知山挑挑眉毛,含味颇深地瞟着陆青,等他回过劲。
陆青一心二用,手上逗鸟,却又扭头去看身旁磅礴的石像喷泉,再去看远处水晶球般的玻璃花房。
看了半晌,他反应过来,僵着脖子转向安知山,有些傻眼。
“……等等……等等,这……这是你家啊?”
安知山点点头,旋即又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走,我带你上楼看看。”
以前只知道安知山家里有钱,可没想过会这么有钱!
陆青巴嗒着眼睛,呆怔怔地被安知山牵着手,往房子里走。
拾级而上,进入门厅,他抬头就见吊顶画上的光屁股小天使,油彩斑斓,快要失真。
他不由怔怔地:“你是说……这地方是你家?”
陆青脑袋快要抹不过弯,脚步也迟钝,左右家里没什么人,安知山索性从后搂了小鹿的腰,穿过长廊,往客厅去。
“嗯。我家。”
“……住的那种家?”
安知山啼笑皆非:“对,住的那种家。”
陆青眼不够用,打量着室内上下,地毯瓷砖水晶吊灯,汉白玉的罗马柱和大热天还填着柴炭的壁炉。他无论如何觉着眼熟,费劲想半天,想出来了。
“你是爱洛啊!”
安知山一愣:“爱洛?”
陆青越瞧越像,笑道:“迪士尼公主,睡美人,爱洛,住在城堡里。一看子衿就没有强行拉着你看这部。”
安知山:“……哈哈。”
二人且聊且逛,不出多时,外头来了人,说是福利院的,来找捐赠者面谈。
安知山让陆青自行走走转转,又颇贴心地给他指明了厨房位置,而后径自下楼,去见来人。
福利院院长战战兢兢守在客厅,很小心地转动了眼珠,逡巡着周遭装潢。其实捐赠协议一早拟好签定,只差公证,可他生平还没见过这样大手笔的捐项,所以在着手改造这栋偌大庄园前,为求稳妥,他还是得见见捐赠者。
安知山很快就来了,二人春风满面地握了握手,客套寒暄本是必不可少,但安知山显得很赶,并且当这庄园是块烫手山芋,廉价而多余,只想尽早处理掉。
态度之紧急,让院长几乎以为这是套凶宅。
可凶宅也无妨,也顶用。郦港的地皮寸土寸金,上头拨的钱却是越来越少,孤儿们吃喝拉撒全在间小房子里,宛如群嗷嗷待哺的小雏鸟,挤在透不过气的窝巢中。会进福利院的孩子,身上多是带病带残,可他们请不来护工更请不起老师,孩子们便瞧着怯怯而无知,有时候甚至小脸肮脏,自然没人肯来领养。
院长才四十,近来却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半。眼见着要没法养起这许多张嘴了,前些日子却忽然接到了远洋那方的来电……
况回眼下,院长再三确定,见安知山意思真诚,并非顽劣二世祖在拿他开涮,这才终于能够放下心来,真正以看福利院的眼光重新看向这栋穷奢极侈的房子。
安知山陪着他四下转悠,院长心潮澎湃,说会客室可以改成孩子们的食堂,客厅给换成教室,地下室当作储藏间。哎,楼上卧室多少间?嗬,那够给多少孩子睡觉了!
院长问安知山要不要留名,可以以名字命名福利院,或者以后福利院来了新孩子,也可以效仿国外,将名字给予孩子,以表尊敬。
安知山思忖一下,笑说:“那就宁宁吧,以后如果来了新的女孩子,就叫她宁宁。”
院长点头:“好,好。哎呀,安先生,您这名字真是……别具一格哇。”
安知山:“……不是。”
约莫二十来分钟,院长大致看罢,很觉宽慰,临走时对着安知山又是好一顿夸赞,千恩万谢,连握手带鞠躬,姿态话语都很夸张,可那眼角隐隐有泪,足见这份感激并非假意。
院长有事先走,院长叫来的搬家工人却是络绎前来,要先将家具搬离,才好将福利院的东西添置进来。
祖宅素日都冷清,这时却热闹了,庄园门口车辆不断,十几名搬家工人一同前来,一车车地装箱上货,往外搬运。
安知山怕惊着笼子里的小青鸟,便将其另装进只小笼子里,等着过些天带回凌海。在楼下无所事事盯了片刻,他正要上楼找陆青,安晓霖来了。
乍见门口喧闹,安晓霖也是一愣,向安知山问清缘由,得知堂弟要把祖宅捐了做福利院,他大为震惊。
安晓霖的父亲,安成,正是位著名慈善家。可做慈善都得循序渐进,这儿捐几百万,那儿捐两栋楼,报道才能源源不绝,慈善家的称呼才叫得出去。
哪有像安知山这样,不捐则已,一捐就把郦港的一整座庄园给拱手让出了!
安晓霖荒唐得要笑,怀疑他这倒霉堂弟是脑筋不转,被谁给坑骗了。
“弟弟啊,你知道这房子值多少钱吗?”
安知山在安晓霖跟前不怕丢人,当个十足十的废物点心:“不知道。挺多的吧。有安富在远洋的股权多吗?”
见他如此,安晓霖更当他是少不更事,失笑摇头:“那当然没有。我说你啊……”
长篇大论还没出口,安知山就耸耸肩膀,轻飘飘道:“我连远洋股权都不想要,何况这房子。破房子留着也是碍眼,我没拿推土机把它铲平,已经算是怜香惜玉了。”
安晓霖没听懂,重复:“什么叫连远洋股权都不想要?难不成你……”
慢慢味透意思,他骇然:“你不要远洋股权?安知山,你不要远洋?”
安知山置身事外一身轻:“嗯。不想要,麻烦。”
安晓霖觉着此事已经从荒唐转化到了不可思议,强行按下惊骇,决定先将对话进行下去。
“那你想怎么处置?抛售还是投资?”
安知山起了坏心,知道自己现在的每字每句对安晓霖而言都是不可理喻的炸雷,所以愈发的故作懵懂,逗他堂哥。
“听着好麻烦。送人吧。”
安晓霖眼前一黑,揍人的心都有了。勉强压抑着光火,耐下心对他这位缺筋少弦的傻子堂弟苦口婆心:“……安知山,股权不是万圣节兜里的糖,你不要就算了,怎么能随随便便送人?”
安知山笑嘻嘻的:“没随便啊,我只捡看顺眼的送。”
安晓霖:“……行。那你想送谁?”
安知山:“给安富那些亲信送点儿,让他们别耽误我处置他。再自己留一点儿,每个月赚赚红利。剩下的大头么……”
安晓霖都没脾气了,苦笑:“嗯。剩下的大头都兑成现金,取出来扎成捆抛河里?”
安知山:“那就得劳您自己动手了。”
安晓霖:“什么?”
安知山带笑瞥去:“哥,我打算送给你。”
闻言错愕,安晓霖久久无话。搬家工人在二人身侧来来去去,天上云卷云舒,不知过了多久,安晓霖望向旁处,溢出声叹息。
“……你真的是在胡闹。安知山,如果你只是为了报复安富,所以才这么儿戏地处置他留下的房产和股权,那我劝你三思。”
安知山在台阶上坐下,双腿长长地伸下几阶,忽然想起前段时间他也常常坐在这儿。那时被困在郦港,成天囿于酒精和伤病中,瞧身后的宅子不是宅子,而是张深渊般的巨嘴,一开一合间吞吃他。
而现在,他身后的宅子里有陆青。刹那间,庄园褪去所有自童年就蒙上的可怖外壳,成了房子。四方四正,散发木头香气,就只是房子。
他的小鹿是粒药,有小鹿的地方,一切断壁残垣都有血肉,都幽幽地恢复了本来颜色。
“哥,我不是为了报复他。”
安知山抬头,迎光望向安晓霖:“股权,庄园,慈善家的名声。远洋未来的接班人才需要这些,而我不需要。就像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属于远洋,所以远洋也从来就不该属于我。”
安知山回过头去,日光灿灿,玻璃辉煌。这房子其实很漂亮,也很明亮,小时候总觉着像座不见天日的牢狱,一定是因为那时还没遇见陆青。
“……或者说,我也从不觉得自己属于郦港。我从小就很想走,可总是逃不出去,很想找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又总是找不到。”
二十年无所适从,二十年浑浑噩噩,他可以有许多钱,许多豪车,许多房子,可永远地无所归依,居无定所。
“可现在我找到了。我找到了真正属于我的地方,能让我容身,让我真正想要生活的地方。”
他笑着,语气欣喜而温柔。
“哥,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直至此刻,安晓霖才意识到即使分享着相似的血缘与身份,可他们其实从不同路。
早该知道了。他其实早该知道了,从第一次遇见安知山时,小孩子哀哀地嵌在房中,像缕寻不到肉身的魂魄。从安知山真心经营起一家花店,从他爱上了那个毫无出身的小男朋友,从他能将从老爷子那儿继承的股份当作洪水猛兽……
过往种种,全是佐证。
原来安知山不蠢不笨,没有不学无术也并不愿意当二世祖,他眼中的离愁那么深那么重,原来只是落落难合。
只是“不属于”。
他自以为与这位堂弟关系斐然,原来时至今日,才终于相识。
在莫名的失落中,安晓霖问:“那你要离开这里了吗?回到凌海,回到那个花店里去?”
舍弃掉这个阶级,自甘堕落到另一个去?
安知山懂他意有所指,却只肯举重若轻,站起身来,没大没小地锤了下安晓霖的肩膀。
“好了,别苦着张脸。大不了下次你来买花,我给你打折,不过白送还是送不了的,资产阶级别压榨我们老百姓。”
一句话,仿佛就将什么都说透了。
安晓霖也不再歪缠,望他片刻,释然一笑,摇头道。
“小兔崽子……”
安晓霖走后,安知山回到房里,逐屋去找,最终在自己原先的那间卧室里找到了小鹿。
陆青很能自娱自乐,扯把椅子坐到了电视前,正抱着桶不知哪来的饼干,聚精会神地看《2012》。
见安知山来,他没暂停,而是以手招徕,将安知山拽到了身旁。边从饼干桶里掏出块长颈鹿形状的,塞到安知山嘴里,边乐呵着说。你知道《2012》里的喇嘛叫尼玛吗?
安知山并未立刻作答,而是侧目,凝睇着陆青的侧颜,分明居高临下,可眼里只有近乎虔诚的爱。
他觉着好神奇,从没告诉过小鹿这是他的房间,不知道小鹿怎么会一眼就挑中。
他小时候常被锁进去的大衣柜就在二人身旁,他恍惚间,好像在衣柜里走了无穷无尽的长路,横亘二十年,他从孩子成为青年,他从郦港走到凌海。无垠的漆黑中,衣柜门的缝隙露出一线的光,他快走几步,好心急,又走到跑起来。
他匆匆推开衣柜门,外面是今天今日,此时此刻——风和日暖,他的陆青靠在他怀里,笑着问。
对了,你都到哪儿去啦?我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来?
响晴天气,日头煌煌。
外头溽热得很,进到昂诺萨医院的住院楼,却是迎面一阵近乎阴冷的酷爽。
安知山毕竟是郦港人,不怕热,薄衬衫花领带配了浅色长裤,一身周正而清凉,轻松恣意地走进顶楼的单人病房。
病房宽敞明亮,床头窗台都摆了花儿,兰花百合马蹄莲,送的人是好心,却不想这满屋恹恹的白,衬得床上人死气更重。
不过那些来人——记者老友下属,往往也坐不到能看出这满屋的怪异就走了。毕竟床上是个几乎全瘫的旧人物了,一来没有谄媚的必要,二来他没了知觉,刚换的床单也会被搞脏,靠近就是呕人的歹臭。
安富的老友很快不再来,美其名曰是看不得他受罪,下属为了面子,寥寥的还是会过来敷衍一场。记者瞧他如此,则是更加兴奋,恨不得将这位巨贾的丑态拍个百八十张,张张头条,昭告天下。
不怪记者大惊小怪,实在是豪门故事太难挖掘了。有钱人都太爱惜羽毛,家里凡是有老人将死,就全遮掩得严实,非得到人没了,才肯给记者在外头遥遥地拍一拍葬礼照。
可远洋这位小安总不同,不知道是年纪太轻,没有城府,还是另有隐情,总之是对记者毫无保留,凡是与他事先知会的,都能带上相机,大咧咧进到私人病房里去,对着半死不活的安富一顿猛拍。
回去撰写报道时,不是没有人心生疑窦,觉得小安总这举动很荒谬,可想了又想,见照片里站在病床旁的小安总英俊而哀伤,床上的安富惨白而枯槁,无论如何都很符合大众对“豪门生变”的幻想,便按下疑窦,不做理会。
毕竟,时过境迁,安德胜死了,安富如今一丝两气,这位合该“登基”的小安总又荒腔走板,不肯继位。偌大个远洋将要易主,安富临终的这些丑态,已经是这户豪门能提供给港媒的最后谈资了。
所以,不疑有他。有也没有。
此刻,这位小安总走进病房,扯过把椅子,翘了二郎腿远远坐下。
他拿出手机,笑说。知道你记挂着远洋的事,可又成天瘫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没事,我把远洋的新闻读给你听。
安知山最近常来,来了也没什么事,读新闻而已。
一条。日前,远洋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召开了本年度董事会第三次临时会议,本年度监事会第三次临时会议,审议通过了关于转让股权暨关联交易的议案。
二条。远洋集团控股股东拟将其持有的8,226,200股、占公司目前总股数5.89%的公司无限售条件流通股转让到宏左集团控股人之子。本次权益变动完成后,宏左集团持有远洋股份将超过公司总股数的12%……
安知山不通金融,虽是自己做的事,可云里雾里,只好简练概括。
“总而言之,我把股权给我哥了。远洋是他的了。”
如遭旱雷,安富喉咙一哽,唯一能活动的手还插着针,可却又太不甘心,哐哐直拍床栏。颤巍巍抬起来,想指向安知山,可竭尽全力也只起了个势,到底重重落到床外。
废人一个,脾气倒不见减。
安知山施施然地来去,今天走,明天来,不间断地为他带来崭新消息。
今天是远洋老总的庄园被捐赠,改为福利院。明天是全国数十处豪宅被依次拍卖,并称所得将全数捐给妇幼保护协会。车子,珠宝,古董花瓶,安知山效仿着散财童子,大散家产地当个败家子。
可家产实在磅礴,一时半会简直散不尽。
于是这天,他给安富另读了条小道消息。
真是消息,并非新闻,因为没法见光。讲的是昔日地下拳王刘承在昨日的拳赛中,一招不慎,落败于新晋拳手阿隆。即使刘承及时投降,可阿隆上场前“用了药”,神智不清,居然当着台下狂呼拍掌几十人的面,将刘承活活打成了个半瘫。
此刻,听了这条消息的安富也瘫在床上,四肢早缩水得干瘦,脊椎也无力,浑身都软趴,像块散了的豆腐。唯有双眼暴突,恐怖而恐惧地瞪着安知山。
鼻饲管水雾蒸腾,他的手发起抖来。
他身体不好了,可头脑还清楚。很多时候,他宁肯自己当初坏的是脑子,总好过如今清醒地便溺失禁,明明白白地受罪。
偶尔,当记者的长枪短炮对准他,他从那黑圆的镜头中看到个脏污的半老头子,口歪眼斜,老褶横生,头发一夕斑白,涎水挂在嘴边都动不得,只能等人来擦。
他先是嫌弃,艰难辨认,惊觉这原来竟是自己!
他霎时间要作呕,悲苦得恨不能立死。
可还是不敢死,也不想死。他偷听过护士的对话,明明白白地说他还有好转的希望,现在能动一只手,以后若是好生养着,营养跟得上,兴许两只手,上半身,哪怕半瘫呢!好过如今当个活死人啊!
他只是在等,也是在盼。盼安知山哪天撒够了气,能救救他。
毕竟父子一场……父子一场啊。
可事到如今,刘承怎么会瘫了?他不是早就退役,再不碰地下拳赛了?还有小隆……这正是他当时派去凌海看着陆家兄妹的两个人啊!
安富不在乎这二人的死活,可眼珠盯着但笑不语的安知山,忽然有股冷意窜上来。脊椎像是又有了知觉,痛苦得扭作一团。
难道是安知山……
可怎么会?不可能啊?这小子他清楚的,他了解的,安知山吊着自己那条命就够费劲了,按理说没那个本事,更没那个心啊!
安富哪儿都僵成尸白,显得眼里浑浊的愕然尤其昭彰。
安知山大致猜得出他所思所想,只微微一笑,双手背后,欠了上身到床头。
“刘承上拳台前还想跑呢,可惜没跑掉。你现在应该也很想逃吧,可人家好手好脚的都没逃成……安富。”
他顿一顿,换了措辞,无限尊敬。
“……老爸,我真想知道你要怎么逃。”
安富眼中的震惊全凝作了恐惧,可话与声全堵在嗓眼,愈发令他意识到了他的真身——一块鱼肉。剥了皮剔了骨,摆在盘上只待蒸炒烹炸。
走前,安知山把扶门框,回身悠悠又道。
“对了,连他们那种小人物都会被寻仇,你说你这种作恶多端的大人物,会不会有人趁机来看望看望你?”
——安富绝望了。安知山身在门口,声量不减。他买通了昂诺萨医院的人。毕竟是私立医院,专了私人恩怨……是了,是啊,就像他当初在远洋的医院里绑着安知山抽血……
他从龙城寨出来后,大半辈子都在制人,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受制于人。
从没想过……
安知山临走说的那句,原本只是吓唬,没想到过两日清早,忽然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彼时他正躺在酒店床上,睡得酣熟。
陆青没到过郦港,此次一来就跑野了心,真成头小鹿了,撒蹄跑得欢不说,还整天都要拉上他做导游。安知山毕竟惯着他,有心陪他乱逛,便只字不提自己虽说生于郦港 ,可讲起玩乐,实在还只是名游客。两个人白天出游,晚上研究攻略,又总是研究研究,就研究到对方身上。大事没做,可小打小闹少不了,闹完又一搂一抱,嘀嘀咕咕地聊天,能聊到后半夜。
二人分离半年,这时是真正的小别胜新婚了。
安知山才不管老子在医院病得要死,可今早被电话闹醒,他接起来听两句,面色一凝,立刻起身穿衣服。
屋里窗帘半掩,昏蒙易睡,陆青惺忪睁眼,发现怀里抱的安知山胳膊变成了他们一起去抓的兔娃娃。他将兔子搂紧,嘟哝着问安知山怎么了。
安知山说没事,继续睡吧,中午回来给你带燕窝糕吃。
陆青不依不饶,安知山就边系着领带边单腿压上了床畔,俯身在小鹿额头上亲了一下,他说。
“安富被阉了。”
陆青登时睡意全无,瞪大眼睛:“啊?阉了?你是说……哪种阉?他被人……”
陆青以手作刀,横着一旋,小声:“割了?”
安知山憋着笑,煞有介事地点头:“连枪带俩蛋……哦不对,他就一个蛋。反正全割了,可算干净了。”
陆青也笑了,同时不可抑制,觉得底下一凉,打个寒战:“厉害。哪位正义之士啊?简直就是骟猪好手。”
安知山直起身子,去找皮鞋:“谁知道呢,我现在过去看看。”
陆青赖在被窝里,长溜溜地伸个懒腰:“我也去……”
安知山将陆青脱在沙发上的短袖短裤扔给他,又冲他怀里扬扬下巴:“小鹿,巴妮都要被你勒死了。”
陆青迷瞪着低头,赶忙松了胳膊,没让那毛绒小兔子被继续卡脖子。
到了医院,不知谁走漏风声,门口已经被拦了一批记者,倒省得安知山另找了。
安知山有心叫大家一起上去,共襄盛举,好好看看安富是怎么连最后一枪一炮都守不住的,可碍着孝子身份,只好装出焦急,扯着陆青匆匆往楼上去。
楼上,医生护士都拥在门口,窃窃私语。
值班的护士见他来,便如实跟他讲了。说清晨五点例行进病房换被单,却看到床单上好大一滩血,安总在床上满头虚汗,叫不醒,大概是因为出血过多昏迷了。
还有那个……
话此,小护士有些嗫喏,可还是拿出手机,滑出张照片。
安知山和陆青全是一瞟,而后统一倒吸一口凉气。
照片上,那玩意儿被连根割下,蛋在旁边,整整齐齐。真像料理猪下水般,井井有条。肉虫般的死物上,赫然有个血洞,不是刀戳,而是用高跟鞋踩了个窟窿。
安知山一忍再忍,把“女侠”二字吞回肚里,强迫自己扮出难以置信的悲痛。
与陆青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张口难言,因为实在怕出声就要乐出来。
不出多时,安富被推出急救室,面有菜色,整个人仿佛缩了水,唯一能动的手五指蜷缩,加之枯瘦如柴,格外像只大鸡爪。
安富身上还是有汗,出得一层又一层,冷汗叠在热汗上,是怕的,也是疼的。
想起还是恐怖至极,半夜苏醒,分明瘫痪了的下/身却疼痛钻心,他竭力往下挪动眼珠,就看见个黑影手提一团血污污的肉,瞥他一眼,连刀带肉地扔进了垃圾桶……
护士见他呜咽不停,说应该是疼得,就像截肢了的病人会有幻肢痛一样,安总也……呃,总之,大概是太痛了,需要打药吗?镇定剂和吗啡都有。
安知山觑着安富,说不用。家父不爱依赖药物,疼一会儿就好了,他能扛。
他能扛。
安富在剧痛中几近昏厥,屋里却又涌入一堆乌泱泱的记者。
记者好奇而兴奋,快要嗜血。
非但瘫痪,还挨了一刀,并且挨在那样要命的地方!安总大发善心,这不是给他们送业绩么!
此后几天,安富迎来了位正儿八经的探视者,是他从前最提携的下属,这次特地从国外赶来,刚下飞机,行李都没放,就前来看望他。
下属见他形容枯槁,命若悬丝,揪心得快要垂泪。
下属一味长唉短叹,又对安富作出许多动听承诺,而安富顾不得太多,趁安知山不在,悄悄地,冒死拼命地,往下属掌心一塞……
下属告别后,安知山翩翩走进病房。
安富一哆嗦,他现在怕极了安知山,光是听到脚步声,心脏就一步三颤。
他惊魂未定地立刻合上眼睛,想要装睡,安知山拉过把椅子,坐在他床边,并不戳穿他,而是自言自语地轻声。
“其实,妈妈坠楼不醒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很愧疚。每天都在想,如果我先她一步把你撞下去就好了,如果我那时趁你喝醉,直接杀掉你就好了。后来妈妈醒了,来郦港前,我和她说这件事,她给我的回答和陆青的回答一样。她说,‘我把安富推下去,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一个妈妈想救孩子的命,想让孩子不去坐牢,想让孩子不必躺在医院生死未卜……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再来一万次,我依然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