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九—— by二两香油
二两香油  发于:2023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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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富,我知道,我之前一直没有足够的勇气。不是没有勇气去寻死,而是没有勇气把烂成一团的人生过好。总觉得魂飞天外,自己都捉不到自己在哪儿。那段时间……遇到陆青之前,真是浑浑噩噩。所以那时对你,只是逃避,很难想着去反抗你。可现在不同了,大概从我把手扣到你脖子上时,一切就都变了吧。看你罪有应得的感觉,比想象中的还要好,不过呢……”
不过,安知山还记得临行时叶宁宁的嘱托,也明白陆青借口说想陪他,想来郦港玩玩,这说辞之下的原因。
不得不承认,令安富血债血偿的感觉真痛快,像快刀剜掉一块烂肉。可恨意如刀,毕竟锋利,在身上划得多了,也要破皮流血生疤。
妈妈和陆青都不曾明说,可他都懂。痛恨如同栽到心里的荆刺,一拔不净,遇水就要疯长。他的一生还长,大可不要浪费在那一茬一茬的旧时野草里。
所以……
“安富,我对你,是一报还一报,还完就算。”
安富睁眼,忘记自己还在装睡,只是万分惊喜。
他以为他得以逃出生天。
安知山笑了,又添一句。
“我明天就要回凌海了。”
安富快要心生感激,难道折磨终究过去,他福大命大,他命不该绝。
安知山站起身,手往后探,忽然拎住了安富的病服后领,狠命一扯,将个高大却萎缩的男人拖到了床下。
什么鼻饲管,什么输液针,什么仪器,什么垫子。噼里啪啦,叮铃桄榔,散乱一地。
安富脱离这些,骤然像只将死的蛆虫,奄奄一息地痛呕,挣扎。
安知山只是咬牙一笑,并不理会,将他往窗口拖拽。
他此前问过医生,问安富还能活多久。医生如实地答,说或许几个月,或许三五年,伺候得当了,活个十几年的也有。
他那时就在心里算了算回凌海的日期,小鹿快要开学了,这一走半个月,很惦记妈妈和子衿。花店那边,温行云又兴冲冲地前来邀功,说开辟了几个新业务,闹着要他回去看看。
他该回凌海了,这一走要数十年,再回来就只是游客。
他让安富一人在郦港等死?
父子一场,送他一程。
安知山拖着他,说。
“给你读了这么多天新闻,现在给你预测一条吧。明天的头条,‘远洋老总不堪瘫痪病痛,于7月13日晚跳楼身亡’。如何?”
安富前所未有地拼命,用那只好着的手去抠住床脚,衣架,仪器,瓷砖边沿,可毫无用途,五指在地上划出五条白楞楞的道。
他从嗓子里呕话,含糊得听不清,可奇迹般的,安知山听懂了,于是他稍稍停下,弯身向安富摊开巴掌。
掌心一张皱巴巴纸条,上头有虫爬般颤抖的字,歪歪扭扭。
是“救命”。
安知山笑说:“递给小王?他刚出门就给我了。”
安富的眼睛死了,口边涌出白沫,裤子登时湿了一片。
他看见安知山重新攥了巴掌,那张字条便攥在掌心。
他的命,被攥在掌心。
终于要被攥死了。
安富如今枯瘦无肉,应该很轻了,可安知山拖着他,一瞬之间,居然拖不动。
他回头去看,就见安富仿佛被抹布包着的肉块,手脚摊开,头颅沉沉坠着。
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安知山意识到什么,缓缓松手,掌心隐隐有汗。他下了决心要动手,难道还是不必?恶人自有天收吗?
安富没了支撑,像截积饱了雨水的树桩子般,轰然倒在他身后。
后脑着地,“咣”地重响。
安富双目暴突,嘴巴半张。眼是直了的眼,嘴是再无热气的嘴,形容恐怖。
——他死了。
安知山露出些错愕,小心翼翼地迈到他身前去细看,只见安富那骨突的胸腔已经没了起伏,鼻息全无。
几分钟后赶来的医护们,会给安富的死冠上各种缘由,心衰,脑梗,等等等等。
他们说他是猝死,只有安知山和已经成为物体的安富明白,远洋最为跋扈的安总,是被活活吓死了。
生得卑贱,死得滑稽。
好个自有天收。
郦港的夏夜是暖风熏热,灯火琉璃。
繁华街道,行人如织。陆青捧着只硕大无比的鸡蛋仔,大咬一口里头卷着的冰淇淋,被冰得一哆嗦,赶忙递给安知山了。
安知山接过,冲他扬扬十指勾着的数袋不同小吃,又示意陆青手里拿着的大兜小包。
“进货进得差不多了吧,走,带你上山。”
山是郦港著名的老虎山,位于市郊,交通便利,登上半腰就能一览郦港好风光。
他俩更懒,索性顺着车道开至半山腰,寻到了处无人而又视野开阔的地界,停车赏景吃小吃。
郦港市区在右边,于是陆青只开了副驾车窗,两手叠在窗沿,垫着下巴。安知山则是在副驾车门旁,半站半坐地靠着引擎盖。
从山上望去,郦港是粒璀璨的小珠子,光彩折射了无数道,每一道都是斑斓的大厦楼宇。
地上一座城,天上一颗星。
二人且吃且聊,总有话说,陆青忽然在口袋里掏掏找找,火光一嚓,他叼着一根细细的薄荷烟,胳膊长长地伸出窗外,优游自得。
安知山抓包,失笑:“哎!偷抽啊!”
陆青吃吃地笑,指间夹着,递给他一根。安知山很好贿赂,欠身衔了,又用陆青叼着的烟点燃它。
暑夜漆黑,山林之间,两点红光互相依偎。
陆青找补:“我是看你盯这盒烟盯了半天,一时心软才买的。没事,郦港抽的烟就留在郦港……就这一根!”
安知山当初戒烟困难,这时有烟可抽,却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那要命的瘾头好像早就消失了。
他接话:“行,反正明天就回去了。也不知道子衿现在在干什么,她前两天是不是说糖糖变成糖糖糖糖了,那得胖多少啊?”
陆青咬着烟,双手比划了个大小,含混道:“这么大吧?咱俩来郦港之前它就这么大了,回去给它换款狗粮,它现在吃那款油太大了。”
安知山吁出一缕青烟:“说到这个,回去打算怎么住?你和我一屋,我妈和子衿一屋?啧……子衿是个小丫头片子,什么都不懂就算了,我妈这么大的人了,当着她可怎么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陆青:“……合着你也知道你天天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
安知山扭头去看陆青头顶毛茸茸发旋,笑了:“哎呀,怎么跟我不是一队的了?某人昨晚不是这么说的呀?昨天晚上不是边哭边……”
陆青立刻伸手上去,酡红着脸捂他的嘴:“好好好!打住打住打住!一点点事还说没完了……那你说怎么办?要么搬去你那儿?”
安知山思索片刻:“也行,那现在住的这房子还是定期打扫,我们俩时不时也能回来住一住。真不错,像和你偷情一样。”
陆青发现这人根本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转移话题:“我好几个朋友都跟我一样,第一志愿填的上京,也有几个要去廖阳,老宋要留在凌海。说起来,以后我要真去上京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空回来看你们。”
“没事,你说的,山不就我我就山。我有空就看你去。”
“嘿嘿,那也行。听说上京好玩的可多了,你要是来了,我就带你爬太平山去,还可以吃烤鸭,逛博物馆……虽然我总觉得咱俩会一直在酒店……那个。”
“小鹿真是太有远见了。我们一定会一直在酒店……嗯,在酒店吃外卖的……哦,你说的不是吃外卖?那是什么呀?不是想跟我在酒店吃外卖,那我们在酒店还能干嘛……哎,好了好了,不闹了。哥,哥你别掐我烟……”
“我……啊!安知山你手这么长,属猴的吧!这都能掏着烟!你……哈哈哈哈哈!别挠我肚子哈哈哈哈哈!你等哈哈哈哈你等我下车!别跑!”
半年后,凌海。
陆青回来得不容易,他本想着悄悄回来给安知山过生日,可没想到上京到凌海的车票售罄,他只得订了机票。然而天公也不作美,飞机到凌海上空时,飘飘落落下起雪来,飞机直盘旋了半个钟头才终于降落。
他一落地就给阿姨打去了电话,得知蛋糕彩带礼物全准备好了,子衿和小狗更是围在蛋糕旁边,眼巴巴只等安知山回来开吃了。
陆青打算先去找温行云,在花店亲手包束花儿,再跟小温一起过去。
不过在那之前,他先去了花店对面的便利店。在飞机上饿了大半天,他那肚子叫唤了一路。
他像当年一样,点了几串关东煮,店长还是曾经的店长,跟他说笑两句,额外多加一串海带结给他。
陆青笑嘻嘻谢过,拿着关东煮坐到窗前吧台上,边吹热气边吃。
窗外雪如碎玉,细密飘零,玻璃蒙了淡淡雾气。
他咬住一颗牛肉丸,手机一震。
他点开,是安知山。
【?:宝宝】
【?:在干嘛】
他要给安知山办惊喜派对,安知山本人定然是蒙在鼓里,还当陆青正在学校准备专业课期末考呢。
陆青咬下牛肉丸,边嚼边回道。
【不在,别问,困:在学习】
【不在,别问,困:难难难】
【不在,别问,困:(卡通比格哭哭)】
安知山立刻回复。
【?:……小傻子】
【?:看对面】
陆青茫茫然,抬头眺去。
然后看见他,正如他当年看见他。
隔着一条街道,安知山穿件米白高领的粗线毛衣,系条花店员工的小围裙,一手抱了盆花,一手拿着手机。
千里迢迢,一眼万年。
陆青不由展颜,而安知山也轻轻一笑。
大抵世事无常,也不过是他看见他。
雪飘飘忽忽,终于停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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