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医生跟二人说了妈妈的状况。倒没有继续恶化,可好转得也慢。
陆青从外面摊上带回了新鲜热乎的包子豆浆,几乎是撒娇讨好地喂给安知山,希望他至少能吃点东西,否则一直水米不进,人不要出事吗。
可安知山抿紧嘴唇,将头一撇,仍然不吃。
陆青有些急了,问他想吃什么,自己好去买。一直不吃东西怎么行啊?
安知山只好张嘴咬了口油条,木涨涨地嚼了,又用快作呕的神情咽下去。
陆青还要再喂,这次他闭紧了嘴,说吃不下了。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这状况持续到当晚十一点,陆青愁得没办法了,终于忍无可忍。
而安知山兴许是看出了他的忍无可忍,先他一步,说。
“其实刚才睡着了一会儿,二十多分钟吧。做了个梦。”
陆青气得快委屈了,可听安知山难能开口说话,就暂时遏下焦急,先听他说。
他说做梦。梦到跳海,很奇怪,在海里居然还能呼吸。可渐渐的,他四周的海越来越小,越收越紧,阳关拘束成一点光,海洋最后变成了一只梨状的子宫。他变得好小好小,像粒会被踩出血的沙子,在海洋里头竭力呼吸,却喘不过气,仿佛是二十年前保护他的羊水开始排异,没入肺腑,终于要溺死他了。不知怎么的,挣脱出来,他发现自己是河上一具半浮半沉的尸体,而陆青是冷天上一轮病怏怏的太阳。
讲完,他摩挲着手腕,轻声说。
陆青你知道吗,你今天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妈妈又抢救了一次。我好害怕。
陆青愕然,对此浑然不知。旋即瞥见他手腕内侧,那道旧疤上添了浅浅一道血痕。
安知山没想着瞒,摊开掌心,指腹蹭过伤痕,无奈得要苦笑。
他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的,甚至不知道从哪找的刀子。还好清醒得快,立刻就停手了。
心理病延伸到精神层面,谵妄的症状一旦出现,病人能将自己全然抽离而出,真像做梦。
他顿了顿,说。
“陆青,我感觉,我好像快活不下去了。”
语气那么散漫而平淡,甚至还能笑一笑。
“妈妈如果真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活下去。找不到方法的。陆青,我找了二十多年了,我真的找不到。我……”
“为我活着吧。”
忽然的一句,令安知山怔住,抬头就见陆青站在自己身前。
脸庞白净俊俏,遭医院冷光一照,皮肤便如白瓷般冷腻,正是尊落难了的玉菩萨。
陆青捧起他的脸,犹嫌不足,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知山,不用找方法了,为我活着吧。”
为我活着吧,藤蔓般缠绕在我身上,吸吮我的骨髓,血液,生命,或者什么都好。见我所见,爱我所爱,把你的人生嫁接在我的心脏上。可以的,没关系的,喘不过气的人生全部交给我吧。为我活着吧。
在这个众人躲避责任如逃避血债的世界,他担负起他过分沉重的一条命。
他说,你为我活着吧。
安知山没回应,只伸手搂住了小神明紧俏的腰身,全身心的皈依。
陆青好说歹说,当晚哄着安知山在长椅上睡了一会儿,又软硬兼施地让他吃了点东西。
渐渐的,妈妈的状况一点点好起来,陆青得以哄着安知山去医院门口开间宾馆,至少能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陆青向来很怕医院的,这时也顾不上了。安知山要他回家等着,陆青不肯,宁肯陪他在消毒水气味中煎熬。
转眼两周过去,温行云明天要带子衿回来了,而陆青在这天早上接到班主任的电话,问他怎么没把成绩发来,他这才意识到,今天高考出分了。
他躲到医院天台,边果腹地吃东西,边查分。
颇意外,成绩比预想的还高个二十分,校排名八成要窜到很前面了。
应该开心的,可陆青麻木地塞完剩下半块面包,仿佛把心也堵实了。他牵强地扬了扬嘴角,又立即耷拉下来,实在开心不起来。
叶宁宁的情况好转,没再有过性命之忧,人也转去了普通病房。可弥漫性轴索损伤不能拖,越拖越醒不来。顶多三个月,三个月后便是难以醒转,神仙来了也只能躺在床上做植物人了。
而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谁知道会怎样。
他愁,可他知道,安知山只会更愁。所以他不得不扮出没心没肺的活泼样子来,至少不要两个人全死气沉沉。
下楼,顺熟至极地往病房去,可刚出电梯,就被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扑上来,一把搂到了怀里。
他愣了一愣,才意识到这是安知山。
陆青抬手要回抱,却发现安知山肩膀颤抖,气息哽咽,居然是在哭。
他紧张了,要挣出怀抱,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却听安知山哭着说。
“小鹿……妈妈醒了……”
陆青又愣了,这次再开口,不由自主就带了惊喜至极的笑。
“什么?”
安知山双手把着他的肩膀,与他面对面,又额贴额,掉着眼泪笑出来。
欢喜地,释然地,苦尽甘来地。
他重复道。
“小鹿,妈妈醒了。她认出我了,她记得我。”
笑容渐渐真实,终于扑了满脸,陆青鼻尖一酸,泪盈于睫,紧紧拥抱了他。
在劫后余生的漫长相拥后,他这位万年当狐狸,如今却哭成小兔崽子的男朋友擦干眼泪,郑重道。
“……我他妈好想吃汉堡。”
陆青这回真乐了:“哎哟,当您成神仙了呢?不是从来不沾垃圾食品的吗?”
安知山也笑,说我这不是好多天没正经吃饭了吗?你以前跟子衿天天吃什么来着?炸的那些……
且说,他且揽了陆青的肩膀,往病房走。
妈妈还没见过小鹿,他们肯定有好多话可说。不对,妈妈其实也没怎么见过长大的他,他们母子俩也有好多话可说。
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从海边还是花店?运动会买的乐高还是一次又一次的返港?
不知道了,那就干脆都讲来听听吧。
从那年冬天的一场大雪说起……
初夏,凌海不知怎的,处处有橘子香气。
天空仿若块水粼粼的玻璃,掺了几丝白糖样的云朵,风吹云飘,树叶沙沙地响。
她十七岁,穿白背心配牛仔短裤,脑后一条油光水滑的高马尾。鹅蛋脸,鼻尖挺翘,眼型长而深,不笑时又傲又漂亮,笑时就显出了少女独有的颜粉灵怪。
她半坐半靠在带来的行李箱上,候在新建起的新海剧院门口,正等朋友,可这朋友不大靠谱,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她没法联系,又被太阳晒得晕乎,只好挪了地方,躲到了一棵三四层楼高的栾树底下乘凉。
栾树结了粉红粉白的花苞,郁郁纷纷,垂了一树。
树影婆娑间,她抬头望天,低头看地,环顾四周,最后又在旁边报刊亭的橱窗上偷偷一瞟自己。不由咧嘴,笑成只心满意足而又得意洋洋的猫咪,打心眼里觉得很好,她生命中的万事万物都欣欣向荣,蓬勃得像首唱不完的歌,或是首跳不完的舞。
正神游,报刊亭唉声叹气,有了动静,原来是老板娘想在门口支个凉茶铺,可要苫到顶上的彩色雨布却是没法靠她自己挂上去。
她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去帮忙。她苗条又纤长,动作也灵巧,三两下就帮着拾掇出了个利利索索的凉茶铺。
老板娘满心激赏,要谢她,请她坐下喝杯凉茶。
她却之不恭,坐下后,老板娘暂时没客人,她也还没等到朋友,便一迭一句聊起来。
老板娘估摸她的年纪,问她是学生妹吗?
她点头说是。
再问她是不是来新剧院看表演的?听说江南舞蹈团要来演出,跳那什么……《良宵》!我看过一眼海报,别的没记住,就记住海报正中间那小姑娘长得可漂亮了!
她低头一笑,语气有些害羞,有些骄傲。说那就是我呀。
老板娘又惊又喜,将她打量一会儿,频频点头。对,对,海报上化着妆的,卸了妆一看……呀,妹妹,你是舞蹈家呀!
她不敢当了,不大好意思地推脱。阿姨,那些什么舞蹈家、画家、艺术家,都得好厉害才能当呢,我现在哪行呀……
老板娘亲亲乎乎的,起身去冰柜,给她额外拿出根绿豆雪糕。怕她推脱,撕了包装塞到她手里。说,现在不是,那以后肯定是!你现在就能站海报正中间,成为舞蹈家还不是迟早的事?
她果然推辞不了,只好笑着道谢,一口口咂着雪糕,边吃边左右看,顾盼生辉。
老板娘瞧着她,眼尾全是笑意,有感而发。哎,妹妹,你一个人从江南来凌海,你爸妈不担心吗?我要是有这么好看个大姑娘,我可舍不得让她一个人去外地!
她没遮掩,咬下一口雪糕,被冰得嘶嘶哈哈,囫囵咽了。说我爸妈不管我,我这是来凌海赚钱呢。勤工俭学,以后好像阿姨说的,当个大舞蹈家。
老板娘看她学舞蹈,长得又桃腮粉脸,原本当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可没成想是个顽强苗子。愈发觉得她好,一时兴起,老板娘走到小卖部里头,拿出簇新的照相机,先是很宝贝地摸了相机两下,然后举起相机,跟她笑说。
妹妹,来,我给你照张相吧!
老板娘回身,叩叩小卖部挂起的一张木质板子。到时候洗出来了,跟其他相片一起挂在这上头,到时候人家来了一看——嘿,你还认识这位大明星那!
她本来有点儿害羞,可闻言被逗笑,就也顾不上羞了,干脆站起身来,大大方方理了理头发,冲镜头弯眸灿笑。
马尾发梢间漏进一丝阳光,脸庞成了暖金色,连睫羽都耀着金粉,衬得她那么年轻那么美好。般般入画,灿若骄阳。
拍了照,老板娘给她指着相机中的原片。啧啧称赞,真漂亮呀!
她站在桌前,双手在身后勾扯着,欠身去看。
她见到那女孩被锁在一张小小的,小小的方框里。无天无地,无边无涯,丢掉了过去,也看不见未来,仿佛千千万万年,只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搁浅在框架里。
可女孩浑然不晓,笑得一派天真。
心底忽然弥漫出受重伤的预感,毫无来由,却害她莫名有些难过。
好在老板娘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老板娘说,你看你身后的树,这是栾树,上头结的花也就是栾树花。栾树花的花语呢,是“奇妙,震撼,绚烂一生”……
聊到这儿,身后传来跑步声,有个女孩气喘吁吁,说不、不好意思,我来啦!
她应声望去,笑着嗔道。静婷,来得这么慢。路上又干嘛去啦?
她跟老板娘告别,与女伴说说笑笑地往剧院走。
老板娘想起什么,追问她。妹妹,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她回头,隔一条街,笑喊道。
宁宁!我叫叶宁宁!
二十二年后,也是初夏。
叶宁宁坠下楼来,分明好快,可又蓦地好慢好慢。慢到她来得及看清这一切。
早废弃了的新海剧院拾起断瓦残垣,慢慢恢复了血肉,眼中一幕又一幕,尽是倒转的大厅、走廊、观众席、舞台。她仿佛又看到当年的那棵老栾树,伸出枯萎了的枝干承接她,血色的花苞一簇簇开在她胸口。她看到那张彩色如虹的雨布,早被规划掉的凉茶铺,殷殷笑语的老板娘——
她坠到雨布上,在巨响中,坠回二十二年前的夏天。
她坠落到那女孩面前,土沙漫天。尚未走进相片中的女孩牵着同伴的手,愕然看着面前疯子般的女人。而她拽住女孩,在夺眶的泪水中说。
她说……
叶宁宁缓缓睁开了眼。
往左动了眼珠,她见到洁白到无趣的床帘,窗外鸟鸣啾啾,一枝栾树花枝探进窗子。
往右看,她看到床边伏着个青年,半边脸埋在臂弯里,半边脸露出来。长得俊逸,可面色憔悴,嘴唇苍白,打瞌睡都不安稳,眉宇蹙着,睫毛也微微发着抖。
她认得他。
从久睡中醒来,四肢酥麻而无力,她竭力抬起手,轻柔抚上了青年的头发。
青年果然睡得极轻,颤了一下就睁开眼来,猛地抬头,与她对视了。
她眼见着青年怔愣,颤抖,红了眼眶。
而后,他好像想起什么,忙不迭埋头,将脸埋到了床上,哭声也是。
“我……我去叫医生。阿姨,我是……是安知山的……”
叶宁宁无奈地笑了,掌心托起他的脸,指腹揩了泪水,气若游丝。
“知山。你是知山,是我的孩子。”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将安富推下楼去,记得安富那一瞬的震惊、忿恨与恐惧。安富死了,没死也快了,而安富既然已经不存在于世,那安知山就只是她的孩子。
她的,没有父亲,不必与任何人相像的孩子。
闻言,她的孩子愣了更久,更久。最终,在滔滔泪水中扑到了她身前。
毫无顾忌,嚎啕大哭。
当晚,放下心来的安知山终于得以和陆青一起回家去,好睡一觉。
由于太困,草草吃了点儿东西就洗澡上床去了。卧室里关了灯,窗帘半掩,窗外淫雨霏霏,不时夹杂一声闷雷。
陆青虽然已经很久不回家来睡,可床单被褥却还是陆青的味道,温暖又绵密,像一捧柔软泡沫。安知山赤条条地缩进被子里,只觉得安心,他本想等着小鹿过来一起睡,可四肢疲乏太过,脑袋一挨枕头就没了知觉。
再睁眼,外头仍旧黑着,可倒是不下雨了。
他以为自己打了个盹,又见陆青进来,就拥了被子,迷瞪着问。鹿啊,怎么洗澡洗了这么久?
陆青登时瞪大了眼睛,歪身坐到床畔,他两手支在安知山上头,低头看去,啼笑皆非。
“山啊,睡傻了吧?这都第二天了。”
安知山愣了,睡乱了的头发东翘西翘,衬着他错愕神情,难能的有些傻相。
“啊?”
他蹙眉想一会儿,无论如何不觉得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不过睡就睡了,反正现在尘埃落定,万事大吉,容得了他睡睡懒觉。
思及此,安知山抬手,将身上的小鹿搂到了怀里,嬉皮笑脸地亲了一下:“那陪我再睡一会儿?”
陆青不挣扎,被当只抱枕搂在怀里,埋进被子,只露出个脑袋:“合着你是真不记得了啊?我下午看你睡得太沉了,吓得在旁边观察了你好一会儿,还叫你来着。”
安知山将嘴唇贴在陆青额头上,恍然:“哦,怪不得我梦里有你的声音。”
陆青在他臂弯中找了个舒服姿势躺好,往上看他,瞳眸黑亮:“那你还梦到什么了?”
安知山琢磨着答:“梦到……梦到你过来叫我吃饭。”
陆青笑了:“这是今天早上,我真叫你吃饭来着。你翻了个身,嘟嘟囔囔讲梦话,说你发现了个真理。”
安知山颇有兴趣:“什么?”
陆青:“abandon,abandon,abandon。你是不是睡前偷偷翻我英语书背单词来着?还只背第一个?”
安知山也乐了,将那昏昧未明的梦又回味一下,他觉出不对劲:“我好像还梦到子衿了?”
陆青:“那是中午,小温和子衿回家了,说要来看看你……好嘛,你小子睡觉连裤子都不穿,她们非要进来,我只能强行把你叫起来套裤子。”
安知山挑挑眉毛,反手一指自己:“我醒了?”
陆青:“醒了啊。你边穿裤子边说真麻烦,下辈子投胎成个女生,直接穿睡裙睡。”
安知山没想到自己睡个觉罢了,居然会睡得如此惊世骇俗:“然后呢?”
陆青伸出两根指头,在掌心里比出个小人。指头一倒:“然后我说你是男的也能穿,你就欠嗖嗖地说。‘嗯,想看小鹿穿’。我刚要回话,结果转身就看你倒床上睡着了。我还拍了照呢。”
拿来照片一看,里头的人被过肩头,双眼阖闭,面容平和,睡得堪称安详。
换常人就该尴尬了,好在安知山没皮没脸。
“多好,这下谁还分得清我是睡着了还是出殡了。”
陆青接着揶揄,郑重评价道:“对啊,简直是音容宛在。”
二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个多钟头,后又趁着时间不很晚,出门去了医院。
子衿很忙,刚放假就被带出去玩了两周,回家后溜了眼安知山,就又匆匆忙忙跟着陆青来了医院。病床上是位素未谋面,却很清丽温柔的阿姨,子衿看一眼就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妈妈去世时,她毕竟还小,不够将人的脸容记上太久,如今模糊了的形象和沉甸甸的盼望全被这位阿姨填满了,子衿觉出莫名的亲切来,话匣子便也打开了。
她实在能聊,叶宁宁看她活泼可爱,非常讨喜,就也乐得跟她轻声细气地谈天。一大一小聊得没完没了,及至下午,陆青说要回去了,子衿还依依不舍。
陆青见她不想走,又念着安知山在家睡觉,指不定要在迷糊间说出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便索性把子衿留在病房,陪阿姨解闷,晚上再来接。
如今到了晚上,二人进病房时,恰赶上子衿跟叶宁宁说,自己中班的时候学过跳舞,老师天天带着下腰,还压脚背。
说着,她坐在床沿,蹬下一只运动鞋,穿着小熊袜子的小脚往前一绷,绷出个桥拱的样子。
叶宁宁看着,欠起身子,从后托住子衿的脚心,将脚趾方向往前正了一正,细看一下,又把住足踝,往外稍稍开了些。
“用力要正,力气专注在大脚趾上,想象脚是腿的延伸,尽可能地伸展出去。”
子衿很惊奇,回头去看:“阿姨,你还会这个呀?”
“那当然”,二人走到床边,安知山接话,“我妈妈以前可是学舞蹈的。”
“妈妈”二字,当着叶宁宁的面唤出来,他其实还是有些心虚,佯装不察地一瞥,就见妈妈正微笑着注视自己。很特别却又并不罕见的眼神,和天下慈母注视孩子的眼神一样。
他不自觉也笑了,心中一株病树终于连根拔起。
叶宁宁虽然醒来,可坠楼伤毕竟非同小可,还得住院静养。
依照安知山的意思,他想给妈妈转院,转去所条件更好的私人医院,请护工和营养师,好让她安心养着。可叶宁宁非常不娇气,表示住不惯那些,宁肯留在现在的病房,没事还能和邻床聊聊天。再说,之前病了那么多年,孤零零的单人间也真是住够了。
安知山自然尊重她的选择,没再折腾,只的确请了两名护工来,轮班倒地陪护。
叶宁宁其实连护工也不想要,可心知,护工要是不来,那儿子就要昼夜陪在身边了。安知山近半年过得太差,疲惫和苦楚都凝在眉间,一时半会散不干净,叶宁宁看在眼里,也很心疼,便作出妥协,到底留用了护工。
可即使有人时时刻刻照看着,安知山依然不放心,有事没事就来医院瞧瞧。陆青放假清闲,除却帮温行云料理花店,也常常陪着一同来医院。
子衿更不必说,自从发现阿姨还精通舞蹈,尤其是她最感兴趣的芭蕾,便频频来到病房,像粒甜腻腻的小糖块一样,缠着叶宁宁东讲西讲。
一时之间,叶宁宁的床前热闹了,早中晚都不缺人。
安知山原本还踟蹰,毕竟许多年不曾好好对话了,长大后的他其实不熟悉妈妈,妈妈也并不熟悉如今的他。他表面无恙,实则字斟句酌地陪了妈妈两天,发现原来母子间相处不需要方法和窍门,亲情流通的地方,一切都水到渠成。
这天下午,安知山照例前来。
医生说妈妈要多补充维C,他便从家门口超市里选了一篓子水果,提到医院后,边削着只苹果,边跟妈妈闲聊。
聊到陆青,他忽然想起出来前陆青惴惴说,阿姨是不是还不知道咱俩的事?她好像还把我当你朋友……怎么办?要告诉她吗?能说吗?
安知山搂了陆青的腰,抱得双脚离地,晃了一晃——回家后,但凡是子衿瞧不见的地方,他总黏着小鹿,像是要补回这半年欠下的亲密债。陆青也习惯了,乐得黏糊,又听安知山随口就道。能说,怎么不能说。
他当时答应得随性,此刻面对妈妈,也是云淡风轻。
“对了,妈。”
——相处多了,“妈妈”两个字太像撒娇,纵使他臊皮讪脸,却也叫不出来。
“忘跟你说了,陆青是我男朋友。”
叶宁宁的反应更淡然,单耳插着蓝牙耳机看部悬疑剧,点头“哦”了声,“我早知道咯。”
漆红的苹果皮圈圈地掉进垃圾桶里,安知山徒手将削好的苹果掰了两半,一半递过去,一半自己留下,咬了一口。
且嚼且笑。
“叶女士,眼力惊人啊。”
叶宁宁目不斜视地接了苹果,闻言,得意地一扬眉毛,同时做了个戏曲里的兰花指,食指冲他弯着一点:“安同学,演技差劲啊。”
安知山前段时间亏空太多,近来饭量大得惊人,三两口吃掉了苹果,他又从袋子里掰了根香蕉。
“我可没演,我该抱抱该亲亲的。是他害羞,所以在你面前装一装而已。”
安知山虽然并没把“出柜”当成件难事,可见叶宁宁这么泰然处之,还是有些稀奇。
“妈,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叶宁宁摘下耳机,细想片刻。她这几十年将人生可经历的全遭过一遍,历尽千帆,面对此事,就实在觉不出大惊小怪的必要。
半晌,她微笑着:“……那妈妈祝你们百年好合吧。”
安知山吃完了香蕉,在袋子里又挑拣出一盒蓝莓。叼着一颗,对妈妈抱拳一拱手:“好好,多谢。哪天结婚了,请您上座。”
母子俩一唱一和,唠得莫名其妙。若是陆青在场,八成就能知道安知山身上那股子荒腔走调的劲头是哪儿来的了。
聊了会儿,安知山犹犹豫豫,提起一桩不得不解决的事。
“……妈,你去看过他了吗?”
安知山提得小心,连名字都没敢说,生怕妈妈会难过,甚至旧病复发。
可叶宁宁没有,她只从盒里拈了几粒蓝莓到掌心,嘴角的笑是轻松带着讥嘲。
“看过。前两天你们不在的时候,护士过来跟我提过他的情况。听说是偏瘫了?躺在床上只能动动眼珠子,可怜。”
安知山见她无恙,便是松心,也笑了:“何止偏瘫,坠楼伤到脑神经,几乎全瘫了。”
那天,叶宁宁推了安富坠下楼来,叶宁宁在上头,有了安富做肉垫,伤势虽重,尚有力回天。可安富却是倒了霉,虽说没丢了小命,可如今的境遇还不如当时一死了之的好。
毕竟同院,离得近,叶宁宁也曾去看过安富一眼。隔着一道门玻璃,就见这个曾经将她的人生碾入泥泞的男人瘫痪在床,白被褥边缘肮脏,换了又换也遭不住脊柱损伤带来的失禁。而他就埋在总有秽物的被子底下,浑身僵直,肌肉却萎缩,只有手能勉强动弹,吃喝全靠一根鼻饲管。
曾经是人,是高高在上的远洋老总,如今像只破不了茧的蛹虫。
叶宁宁心如止水,看了过后,也只是微微一笑。恰好子衿被护士领着,过来找她,她不愿让子衿看到这些不干不净的,便不久留,牵着子衿的小手,说说笑笑地回楼上去了。
而今,安知山再度提及此事,问她。
“妈,那你想怎么处理他?”
诚然,安富瘫痪,仿佛被去除四肢身躯,缩减成了一枚人彘样的钉子。眼中钉。
眼中钉好处理,拔掉就是。
安知山固然对安富恨之入骨,可讲起资格,他认为妈妈才是最有资格决定这颗钉子怎么拔,什么时候拔的人。
可显然,在叶宁宁心中,安富在被她推下楼的一瞬间就死了。心魔惨叫着消逝,她如今活在明媚温暖的新世界,不愿被前尘旧事叨扰,更不愿费尽心力去拔一颗钉痕不再的残钉。
于是她摇摇头,伸出手来,先是摸着安知山的头发,又向下去轻轻掐了掐他的脸颊:“你来处理吧。”
安知山坐在床边椅子上,自然而然地将脸往妈妈的掌心一枕,双臂交叠,他顺遂而舒服地伏在床畔。
他懒洋洋地笑:“嗯,那我带他回郦港,‘好好’治一治。”
叶宁宁不关心安富的死法,却颇关心安知山之后的选择。
“那你呢?你之后要继承远洋吗?”
午后阳光和暖,照进窗子,晒得安知山似睡非睡,眼眸半阖,卖关子:“嗯……妈,你猜猜?”
知子莫如母,叶宁宁笑着,将头转回平板屏幕,继续看剧,手却依然留在儿子旁边。
“我猜,你什么都不想要。”
一猜即中。
安知山闷笑:“真是亲妈。”
“安富在公司里的老部下呢?他们没意见?”
安知山真要睡着了,漫不经心地答:“老部下……我给他们的好处比安富当年多得多,他们眼向钱看,早被笼络过来了。不然安富这个样子,他们早就急着来献殷勤了,哪会像现在这样,全在装死。不过……”
“不过”什么,没说完,睡着了。
不过,安富现在就是株植物,实在也不配拥有什么“老部下”了。
话说一半就没了音,叶宁宁一瞥,见他熟睡,不由一笑。轻着动作下床,拿了件薄外套为他披在了肩头。
安富平生为人高调,最讲究排场。
他要高调,那安知山就给他高调,出行前特地联系了郦港报社,好让他们刚下飞机就被记者们团团围住,相机闪光灯亮成一片,每一张都是老树桩子般枯槁的安富。
安富自瘫痪后就讲不出话,拼了全身力气也只能像哑巴一样含混“啊”上两声。面对此情此景,他有口难言,被困在担架床上,连躲避镜头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