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扩散到全班,他下课后走到哪儿,哪儿都笑嘻嘻,问他陆哥明早吃什么呀?
又讲子衿,期末了从学校拿回来四五张奖状,也不知道一年级小孩怎么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奖项。乐于助人奖,团结友爱奖,三好学生奖……居然还有打扫班级奖!子衿表面淡定,哼哼唧唧地说,这算什么呀,我想拿就全拿噜。其实乐得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跟小温在花店的时候,一直哼动漫主题曲,就那首什么什么猫的,哼得小温被她洗脑,也一直哼哼。
对,还有小温。前两天花店有人来找茬儿,不知道从哪儿捡了束招了虫子的西伯利亚,非说是我们店里出去的。小温跟福尔摩斯似的,跟那人据理力争,直接把那人辩得急赤白脸的,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走掉了。
还有还有……
讲好多,安知山静静地听,听着听着就收不住思绪,像要从水池里捞小鱼儿,快捞住又从指缝溜走。他总心神涣散,集中不了注意力。
回过神来,陆青已经沉默数秒,像自讨了没趣,讷讷问。你还在听吗?
他如梦初醒,心疼了。真舍不得冷落着小鹿,可又没法把话听清听懂。
他说在。小鹿苦笑,又问,你在干什么呢?
可他又走神,连两秒的专注力都没有。伤口好痒,像要生出虫豸,从里到外都腐烂掉,他挼搓着胳膊上血红如痣的针眼,神经质地反反复复。
不知过了多久,才把意识收复。随口扯谎,说在外面,快回家了。
安知山强撑着站起身,洗了把脸。水分明该是温的,这时候却忽然凉了,他意识到自己在发烧,烧得还不低。幸好本身就在医院,省得多跑了。
他落花流水,慢慢坐回窗下,揉搓着脸颊,想让自己清醒点。
他开口。小鹿,你多讲点家里的事好不好。我……
话语未断,窗外忽然炸起遥远的欢呼,有捧花样的火焰升空,碎成万千点流光溢彩的星子。
——对,午夜早过了。大年夜,过年了。
新的一年里,他往后望,窗格筛出琉璃的光彩映在他脸上,更将他衬成一缕苍白孤魂。
烟花如雨。
欢声一片中,他的声音是轻的,央求的。
……我想家了。
安知山连着发了三四天的高烧,怀里像卧了条火龙,睡得昼夜颠倒。
佣人们只负责照看吃喝,却是都不敢贸然过来关怀他。安冉倒是胆大,讪着脸皮来看了他两次,安知山费劲地扒开眼皮,一看是她,又闭上了。
安冉见他人高马大,实在不该一病就病到下不来床,不禁也有些着急,又拿陆青说事,要他好好养病,不然以后……
安知山恹恹翻了个白眼,翻过身去,连理都不理了。
病到第五天,安知山有点儿怕了。不是怕给他烧傻了,而是怕安富输给他的血不干净,惹了什么病上来。
他强撑着去医院检查,等单子的时候愈发地怕。要是真有什么病,怎么回去见陆青?即使陆青爱他,能全无顾虑,可他又有什么脸再去爱人家?
在医院长椅上浑浑噩噩等到下午,结果出来。他大松口气,幸好没事,只是发烧。
医生也说不出他是受凉还是怎样,只说兴许是输血导致的发热,这状况也常见,只是一烧就烧这么久的,很不常见。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反正没什么大毛病就行,能舍给他个全须全尾回去见陆青就好。
临走,医生犹犹豫豫,知道他是少东主,所以免不了多说两句。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心理问题,比方说失眠,心悸,不安?
他想都不想,说没有。扬长而去。
回到祖宅,他又断断续续烧了两三天,高热才渐渐退去。
也就是从这天起,他没法睡觉了。
症状还是当年那个症状,他早习惯了,驾轻就熟想去开点安眠药来吃,可安富见他能下地,就立刻一阵妖风似的,连说带笑将他再度裹挟到酒会欢场去了。
他又得喝酒,酒喝得太多,药就没法吃了。不光是安眠药,连带着那些能医他治他的药无不得避酒。
这些当然不能跟安富说,否则安富非但不会收手,反倒要变本加厉。
于是他就不吃药,索性熬着,反正之前病了二十来年也没能把他病死。他对现在的自己没什么要求,有灾可以,有病不成,吊着口气不死就算胜利。
这样到了入春,四月份,春和景明好时候。
今夜的酒场约在了晚上八点,还是七点来着,总之不是现在。安知山懒洋洋地坐在祖宅门口的台阶上,半闭着眼晒太阳,和风习习,他手里捏着块白糯糯的条状糕点,咬了一半,剩了一半。
远远听见有脚步声,他像只修炼被扰的千年狐狸似的,悠悠地抬眼去看,见到下车走来的安晓霖。
安晓霖依旧西装笔挺,步伐稳健。最近天热,他那浅灰的哔叽西服穿不住,便脱了挽在臂弯,连带着白衬衫也卷了袖口,可饶是如此,秾春时节,还是隐隐要发汗。
他满面春风,走到安知山身边,含笑刚要开口,却又忽然往后一躲,眉头大皱。
“你这是喝了多少?怎么大白天的还一身酒气!”
安知山被训了也不恼,抬起袖子,送到鼻端嗅了一下。将手肘搭在后头一级台阶,他往后一靠,不以为意,声音悠忽得像在哼歌:“没啊,我这刚换的衣服。”
“哼”,安晓霖坐到身旁,揪住他的领子,也凑上去纵了纵鼻子,而后一把搡开,嫌弃道,“换衣服也没用,你这是腌入味了。我说,你是觉得回郦港了没人管,才敢这么喝酒?不怕你那小男朋友回去找你的茬?”
安知山嗓音带笑,讲起话来满不在乎,并且仍然像在哼小曲儿。
“没事儿,他又不知道。”
见他这副显然不将人家放在心上的悠游做派,安晓霖啧了一声,倒是有点儿为他那远在凌海的小男朋友抱屈。可转念又想,安知山的确也就是这种人,和谁都玩,玩过就算,想来是在郦港玩野了心,结识新欢,就把凌海的那位给抛诸脑后了。
安晓霖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摇头叹气:“……你这可不太好。”
可安知山当真摇头晃脑地哼起歌来,似乎没听见安晓霖的话,也就作罢。
《天涯歌女》,老掉牙了,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
片刻无话,一阵微风掠地,将庄园里栽的什么海棠郁金香的香气全迎面吹了来。
安晓霖觉出心旷神怡,翘起二郎腿,从身边的糕点盒子里也捻了块出来,且吃且将下巴一抬,“园角种的什么花啊?粉红粉白还挺好看,以后在我们那边也种点儿。”
安知山撩眼一看,又闭眼:“不知道。”
安晓霖蹙眉,玩笑着奚落:“不是开花店的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安知山:“以前知道,现在不记得了。”
安晓霖当他胡扯:“这才多久就不记得了?哎,那你手里那半块点心呢?也忘吃了?”
安知山像是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半块,送到嘴边却又没食欲,起身走到不远处的金丝鸟笼旁,将糕点揪下来一点儿,摊在掌心喂鸟。
鸟是安冉送来的绣眼鸟,自打天气暖和,就被安知山养进了花园里的鸟笼中。他小时候,这鸟笼里小雀好多,莺声呖呖,总不缺动静。不过现在疏落下来了,只一只小青鸟,可倒也每天叽叽作响,很是啰嗦。
安晓霖闲着无聊,去翻糕点盒子,颇惊喜地笑了:“是陈意斋的燕窝糕啊。我小时候吃过几次,是我爸从郦港带的,后来就没吃过了。我爸说,当年这个叫……什么来着,哎,snow white在郦港这边的译名是……”
小鸟不吃燕窝糕,安知山去换桃酥,接得顺溜:“雪姑七友。”
安晓霖一哂:“对。什么破名……”
二人闲聊间,小鸟吃了一小块桃酥,安晓霖见那几只盒子里除了自己拿的,就只缺了一块燕窝糕,剩下的全都整整齐齐没动过,就知道安知山这货吃得比鸟还少。
既然没吃,那就说明五脏庙还没打发,过会儿也该饿了。掸了掸西裤上的糕点碎屑,安晓霖走过去,决定尽一尽老大哥的本分,请弟弟吃顿晚饭。
安知山说晚上得去赵家,安晓霖挑挑眉毛,说那有什么,他们那儿的厨师做饭我吃过,法餐做得跟英国菜一样,粤菜又跟没放盐似的,根本不好吃。走,反正现在时间还早,哥带你去吃点好的。
推脱不下,安知山只好直言说没食欲,安晓霖揽过他的肩,说我爸不许我回来,我为了过来看你,还跟他吵了一架呢。
安知山难能惊讶:“真的?”
安晓霖耸耸肩膀:“你就当真的听。走,吃饭去。”
餐厅是家法国餐厅,经理是安晓霖的朋友,二人一来就被引入天台卡座。
暖灯旖旎,气氛浪漫,不必侧目就能坐拥彭水湾夜景。二人入座,全暗暗为身边一同消受美景的不是恋人,而是倒霉催的堂兄弟而感到遗憾。
安晓霖随便点了几道,就将菜单递过去,谁知安知山更随便,干脆就只点了一份沙拉一碗汤。
安晓霖气笑了:“你要升仙啊?”
安知山心不在焉,捻玩着窗边花瓶里的酒红纽扣花:“差不多。”
安晓霖不跟他扯皮,自作主张给他多添了牛排和龙虾,等菜上来,又催促着他赶紧吃完。
安知山以种“你看着吧”的眼神瞟他一下,很听话地吃掉牛排,勉强咬了两口龙虾,然后在上甜品时霍然起身,冲去洗手间,全吐了个干净。
安晓霖愣了,而安知山洗了把脸,见怪不怪地回到座上。他拿起餐刀,用刀尖沾酱汁勾勒小王八,等大哥开口问话。
等待许久,安晓霖的怔仲成了狐疑,在安知山身上打量一圈。
“你怀孕了?”
安知山从善如流,把手放在腹部:“对,已经五个月了,从凌海走的那天怀上的。”
安晓霖:“……你少扯淡。”
安知山笑了,重新拾起餐刀:“那你还问。”
安晓霖这次沉默更久,目光忧虑地落在他身上。终于出口,皱眉轻声问:“你怎么回事?生病了?”
安知山困极了似的打个呵欠,摇头:“不算。没食欲而已,过段时间就好了。”
“你是不是……”安晓霖那眉头拧得愈发深,“是不是喝太多把胃喝坏了?”
有人关怀是挺好,可安知山却是没实话实讲。
刚才安晓霖说,他为了来找自己,还挨了大伯顿骂,这话恐怕不是假的。如今正值特殊时期,大伯和安富互不对付,斗得胶着,而他分明答应过把股权给大伯,却又被迫失约,大伯没计较已经是很大度了,可别奢望他能同意独生子去见仇家的儿子。
所以还是不说实话了,否则安晓霖听了也是白着急,帮不了也顾不上,空空落个自责罢了。
反正安知山是很擅长糊弄人的,张口就称自己这一阵子只是胃不好,已经找医生开过药了,不用担心。
闻言,安晓霖不疑有他,稍稍放了心,啰嗦起安知山怎么多病多灾的。还有,现在郦港气温都二十多度快三十了,亏你还穿得住这么厚的衣服,不嫌热吗?
安知山顺着玩笑,将前襟拢得更严实。
“嗯,我怕冷么。”
第78章 睡前服
安知山嘴里没真话,可安晓霖却是不讲假话,这次的确是专为这不省心堂弟回来的。
堂弟既是如此不靠谱,他这当哥哥的免不了就要为其多操心,最近除了处理远洋事务,就是来找安知山了。
然而安知山成天不是喝酒就是窝在庄园里,安晓霖可没他那酒量,便只好多去庄园。其间与安富迎面碰上几次,二人笑得稳当,二伯贤侄地称呼着,寒暄个没完没了,乍一看简直其乐融融。
来多几次,安晓霖觉出不对劲。
酒会往往是傍晚举办,夜半两三点散场,回到家洗澡上床,怎么也得四点多了。照理说年轻人贪觉,睡到中午十二点都常有,可不论他什么时候来找,安知山总醒着,不是在花园闲坐就是在喂那小青鸟,仿佛他真升了仙,吸风饮露过活着,既不吃饭,也不睡觉。
安晓霖纳罕,拿这事去问。
安知山平日太能胡侃,导致他轻飘飘说睡不着,安晓霖当他玩笑,并不相信。
可他是真睡不着,加上没法吃安眠药,那就更没法合眼。他自己是无所谓,活了二十来年,早把许多心理病中的拗口学名活成了日常习惯。
近来兴许太缺觉了,总闹头疼,疼得简直要避光。大白天扯住窗帘,闷在床上,他半梦半醒,翻身时手臂往前一捞,似乎捞住什么,臂弯间有若有似无的触感。
缓缓收拢手臂,他茫然抬头,在幻觉或梦境中看见陆青。
心里大概知道这很不好,毕竟他从前病得要跳海也没出现过幻觉——
眼前的小鹿微微一笑,俯下身,没有呼吸,只有声音。
柔声的,叫他知山。
——甚至幻听。
可安知山愣怔片刻,脸上却是浮出了隐隐笑意。那种行将冻毙的人,濒死的肌肉抽搐出无限类似笑容的神情。
将小鹿拥进怀里,他听到自己说话,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嘟嘟囔囔说了良久,久违的困意侵袭上来。
他搂着烟粉灵怪化作的小鹿,难能好睡。
五月份对他来说,实在不算好过。
他的时间延伸成了漆黑的一段长线,一天漫长到无数小时,他浸泡其中宛如尸体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看不见旁人,也看不见自己。
与此同时,厌食、失眠、头痛、心悸、高热……统统找上门来。他一并接受,泰然处之。这是忍耐的一部分,他透支身体乃至性命的忍耐,只为了能有个好结果。跟小鹿远走他乡,共度一生的好结果。听谁说,做事只求后果,不问前因,为后果可以牺牲一切。
他也可以。不为后果,而是为了陆青。
他可以为陆青牺牲一切。
只不过随着夏季渐近,白昼愈长,他清醒的时间的确逐渐少了。他本打算着等之后再将那件事拜托给安晓霖,可现在看来,他这口非得提前开了不可,谁知道他到六月份输了血后还能不能记得清自己是谁,更遑论部署计划了?
五月末的这天晚上,暑意浓重,气候溽热,仿佛正憋着一场大雨。
安富照例带着儿子出席,他衣着光鲜,谈笑爽朗,儿子更是衣冠楚楚,般般可入画。二人同时亮相,要是不清楚内情,还真会以为是对体面极了的父子兵。
按照往常,安富就要假借交际之名,带着安知山四处喝酒去了,然而他今天真有要务,孙总想结识韩司长,托他从中扳谈。他忙着当中间人去了,也就没空管安知山,只要他自己待着,到点找车回家。
依安知山的意思,他现在就想回去,小青鸟今天没吃饭,蔫头搭脑像生病了,他担心。可转眼一看,今晚安晓霖也在场,他提前走了也不好,便随便端起杯香槟,款款晃悠到堂哥身后了。
安晓霖刚同人说完话,扭头就见了安知山。将其上下打量一遭,他笑着没明说,心里却觉得自己这堂弟果然还是西装革履,出现在这类金碧辉煌的场合才像样,既融洽了样貌,又符合了身份。之前看他系着雏菊小围裙在花店浇花,也说不上哪儿不好,可就是别扭得很,总像是在闹着玩。
刚要开口,手机却响了——奇怪,他郦港的私人号没几个人知道。老爸在国外,现在估计正在睡觉,未婚妻刚说和姐妹跳伞去了,近几个小时肯定顾不上理他,还有一位就是安知山,这不正站在他面前吗?
安晓霖扫一眼手机号,更怪了,没有备注,压根不认识,然而属区显示在北方,他怀着一丝预感接起电话。
“喂?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是……是安知山的堂哥吗?”
嗓音清亮,语气紧张又尴尬。
“我是陆青,之前我们在花店见过的。”
安晓霖瞥了眼安知山,跟话筒里说:“嗯,我知道你。你等一下。”
“啊,好。”
安晓霖拍拍正无聊喝香槟的安知山的肩膀,后者会意,跟着他来到阳台,隔绝了屋内的语笑喧阗,只余风吹椰叶,沙沙作响。
安晓霖冲他一挑眉毛,将手机摁了免提,“好了,刚才那边太吵了,换了个安静点的地方。你说吧,怎么了?”
那头很有礼貌,却抑制不住话语里的焦急,问他知不知道安知山在哪儿。
安晓霖哂笑一下,去看安知山,就见安知山整个人都凝住了。这世界风动树动,乐声人声,只有他安静,忧伤地盯住安晓霖的手机屏幕。
安晓霖愣了一愣,本以为安知山是朵浮花浪蕊,玩腻了就抛弃旧情人,只身跑到郦港来换新天地,害得人家把电话都打到他这儿来了。
原以为如此的,可见他这样,难不成还有隐情?
他口中作答,跟陆青说。知道,就在我身边。
在那头踌躇无话的空档里,安晓霖将手机往安知山那儿一送。安知山也很犹豫,片刻之后,伸出手来刚要接下,忽然阳台门被人推开。原来是个富态阔佬喝醉了,要来醒酒,见两位安家的在这儿,全不虞地在觑他,不用风吹,他霎时清醒,便搭讪着又走了。
可只那一瞬,宴会厅里觥筹交错的欢声涌入阳台,涨潮般灌了全身。
安知山像被淋醒,快碰到手机的指尖立刻收了回来,捻搓两下,插回裤兜里。仿佛那手机是块火炭,他想取暖却又挨了烫。
安晓霖不解看去,可安知山不做解释,只望向不远处灯光如昼的彭水湾,无声地摇了摇头。
安晓霖只好代为敷衍,说有空再聊。
摁挂电话,安晓霖叹息:“安知山,你这样拖着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直接说明白断干净。一了百了不好吗,你这样对人家也太不负责了。”
安知山不辩驳,往远望了足足三两分钟,沦落成一声苦笑。扭头过去,他对安晓霖轻声说,“哥,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他讲,而安晓霖听着,却将眉宇越听越紧,等到听罢,他十分质疑。
“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谁说我不喜欢?”
“喜欢还来郦港?”
“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才来了郦港。”
来龙去脉太啰嗦,懒得多歪缠,安知山不等他再说,直言:“这些都以后再说。哥,我只想知道,这个忙你能不能帮?”
安晓霖看定他,在琢磨这古怪堂弟到底想做什么。半晌,虽然没琢磨透,可见他现在处境实在可怜,便也妥协了,无奈叹道:“能。只不过我帮他们出国了,你怎么办?你不也得走吗?”
听他肯帮,安知山松心笑了:“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会尽量找机会。”
安知山了解安富,纵使恨之入骨,可血脉连着,他被迫成了世上为数不多当真了解安富的人。
安富心思阴狠,但缺乏耐性。下嘴只讲究那一下子的凶悍,可要他长久叼着,他又会叼不住。
安知山来郦港半年,最初还被盯防得严实,可近来却宽松了些。他心知家里的佣人、保镖、司机,大概全是眼线,用来看管着他,可人毕竟不是机器,机器尚要老化生锈,人个肉体凡胎,更要百密一疏。
最近一段时间,成天跟在他身后少爷长少爷短的几个佣人,见他天天除了浇花就是喂鸟,要么就坐在台阶或窗前吃零嘴,瞧着毫无野心,简直像点心吃多,生生吃成了个麻木的废物点心。对待这么个懒洋洋的囚犯,他们逐渐也就不太上心,乐得去后院打牌打机,偷闲躲懒。
这才半年就这样,想必将来随着时间推移,监视也会渐渐弱到没有。
他暗自蛰伏,只是要等,并且要忍。
忍到六月初,安富这天起了个绝早,餐桌上兴冲冲吩咐他,过会儿陪我去趟医院。
安知山嘴里的红茶霎时都漫上了血腥味,千辛万苦咽下去,他随手拿起叠成天鹅的餐巾擦嘴,作派仍旧,仿佛是无动于衷。
“好。”
安富点点头,又像是对着个任性孩子,宠惯无奈地微笑摇头。
他且慢慢摇头,垂了眼睛,噙笑去切白瓷盘上的牛排——他出身龙城寨,许多年来什么都改变了,附庸风雅,顺应上流,可唯独饮食习惯根深蒂固改不了。他装不来清淡口味,哪怕清早也要有肉可吃,腥荤才好,带血才能饱腹。
一下,两下,餐刀破肉,牛排外熟里嫩,里头现出最滑嫩的肉红色。似乎正忍着泡鲜血,欲渗不渗。
他浑似不见,切下块放进嘴里,缓缓咀嚼,汁水带血,充盈口腔。眼神落在儿子面前一动未动的早餐上,他喉咙一滚,笑意渐浓。
——正如安知山被迫了解安富,安富对这个与自己年轻时近乎一模一样的儿子,也是看穿得毫不费力。
他冷眼旁观,观到医院,躺上那把输血抽血的椅子,他十分欣慰地看到儿子强装一路的镇定全破碎了。
安知山想硬扛过去,可不行,一旦回到这间屋子,木钝了的五感七窍就骤然灵敏了。分明他还只是躺着,医生还在填单子,却已经能发觉自己汗毛倒竖,心脏勃跳得要拱出喉口,而一呼一吸都能扯得肺腑烧灼。
医生填完单子,开始准备。抽血的针管在托盘中磕出轻响,石破天惊,他闭上眼睛,牙关紧咬,却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
医生来了,压脉带绑上大臂,他无意识攥着拳头,手臂上青筋贲张,医生轻轻拍他小臂,要他“放松一点”。
他听到了,但做不到。
安富款款地,适时站到了他身后,两手一左一右捧着他的脑袋,亲昵而和蔼地弯下身子,耳语道。
“你不想也可以,毕竟只是抽血而已,用谁的血不是用呢?我看凌海的那位小朋友就很好,又白净又好看,身体也很健康的样子。你不来,那我去找他,嗯?”
他仍然阖着眼睛,可薄薄眼皮之下,眼珠在颤动,睫毛也发抖。攥紧的拳头勉强地,费力地张开了,指尖发白,掌心汗涔涔。
针管捅进去,他要哭似的哽咽了下,不知觉一挣,针头刺破皮肤,滚在地上。
医生叹口气,起身重新找针管。
他睁开眼,眼圈通红。向上去看安富,他在一声不迭一声的颤抖喘息里说话,服着软乞求。
可第一句太含混了,连安富都没听清。
安富凑到他嘴边,听到他带着哭腔。
“别用没处理过的……我不想……”
“什么?”
他咽了一下,努力将字吐清。
“别用没处理过的血,我不想得病……求你了……”
安富直起身子,很错愕地看着他。
他向来只知道安知山寻过死,却不知道安知山什么时候居然还贪上了生。他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怎么还会怕得病?
安富盯着他数秒,不言不语。医生在这时拿了新针过来,他这次拼命克制着,没挣动,任由血液源源不断地往血袋里灌。
注满半袋,一袋,护士拔了针,转而去拿出安富事先抽满的血袋,要给他输进去。
他望着安富,目光是安富久违了的无助。真是久违,自从他长大后,就再没见过了。
安富微微一笑,动作极轻,俯身摁着他青筋鼓胀的太阳穴,像个慈父对待闹头痛的儿子,轻缓地揉。
“与其担心身体,你倒不如先担心你这脑子会不会得病。”
安富看着他,总回想起当年龙城寨那个目光清澈的穷小子。仿佛看着个年轻的,倔强的,痛苦而又还没做出任何错误决定的自己。
可不行,这怎么行。
他都错了,他的儿子怎么能正确下去。
“我知道你快疯了,疯了好。你疯了,给你开张精神证明,送进精神病院,你的股权自然就是我的……不然你以为,我只是为了好玩才折磨你吗?”
安富笑着,冲医生使个眼色。
医生会意,正要动手,可原本安坐的人惊愕之后,却猛然挣扎起来。力气太大,医护全摁不住,好在安富早有准备,身后几名五大三粗的保镖冲上来,扣住他肩头往医用躺椅上摁。
可他依然能动弹,挣离座椅又被狠压回去的响声极大,针管强行扎进去又崩开,险些生生断在肉里,保镖也制不住只恨得双眼猩红的困兽。
几人钳着他,六神无主地看向安富。安富双手插兜,慢条斯理。
“你别以为你那朋友是个男的,我就没办法了。照内地的法律,即使真对他做了什么,也构不成强/奸吧?”
他不动了,眼睛却还活着,死死瞪着安富。
可即使不动,输血却还是屡次不成功。他也控制不了自己,恐惧攫取四肢,他不自觉地打颤,最后安富作主,推了支镇定剂才解除了困局。
针管刺破血管,不属于他的血迅速往体内流去,仿佛信手扔下一根火柴,葳蕤燎原,全身都要浴火。
镇定剂很起效,将呜咽哭声,乃至惨叫全压抑住。
不是镇压惊涛骇浪,而是瞬间抽干了整片河泽。
干枯的河床上,他的声音也枯涸而微弱。
“安富……”
那么轻。
“……你杀了我吧。”
安富大获胜利,悠然地微笑了。
他知道安知山想忍,可更知道安知山太怕了,怕得恨不能立死。
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这儿子不是个蠢货,之前从南到北,从郦港千里迢迢躲到凌海,只是软弱,不愿面对家里的人事物。可一时软弱不代表一世软弱,他赶狗入穷巷,也容易遭到反噬。
除非安知山醉得没办法反抗,甚至没办法思索。
但也没有一辈子都醉的道理,那就干脆要他病好了。之前病了二十年,精神脆弱,要续上这场病多么容易。
要毁了他,多么容易。
安知山走出医院时,外头雨丝密布,淋得周身湿漉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