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山老实不客气,直接把他当了个板凳,坐在了他背上。这时正捏着根香烟,放在鼻端轻轻地嗅,听了动静,他抬头,见了来人,他笑了一笑:“哟,师父。”
赵实甫怔了足有两秒,磕巴着:“怎、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旋即,他看清了被当成把椅子的陈雨,后半截话就不问自答了。
二人关系虽然没好到要比翼双飞,但好歹当了一宿的露水鸳鸯,现在陈雨被打成了这样,赵实甫自觉脸上也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凌空甩了一巴掌。
赵实甫咬了牙,挤出半截“你他妈的”,揎拳捋袖就要上去打,而安知山兴致勃勃摁着双膝,做了个要起身的姿态,身还没起来,赵实甫就扬着拳头,没动弹了。
拳头扬了半天,安知山饶有兴趣地等了半天,最后就见那拳头忿忿地往身旁一甩。
赵实甫想起来,自己应该是打不过这人的。之前一起玩的时候,几人一同去拳馆找过安知山,目睹了他将个大几十公斤的沙袋锤得砰砰作响,又震又荡,许久晃晃悠悠落不回原处。事后面对了他们的瞠目,安知山撩起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汗,说这只是热身。
自那之后,赵实甫就不大想惹这人了。
他跟陈雨是睡了,但为了这一睡就把自己也送上去挨揍,似乎是不大合算。
私下不愿上阵,赵实甫便要去找手机,嘴里不罢休:“你他妈的牛逼啊安知山!到人家里来揍人,你以为家里有点儿钱就是大爷了?我……”
“报吧。”
安知山坐回陈雨背上,冲赵实甫一扬下巴,微微一笑:“警察到这儿,少说也得五六分钟吧。你猜猜这五六分钟里,我能把你揍成什么样。”
赵实甫钉在地上,又不动了。
他不动,陈雨被压迫着也是动弹不得,往日挺利索的嘴皮子,这时也气得颠三倒四了。
“安知山!你为了那种东西跟我动手!你以为你是真喜欢他?你这种人他妈的能喜欢得了谁!你不就是没睡过,贪个新鲜……”
安知山:“睡过了。”
陈雨一顿,极力向上扭头,去看安知山:“什么?”
安知山也往下扭头看向了他,因见陈雨这个模样特别像个长脖大王八,就乐了:“昨天睡过了。”
陈雨愣了片刻,咬出声冷笑:“哟,当你是个什么情种呢,刚睡完人家就来找我乱……”
安知山:“他睡的我。”
此话一出,不但陈雨傻了,赵实甫个看戏的,也傻了。
陈雨结巴了:“你……你不是不当0的吗……”
安知山挠了挠鬓角,这地方远离了小鹿,他瞎吹胡侃起来,就更口无遮拦,无所顾忌了。
“嗯,本来不当的,但是我老公太厉害了,把我睡服了。”
“老公”两个字,安知山由于不要脸,故而说得坦荡,却是听得其他二人猛得一抽,鸡皮疙瘩滚了一地。
他说一句嫌不够,俯看着陈雨,还要说第二句:“你把我的宝贝老公弄哭了,你说,该不该揍。”
良久良久,陈雨哂笑一下,也听出这人是在犯神经,瞎扯淡了。但是心里不服,真不服,并非不服那小店员夺走了安知山,而是不服安知山这么个背负了狼藉秘辛的人,怎么也配像个正常人一样谈恋爱。
他卸了力气,泥巴一般地软在地上,说:“安知山,你这么个不把人当人的东西,学人谈恋爱,你他妈谈得好吗。”
安知山点头:“我是没把他当人,我把他当眼珠子供起来了,怎么了?”
陈雨张口欲言,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满腔的欲念烧到现在也烧净了,终于什么都不剩了。
在总算清明了的视线中,他艰难地扭过脖子,再度瞟向了安知山。
这次看清了,看懂了——哪有什么变了性子,只不过是安知山遇到了陆青,把本色埋得更深,埋到了人皮底下,乍一看去,只能看见装模作样的漂亮人皮相。底子里,还是个疯子,还是个混账,很难变,兴许一辈子都变不了。
再说了,安知山以前已经够漠然够目中无人了,现在多了颗眼珠子,他对待旁人,定然要比先前还不如了。
安知山今天回家得晚,回来时拎了满兜的菜。
陆青趿拉着拖鞋迎上去,帮他拎了袋子,又撑开来一看,笑了:“买了这么多东西啊?”
安知山从兜里掏出三块包着金箔的巧克力,塞到了陆青手里:“子衿一块,你两块。她少吃点,吃多了又要蛀牙。”
陆青受用了这点儿小礼物,将巧克力剥了填嘴里,一边的腮帮撑得鼓囊囊,蹲下身子翻看他买的东西:“你今天回得这么晚,就是买菜去了呀?”
安知山将东西一样样地往外拾,口中作答:“嗯。”
陆青:“这芹菜还挺新鲜,在哪儿买的?”
安知山一挑眉毛,有点儿得意:“菜市场。”
“嚯”,陆青很捧场,捧场到站起身来,偷偷亲了他一下:“小安不错嘛,都学会去菜市场了。这些一共多少钱啊?”
安知山不假思索,报了个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价格。
陆青僵了,捂住了脸,长叹一声,叹过之后,他又去捧住了安知山的脸,满目怜爱:“我这被人坑蒙拐骗的傻男朋友啊,乖,咱下次还是去超市买吧,你这也被坑太多了。”
安知山并不在乎被虚抬高价骗了钱,但从善如流地,他装了可怜样,二人去沙发坐下了后,他往陆青单薄的怀抱里一埋,听小鹿将蔬菜肉类的正常市价逐样道来。
聊了一会儿,陆青想起昨晚的事,笑说:“昨天迷迷糊糊的,都忘了看你纹身纹的是个什么了,我看看……”
他去撩安知山的衣摆,安知山不挣不动,任由他动作。安知山今天难得没穿衬衫,而是穿了件宽大卫衣,卫衣下摆掀起来,陆青几乎是把脑袋都探了进去,满拟着去看看纹身,却猝不及防溢出一声惊呼。
陆青从卫衣里出来,头发被弄得乱糟糟,他错愕地看向了安知山:“你的纹身……”
安知山笑了笑:“嗯,今天下午去洗掉了。”
原本纹在后腰与前腹的一串花体英文,如今只剩褪了色的墨痕,痕迹之上,是骇人眼的密集血斑,瞧着仿佛是按着笔迹,将纹着色彩的皮肉一点点剜除了。
陆青心焦意乱,翻着卫衣去看内衬,就见里面果然零星抹上了血点。
他没去文过身,可却也知道纹身挺疼,洗纹身更是比纹纹身疼上许多倍。陆青凑近了看,愈看愈觉得疼,替安知山害疼,自己的心也跟着发疼。
他倒吸一口凉气,眉眼都被揉皱了,抬头看安知山:“疼不疼啊?你干嘛去洗掉呢,我……我又不介意这个了。”
话到一半,陆青有些难过,认为安知山是因为自己当时反应过激,才去白遭了这么一趟罪。想往安知山怀里靠,又碍着他的伤,便只是埋着脑袋,好半晌,他叹气,哀哀地叹出句对不起。
安知山依然是笑,浑不知疼一般,将陆青抱到了大腿上。子衿还在屋里,随时都会出来,陆青原本想挣扎,可想了一想,他乖乖不动了,像只大玩偶一样,任搂任抱。
安知山说:“我之前纹的是Somnambulist,意思是‘梦游症患者’。”
陆青靠在他肩头,闷声问:“那怎么又去洗掉了?这个不是挺好的吗?”
安知山不会告诉他洗掉的原因,因为原因说来很矫情,令他难以宣之于口——有了小鹿后,他不必再终日浑浑噩噩地梦游了。
他只是将卫衣领口往旁扯了一扯,露出锁骨上一只堪堪收翅,正伸出一只爪子要落地的青色小鸟。
“纹了个新的,旧的就不要了。”
陆青微微瞪了眼睛,扒领口细看了纹身,疼惜之余,简直要哭笑不得:“你把自己当画布啊?左纹一个右纹一个,不嫌疼吗?”
安知山亲了亲小鹿的下巴,牵着他的手,说:“只纹这一个,有寓意的,一个就够了。”
“寓意?”陆青看了这只小青鸟,没瞧出什么寓意,只觉得像个简单的线条画,倒很适合安知山:“那这个是什么寓意?”
安知山一派正经:“寓意是,好你个鸟玩意儿。”
陆青被逗乐了,嘻嘻哈哈一通,笑过闹过,他又严肃下来,拿了手机去查洗纹身后该怎么养护。
安知山看着他忙碌,心里明白自己又不肯说实话了,青鸟的寓意只有他懂,而只有他自己懂就够了。
恋爱的这段时间里,他时常觉着陆青是如此的生动而活泼,衬在死气沉沉的他旁边,仿佛墓碑上停落了一只小小青鸟。
安知山今天将陆青纹在了身上,要他歇在自己的锁骨上,要当他的陆地——又或者,陆青本身也是陆地,单薄地支撑起了行将坠落的人,是无脚鸟不必死亡的着陆。
眼下,小鹿正嘁嘁喳喳地跟他讲话,讲了什么,安知山其实并没听清。他凝望着为他忧心,为他哭也为他笑的陆青,满脑都是自己想问的问题。
他想问,你会不会永远都这么喜欢我?
可他没问,没敢问。没问出来的话,陆青自然就也没听见,没回答。
他没答,安知山就当他答了好,所以拥抱着小鹿,他心满意足地笑了。
到了四月份,冬乏没了,一家子人开始犯春困。
要搁以往,犯困无所谓,他们有的是时间蒙头大睡,可现在家里有了小狗,小狗每天早上六点准时扒门,呜呜直叫,要出去撒尿。
谁都贪恋着暖被窝,不愿动弹,家里隔音不好,方便了三人两间卧室,隔着一道薄墙呼来唤去。
安知山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翻到面向窗台的一侧,“唰”地将窗帘拉严,室内登时闷在了温暖的黑暗中,更将大床衬成了块软棉花,陷入就不想起来了。
安知山平时动静不大,这时候气沉丹田,大喝一声:“陆子衿!起来遛狗!”
隔壁的子衿窝在下铺小床上,闻声一哆嗦,不甘示弱地也喊了回去:“我是小孩!我一个人咋出去呀!”
安知山枕着枕头闭眼睛,哼笑一下:“现在知道自己是小孩啦,昨晚上十二点还不睡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呢?”
子衿不吱声了,装睡。
小狗锲而不舍地用爪子刨门,吭哧吭哧。安知山本就觉浅,这时再睡不着了,又有心逗小孩,跟子衿一迭一句地拌起嘴来。
最末,埋在被窝里的陆青扒拉了下安知山,嘟哝了句什么,声音太小,安知山没听清。他附耳凑近,就听小鹿困得声似蚊呐,嘀咕道,别吵了,剪头石头布吧。
隔墙剪刀石头布,安知山乐了,在小鹿脑袋顶呼噜了一把,心说这是真睡傻了。
他扬嗓,当了陆青的传话筒:“子衿,公平起见,我们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遛狗!”
子衿也知道,安知山不可能任由自己出门,便只当玩,一口答应了,活泼泼地喊:“好!石头剪刀布——”
子衿显然也睡迷瞪了,出完了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傻乎乎地问:“知山哥哥,你出的什么呀?”
安知山,作为家里唯一一个清醒了的,笑说:“你先说你的。”
子衿:“我出的石头。”
安知山摊开巴掌,凭空转了转手腕:“我出的布。愿赌服输,下床刷牙吧,大小姐。”
子衿气呼呼地穿衣服去了,安知山将两条长腿耷拉下去,正在找拖鞋,就听陆青后知后觉地在他身后发出动静。
“出的啥啊……”
这一声,同样也是太小太弱了,安知山回身撑在了陆青上方,就见小鹿睡得下巴都埋在被筒里,双眸紧闭,眉毛秀气,睫毛长而翘,缓缓地呼吸着,像朵很静的花儿,蜡在那里等人去画。
面对陆青,安知山不由自主地就轻柔了:“宝贝,说什么呢?”
他的宝贝显然是困极了,只几个字就掺了个哈欠:“我说……你出的啥啊……”
安知山:“你出的什么?”
陆青不吭声,跟哆啦A梦似的,从被窝里伸出个白净拳头。
安知山一笑,用刚出的布巴掌包住了陆青的白拳头,说瞎话不打草稿:“我出的剪刀。我输了,遛狗去了,你在家好好睡吧。”
安知山六点二十出门,七点半才从外凯旋。
外头不再冰天雪地了,但春寒仍然是料料峭峭,清晨尤其冷得清澈。
安知山连鞋都没换,回家第一件事是三两步跨进主卧,将只冷冰冰的手贴上了小鹿睡得暖融的脸蛋。
陆青一激灵,勉强睁了眼,见安知山一脸的得逞,他也不恼,重新合上眼睛,笑得纵容,落实到张睡意惺忪的俏脸上,就成了傻兮兮。
陆青将安知山的两只手一并牵了过来,亲了一亲,又搂到了怀里:“手好凉,明天还是我去吧。”
手被捂在暖和胸口,酥麻麻几乎要发痒,安知山忍住了没乱摸乱动,刻意挪开了视线,他望着窗外道:“不用,还是我去吧,遛小狗遛小孩,刚好还可以晨跑。”
陆青睁眼去看,安知山果然穿了运动装,外头是黑色运动服,里面大概是件短袖。瞧着是很冷,不过他显然跑热了,一头短发都快要蒸腾热气,唯独一双手很凉。
睡到现在,也差不多该起床了。陆青拥着被子坐起身,伸了个长溜溜的懒腰,而后直着眼睛发了会愣,瞳眸慢慢聚了焦,这次抬头看向安知山,他是彻底醒了。
醒了,语气就活络了。
“跑这么久,子衿还行,可糖糖不得累蔫了?”
安知山没换衣服,便也没坐床上,笑道:“我抱着跑的,当负重拉练了。”
陆青边穿鞋下床,边瞟眼又将安知山打量了一遭,心说真是挺能练的,早上一小时,晚上还得一个多小时,雷打不动,天天如此,合着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有来龙去脉,全不是白长的。
欣赏完了男朋友,陆青去洗漱,悄悄对着盥洗镜屈了手臂,观察肱二头肌,又掀开衣摆,埋头看了看肚腹,末了他很欣慰地点了点头,觉着貌似是比前段时间结实了不少,只不过本身是个细骨架,所以不大显罢了。
洗干涤净后出门,他一眼没看好,磕上了门边的毛巾架。
安知山闻声赶来,蹙着眉头问怎么了,磕着了?
陆青捂着脑门,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说没事。同时,他很疑惑地瞅向了毛巾架,这架子挂得高,平时不大用,他来来去去那么多次从没撞过,怎么今天撞了?毛巾架变矮了?又或者是他长高了?
毛巾架没法无端变矮,那兴许就是他又窜了个子。
陆青没声张,但暗自地抿了笑意,很开心。
大概是因为营养不良,他从辍学后就没怎么长过个子,虽说不矮,但也不算高。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是这个不高不矮的个头了,可如果营养跟上了,作息规律了,譬如最近,那他说不定就能再往上蹦跶几厘米。
他想把平时给子衿记录身高的卷尺找出来,量上一量,一时之间没找见,他又忙着去花店开门,只好先按下了这一桩小小喜事,吃饭去了。
早饭是安知山从外买的豆浆油条,由于疑似二次发育窜了个头,陆青便愈发在吃饭上使劲。
闷头连吃带喝,猛塞一顿,直到觉得吃得差不多了,是个能长个子的饭量了,他才如释重负打了个饱嗝。起身要走,可想了一想,他回身又拿了一颗鸡蛋,这才总算放心,进屋换衣服,准备出门了。
按照惯例,陆青是上午去花店,安知山在家照顾一孩一狗,洒扫庭除,洗衣做饭,下午再去花店帮忙。
陆青原本是不大好意思,也不舍得让安知山这么忙,可瞧了一段时日,他发现安知山的的确确是忙得异常乐呵,仿佛平生最大愿望就是相夫教子,不让他当,他还要难过。
他不知道安知山没有大愿望,他出身郦港,是安家的孙子,什么撼天动地的大场面都见过了,都度过了,唯独没有过过几天平淡小日子,却又最巴望着平淡小日子——早起侍花,晚聊闲话,一日三餐的都有人陪。从前渴望,但可望不可求,如今求到了,他愈发的不肯放手,确实是不让他相夫教子,他还要难过。
陆青向来搞不太懂男朋友的脑回路,不过今天临出门时,他换好了鞋,站在门口跟他们大声说再见。眼望着安知山跟子衿拌嘴,糖糖在旁边汪汪叫着劝架,二人一狗听见他的话,全扭过头,笑闹着跟他道别。
陆青意暖蕴实的,觉着这简直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如果安知山愿意,如果能一直这样,那也是非常之好。
如今快到春天,花店的生意也渐渐好了起来,陆青忙了一上午,待正午好容易客少了,他忙里忙活,连毛衣外的花店围裙都没解,就去了隔壁的小饭店,打算趁机解决一顿午饭。
他早饭晚饭都在家吃,常常是吃得丰盛,所以午饭经常就对付一口。有时安知山得空,也会给他送饭过来,然而安知山最近忙着戒烟事业,烦得不可开交,陆青便自告奋勇,将自己安顿到了隔壁。
隔壁店门小,菜品也不多,胜在干净实惠,口味也不错。落座之后,陆青点了份炒河粉,又拿了瓶冰雪碧,边刷手机边吃,倒也自得其乐。
吃到一半,后厨乒里乓啷,有了动静,原来是个小打杂的受了老板欺负,正委委屈屈地在理论。
食客们饶有兴味地看场好戏,小打杂的细脚伶仃,枯脖子撑着个大脑袋,脑袋顶的毛也是黄不拉几,瞧着倒没有多大,十六七顶天了。
老板则是很彪悍,满脸油横的老肉。
这一老一小站在一处,仿佛头暴怒老牛旁杵了个鸡崽子,的确诙谐。
老板见声响太大,引了目光,便先是向食客们赔了笑,又扯着小杂役往里走,力图将话藏在帘子后头。
至此,食客们大多都失了兴趣,各自吃饭了,而陆青离得近,耳朵又灵,不论想不想听,那话都往他耳里飘。
他且听且吃,吃到炒河粉见底,他衔着吸管喝雪碧,将此事听了个明白。
这事也简单,小杂役未成年打工,干了两个多月想辞职,可老板把原先一月三千克扣成了一月一千。小杂役据理力争,老板不大耐烦地一拍桌子,吼他,一千不要,那就一毛没有!直接给我滚蛋!
小杂役没声气了,过了半晌,他从后厨出来,眼睛隐隐泛着红,整个人蔫成了棵黄花菜。
陆青咬着吸管,随手从桌上抽出张纸巾,又拿出围裙口袋上卡着的黑笔,在纸巾上写了几行字。
写完之后,他把纸巾捏在手里,起身去前台付账了。
小杂役灰溜溜地要过来算钱,陆青摇头说不要他,要你们老板出来。
小杂役惶惶然不知所措,问他是不是哪道菜有问题,跟他说也行。
陆青冲他笑了笑,说不用,叫你们老板出来就行。
小杂役进后厨了,讲有顾客找,讨得了一声骂,不过老板出来时,倒是分外和气,丝毫不见怒意。
花店与饭店离得近,邻里邻居,不认识也眼熟,老板见了陆青,登时“嗬”了声:“小伙子,是你啊!”
他没看小杂役,话头却对着小杂役:“这我认识,熟人。小丁,你看看他吃了什么,不用算钱了。”
老板笑出大牙:“算哥请你的,行不行?”
陆青暗笑,笑这老板挺会做生意,做人倒还差些。
他也打过工,这样表里不一的老板,他见得多了。
陆青开门见山:“菜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我刚才听到你俩说的话,忍不住,想问问而已。”
“问……”老板没成想方才一番密谈居然还有听众,颇尴尬地搓了搓手:“这有啥可问的?他小孩儿嘛,给点儿就挺好了。再说了,我这边正急需用人呢,他这时候撂挑子了,我咋整?是不是?”
小杂役没忍住,蚊子哼似的哼出话:“你前两个月就没给工钱,我才要走的……”
老板瞪他一眼,啧了声,对着陆青又是笑:“老弟,街里街坊的,说这些多伤和气。这样,你之后多来我们这儿吃,哥每次多给你送个鸡腿,行不行?”
老板笑,陆青也是笑。
店里开了暖风,他又穿着毛衣,一顿饭吃得微微发了汗,他笑得便颇有些粉面桃腮的意思:“哥,我不贪图您一个鸡腿,您也别克扣人家小孩工资了。看着也就十六七,家里不缺钱的话,谁周一不上学来端盘子啊?”
听了这话,老板咂着嘴巴点了点头,笑容不减:“你也知道他十六七,我本来招他就是破格招的,连合同都没签。我给他一千,两个月统共两千,已经算挺不错的了。要换了旁人,兴许一分钱都不给。”
小杂役要哭似的吸了两下鼻子,刚才在后厨人单势薄,不敢吭声,现在来人撑腰,他自觉底气足了,就带着哭腔吼道:“你不给,那我就去劳动局告你!”
老板冷笑了:“好,好,你去告我,我看是我耗得起,还是你个小兔崽子耗得起!”
陆青笑道:“那我猜,应该是我更耗得起吧。我现在没什么事,成天闲得很,平时又在隔壁,走两步就跨过来了,我最耗得起了。”
老板颇错愕地扭脸看他,不太相信有人非但闲到路见不平,还闲到帮人家打官司。
陆青歪过脑袋,去看了看帘后的后厨,又四下打量了店内,说道:“劳动局那边很耗精力,一来二去的,工资一时半会还是发不下来,不过我看您这店也不光这一个问题。后厨,我看着还算干净,不知道人家工商局的来看,会不会觉得干净。您这个后面有口蒸锅,蒸花卷馒头的,是吧?现在蒸煮废气不能从门口扯管子排,我猜您是不知道。我闻您这儿油烟也挺大,可能油烟净化器也没安好吧,这俩全归环保局管。店里店外,也没有灭火器,消防局过来了,恐怕还得罚一笔。”
陆青笑了,脸腮被热得酡红,深灰毛衣托着张漂亮脸蛋:“这都几个了?一个就得几千块,弄不好还要停店整改,您为了人家点工资,弄得店开不下去,不值当的。”
老板就是开餐饮的,自然最懂孰轻孰重,脸面青白交加变了片刻,他咬着牙笑:“行,老弟,你说得对,不值当的。工资我发,照发。”
陆青冲小打杂挑挑眉毛,笑了一笑,又转向老板:“三千块,两个月六千,一分不少?”
老板从鼻孔里哼出两道气:“一分不少。”
大功告成,陆青会了账,临走又把小杂役叫到店门口,将之前写好的餐巾纸给了他。
小打杂现在看他,仿佛是看天神下凡,菩萨显灵,对着神灵菩萨哆哆嗦嗦地鞠了一躬,他看着纸巾,不解其意:“哥,你这、这上面写的啥啊?”
陆青伸手给他指:“这是三纹街的一家日料店的地址,这家老板人好,不扣工资,就是离这儿有些远。这个是迎宾大道那儿新开的蛋糕店,我看他们老板朋友圈,他家最近换了店面,正在招学徒,去了能包吃住。这家是福泰广场旁边的网吧,能去上夜班,当网管。还有……”
陆青含着笑意,冲街对面的便利店一抬下巴:“还有那个便利店,哪哪都很好。”
回了花店,恰迎上两个客人捧着束榛果拿铁,有说有笑地出了来。陆青以为是店里进贼了,忙不迭赶进去一看,就见那贼正是带了一小盒点心过来帮忙的安知山。
安知山刚包完花,正在收拾枝叶和巴黎纸,顺手将点心递了过去:“给你带的黄油曲奇,中午自己琢磨着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陆青刚才分明吃饱了的,可近来似乎饿得特别快,不过十来分钟,肚里就又有了余地。
他笑嘻嘻地钳起块曲奇填进嘴里,奶香四溢,又酥又软,安知山算个当主夫的天才了。
陆青端着曲奇罐大快朵颐,安知山见他吃得像个抱了蜂蜜罐的小熊,不由得也笑了:“刚才看你不在,店门又没锁,我当你幡然醒悟跑了路,不要我了呢。”
跟安知山同处,陆青没了在旁人面前的成熟样子,成了个爱说爱闹的小孩:“我才舍不得不要你。我刚才在旁边吃饭来着,刚好遇到那个老板欺负员工,就帮着说了两句。现在么……事情是摆平了,就是以后估计没办法去那家吃饭了,怕老板往我饭里吐口水。”
安知山对陆青讲的所有事似乎都有兴趣,此刻便顺着问,陆青也乐于把鸡零狗碎全讲给安知山听,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听完,安知山对小杂役并无兴趣,只问陆青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地方。
陆青将最后一块曲奇喂给了安知山,耸耸肩膀:“因为我之前换了很多份工作嘛,所以对这些很了解。”
安知山笑说:“那你倒挺幸运,碰上的全是好老板?”
陆青摇头:“哪儿能啊,我刚开始兼职的时候也遇到很多这种黑心老板,忙活了大半个月,说辞就把我辞了,工资还只发三四百。”
他微微皱着眉头,盯着桌面上丁点儿饼干碎屑,抚今思昔:“那会儿偏偏还特别穷,虽然有爸妈之前的存款,但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取,怕取出来就拆零掰碎给花完了。当时连吃了一个月泡面……”
安知山:“那钱呢?”
陆青:“那三四百块啊?全给子衿买肉吃了,她正长个,得多吃好的。”
陆青稍稍叹了口气,叹完,又乐了:“被老板撵出门的时候,我在马路边上坐了大半天,本来挺伤心的,结果看天边夕阳,越看越像个溏心蛋,就看饿了。肚子饿了,就分不出精力伤心了。”
安知山默然无语,对待恋人过去的苦楚,说什么似乎都是于事无补,他便只是默默牵了陆青的手,牵住了,不松开。
陆青牢牢回攥住了他,笑道:“但是现在好了,现在在花店当副店长……反正店里就我们俩人,我就是副店长嘛。然后还有个又帅又可爱又会做饭的男朋友……”
他将安知山抱了个满怀:“我算是功德圆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