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山在店里帮忙,忙了不许久就开始犯困。
陆青知道他这犯困并非躲懒,而是对烟的戒断反应,一并袭来的还有前些天的厌食和咳嗽。这两天倒是好了些许,不成宿干咳了,也能吃饭了,只是染了新毛病,时不时的就得睡上一会儿,否则就要困得头疼。
安知山本来想撑着,撑了半晌,他放下手中花枝,受不了了:“妈的,这个花梗怎么长得这么像烟。”
陆青知道戒烟困难,安知山这症状已经是加以忍耐过的结果,瞄了眼跟香烟绝无相像的花梗,他看向安知山,很是心疼:“那你上楼睡会儿吧,反正现在又不忙。”
安知山是想去睡,他戒烟戒得浑身难受,难受得非常想借题发挥,便生拉硬拽,连哄带磨地让小鹿关了店门,陪他一起睡。
小鹿拗不过他,值此特殊时期,也舍不得拗。
二楼阳光大好,为了方便午睡,安知山特地安了扇帘子。
现在拉上了帘子,安知山侧躺在沙发上,又将小鹿整个的裹进怀里,鼻尖萦绕着陆青身上若有似无的洗发水香气,他仿佛是刚闭眼就入了睡。
安知山睡得沉,心脏贴着陆青后背,一下是一下,跳得沉稳有力。陆青被抱着搂着,温暖踏实间,他身不由己的,也打了半个小时的盹。
半小时后醒转,他见安知山还没有要醒的征兆,便轻手轻脚从他怀里拱了出来,又回手在他臂弯中塞了个抱枕当替身。
陆青到底是忍不住金钱诱惑,下楼打开了店门。
然而来客时,客人声量大了,他下意识嘘了声,有些尴尬地拜托客人小点声,楼上……
陆青扬眼看楼上,觉着怎么说都不合适,嘴巴一滑,滑出句。楼上睡了只大猫,脾气不好,被吵醒了要挠人。
猫的魅力显然很大,客人连连点头,果真轻声细语了。
而陆青兀自想着,狐狸貌似是犬科动物吧,但大狗听起来也太不好听了。
总而言之,一米八七的大狐狸睡到闭店时才终于醒来,梦游似的跟着小鹿回了家。
吃过玩过,晚上又要睡觉,安知山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困意,没到十一点就睁不开眼睛了。
及至上了床,他想起今天还没怎么和小鹿聊天,很觉可惜,便不肯立刻就睡,撑着睡意跟小鹿扯淡。
于是就什么都扯了。
关了灯的黑暗中,安知山躺在床上,突发奇想:“所以说,鸡爪该比猪蹄贵啊,一只猪有四只蹄,一只鸡才两个爪。物以稀为贵嘛。”
陆青噗嗤一笑:“知山哥哥,鸡多好养,猪多难养啊。你不知道,以前我和爸妈去农村,看到那些鸡喂的都是……”
二人就养鸡喂猪展开了一系列毫无必要,也并无见解的高谈,最后讲起鸡爪的软弹和猪蹄的肥嫩,讲着讲着,就听陆青讲出了自己一声清晰的吞口水声。
安知山在夜色里笑得沉沉:“饿了?”
陆青有些窘,讷讷:“最近特别容易饿。”
安知山仿佛今早一般,在陆青脑袋上揉了一把,往怀里轻轻一搂:“明天给你做鸡爪煲和炖猪蹄,睡吧。”
四月份,凌海不知受了哪门子的冷暖流影响,成天阴雨连绵。
下雨,淅淅沥沥,扯天衔地,下得所有人都犯懒。
安知山素日已经够懒,除了锻炼时会显出活力外,其余时间都比较类似个水母,非常漂亮,然而没有脑子,整日的飘飘荡荡。
子衿和小狗,往日最能闹最能玩的,近来也怠惰了,在客厅一个坐一个趴,守部动画片能看一天。
谁都懒了,唯独陆青不懒。
他每天只在刚起床时迷糊,迷糊着刷牙洗脸,迷糊着吃早饭,等到花店门口时就会骤然像打了鸡血,能从开门忙到闭店。
陆青不白忙,而是确确实实忙出了成绩,忙出了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安知山虽说对钱没什么概念,看两三块和两三万都差不多,但在陆青的极力要求下去翻了翻他的小账本,翻到最末,连安知山也不由感叹,这花店居然是能赚这么多钱的。
以前落在他手里,宝珠蒙尘,真是糟蹋了。
如此努力的陆青,这天中午忽然问,说下午能不能请个假。
彼时的安知山正在池子里洗花瓶,抬手用手背擦了下额角,他想也没想,一口应下,行。
应完之后,他后知后觉,问,你下午请假干什么去?
陆青把他往旁边挤了挤,顺手也拿过个花瓶开始冲洗,不大愿意答似的,低声说,没什么,就去楚涵区一趟。
安知山又是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句,嗯,那我陪你去。话落了地,脑子才跟上,又问,去楚涵做什么?
陆青嘴上先是没答,手上则比安知山利索得多,三两下洗完了花瓶,他甩着沥了沥水,而后放下花瓶,他袖手打量了安知山。
安知山任他打量,慢悠悠地把花瓶当青花瓷洗。
看了片刻,陆青若有所思地说道,是该让他们见见你。
此话一出,安知山心里也就大概有了数。
果不其然,这天下午,顶着满天飞丝细雨,二人来到了近郊的凤凰陵公墓。
陆青抱着束掺杂了白菊的鹤望兰,安知山帮他拎了几盒点心,雨势不大,便也没撑伞。
安知山之前从老爷子葬礼上回来,见过了最轰烈的排场,最奢华的墓地,最光鲜的入土,如今看凤凰陵公墓,却也觉着挺好——整洁,利索,连看门老大爷都慈眉善目的。
陆青倒还未见什么哀容,带着安知山往公墓深处走,他且走且说,说话时同往日无异,带了些笑意。
“当时太忙了,让亲戚帮着找了墓地,我又亲自选了这个地方。”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公墓正中,一处花岗岩建的夫妻合葬墓前。
陆青停步,伸手拂除了碑上积蓄的雨珠。但其实拂走也没用,新雨新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无止歇,墓碑与碑中人却都定格在了入土的一刻,永远都没法再动,风吹日晒,雨浇雪淋已经是墓碑的命。
陆青将手搭在碑沿,淋了雨的,坚硬的,湿滑的,绝不温暖绝不熨帖,和人类肌肤没半分关系的岩石地下,埋着他的父母。
他仍然是笑,笑意浅淡,像用尽了蓝墨水的钢笔,每一下都只能勉强划出个笑的轮廓:“选了很久才选了这里。这个地方很好,爸妈喜欢热闹,所以给他们选了正中间,有事没事能和邻居聊聊天。妈妈喜欢花,这里不下雨的话,就总能晒到太阳,方便她养花。”
安知山哑然,没话可讲,因为想象不出一个十六岁刚失去双亲的人,要怎样才能打起精神给尸骨未寒的双亲挑选墓地。
陆青对安知山讲完了话,便扭头正视了墓碑,开口笑道:“爸,妈,最近不是快清明了嘛,所以就想提前过来看看你们。子衿上次回家后哭了好久,好几天缓不过劲,所以这次就没带她来,等她再大一点儿吧。”
“还有,这是……”他往安知山稍一侧身,面上浮出一点儿局促与羞赧,仿佛面对的不是冷碑,而是活生生的两个人,“这是我……
眼见小鹿舌头打结,安知山接过话茬。
跟墓碑没法握手,他便欠身微微一躬,旋即也像在跟人讲话一般,有礼有节地自我介绍了一番。
介绍得十分详尽,身高体重星座血型,旁人若是招上门女婿,那所要求的介绍无非也就如此了。
讲完了后,他很有节制地揽着陆青的肩膀摇撼了下,是个抱兄弟哥们的抱法,笑说,叔叔阿姨,我最近真是受你们家陆青照顾了。
陆青随着他的动作稍稍一晃,不由也笑了,心想要是父母还在世,那安知山见面时八成也是这副谈笑风生的样子。转念又一想,父母若是还在,他好端端上着学,动辄也结识不到身居花店的安知山,更遑论恋爱了。
安知山初次来面见岳母岳丈,说笑的底子下,藏着的全是紧张。于是他跟女婿上门似的,话说尽了,可寒暄是无穷无尽的,带笑凑上前去,他研究起了墓碑上的一张父母合照,方便过会儿没话找话。
陆青不清楚他这副曲折心肠,半跪下身,他将带来的花束放在了碑前,又将安知山手里的点心逐盒拆了开来。
忙活的同时,他口中念念叨叨,轻轻快快,是在唠家常。
“你们肯定想不到我现在在干什么,我现在不在便利店和网吧打工了,转去花店咯。花店待遇比之前好很多,主要是不用熬夜了,睡得好,吃得也好,我也挺喜欢摆弄花花草草的……随我妈了。子衿最近也很好,又长高了很多,白白胖胖的,过年往沙发上一坐,跟个小金猪似的。家里还养了只小狗,雪白雪白的,叫糖糖,天天跟在子衿屁股后面乱转,下次带来给你们看看。”
细雨纷飞,下到如今,也渐渐收了势。
点心原本是放在包装盒里的,陆青嫌不好看,就将其拿了出来,绿豆糕一块块垒成了宝塔形,桃酥每三块摞一起,整整齐齐放了三堆。
码得赏心悦目了,陆青才满意地收了手。钳起盒里剩的桃酥,他先是给安知山递了一块,又自己消受了另一块。
吃着桃酥,他伸手拨弄了下白菊的花瓣,笑说:“这束花就是我亲手包的,我爸估计看不明白这个,让我妈好好看看……”
话音未落,平地掀起一阵风,吹动了陆青的衣摆,飒飒有声。
陆青先是一愣,而后转头往上看向了安知山,凑趣:“说他不懂花,不乐意了。”
而后,像每家里父与子的拌嘴一样,他转向墓碑,忍着笑意扬声道:“本来就是嘛,老爸,我现在在花店工作了,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您老那鸡蛋水浇花的土疗法真的养不了水仙。之前把大蒜拿回来当水仙养,结果我妈好好养了大半个月,花没见到,倒是长出蒜苗来了。”
陆青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逗嘴逗得生趣,可说得再多,聆听的却只是一块无心无感的冷碑,碑下甚至也没躺着谁,只摆了两只凉阴阴的骨灰盒。
没人理他,他纵使说得再有滋味,嘴巴也渐渐蓄了青苔,讲不动了。
他没了动静,双手抱着膝盖,蹲在地上,薄卫衣的后背印出脊梁骨的纹突,分明长手长腿,可现在窝缩了,瞧着是骨肉匀停的一小团。
从安知山的视角看去,只见陆青发旋乌黑,发丝下睫毛秀长,浓得成阴。
长睫毛忽然一颤,像蝴蝶吸足了蜜,振翅欲飞,又像坠饱了雨水,再也飞不动了。
陆青仰头,冲他努力笑了一笑,想说话,却是张口无言。
安知山刚才看的照片,此刻起了作用。
他仿佛是什么都没意识到一般,也没看陆青,摩着下巴去盯碑上照片,盯了片刻,一挑眉毛,大咧咧笑了:“哎,小鹿,你和你妈妈长得挺像啊。”
陆青眨眨眼,被话头引没了愁绪,顺着去看照片。
这照片和家里摆的并非同一张,这是爸妈初次约会时的双人合照,两个人穿得质朴,长得青涩,连相片都是毛楞楞,雾里看花般看不太清。
选这照片的原因是父母喜欢,以前当成个宝贝供在相框里,日擦夜拭,摆在床头。老爸曾经搂着妈妈开玩笑,说这照片拍得太好了,百年后也舍不得扔,干脆带进墓里。
谁也没想到百年后会是几年后,正如谁也没想到玩笑也会有一语成谶的一天。
而今,陆青抬眼看相片里的妈妈,圆眼带钝,鼻子灵秀,嘴唇也是薄润的两瓣,少女时期的妈妈是娇憨的,后来结婚生子,眉梢眸瞩渐渐洋溢了温柔。
从小到大都有人说他像妈妈,他从前当局者迷,还看不清,如今站在了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他发现居然真是很像。
不但如此,以前有人说子衿像爸爸,竟然也是真的。
单他自己看,看不出个确切,陆青问:“知山,他们之前一直说子衿的鼻子眉毛像我爸,你看像吗?”
闻言,安知山细研究了那张相片,却见相片上的男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实在是太爽朗太开怀了,将五官都笑模糊了,实在看不出子衿有没有继承到他的鼻子眉毛,安知山便只能是干笑一下:“是,是挺像的。”
陆青细细将照片端详了,端详太久,望得太深,几乎将神魂都召走了大半。
陆青不忍带子衿来墓地,自己却是不忍不来墓地。他两年中来到坟前无数次,每次有每次的苦楚,凄惶与疲惫。去递交辍学申请的那天,找工作找到半夜的那天,被扣了两个月工资的那天,以及在店里被店伙计欺负,被客人刁难的那天……太多太多,多得数不过来。
每每来的时候,他只是彷徨,可待得久了,他的彷徨全酿成了苦水。他那时年纪还小,比现在还小,哭着想跟父母说说话,可话却全讲给了石头听。石头只是石头,无耳无眼,冰冷刚硬,没有笑语没有安慰,没有抚摸也没有拥抱——石头会一辈子沉默下去,然而他这辈子再委屈也注定只能跟石头讲,因为他已经没有父母了。
此时此刻,凝望着石碑上的相片,陆青没管住舌头,愣愣低喃:“要是你们还在就好了……”
本来不说还好,话不出口,门阀紧拧,什么都不至于流泻。可如今字字落下,字字锥心,他被过往冲刷得一趔趄,在洪流中再也站不稳步子。
陆青垂下眼,很无措地又咧了一下嘴角,只不过这次他气息颤抖,没能笑出来,而是逼出了颗泪珠子。
他这两年来不愿想,也不敢想,可如今满脑都是对幸福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父母还在,那该有多好啊。
小鹿已经掉了眼泪,安知山就也没法再陪他装若无其事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心还没来得及疼,宽慰的话还没出口,陆青却已经一抹眼睛,咽了泪水。
“没事……”
陆青吁出气,低声说:“我没事,都来了那么多次了,我早就习惯了。知山,我来之前在车后备箱里放了一瓶酒,还有两只酒杯,你能帮我拿来吗。”
安知山原本想闹两句,让小鹿心情好些,可话到嘴边又转圜,他到底什么也没说,单只是拍了拍陆青单薄的肩膀,转身领命而去了。
陆青放在后备箱里的居然是瓶二锅头,安知山很是啼笑皆非。拿着酒与酒盅返回墓园,陆青仍然是蹲成朵蘑菇,向他说了声谢谢,而后拧了瓶盖,不甚熟练地倒酒。
陆青在忙,安知山站在一旁,回想起陆青之前说的话,脑筋也在忙。
他在想,如果陆青的父母还活着,那会是个什么样子。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陆青的父母还活着,那他不但不能住进陆青家里,不能和小鹿谈恋爱,甚至都没有机会遇见小鹿。
可这样,小鹿会开心,会快乐,不会辍学,不会有一只瘸腿,也不会每年都到坟前洒上几滴热泪。
双亲健在,家庭和睦,前途光明,小鹿当然是愿意如此。
那,自己愿不愿意呢?
虽然事实已成事实,全是不由得人选,可安知山兀自想了一想,他发现自己居然是愿意的。
他能看见陆青就好,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会爱他的陆青就够了,施舍给他一寸小鹿的影子,他就能苟延残喘地把这辈子都敷衍掉。
他从不爱人,如今爱了,也不是个健康正常的爱法,他爱得极其卑微,卑微到已经不算卑微,简直快要趋近于伟大。
安知山,由于对自己总怀有一份恨意,所以尤其的不爱研究自己,他没发现自己的卑微与伟大,觉不出他爱陆青已经爱到了不自私的境地。
现时现地,他单是望着陆青出了会儿神,越看越觉着小鹿好看。如果墓里的二人能死而复生,亦或是从未死过,那陆青肯定会含泪笑出来,那样开心的小鹿一定是更好看的。
陆青满了两酒盅,一杯洒到了墓前,轻声跟安知山解释道:“小时候学人家喝白酒,被我爸妈打了屁股。他们跟我说,等我十八岁高考完,亲自陪我喝一顿。现在虽然不去高考,但也十八了,将就着喝一口吧。”
举起酒盅,唇边挨了杯沿,陆青还没仰头喝,安知山就攥住了他的手腕。
陆青没挣扎,望向了他,眼尾勾留着一点儿哭过的酡红,宛如雪衬红梅:“怎么了?”
事到临头,原先预备好的话语忽然卡了壳,安知山个舌灿莲花的,此时也口拙了。
他拿下陆青手里的酒盅,放到了碑上,故作轻松地一笑:“现在喝太早了,要么还是等明年夏天再喝吧,到时候我也陪你们喝。”
陆青不明所以:“明年夏天?”
安知山平时不嘴笨,这时一笨,居然就会笨到了语焉不详,驴唇不对马嘴的程度。他舔了下嘴唇,说:“今天周五,明后天陪你出去转转,毕竟你之后就忙了,估计也没空玩。”
陆青愈发懵懂了:“什么啊?你明天想出去玩吗?”
这样猜谜似的一问一答,猜到下半辈子也猜不完。安知山略有焦躁地将头发往脑后捋,同时眼珠转动,四下扫了一圈,却是瞥见了墓碑上的一双男女,笑容灿烂,仿佛一种无声无息的鼓励。
于是他将心一横,表现出来的,自然还是风度如常,笑意微微:“我是说,小鹿,你想不想回去上学?”
陆青呆愣了,并掉出个更呆愣的“啊”?仿佛是太不可置信,过了数秒,他再开口,依旧是,“……啊?”
安知山很忐忑,由于忐忑,笑得愈发是八风不动:“我前段时间去找了凌海二中——也就是你以前学校,打听了一下,说是你这种情况可以去当插班生。现在已经四月初了,肯定不能跟着念高三,跟不上。你们老师建议是跟着高二念下学期,平时再自己补补课,明年夏天高考。”
安知山顿了顿:“我听你的,你觉得呢?”
陆青怔仲着,暂时没吱声。
安知山,平心而论,的确是有些心里打鼓。
他平生最不爱担责任,也最担不住责任,这时骤然替小鹿大包大揽,做了全盘计划,他一来是做得生涩,二来,虽然他自己做这些是乐意的,但不确定小鹿是否也乐意被安排被规划。
即使小鹿愿意,可偏偏他又是个太要强的性子,非得安知山像上次让他去花店兼职一般,先斩后奏,软硬兼施,才能让小鹿安心接受他的帮助。
而重新去上学,与去花店打工又压根不是同个量级的事件了。
对于陆青而言,上学与否,会令他的人生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安知山扪心自问,他连自己的人生都过得稀碎,怎么敢贸贸然就去掺扯旁人的——尤其还是陆青的人生?
然而,再不敢,他也还是硬着头皮参与了,也还是掺扯了。
他没信心替陆青把人生过得更好,可至少,他希望他的陆青是有选择的。
安知山这边是惴惴,陆青与他相对而立,也是各怀心思。
陆青想回去,从父母出事到现在,他最想的就是回去念书,想到这事已经在他心头淤成了妄念。他花了两年来劝自己接受现实,他现在已经不再奢望,不再幻想了,可就在这时,安知山却把它拱手送到了眼前。
正是太想了,他才近乡情更怯,一时之间不敢答应。
良久,陆青才动了一下,却是没动身子,只有嘴唇嚅动。
“……那钱怎么办?”
离梦想只差一步了,牵绊住他的还是钱。
听他不是拒绝,不是不想回去,而只是担心钱,安知山松了口气。
他知道陆青缺钱,也知道陆青为了钱受过许多委屈,可知道毕竟不是感同身受。
钱能够把陆青一次次地从希望里锤醒,可钱的问题,对于安知山来说,却根本就不成个问题。
安知山放了心,笑说:“钱……你现在花店不是拿着工资么?我预付给你一年半的,你先拿去读书,上了大学后再打工还给我。”
陆青满拟着会听到满不在乎的“我给你钱”几个字,没想到听到的竟是这样有条有理的答案,他颇错愕地抬头:“真的吗?”
安知山点头,笑了:“真的啊。所以说,你是向我借的钱。借来的,只要以后能还得上,那就是你的钱。既然都是你的钱了,拿自己的钱读个书,这总可以吧?”
陆青窥见了巨大喜悦的冰山一角,便尤其谨慎,不想落空:“那家里怎么办?”
安知山啧了声,像在埋怨陆青的不信任,眼里却仍然有笑:“家里不还有我么?”
他从上至下地打量了陆青,调侃:“我最近可把你和子衿都喂胖了一点儿。”
陆青被逗得埋头一笑,回过味来,还想犹豫:“全交给你,那不是太累了?”
听到这话,小鹿的心思,安知山就已经了然了。
安知山伸出手臂,将陆青拥到了怀里:“没事,全交给我吧。”
他从前不担责任,成日轻飘飘在半空盘旋,责任与灵魂都会害他落了地。
可如今,他声嗓轻柔,却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想要陆青记住。
“这个家,你已经一个人扛了两年了。两年了,很了不起了,现在放心回到十六岁,把以后都交给我吧。”
陆青没声响了,在怀抱中愈埋愈深,搂住安知山的两条细胳膊也越收越紧,紧到安知山都有些发痛了,小鹿才发出哽咽了的回答。
“……嗯。”
安知山平日爱磨洋工,偶尔正经起来,那效率居然是出奇的高。
二人扫墓回了家,他翌日清早就给陆青带回了两身校服。
彼时的陆青还迷瞪着,想着以后要上早自习,他为了提前适应生物钟,才强迫自己起了个大早。外头晨光昧旦,鸟儿才刚开始清嗓子,他这儿已经站到了洗手池前,正冲着镜子撇了脑袋,小心翼翼地刮胡子。
他之前不怎么长胡子,是近来才在唇角与下巴上隐隐冒出了短茬儿。
他不知道胡子是不是跟头发似的,也是营养跟得上就肯长,营养不良就稀疏,反正他某天早上洗脸时,瞧见嘴唇上的一层短短茸毛,惊异之余,还是挺开心的。
他觉得,长得出胡须才能窜个子,窜了个子才能人高马大,人高马大了……旁的不说,他站在安知山身边,才更像样子。
陆青不算矮,但他自觉着还不够高,跟安知山站在一起,打眼一看,他委实不像上面的。
可他又万分笃定,自己一定是上面的,理想与现实相互冲击,一来二去的,他只好把希望尽数寄托在了胡须上。
可惜,他这胡须并不顶用,似乎只能算作绒毛。
陆青今早拿着安知山的剃须刀,装模作样地刮了一通。光完之后,他一摸脸颊,发现这剃须刀兴许是太好使了,刮得原来生胡须的地方仿佛剥壳鸡蛋,白净不说,还嫩得要了命,连半根茬儿都没有了。
陆青还等着摸自己的胡茬下巴呢,没想到触手一片滑溜溜,他正捏着刮胡刀发愣,安知山就从外面回了来。
安知山搭讪着进来找小鹿,小鹿却二话不说,抬手就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摸还不是个随意的摸法,而是窑子里摸美人儿的摸法,拇指指肚流连在下颌棱角,连蹭带摩挲。
摸够了本,陆青收了手,颇不满地瞥着他的下巴,小声嘟囔:“怎么你的就长得这么好,硬刺刺的。”
陆青想做硬汉,安知山显然是更想做美人,挑挑眉毛,他也摸了摸自己的脸:“天天长么,一天不刮就冒茬,没办法。怎么了?不好看?”
陆青瞄着他,就见那下巴的线条全是铁画银钩,既利落又俊逸。他天天早上都能见安知山在洗手台前忙活,刮胡子刮得熟稔至极,刮完了的皮肤仍旧白皙,也不留渣子,只有离得极近了才能看见隐约的青茬颜色。
天生天赐的一张好皮相,一笔一画,全捺着陆青心坎长的。两个人恋爱这么久,陆青看安知山看得久了,依然不自觉地要脸红耳热。
看到最末,陆青扭过了脸,轻轻哼出一声,嘀咕:“混蛋,漂亮死了。”
他略有哀愁地重新面向了镜子,心有戚戚地摩着自己的小尖下巴,心说安知山虽然也不是那么的硬汉,但好歹个头是个头,胡须是胡须。不像自己,本来就不长胡子,现在好容易长了,他辛辛苦苦攒了这许多天,结果一刮就刮成嫩生生的汤圆皮了。
“老婆”有胡子,自己却没有,这可要愁死陆青了。
陆青如何自视不明,暂且不说,他从洗手间出来后,看到了沙发上的两套校服,先是没反应过来,后反应过来了,便是又惊又喜,转向了安知山:“校服呀?”
此话出口,陆青也知道自己是问了句废话。那校服就是他高中的校服,蓝白相间,又丑又肥,他穿了两年,之后还要再穿一年多,怎么会不认识?
安知山却是不在意,他给腿边急得打转的小狗喂了粮,又洗净手,将顺路买的早饭一份份拆开来,对陆青的废话做出回应:“是啊,如假包换的二中校服。早上去你学校门口,随机扒了两个小兔崽子衣服,给你抢回来的。进屋试试呗,看我抢的合不合身。”
陆青嬉笑着跟他闹了两句,旋即欢天喜地抱着校服进屋了。
脱下睡衣,他先将校服白短袖穿了上——时值四月,天还凉着,离短袖的季节自然还早。不过校服没有长袖,要穿就只能穿自己的常服,陆青试穿就想穿一身,便索性直接受用了整套的夏季校服。
校服短袖太新了,浆得雪白硬/挺,而后,他又蹬进了深蓝的校服裤子,裤腿宽肥,一条裤筒能伸他两条腿。
最后,他郑重其事地套上了深蓝带白条的校服外套,拉链一溜往上,拉得严严实实。
抬手整理了衣领,横跨一步,他在衣柜上的大试衣镜中亮了相。
陆青眨巴眨巴眼,没忍住,对着镜子噗嗤一乐。
校服素来只有肥大,没有合身一说,可如今,陆青身上穿着,眼中看着,无论如何都觉得合适。只是他那拉链太往上,显得假正经,他便往下拉到了胸口位置,这次再看,确实就一模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