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进来侍从,被一只突然而来的杯盏砸的头破血流,却硬生生没有躲避。
蒋国安直起身,方才表露出的惊慌失措全部消失地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与他形貌不符的阴鸷。
“跟在他身后的人是谁?”
好半晌后,他阴沉开口。
侍从头上流着血,反应了片刻,方微颤回答:“回长老的话,是夜雨大人新收的侍卫。”
蒋国安掸着尘灰的手一顿,慢慢抬起了头。
“侍卫……?”
脑海中浮现出那名面带面具的黑衣男子,他的眼底逐渐沾染出晦暗。
面具之下,男人的轮廓英挺分明,九尺来的身高、举止间的冷冽气质……
侍卫么?
狭长走廊,昏暗灯光。
云罕的身形忽而一晃,手臂紧跟着传来一股力道。
“怎么样?”
后上方的低哑声起。
云罕借着力将身体撑起,滞缓片刻,摇了摇头。
面具之后,薛界的神色稍稍沉下,眼皮垂了垂。
恍惚间,大塍边城外的场景历历在目。
云罕严肃着神情,将一串山鬼铜钱递过,言简意赅。
“我是山鬼组织里的副门主,从现在开始,你是我贴身的护卫,眼底只有我一人,忠诚不二。”
“想把他们救出来,就必须按我说的去做——时间紧迫,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说罢,不顾薛界严肃探究的眼神,便将一张面具递给了他,往后再如何言语,也不再给予回应。
“过来一些。”
昏暗长廊中,身前的人忽而出声。
薛界的思绪被拉回,稍加迟凝,便上前一步。
“再近一点,身后有眼线。”云罕继续说,继而抬起一只手。
薛界犹豫了片刻,将手接住。
云罕的大半份力道便全部通过这只手传递过去,他能隐隐感受到面前的人有些站不稳。
自从束水一站,对方昏迷后,云罕曾经模模糊糊地醒过几次,无一不是询问他到了何处。
薛界不知他那么迫切地询问地点是要做些什么,他花费了几日空吹风雪,才将“阿芜”的信息完全强压腹中,专注于眼前大局。
说到底,他并不相信阿芜已经死了,他甚至有种预感,觉得阿芜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到达边关的前三日的清晨,是云罕最后一次清醒过来,那时对方问了时日和处所后,脸色骤然变化,紧跟着便要求自己舍弃马车,驾上烈马。
那时他的脸上已失去大半血色,眼神却很坚定。
薛界即便对他心有芥蒂,却到底将他的命放在首位,没有多言,毅然决然地便拒绝开来。
可意料之外,云罕深深看了他片刻,竟趁他没有注意时猛地出车上马。
风雪阵阵,吹得人单薄欲坠。
薛界蓦地瞪大眼睛,几步追上将人叩住。
后续就是,在对方拼死的坚持下,云罕成功被一圈麻绳与自己紧紧捆绑在了一处,拖着半死不活的病体磨了三日。
三日过后,边关潦倒之景恍在眼前,薛界脑中嗡响,用续命的汤药强行把人灌了清醒。
燊郦边城,狭长过道。
“等会儿我进去,你就在门外守着,想办法将门外的人支走,我有话要和宋将军单独说。”
云罕额前滴落一滴汗,低低哑哑地出了声。?
第100章 章一百:水牢/“他的身体大半浸没在寒水之中。”
薛界感受到他近乎冰冷的身体,喉结微微滚动了一圈,继而低低“嗯”了一声。
云罕旋即屏气,将身体撑起,脸上冷漠威严,径直走向了深处。
那是一处水牢。
燊郦边城的地下,修筑着一个庞大的刑罚地,其中水牢占据了很大的一块地方。
云罕刚一进去,身体就摇晃了一下。
扑面而来的阴风从唯一的窗口窜入,经过寒凉刺骨的深水,席卷了冰冷的温度,门一开,就迫不及待地窜出去。
那水牢的正中央束缚着一人,两根粗壮的铁链自顶端拉下,牢牢地捆在对方瘦白的手腕上。
薄衣浸水,紧实地贴在他的胸膛、腰身,勾勒出他优越的身姿,黑发凌乱地垂落下来,几缕沾到瓷白的皮肉,与半透的水光下、一衣之隔的肌肤完美映衬。
宋庭誉自那日打下蒋国安的牙,便被强制性地带到了此处,已经在这里泡了一天一夜,意识都半带昏沉。
云罕走过来时,他只把对方当成了热衷折辱人的敌寇,连眼皮都没高兴掀起来。
直到前方的人淡声开口。
“宋将军。”
宋庭誉被迫吊起的双手细微地颤动了一下指尖。
这个声音……
他艰难地抬起了头,意外又意料之中地,看见了云罕这张熟悉的面孔。
“……你。”他缓缓攥住了手指,沙哑地吐出一个字。
“三天时间,我想办法,将城防图交给你……届时成败与否,全在君身。”云罕在下一刻言简意赅。
宋庭誉的瞳孔微微颤动,眼中又清明了一些。
脑中快速地消化着他话中的含义,防备和希冀在电石火光间争执。
“为什么帮我?”
他嗫嚅唇齿。
云罕顿了一下,须臾后,唇角露出一个笑意。
这一次,他的眼底似乎真的有了一点愉悦,不再是从前那般浮于表面。
“……宋将军,倒也不担心我使诈?”他的眼皮垂了垂,答非所问。
宋庭誉的意识越来越清醒,大脑的思维恢复了从前的活跃——
有时候寒冷,真的可以将一个充满癫狂的人,一步步拉回理智的高台。
荫护者的死亡、至亲的虚伪、置之死地的残局……几厢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接受肉体的极寒时,竟一点点地消散、减弱,最后将人燥热跳动的心都抚平,变得麻木、冷静。
而冷静,又是激发人找回理智的安危之机。
宋庭誉从绝望的痛苦之中缓解过来,想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逃脱桎梏,绝地翻盘。
一天一夜的寒冷侵骨后,云罕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仿佛在这昏天暗地中,找寻到了一处燎原星火。
“京都的那位最大头领,是梁惘。”
地牢里,宋庭誉同样没有回答云罕的问话,自顾自地启唇。
这是一个肯定句。
云罕依旧抿着唇,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宋庭誉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倘若我没有猜错,京都已经被他控制了罢……”
“边土沦丧,京都落网,兵符恐怕也到了你们的手上……那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你欺骗的呢?”
宋庭誉也闷闷笑了一下,撩起眼皮时,却对上云罕认真观察的眼神。
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慌乱,反而迎面应上去,在这昏暗的水牢里,和他四目相对。
只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就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云罕的目光与从前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不同,他的眼神很纯粹,让宋庭誉觉得,他甚至是在看一件物件,打量自己也是单纯地想将自己全部观察一遍。
其他什么别的心思,竟一点也没有。
“果然他会跟了你。”对方忽而开口,声音很低,有些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随然。
宋庭誉微微压了压眉。
“——既如此,我先前准备的那些说辞倒成了无用功了。”云罕很快恢复音量,好像刚才的一句下意识而出的话是旁人晃了神。
他的表情重新严肃起来,稍稍上前,靠近一步。
“将军聪慧,那我不防直说了罢……周王有心谋反,京都确已受他所控,有些东西,想必您已经猜到——他没有直接将你二人斩杀的目的,便是想要招安。”
“至于要招安的人……”他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门外。
那是邢遮尽的大体方位。
“……真的,仅仅是招揽么?”宋庭誉了然,听到这里,忽然哑声问道。
云罕一顿,面上出现了几分怅然的笑。
“小将军,有些事情,谁又能完全说清呢?”
他没有直接说明,或许当真如他所言,他自己也不清楚。
“前天蒋国安已将招安之事告诉了裕王殿下,不过进展地很不顺利——盗取城防图之后,还需要你们组织到兵权,你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至少……不能像现在这么狼狈。”
他说到这里,宋庭誉也明白了云罕想要做什么。
“我会想办法联系到邢遮尽,配合你假意招安。”
云罕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从鼻腔里闷响出来,一阵冷风却骤然吹过,他的眉倏而皱起,没有忍受住,扶上了牢里刑墙,低低咳嗽起来。
半晌以后,他才缓慢地站起身。
宋庭誉眸色一暗,半垂的眼皮正好扫到他掩在袖下的手。
那里残留着几分不显眼的血色。
“神子大人。”
恍然间,他低声开口。
云罕僵持一瞬,继而抬起了头,唇角重新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宋庭誉就这般和他静静对视了几秒。
“我能问您些问题么?”他又开口,轻轻地说。
云罕神色不变,身上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多了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样子……似乎是泄了口气……或者是轻松了什么。
“将军说罢,我一直在等您问。”他同样轻轻地说。
他的声音很好听,倘若不是透着些虚浮和低哑。
宋庭誉慢慢吸了一口气。
“关于梁惘、邢遮尽、还有……我的父亲,您都知道些什么?”
“……这可有些长了。”云罕闭了闭眼睛,神色有些游离,继而拿出来一串事物,“梁惘除了周王殿下的身份,还有一层……将军,您将这三个人物挑出来问,恐怕已经猜到了罢。
他的手上,是一串山鬼铜钱。
“他就是山鬼组织的门主,您……猜对了哦。”他歪了歪头。
“至于您的父亲,其实我只听说过一些事,并没有真正见过他——”
“他那时还是山鬼组织的副门主,梁惘与燊郦勾结已久,这一场大局早在多年前便已布下 只不过路上出了点意外,以至于拖到现在……”
“这个意外,便是您的父亲。”
宋庭誉稍稍凝滞。
“说来,上一任副门主与敌国通下协议,一个得到想要的军权荣誉,一个得到内部信息的保障,怎样想都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可到最后,你父亲却临终背叛了组织。”
“梁惘是一个疯子,表面温润的人,对待背叛之人总是不会手下留情。”
“不过很遗憾,你的父亲并没有等到接受惩罚的那一天就过了世……那么组织的惩罚,就沦落到了他的儿子身上。”
“好巧不巧,宋将军,您的两重身份,都符合这一点。”
“……两重?”宋庭誉晃了瞬手,带动寒水中细微的涟漪,沙哑出声。
“对——两重。”云罕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您不仅是背叛者的儿子,还是裕王殿下最为珍贵的人呢……”
“说起他对裕王殿下的执念……”云罕顿住,眼神中细微地闪烁过一丝犹豫,继而全部消失不见。
“裕王殿下和他之间的故事,还是等时机成熟,周王亲口告诉您罢。”
“我说完了,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哐当……”铁链被带动,宋庭誉没有控制地挣扎了下,继而又冷静下来。
云罕看见他的胸膛微微起伏。
“不能说么……”宋庭誉认真地望向他。
他在问邢遮尽和梁惘间的所谓羁绊。
云罕默认。
“好……那么,我就来问一些别的了。”宋庭誉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压迫感旋即而来,“大人苦心煞费,帮助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还以为,将军不会来问这个问题。”云罕微微凝滞,“毕竟您知道,我是不会说的。”
“说不说,不都是问了才清楚么?”宋庭誉淡淡笑了笑,“那让我猜猜罢。”
“你想帮的是谁?薛界?”
云罕的脸浅淡地僵了一瞬。
宋庭誉勾了勾唇,几息后,缓慢摇头,“不……这不是你的主要目的——”
“祭神礼上,神子刺杀多尔,庚子之变、学子索命。”
“浮妄楼中,花魁表演,灯光闪烁,字画重生。”
“还有纯真的雁儿作画题字,说漏嘴的友人……这些种种,看似暗示,其实都是明面的牵引——”
“——你知道梁惘的计划,所以事先刻画出失误被我们抓到的假象,然后顺理成章地被‘押送’到边关,以此将我们逼至绝境,再伸出援手。”
“而你的最终目的,就是扳倒颢砀,重立明君——”
“——我说的对么?庚子年殿试探花郎,闻人芜?”?
第101章 章一百零一:“阿兄……”/“你活不久了,是么?”
末尾的三字称呼骤然出口,云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份惊讶,与惊讶同时而出的,是一丝说不上来的异动。
仿佛是一颗自沉深土多年的玉石,陡然窥见了天光。
那大概是一种渴望、满足、又有悲恸、落寞……
“您竟然……猜出来了么?”牢中的水滴一滴一滴地坠落,泛起涟漪,好像滴落到了心间。
某一瞬间里,宋庭誉说出了这句话后,感到面前人又透明了几分。
“……本来是没猜出来的。”他低声,“只是从浮妄楼出去的那日,你昏迷,我守在你的床边,听你喊了一句阿兄……”
薛界有位红颜知己,宋庭誉与他相处的这数年里,曾经听他提起过几次。
自从浮妄楼的一系列事情被转述到他的耳中后,他便愈发对云罕这个人的身份起疑——
知晓只有二人所知的歌曲,清楚二人间的羁绊,还有一位意识模糊时,都下意识呼喊出来的兄长……
这种种迹象,都无限向着某一处靠近。
“其实我最后得到确认的契机,是你方才的一句话。”宋庭誉轻轻开了口,“你说,果然他会跟了你……”
云罕指尖一晃,眼底闪烁过一丝茫然。
“看来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把内心的话说漏了呢……”宋庭誉眼皮垂了垂,露出了一点笑意,“你在提起‘他’这个字时,眼神出现了几分变化,有你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深意——那种能将人溺进去的眼神。”
“跟在我身边的,无非就只有两个人……邢遮尽同我长大,必然与你没有交集,那么还剩下一个,就很了然了。”
他越往后说,云罕的表情更淡,微微张开了唇,显出几丝苦笑。
“宋小将军能走到如今的地位,果真是有几分本领的……不过连你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物,他却没有看清。”
“正因为我是外人,他是局里人,才反倒两眼混沌……而且,你真的有想让他知道过么?”
宋庭誉的眼神里带了些锋芒。
云罕的指尖一晃,无端露出了几分慌措,他偏过了头,便要作势离开。
宋庭誉却在他即将踏出门外的那一刻开了口。
“你活不久了,是么?”
云罕攥了一下手指。
“你想和他们同归于尽?”宋庭誉继续说。
“你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因为这是最后一面了,所以……你打算永远都不告诉他,是不是?”
云罕终于恢复动作,对这汹涌而来的几个问题一个都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过头。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话,带了些笑意,零碎、低哑……飘零在风中。
“您会尊重我的选择罢?”
“宋将军。”
无论发生什么,结果如何,都该由我自行承担。
宋庭誉不再吱声了。
水牢的门打开,又窜一阵阴风,云罕在这阴冷潮湿之所待了片刻,眼前有些发花,刚出门就一个趔趄。
“……”
手臂被人撑住,他略显涣散的瞳孔向上望去,正看见薛界欲言又止的薄唇。
“都办妥了,先回去。”他借着对方的力撑起身,扫了一眼周边,被烈酒放倒的守卫东倒西歪地倒在桌面上。
二人一直走到一处里屋,确认屋外无人后,方关上了门。
云罕虚浮的身体在这一刹那“轰通”摔到了地上。
薛界骤然转首,唤了他一声,得来对方的摇头,迟凝片刻,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到榻上。
“……你去哪儿?”云罕撑起眼皮,看见对方沉默转身的背影。
“煎药。”薛界顿住脚步,面具加持下的脸色看不出神色。
“不用了,我休息一会儿便好。”云罕摇了摇头,虚虚掩掩地闭上了眼睛,“蒋国安不会相信你的身份,你且留在这里,最近几日是至关之际。”
薛界被他的话滞留在了原地,手指慢慢攥紧。
屋外冷风呼啸,凛冬未尽,愈演愈烈。
身后传来低低哑哑的闷咳。
他终是转身,几步上前,将被褥严实盖到了云罕的身上。
后者半混沌时模糊睁眼,没有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只无意对上了他的眼神,略微迟愣,“……你也不必担心宋将军,他很快就安全了。”
薛界收回了手,没有说话。
云罕没有忍受住,又闭上了眼睛,身体细微地蜷缩着,偶尔溢出一声呻吟。
没人知道他正在遭受着怎样的痛苦。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上究竟有多少奇杂病症。
这些病症一齐发作,总会将他折磨地生不如死。
不过他除非到完全失去意识,从来都不会把这些东西表现出来。
“你为什么变了。”恍惚间,意识要完全消匿时,耳边传来了一道声响。
他睁不开来眼睛,鼻腔里闷闷应了一声。
薛界听到这声模糊的回应,喉结滚动一圈,眼神里掺杂着许多,复杂而无法清顺。
他伸出两指,背按到对方的额头上,意料之中又触摸到了滚烫。
他忍不住偏过了头。
你为什么变了。
这是他对云罕出现的直观疑问。
多日前的那次争执,仿佛成了一处契机,契机以后,云罕身上的轻佻气息全部消失地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平和。
这本是惯常于出现在每个人身上的特点。只是从云罕举止中释放出来时,薛界却觉得和他整个人都格格不入。
冥冥之中,心上产生了一种预感,在这些细微的细节里不断放大。
他总觉得,云罕要做出些什么荒唐可怕的事。
床榻上,云罕颠簸数日,终于得到了平躺的休憩,积攒而来的疲惫一拥而上,让他比先前更加昏睡地不得安宁。
脖颈前压被子的手刚刚要试图离开时,他就眼疾手快地抓了上去。
薛界的身体僵住,产生了一种将人甩开的应激反应,下一刻,却又硬生生忍住。
“阿兄……”榻上人的大半个头都缩进了床褥里,几缕白发蹭到了面容之上,和他完全一色的面孔相融合,长长的睫毛受着梦魇的驱动,一颤一颤,像一只畏寒的鹌鹑。
某一瞬间里,薛界觉得血液有些发烫,记忆翻江倒海,将面前人与第一次见面时的心上人重合。
“你叫我什么?”薛界出声,眼中是难以置信。
阿兄……
阿兄……?
他感到血液越来越烫,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灼伤一般才能罢休。
手下意识地想要将人攥紧,又想到什么,硬生生把力道抑制住。
《明妃曲》、下意识而出的手上动作、 知晓只属于二人的过往、还有与模糊间记忆重合的面孔……
恍惚间,一个荒唐可怖的想法在脑海中涌出,致使他手脚冰凉。
……不可能。
薛界忍不住按住头,太阳穴突突直跳,令他额前青筋暴起……
怎么可能……
他的阿芜,分明就是……
“你刚才喊我什么?再说一遍……”薛界猛然松手,对着云罕低哑出声。
对方受到噪音,不适地蹙起眉,将头埋得更深,咯出一道呻吟。
薛界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阴影之中,强迫自己冷静地弯下腰。
“云罕……”他喊了一声。
“云,罕。”
榻上人没有反应,被病痛折磨地有些恍然。
薛界红着眼睛,喉结滚动了好几圈,才将尘封在心中多年的名字喊了出来。
“闻·人·芜……”
云罕长白的睫毛轻轻颤抖一瞬,鼻腔里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回应。
薛界在这刹那里浑身血液凝固,脸色惨白,一滴泪从眼眶脱落,毫无预兆,掷地有声。
他的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头痛欲裂,内府翻江倒海,产生了一种想要干呕的冲动。
阿芜……云罕……
强烈的刺激下,眼前阵阵发昏。
【“一场名为昏聩无道的火海突如其来,将他彻彻底底葬身于此。”
“……他,死在了六年之前。”】
薛界忽而放开手,一把将榻上人的衣物扯开,昏睡中和的云罕受到波动,口中发出一些稀碎的呻唤。
瘦骨嶙峋的身体失去遮拦,赤裸地暴露在了眼前。
那冷白的后背上骨骼分明,到处都是伤疤长痕,表皮已经不能算做完整,坑坑洼洼一片。
脖颈好似被人扼制住,薛界梗着脖子,将手颤抖地抚上了他的后背,只见那些横乱的伤疤下方,藏着一点点起伏的肿泡。
那似乎已经是一段久远的过往,没被伤痕覆盖的幸存处都泛着些红,乍一眼看去,竟不能完全看清。
……在马车之上,薛界曾经为他换过几次衣物,只是从未如此认真地观察过对方的身体。
在确认那是被火烫伤的痕迹后,他的心仿若巨石落地,四分五裂。
【闻人芜痴迷书卷,苦读数年,庚子年进京,得御赐探花苍月毫一支,同年文字狱起,葬身火海。
云罕庚子年出,无父无母,轻衣行世。
所谓生由,独杀仇于世。】
当学子寒窗苦读,脚踩荆棘,一步一步踏着血印到达高台,而被一种莫须有的罪名成为史书遗污时,闻人芜就彻底死在了六年前的大火中。?
第102章 章一百零二:虚弱无措/“他哭着,瘦削的手骨胡乱抓窜。”
接连十几日的高烧未退,早就把云罕折磨地不成人样。
覆盖在他身上的床褥衣物一瞬被扒开,每一寸肌肤都开始细微地战栗,迷糊间,他瘦削的手骨胡乱地向周身抓窜,勾到薛界的衣摆,便迫切地向身边拉过去。
只是力量微乎极微,拉到一定程度,就纹丝不动起来。
云罕喉咙里咯出了几个音节,像外头最薄弱的一处雪花,跌跌撞撞地坠落。
薛界怔愣在原地的神志被拉了一把,随后心跳复苏,如同冰山火速化开。
他的四肢还是僵硬,身体没有得到掌控权,却已经一把将人抱在了怀里,迟钝地收紧手臂。
错了……都错了。
云罕的身体发烫,烫的灼人心,胸前嶙峋的骨骼硌得肌肤生疼,薛界却用力地将人抱紧,仿佛害怕稍微松懈,对方就会突然消失在原地。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五六岁的孩子,自幼身体瘦弱,尚未发育完全的声线,比同龄人小一圈的骨骼……
这种种一切,都在牵引着人向着错误的一端跑去。
薛界恍惚想起,束水老一辈的人有份迷信,自小体弱难养的男孩,将他从小当做女孩养大,就会得到上天的垂怜……
云罕自幼唇红齿白,骨架纤细,他从见到对方的第一眼,便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了女子……
现在想来,朝夕相处若干年间,他竟连对方的性别都没有问过。
如今蹉跎过世,只觉得造化弄人,荒唐而可笑。
薛界抱着人,几乎无法思考,闭上眼睛,就是对方满头的白发,遍布躯体的伤疤,还有他跛着的腿……以及这半月来,他把对方当做孟浪之徒做过的一系列事物。
……真是该碎尸万段。
他瞳孔倏而血红,犬齿磨上嘴唇,硬生生磨下了血迹。
云罕浑身滚烫,却畏寒地紧,得到温度,几乎没有思考,就向着人怀里钻。
恍惚间,记忆翻滚,带他回到了最深沉的一场噩梦。
——那是他这辈子以来,最为炙热的一次。
天生的体寒在硝烟烈火中消失,滚烫的火灼烧在了他的后背、躯体、四肢……
他的周身,数百名学子被捆绑在柱上,烈火焚烧间,还在不断呐喊。
“陛下,您当真要愚昧至厮,用这种荒唐之罪,至我等与死地么?!”
“芊芊学子,赤心可鉴!”
“偌大河山,宝珠蒙尘!”
“陛下,您不该如此……这大塍的江山,终会葬身在您的手上!!!”
火势愈加凶猛,啸风助长,硝烟肆意……
云罕只觉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火将他的肌肤一寸寸地烘烤,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火红的烙印,心中万千不甘最后只化作泪水。
他那时空有一处读书天赋,却到底未经人事,在临死之际,他甚至还感受不到真实。
……为何?
书卷之上,将皇帝赋为天之骄子,天子是除生养父母外他们共同的尊长,经年累月的古书熏陶下,它们教会后辈忠心不二,奉主为安,教会他们将天子视为至高无上,普渡圣洁之存在……
可为什么?他们万千学子步履蹒跚,真正见到了天神般的天子,最后却只看见了肮脏、愚昧和丑恶?
他……不相信……
他不服。
他不该就这么死了,不该……
大塍京都里,中央坐着的人,从来都不该是那昏聩无道之人,从来都不该是。
昏暗灯光下,云罕埋在薛界的胸前,忽而开始大口地喘息,手脚挣扎起来。
眼角滚落一串串的泪珠,如同离弦之箭,好像忍耐许久的苦痛,都在此刻崩溃。
“不是……不是……”云罕低哑地嗫嚅。
水珠滚入胸膛,薛界倏而回神,慌措地将他的手臂收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