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郎,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耳边温热一片。
江涿的脑子都懵了,只觉得浑身都飘到了半空中,愣愣地应了一声,傅夺便垂了垂眼睫,又流连几息,倏而将人松开,翻身上马。
薄光下,江涿愣愣地追随过去目光,就见骏马奔腾,马背上长身挺立的人迎着风雪扬长而去。
恍惚过耳根微微的淡红。
江涿得召进殿时,环顾四周,只看见梁惘一人的身影。
“殿下,请问陛下在何处?”他的身形透着拘谨,极力让自己表现出昂然挺胸的样子。
梁惘依旧站在那龙椅边,慢慢抚摸着上方的纹路,闻言微微一笑。
“陛下龙体欠安,江家公子有什么事便和本王说罢……”
江涿被他笑得脊骨发寒,不知怎么,总觉得梁惘有些变了,他一行一止间表现出来的动作,都透露着明晃的不敬。
隐约里,心头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
“敢问殿下,皇上什么时候能够与我会面?”
梁惘指尖一顿。
“恐怕需要个十日半个月了……陛下这病,可不轻。”
他又对着江涿笑了一下。
这一次,江涿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遍体的寒意。
与预想中截然不同的场景流露到了眼前,他竭力握拳,才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心头的不安极力放大。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到了脑中。
“啊……既然如此,那小官便不多叨扰殿下了。”他挤出一个笑意,便要起身离开。
下一刻,面前却拦出了几位侍从,梁惘的声音旋即而至。
“小公子来都来了,便住上几天再走罢……也算是梁某的一片心意。”?
第97章 章九十七:失控崩溃/“别不要我,我会疯的。”(二更)
宋庭誉从黑暗中醒过来的时候,疼痛缓慢地从内府复苏,四肢酸痛,浑身无力。
战场上的伤痕,带着情事时自己剧烈的挣扎,即便邢遮尽已经尽可能地温柔以待,他的身体还是像被狠狠鞭挞过一番,连呼吸都抖的厉害。
人被两只手紧紧抱住,热度隔着衣物传过来,宋庭誉却感知不到温暖,分明寒毒已过,身上的感知依旧如同一盘散沙。
他的眼神里恢复了冷静,冷静地有些可怕。
邢遮尽时刻紧绷着神经,到后头支撑不过去,才半阖上眼,如今宋庭誉稍作动作,便立时醒了过来。
“阿……”
“你庇护了他十余年,还要庇护多久呢……”
他方待开口,宋庭誉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平安死时的绝望、还有云雨时的承受,让他的声带严重受损,平日里清列的嗓音都是沙哑而难听。
邢遮尽抱着他的手不由收紧。
他做好了宋庭誉醒后失控的准备,唯独没预料到他如此平静的询问。
【你为什么不反?】
囚车中,低哑的声音如雷贯耳,吵的人心不得安宁。
邢遮尽感到脊骨发寒。
“邢恹之……”怀中,宋庭誉平淡出声,似乎在和他说一件寻常的感慨,“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很聪明,知晓变通,遇到不能掌控的事便换着得到掌控。”
“不像我,死犟什么宁折不弯,搞的最后头破血流……可直到今时,我才知道,原来你比任何人都要倔强、甚至到了不分世事的地步。”
他说到这里,忽而轻轻笑了一声。
黑暗里,邢遮尽将隐隐颤动的手脱离他的身体。
他从未觉得宋庭誉的笑有这般刺耳,让自己的心口疼得难以呼吸。
他知道宋庭誉在说什么。
……邢遮尽无情无义,也有情有义。
他并非出生便如此光辉,孩童时期落魄无光,除了清妃,身边便只有一个宋庭誉。
宋庭誉虽为护国将军之子,状况却是比他还要难捱三分。
说明白一些,那些年里,他们能平安长大,全靠清妃娘娘的勤吃俭用。
只不过虎落平阳被犬欺,墙倒众人推。
清妃再如何努力,也终究不过女子之身,想要养大两个孩子,可谓难上加难。
最落魄的时候,先太后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先太后与颢砀不同,她为人善良,温柔贤淑,听闻清妃有难,第一时间便派人送了救助。
谁都知道,颢砀皇帝这皇帝来得不光彩,先皇在世时,对方并不宠幸先太后和这位皇子,可即便自身处境也不优渥,先太后还是选择了帮助清妃。
人言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其中温情最是长长戚戚,难舍难分。
与在人情世故上一窍不通的宋庭誉相比,比他大上一些的邢遮尽一直将这些看在眼里。
因而当先太后死前的最后一刻将他召集入宫时,他对对方提出的期望感到毫不意外。
作为母亲,先太后是最为了解儿子才学的人,可即便再清楚儿子再是个草包,也放不下身上的这块肉。
她临死之前拜托清妃和邢遮尽念在这些年扶持上的恩情,日后辅佐颢砀成为一代明君,以了却自己的牵挂。
再濒死之人的苦苦哀求下,清妃含泪应了下来。
这是架在邢遮尽身上的一道枷锁。
他也随之而应。
即便有悖于心,这些年里,他却确确实实做到了答应先太后的事。
可越到后面,他越是动摇。
不止一次,他跪坐在灵堂之中,望着母亲的牌位,低声询问。
他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他是不是该停下来了?
为还一人的恩情,真的要以江山社稷的安危为代价么?
运筹帷幄这么些年的裕王殿下,露出了迷茫的眼神。
灵堂中的香火燃烧断裂……可到最后,也没有人来回应他。
燊郦边城中,邢遮尽的脑中混沌一团,几厢情绪交织,搅得人不得安宁。
空气安静异常,连二人异样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宋庭誉只是竭力扯动了一下嘴角,就好像把全身的力气都花光了,他的目光冷淡,瞳孔灰暗,重新恢复无知无觉的模样。
“我……不知道。”上方,邢遮尽沙哑挣扎的声音终于开口。
预想中的答案,却还是听得宋庭誉失望异常,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再次笑起来,却扯得五脏六腑都生疼。
从前邢遮尽有多想要看见宋庭誉笑,如今便会有有畏惧他的笑声。
那一道道笑声,仿佛成了利刃,一刀刀剐到自己的心上。
“……别笑了。”他终是忍不住开口。
宋庭誉反而崩不住神,忍着浑身的苦楚也要继续折磨对方。
“阿誉……”邢遮尽又唤了他一声,临近末尾,竟然溢出了一声哽音。
宋庭誉的嘴角一僵,瞬间愣在了原处,好像连呼吸都忘了。
下一刻,下巴就被拈上,薄凉的嘴唇覆上,与他的面孔相贴。
双方的面容都像寒冬冰雪般冷凉,交错的呼吸却炙热难当。
在这炙热里,混杂着的流动的凉点便格外清晰。
发觉到邢遮尽流下的眼泪沾染上面部的瞬间,宋庭誉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住了,只知道被动地承受这个缱绻颤抖的吻,如同一只失去思考的病兽。
邢遮尽的嘴唇有些凉,又有些甜。
是他先前在床上失控时把人咬破嘴唇而来的血液的甜。
整个接吻的过程里,邢遮尽始终闭着眼睛,直到拥吻结束,他还是垂着首,几寸以外,炙热的喘息声喷洒在宋庭誉的面容上,透着局促和不安。
宋庭誉还愣着。
接连数次的冲击,仿佛把他灵活的神思都有些震坏了,直到肩膀处埋上了一人的头,干净的里衣浸透了泪水,他的心才后知后觉地产生痛感。
“阿誉……别不要我。”邢遮尽开口。
声音从深渊中攀爬而来,惹得浑身都是血污。
宋庭誉的心狠狠颤动,喉结滚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邢遮尽沙哑着喃喃,“我不知道。”
“母妃死前,最后要我做的事,就是报答先太后的恩情……我……我……”
他逐渐说不上话来。
脑中麻木的神经在渐渐湿透的肩头复苏,整具躯体的热量得到传送。
宋庭誉的指尖颤动,大悲之后的神志慢慢清醒。
他麻木的心看见了深海。
“你当时寒毒病发,浑身是血……我真的怕你就这么死了……”
“你死了,我会疯的。”
邢遮尽的声音逐渐变大,不稳而颤动。
宋庭誉感觉到腰间的手用力地收紧,将那处的皮肉按得生疼。
邢遮尽整个人都变得有些癫狂。
他忍不住大口地喘息,好像得不到了氧气,邢遮尽的话一刀一刀地剐在自己的心上,让原本痛苦的身体更加痛苦。
……脑海终于越过悲戚,找回了深厚的爱意。
对了……边关百姓遭受毒手,痛苦的并不只有他一人。
真正造就惨案的并不是邢遮尽,而是颢砀的圣旨、潜伏在明面以下的敌人、还有蛰伏待机的贼寇……
甚至于,酿成惨案的还有他宋庭誉本人。
分明在战前的前一晚,邢遮尽还与他提醒,说蒋国安有问题——
他那时信誓旦旦地说会将他看护好,到头来,又看护了个什么东西??
错了,所有人都错了……并不是邢遮尽一人所酿的错。
多少年里,邢遮尽坚守着世间唯一亲人的遗嘱而自相矛盾,日日遭受着两方的谴责而独自承受……
他们都觉得,大塍的裕王殿下已经无坚不摧了,甚至连宋庭誉也这么认为。
可太多人都忘了,邢遮尽今年也不过二十又五,凭什么这一切的磨难和压迫,都要承载在他一人身上?!
他也会累的。
也会崩溃的。
“你当时喊着我的名字,说恨我……我不知道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强迫了你,等你醒过来,我该如何面对你?你会不会真的去恨我?……可已经八年了,我们都错过八年了——分明好日子,才过了那么几天。”
“我是真的舍不得你……我要疯了……”
邢遮尽一字又一字地说出,到后面,甚至有些语序颠倒,胡言乱语。
宋庭誉只感眼角滑落什么,早已哭干的泪水竟然又从眼眶脱落,抱住自己的人还在絮絮叨叨着,邢遮尽吐着话,从未有这么慌不择乱过好,好像错过今日,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终于,宋庭誉一把捏住了人的双颊,仰起头粗暴地吻上了他的双唇。
未尽的话语全部堵在了喉间,最后化作交缠决绝的舌,疯狂地搅动碾碎。
不安、惶恐、分歧、仇恨……
宋庭誉吻着他,疯狂又炙热,有一瞬间里,他浑身的血液都被点燃,让脑海中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只有在此刻,近乎无度得和邢遮尽接吻,属于他们的痛苦和苦难才会短暂地消失,蜷缩进了洞中。
可为什么……从前每一次觉得甜腻无比的吻,会在今日满是酸楚,难捱万分??
第98章 章九十八:蛊惑/“他胸膛、脖颈、双唇尽是狰狞的咬痕。”
蒋国安来的时候,二人身心俱疲,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房门被打开,邢遮尽最先机敏地反应过来,两步将榻上的人盖住,自己则半敞着胸膛,将宋庭誉护在了身后。
蒋国安看见他那双满是提防和威压的眼睛,心中下意识地想要笑出声,可不知怎么,他又冷不防想到了之前在半路上,邢遮尽疯狂嗜血的双瞳,令他虚咳一道,硬生生地将笑意收了回去。
后方旋即出现几名侍从,将二人压制分开。
“裕王殿下在车上宁死要停的目的,就是为了一度春宵?”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嘲讽。
黑暗的屋中被烛火点燃,屋中的事物全然显露。
宋庭誉本是带着滔天的恨意看向蒋国安,闻言微微侧首,瞥向另一边被强迫按住手脚的邢遮尽。
这一看,他的思绪忍不住跟着颤动了一下——
邢遮尽半敞的胸膛、脖颈、双唇上尽是狰狞的咬痕,甚至几处,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冷白的肌肤上覆上难掩的疤痕,任谁都能联想到一场激烈的情事。
……蒋国安一眼就看出先前发生的情景,是有原因的。
宋庭誉的眼睫不由垂了垂,模糊的记忆里,浮现起自己情绪失控对邢遮尽愤怒而出的反抗,撑在身侧的手便不由握紧。
“与你何干?”邢遮尽却对自己身上的伤没什么大反应,只是沙哑出声,一字一顿地吐露语句。
蒋国安到底卑躬屈膝地潜伏在边境多年,将忍耐的性情磨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即便邢遮尽对他如此态度,他也没有表现出恼羞成怒的样子,反而淡淡地笑出了声。
“当然与我有关了……毕竟,现在可是我的地盘——殿下忘了吗?就在今日,你们可是被打得溃不成军!”
他这样说着,恶劣地看向邢遮尽,后者没有立时接话,倒是身侧的人出了声。
“——叛逆宵小,何来脸面……”宋庭誉声音低哑,丹凤眼里满是鄙夷和仇恨。
蒋国安一顿,木械式地转过了头,浑浊的眼球盯上了宋庭誉。
不知怎么,转到这位曾经风光无两的护国小将军时,蒋国安身上的耐性一下子就淡了许多。
也或许是这句话实在令他觉得可笑。
他“嗤”地一下捧腹,慢慢踱步到了宋庭誉的面前。
另一头的邢遮尽在厉声地吼出他的姓名,结果都是无济于事。
“叛逆宵小……?”蒋国安把这几字在舌尖重复了一遍,似乎在细细摸索,好像这几字除本体外还藏着什么深层含义一样。
恍惚间,宋庭誉看着他幽深的面孔,预感到了什么。
“哈哈哈…”果不其然,蒋国安在下一刻就笑了起来,他倏而弯腰,一把掐住了宋庭誉的脖子,“裕王殿下如此批判我便罢了,宋将军又有何颜面这样说我呢……
“毕竟,您的身份,又何尝不是逆贼之名?”
脖颈的手让宋庭誉难以呼吸,使他被动张唇,话从喉中咯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蒋国安看着他如鱼出水干涸痛苦的神色,心情更加愉悦了。
不知何时,他已经将这个多年的边关异类,当做了自己十分厌恶的存在。
“听不明白么?”他嗤笑一声,“宋将军就没有想过,您的父亲死前,边关日日风调雨顺,只偶尔出现几次动乱,怎么就那样巧,他死之后,燊郦兵一举破关,搅得民不聊生?”
“宋庭誉……你真的以为,是上一任护国将军管兵有方,才护得边疆这么长时间的安宁?”
宋庭誉脑中轰地炸响。
邢遮尽怒吼一声,将身后钳制住的人猛然甩开,而后一把将人揽了过来。
“你想说什么?”他抱住宋庭誉冷声问。
蒋国安眼疾手快地将手松开,险些被大力直接弄断手臂,他的后背生起一阵冷汗,后方的侍从想要再次将二人拉开,他才缓过神一样地摆了摆手。
真是,苦命情深。
“裕王殿下如此聪颖,非要我完全坦白了您才死心么?”
“那我可就说了……”蒋国安一指宋庭誉,“你——你的父亲……大塍国万人景仰的前护国将军……
“其实是一名实实在在的,通敌贼。”
“你放屁!”宋庭誉猛地吼出声,从邢遮尽的怀里挣脱扑向蒋国安,后者猝不及防,被狠狠砸了一拳,口中一阵腥甜,待侍从将宋庭誉拉开时,便看见了掉落的两颗牙。
这一次,蒋国安肥硕的肚皮终于剧烈地起伏起,似乎真的愤怒起身,抓着自己的牙举起手臂。
“把他压好了!”他暴吓一声,旋即冲到宋庭誉的面前,一掌挥向了他的脸。
这些年里暗中吃得的吃食全部到了他的肚皮中,蒋国安再是空壳,也有一身肥硕的蛮力,宋庭誉口中泛起铁锈味,苍白的面孔上被血花点缀。
邢遮尽一把将束缚扯开,抱着宋庭誉挡在了他身前,蒋国安气喘吁吁,直起伏着胸脯,眼中的愤懑未消。
“你难以接受?难以接受就可以抹灭事实了?哈哈哈哈……”他狂笑起来,“本城主告诉你,你那劳什子爹不仅通敌,还与京都权贵结党营私——怎么,他全部都没有告诉你?也是,谁不想死后留一张清白身?”
“闭嘴……!”宋庭誉吼着。
蒋国安嘴角冷笑,“宋庭誉,你知道么……本城主这辈子最恨你这种人,自以为心系天下,装出什么舍己为民的样子,不过最是道貌岸然……你瞧瞧,你死守了边关这么些年,到头来,又成就了什么?”
宋庭誉的情绪逐渐低落下来,双手捂住耳朵,自欺欺人式地拒绝回应。
蒋国安没了兴致,眼神里的癫狂渐渐消失,将两颗牙愤愤地收入木匣中,旋即递给侍从一个眼神。
邢遮尽和宋庭誉便重新被分开。
邢遮尽嗜血地盯向蒋国安,不过一切都无济于事,宋庭誉被拖行出门,屋中只剩下侍从以及蒋国安邢遮尽两人。
“好了。”蒋国安微微抬起头,邢遮尽身上的束缚便消失,他猛地跑向屋门,却迎来一阵封闭。
“裕王殿下,别做挣扎了……我们来好好谈一谈吧。”蒋国安已熟轻熟路地坐到了桌椅上。
他的面容上露出满足的神色,邢遮尽站着,他坐着,两厢的差距使他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充实。
他的嘴角裂开一个笑。
在这一瞬间,邢遮尽看向他,冷不防回想起了出征的前一天,蒋国安听到即将打响战役时眼底露出的渴求和兴奋,那时他们傻傻地以为,他和每一个边关子民一般,渴求着世态的平和宁静,如今时过境迁,再看过去,邢遮尽才觉得手脚发凉。
其实蒋国安早已经在前一天里暴露了自己的破绽——当初那瞳孔里的迫切希冀,不过是他对重归于主权,即将要在伪装中解脱的兴奋。
“怎么样……颢砀那小儿已经放弃你们了,不是么?”蒋国安倒出一杯茶水,慢慢放到了唇边。
他刚想饮,牙齿的疼痛却让他皱起眉头望而却步。
“你想说什么。”
邢遮尽从强烈的愤懑中缓解过来,脑中乱麻理清,机敏便重新回归神志。
蒋国安很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加入我们。”他言简意赅,浑浊的眼球带上蛊惑,“加入我们,您会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届时一个小小的颢砀,又如何值得您低头卑躬?”
即便预示到不对,当这句话从他的口中脱出时,邢遮尽还是稍稍凝了一瞬呼吸。
“……加入你们?”他声音沙哑。
蒋国安挑了挑眉,眼睛盯着他,一只手缓慢地在桌面上点动。
“嗒……”
“嗒……”
“嗒……”
寂静的空气中,手指撞击桌面的清脆响动格外清晰,随着人的心跳,一步一步、一下一下。
“——啪塔!”
忽而之间,一道格格不入的声响随之而来,邢遮尽半屏的呼吸骤然寒冷刺骨,猛地瞪大了眼睛。
面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串山鬼铜钱,熟悉的撞击声声声入耳,令人的五脏六腑如同浸入深海。
“对啊。”蒋国安在这时开口,字字蛊惑,字字寒凉。
“加入我们,加入……伟大的山鬼组织。”
“它能给你,你一切想要的——”
“包括,所谓的真相。”?
“咳……”
沉溺的意识回归大脑,浑身仿若沉石压身,少年清瘦枯骨,长白的睫毛上占着氤氲的水。
他的衣物都被换洗过,面容惨白无色,倘若不是能够触碰到,在一头白发、一身白衣的加持下,整个人都像是从透明的画中走出来一般。
云罕颤抖了一下睫毛,被药灌醒时眉心紧蹙。
他薄凉的唇早就黯淡无光,嘴唇鼻腔里都是愁苦的草药味,难闻、又难喝。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药物几乎成了他行不离身的存在,他甚至都能够忍受了剐心的疼痛,面对苦闷的药物时,他还是觉得难以下咽。
如果可以,他真想在最后临走前,能够吃一口甜的……不过这么简单的愿望,倒有些痴人说梦的意味了。
面前是枯城一座,渗透着浓重的血迹。
扑面而来的腥味让他肺里一阵翻涌,好在他的脸色已经白得不能再白,因而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
薛界撑着他,在他的身后,手上还残留着方才灌着自己的碗。
后背上是对方的热度,伴随着细微的颤抖。
云罕在神志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彻骨寒凉,几乎要瘫软在地。
破败死寂的城池,满地的血污还没有来得及清理,断壁残垣勾画出不日前的一笔一划,只一眼,便叫眼前被飞溅的鲜血掩盖。
晚了……
还是晚了……
他近乎麻木的双目慢慢地睁大,瞳孔里闪过一丝迷茫,惊诧过渡之后,是满眸的痛苦,一时之间,薛界撑着他,竟然分不清剧烈颤抖的人究竟是谁。
怎会如此……?
分明、他们只比援军晚了两日到达边关……再如何,也不会是这样的景象。
宋庭誉不可能任由敌寇侵犯至厮,边关百姓遭遇不测,宋庭誉和邢遮尽也消失无踪,他们的去向,稍加思考,便能够得到答案……
薛界用力攥着手,强迫自己在这极大的变故中冷静下来,拿来一条纸条,便要添上笔墨。
“你在干什么?”
身后的人忽而哑声开口。
他转过头,看到云罕时稍稍愣住——
云罕的白发凌乱,狐狸眼中早已不复精明,透着一股掩不掉的病态,眼眶在短短几刻中变得通红,几乎成了苍白面孔上唯一的血色。
此时,他沙哑出声,先前的那股无时不在的轻佻劲已经全然消失了。
薛界忍不住紧了紧咽喉。
“不能写信寄回京都。”云罕又开口。
“为何?”薛界终于出声。
云罕却病态地看了他一眼,继而摇晃上前,将他带入一处无人之地。
“因为……那里已经被控制了。”
他低哑的声音仿若自地府而来。
“想救他们么……?”
“那从现在开始,你跟在我的身后——全部、所有……都要听我的。”
瘦削到只剩皮骨的五指拈动,掏出了一串山鬼铜钱。
被通知“夜网”大人亲临边城的时候,蒋国安正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掉落的两颗牙。
闻言攥动的手指立时停下,浑浊的眼球悄然出现了一丝异动。
“请大人进来。”他端正好自己的仪容,把掉落的牙齿小心地放入收纳盒中,继而起身。
房门应声而响,“夜网”一身白衣,身后紧紧跟着一名黑衣男子,同时进入屋中。
“副门主,您怎么千里迢迢从京都来这里了?”
蒋国安的面上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言语之间恭敬而谄媚。
“夜网”——云罕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径直走向桌边座上。
“这些日子没见,蒋长老倒是越发滋润。”
男子清冽微哑的声音吐露,让蒋国安的面容上细微地变化了几分,他稍稍挺直背,抿了抿唇。
“承蒙门主光拂,国安知晓喜讯将临,自然胃口也好了些……倒是副门主您,更是要注重身体啊。”
桌椅上的人指尖一顿,须臾后,眼皮微微撩起。
一道寒凉的视线忽而从外处扫来,蒋国安尾音方落,就觉得喉间有几分发紧。
空气陡然凝滞了住,直到一声低笑,才将这氛围打破。
“蒋长老教训的是……”
夜网分明是笑着的,蒋国安却觉得脊背发亮,渗人的不行。
特别是对方注重咬上“教训”二字时。
他立时躬身,面表慌乱:“副门主!此话可乱讲不得……”
“……这有什么乱讲不得的?知错就改……再说,本座这身体恐怕也熬不过多长时间了,”云罕笑了笑,慢慢站起身,对着他伸出一只手,“到时候……蒋长老不就是下一任副门主么?”
冷凉的手虚碰上对方的手臂,后者便立刻跪在了地上。
“副门主,您别再这样说了,小人可是做错何事?您直接教训地便好……!”
手指尖蹭上了衣袖的布料,云罕的眼皮稍稍动了动,面上的笑意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旋即重新坐下,拿来干净的手巾擦上。
蒋国安如坐针毡。
“门主让你招揽的裕王呢?”过了好半晌,他才冷言开口。
蒋国安立时僵了僵,似乎回想到了什么不悦的事情,被阴影掩盖到面容上,一闪而过几分愤懑。
“……小人已给他提出了尽可能的优渥,他却还是拒不从良,现下正在里屋中歇着呢。”
“什么优渥?”云罕又问。
这一次,蒋国安提顿了片刻,而后出声:“小人……告诉了他,我们隶属于山鬼组织,是——”
“荒唐!”
上方猛地传来拍桌声,蒋国安被骇得闭上嘴巴,抬头便见夜网愠怒的神情。
“你不知道,他至亲死于山鬼之手么?告诉他此等事由,莫非是想让他彻底回拒,与我等为敌?”
他说着,忽然停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压迫可怖的神情。
“还是说……你是怕他招安以后,凭他的才能,会动了你的位置?”
“——小人不敢!请大人明鉴……!”蒋国安立刻埋头出声,声音隐隐带着颤抖,上方人的压迫却丝毫未减,死死地下沉过来。
终于,一串山鬼铜钱落到地面,正在他的身前,一张足靴狠狠撵了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
蒋国安头要埋进了地里。
“把人全部交给我,这些日子,你便老老实实地候在原处,倘若让我发现有什么不该出现的动作……后果,你是知道的。”
他丢下一句话,随后起身甩出了门。
屋内,跪在地上的人缓缓停止颤抖,阴影之中,那双浑浊的眼球被灰暗覆盖,良久以后,他才慢慢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