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那城门慢慢地打开。
宋庭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开了。
下一刻,他整个人便如同坠入了深海当中,喉咙被人紧紧扼住,难以呼吸。
窒息感扑面而来,使他闷进又挣扎而出。
耳边嘈杂旋即而至,他死死地瞪大了眼睛,脸色一瞬苍白无光。
“哥……”
“哥……”
他慌措地去抓邢遮尽的手,颤抖地好像第一天学会走路。
邢遮尽正焦灼地唤他,冷不防看见人剧烈抖动,手指指向远处。
他顺着指向望过去,在尽头之处,他看见了大开的城门。
几乎是在瞬间,脑中轰鸣,周身纠缠的士兵们仿佛在一刹那打开了什么开关,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奔涌而去。
“回防!!”在下一刻,他怒吼一声,将浑身冰凉的宋庭誉一揽上马,直直奔向城门口。
怎么会!
怎么会!
大开的城门前,燊郦的余兵们死寂一般的面孔上仿佛看见了希冀,疯狂地向城里挥舞而去。
他们砍上木屋,冲进房瓦,将一个个畏缩在墙角的百姓拉出,又毫不留情地挥砍而下。
好像在这一瞬间,情势全盘逆转。
邢遮尽带着人,疯驾到城门时,正见蒋国安高昂着头颅,城墙的正中央,惋惜地看向下方。
“你在干什么?!”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的裕王暴怒出声。
这位老城主却只是缓缓低下头,那惋惜的眼神里在这时没有忍住,溢出了一丝兴奋。
不过很快,他又转变为了为难。
老城主扬手,将一道与先前一般的圣旨直直地拉展开来。
“是陛下,陛下要求开城门迎宾入内——裕王殿下,你我皆为臣子,又岂有不从的道理呢?”
阳光的照耀下,圣旨下方的御印格外刺眼。
邢遮尽双目猩红,怀中浑身颤抖到人也在此刻抬首,用那双骤缩的瞳孔望向他。
他几乎立刻会了意,下一刻,便下马上城墙,一把将蒋国安按压在地。
“终将士听我号令!我乃大塍裕王!立时拿起兵枪,保护百姓,剿灭蛮贼!”
他几声嘶吼,止步的朝廷援兵隐隐被撼动,要重新举起武器,然而蒋国安却在下一刻出声。
明黄的圣旨高扬空中。
“圣旨在此,迎宾入城!尔等想要违抗指令,株连九族么?!!”
援兵面色狰狞,再次坚固住动作。
邢遮尽想要再次嘶吼,却忽而被几股大力拉开,身后出现几名兵将,严严实实地擒住了他的手脚。
“蒋国安!”他嘶哑。
“后方!”
蒋国安却没有理他,脸色已经完全沉下,连伪装都不屑伪装了,朝着那几名兵将厉声。
“咳——”
邢遮尽的身侧,骤然出现了被压制住了宋庭誉。
“宋小将军,您刚才是想要做什么……?”蒋国安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慢慢靠近。
这一次,他不再穿着宽大的衣袍,在这个饥寒交迫的边关之地,将肥硕的身姿展露地无遗。
宋庭誉的口中被堵住,只睁着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他。
蒋国安不悦地皱了皱眉,递给了后方的士兵一个眼神。
被压制的二人便立时转换身位,面朝城内。
“小将军不必这般看着我,毕竟……本城主也是依旨办事——这样吧,你平日里不是很关心那些庶民,下官便让你在此刻看个够。”
下方,失去阻拦的燊郦兵在纵容之下暴虐无道,一刀刀地挥砍下城中的百姓,鲜血弥漫整座城池,形成一个巨大的沼地。
宋庭誉浑身颤抖,咬出的血水浸湿了堵口的粗布,一双眼睛里血丝密布,仅剩的力气,也在不断地挣扎。
恍惚间,他整个人都僵了一瞬。
那杂乱的城池中,骤然出现两道身影。
“宋哥哥……宋哥哥!”
孩童稚嫩的呼喊响彻云霄。
下一刻,长枪贯体,白进红出,平安幼小的身体颓然倒地。
他的母亲尖叫一声,嘶吼地扑向敌寇,又赢得一把利刃。
“唔呃……!唔……!!!”宋庭誉浑身都血液都凝固住,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直直地怔愣了许久,才爆发出一些胡乱的零碎。
他的手脚冰凉,被仇恨和变故冲昏头脑,极度的痛苦之下,如同一只撕咬深渊的困兽。
泪水决堤般地从眼眶脱落,坠向下方,比血流如注还要疼痛。
手中紧攥的平安符鲜血淋漓。
“宋哥哥,等平安长大,我也要习武,这样就可以保护阿娘了……”
“阿娘其实总偷偷哭,平安要成为小男子汉!”
“以后等不用拿枪了,你来教我武功好不好?”
“……”
平安……平安……
我以后若想要个孩子,就把平安带回去。
那时在战场上将他捡回来时,不过就是个只会黏人的小团子。
改名叫平安吧……平平安安。
我只想平安顺遂长大,我看着长大。
“……唔呃……!!唔!!!”
泪混着血水融合,宋庭誉痉挛住身体,只觉得撕心裂肺,彻骨寒凉,曾经往事一拥而上。
为什么?
为什么?!
明明、明明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都准备好了!
蒋国安一松手,明黄的圣旨滚落在地,咕噜咕噜到了他的身前。
那黑色的文字好像字字泣血,红艳煞人,掺着无数将士百姓的灵魂。
宋庭誉布满血丝的眼睛被它吸引住目光,颤抖的身躯停息一阵,口中好骤然爆发出一声呜咽,向下攀爬地去抓圣旨。
身后的士兵欲图发力,却被蒋国安一个眼神制止。
宋庭誉失去了桎梏,将那圣旨死死地撕扯,肮脏的污渍黄土、血液泪水全部混杂在里面,上方举世弥珍的御印显得如此可笑。
这是边关人的天子,这是百姓供奉的陛下。
蒋国安冷眼看着地上的人,直到那皇旨变得破碎不堪,他才扬了扬手,下方的燊郦兵停止动作,惨烈的屠杀偃旗息鼓。
宋庭誉趴倒在地,浑身脏污,黑发披散、凌乱不堪,如同最低贱的奴仆,狼狈而落魄,起伏的胸膛大差不差,唯有低微气息昭示着他尚且存在的生命。
邢遮尽早已喊声嘶哑,同样半趴在地上,指甲被坚硬的尘土掀得外翻,却倔强地去抓宋庭誉的手臂。
“放开,孤王。”他哑声。
蒋国安眼里露出了几分无趣,恹恹地挥了挥手。
“宋小将军都蔫了神志,您这又在挣扎着什么呢?”
邢遮尽连一个眼神都没有递给他。
“吾不做背弃国土之人。”
蒋国安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哈哈哈……背弃?大塍的君王都不管不顾边疆百姓,我一个小小城主,何来的背弃之说?”
“皇旨黑字,字字诛心——下官紧遵圣意,是大塍最为忠诚的儿郎。”
他说着,向邢遮尽一笑,面前便出现了一座囚笼。
宋庭誉如同一张颓然的破布,被粗暴地扔了进去,邢遮尽骤然闷吼,亦被推搡进去。
断了爪牙的凶兽,连条走狗都不足为惧。
“殿下便好好珍惜,和宋小将军最后的时光罢。”蒋国安最后说,旋即转身,坐上了前方的马车。
风雪萧索凄凉,将人吹得彻骨疼痛。
邢遮尽被推进囚车,第一反应便是带着满手的血污去抱瘫倒的人。
宋庭誉无声无息,半是失焦的眼睛无知无觉地流着泪,苍白的面孔沾着污渍、鲜血,绸腻到一处,好似颓败凋零的残花。
邢遮尽只觉得心口被一把钝刀狠狠地蹂躏,一刀一刀,剐地生疼痛苦。
他心疼地抱着人,口中安抚地低喃,身体却在颤抖,双目血红。
“没事了……阿誉。”
没事了。
天边的风雪一片片落入囚车之中,纯白地沾染上污垢。
太冷了。
宋庭誉太冷了。
明明昨晚还欢聚一堂,幻想着今日的盛况;明明路上阻拦的圣旨,都由他一腔热血撕碎;明明他们酣战数个时辰,已经就要成功了……明明……明明……
他抓着那张布满鲜血的平安符,好像已经没有了感知。
直到囚车数不清的第几次颠簸,带动了几许恍惚的碎片,他紧缩是瞳孔才如梦初醒地动了一下。
明黄的圣旨浮现在眼前。
“邢遮尽……”他声带撕扯地开口,最后抬头。
“你为什么不反?”?
第95章 章九十五:强制解毒/“邢遮尽,我会恨你的,我会……”
宋庭誉双目血红,死死抓住邢遮尽手,声带早已被拉扯得不成样子。
邢遮尽被这眼神击溃在原地,四肢百骸都生起一股寒意,让他无法言语。
“邢遮尽!”
宋庭誉恍然又嘶吼了一声,破音的语句带着深沉的恨意和痛苦。
他沉浸的平静好像汹涌爆发了。
邢遮尽一瞬被他拉回了神志,红着眼睛看向他。
“你为何不反……为何不反?!”他继续吼着。
“你有身份、有政权、有民心……还有我的兵权!为何这些年里,还要死守着一个颢砀!为何?!”
宋庭誉一把扯住了邢遮尽的衣领,目呲欲裂,忽而间吐出了一口血,浸了邢遮尽满身。
邢遮尽浑身寒冷的血液才像是慢慢复苏了,颤抖着嗫嚅,把他抱住。
“阿誉……阿誉……”
“别喊我……!咳咳咳……”宋庭誉喘着气,脑中混沌,似乎要被无数道声音啃食殆尽了,每呼吸一寸,就像刀削般疼痛。
他感到彻骨的寒意一寸寸地侵袭入骨,让他浑身颤抖,即将要疯狂。
邢遮尽被吼昏的头脑刹那惊醒,心口砰砰直跳,察觉到了什么。
“……停车!!”他猛喝一声,将前方的马夫骇得滞了一下神,囚车晃了晃,却没有停下。
邢遮尽抖着手,把剧烈喘息的人用力抱住,胡乱地安抚宋庭誉的后背,再次怒吼。
“蒋国安!!”
他握拳,一把砸向了囚笼,血从手背上滑落,木制的囚笼竟生生被砸弯。
“立刻停车!!”
敲断的木条随着风冲到了车前,正擦着脸而过,马夫被这不要命的阵仗吓得魂飞魄散,瞳孔骤缩,勒令住马去找蒋国安。
后者蹙眉来临时,看见的便是邢遮尽血红着眼睛,仿若深渊火海中爬出来的困兽,眼眸里尽是嗜血的杀意。
他掌控一切的沉稳不屑在这一瞬间竟被松动了一下,后背生起一阵冷汗。
隐约之间,他甚至有一种感觉,倘若自己还要刁难着什么,邢遮尽便真的会冲破桎梏,不管不顾,来一个鱼死网破。
“……王爷喊本城主来,是要做什么?”他下瞥眼睛,就看见邢遮尽怀里浑身被汗水浸湿,剧烈颤抖的宋庭誉。
“送我进屋,现在就去!”邢遮尽怒吼一声,半断的囚笼飞出碎末,直直蹭过蒋国安的脸。
蒋国安心猛地一骇,怔了几息,方扯了扯嘴角。
“裕王殿下恐怕还没有搞清楚罢,您现——”
“——再多说一句废话,孤王和你同归于尽……!”邢遮尽打断他,一字一顿,嘶哑闷吼。
蒋国安后背上的汗更多,冷不防和他写满杀意的眼睛对上,身体竟一瞬间打了个寒颤。
他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抬手拂了拂额前的汗珠,喉咙里像是卡住了冰雪,让他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这种感觉,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蒋国安运筹帷幄,分明是在场的最大赢家,身处高位,却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转身给了仆从一个眼色,便略带急促地走了出去。
邢遮尽进入燊郦边城的房屋时,宋庭誉已经半是混沌的状态,整个人都被痛苦折磨地不成样子。
急剧的伤病和情绪之下,蛰伏在体内的寒毒紧紧隔了半月便再次毒发。
四周各处的眼线将此番的危险渲染到了极致,邢遮尽抱着人进去时,对方已如同从水中捞起一般,血和汗粘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他分明迫切地浑身发热,却在双目触及到宋庭誉时感到手脚冰凉。
浮妄楼的种种历历在目,宋庭誉吐了好多血,身体早已亏空地不像话,让他生生熬过这一遭,恐怕就是将他完全丢进了鬼门关。
“滚开……!”
腰身覆上一只手,宋庭誉半剩的意识清楚对方要做什么,从前的热烈爱意在恨和混沌的侵染下,便如同寒毒般令人痛苦万分。
“邢遮尽……你为何不反……”
“为何不反……”
他胡乱地重复着,手里的平安符无论怎样被带动,都死死地抓在掌心,仿佛已经和它连为一体。
平安被长枪捅破身躯的景象如在眼前,化作刀锋,一遍遍地扎穿他的心脏。
好疼好疼……
他好疼好疼……
明明,都准备好了啊。
他们就要迎来曙光了……他们暗无天日的十余年,就要真正抬起头,看见太阳了啊……
可是……为什么……
“呃……”
身体里进入什么东西,他喘息的唇溢出声。
快速游走的事物沿着褶皱,带动浑身的战栗。
他的心脏痛苦万分,身体却无法抑制地生起快感。
邢遮尽一只手伏在被褥之中,另一只手将人抱紧,在宋庭誉的一遍遍推搡下,毅然决然地上前,直至对方的气息完全被自己笼罩。
“我恨……唔……我恨……”
宋庭誉咬着邢遮尽的唇,咬着他的脖颈,带下一片血淋淋的牙印,将浑身的力道全部倾注于此。
“呃唔……”
一股释放感如同电流,游走处带动每一片战栗的肌肤,皮肤在汗水的浸润下光泽柔滑,即便有一道道新旧的伤疤,也如天山珍玉。
“邢遮尽,我会恨你的……我会……”
宋庭誉胡乱说着,紧跟着喉咙被堵住,带着血腥的唇覆盖了上去,将他喉间的呜咽全部都下去。
疼痛从下方传来,让他浑身都晃动,他咬着邢遮尽的唇瓣,双手无处安放,迫使性地抓住了对方赤裸的后背。
后方被划出一道道红痕,宋庭誉好似即将干涸,张着唇不断地喘息,身后如同骑马般颠簸。
黄昏虚影照射到墙壁,只能看见紧紧贴合的两道身形,前前后后、起起伏伏……
(好想搞事啊,但是理智告诉我,我是一个严格的守法公民0.o)
(这本书快要完结啦,以后会专门开篇番外,狠狠淦/个几千字,大家到时候记得加群/但我真的觉得这一段特别特别刺激,看情况,要是我有那个想法就去把这一段扩充写了)
宋庭誉陷入了沉睡。
梦里,他化作一道虚影,站在空旷之地,灰暗的眼球慢慢地开始复苏。
严格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即便父亲是赫赫有名的护国大将,自己却没有受过他的几分指导。
刚到边关的第一年,他什么也不懂,全凭心中的一股劲。
他来边关的目的并不纯粹,他是为了逃避自己崩坏的内心,才远离京都,步入黄沙。
与敌寇的每一场战役,他都是亲力亲为,不死不休。
后来他渐渐地服了众,军中的威望也日渐升起。
日日而来的军民之情,逐渐填补了他空洞的内心。直至来边关的第四个年头。
那一次,他真的差一点就败了。
在陌生的地牢中,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钉在了墙壁上,遍地都是他流的血。
他以为,自己真的要停在了此处。
就在自己即将要彻底闭眼时,他却好像听见了什么呼喊声。
那时年仅四岁的平安在城墙内呼喊他,那是失去战死沙场丈夫的林见月,带着一群坚韧的女子在呼喊他,那是无数个边关百姓,在睁着泪眼婆娑的眼睛,满是渴望地呼喊他……
那一刻,宋庭誉四年来浑浑噩噩的心忽而就复苏了。
他的世界里,不再只是邢遮尽一个,多了许多陌生但充满色彩的人物。
宋庭誉差点被放干了血,却蛰伏卧薪,一举反败。
他回到城中时,浑身力气都消失了,眼前昏花一片,却看见许许多多的人朝自己扑过来。
他们笑着、哭着、将自己抱进怀中。
那是无数个人的温暖……多年未曾感受过的、家的温暖。
短短六年,足够让宋庭誉这样的人,将那些陌生的面孔规划进家人的行列。
“总有一天,敌寇会滚回他们的老窝中,我们站在自己的土地上,风风光光,向阳而生。”
每一个边关的子民说。
他们的眼底藏着希冀,望着天空。
他们相信,朝廷会派无数个像宋庭誉这样的将领,来保护他们的平安。
他们相信自己认可的天子,不会放弃自己的每一个子民。
宋庭誉虚幻着影子,看着和睦的边疆子民们,忍不住弯上了嘴角,露出笑意。
一切都还是和以前一样……真好……真好……
可就在下一瞬间,所有都变了模样,天空中下起了血雨,锋利如同刀锋,无情地冲向土地。
百姓们惊诧地逃窜,口中大声呼救,宋庭誉分明身体虚幻,却好像也能感受到疼痛,他发了疯式地去遮挡住那些利刃,最后都无济于事。
一滴滴新鲜的血液融合进血雨,他面色惨败,表情呆愣,好像完全丧失了神志。
他要疯了。
忽然间,好像有个人在耳边说了一句。
“抬头。”
宋庭誉愣愣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慢慢瞪大。
他看见昏暗的天空中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那人一身明黄黄袍,金贵繁华,手中握着进贡红酒,正低头看着地上逃窜的人。
恍惚间,身边被刀扎进身体的百姓也看见了这副天子的巨人像,绝望的瞳孔里似乎看见了希望。
“陛下!陛下!救我啊……救救我们啊……!”他凄厉地喊着。
眼神却逐渐转为凉然。
他看见天边的人微微蹙眉,露出了一副嫌恶的嘴脸,随后冷哼一声,抬头饮了酒。
进贡的红酒几滴从杯盏洒落,变成了血雨刀锋。
宋庭誉浑身冰凉地想。
原来百姓的灾难,是从天子的酒盏中洒出来的呀。?
“周王,您看这傅夺也走了好几日,不知圣旨送到了没有?”
颢砀皇帝在正殿中和来回踱步,面露焦急地望向殿前的男子。
男子长身玉立,一副温润模样,笑意在面,闻言温声安抚。
“傅小公子英姿卓绝,算到时日,恐怕已经到了折返的时候,陛下便好生歇着,不必多想了。”
男人的话语温和,如泉水清流,让颢砀皇帝躁动的心慢慢抚平。
他不免移目于梁惘,脑中想起数日之前的场景。
数日以前,他如常在殿中干等着急,宋庭誉和邢遮尽的奔赴边疆,一时之间,京都只剩了他一个玉面帝王,心中的担忧如日增升。
直至某一日,梁惘上殿,与他对话几许,他的忧虑才瞬时转了样。
“陛下可知此次同挂两帅,战败燊郦后,会发生什么?”
梁惘展现愁容,严肃地望向大殿上的人。
颢砀皇帝哪里想过这个,当即露出了困惑。
“边土危急,直逼京都,此番国难,裕王殿下亲自上阵,不顾安危……皆是大获全胜,必然会受到百姓拥护。”
“他本在京都就甚有威望,若是让京都以外的人也听说了他的丰功伟绩——届时……”
颢砀皇帝猛然抬头,瞪眼而视。
梁惘却不再说话了。
颢砀平日里昏聩愚钝,面对自己的权力方面却是敏感多疑地很,梁惘点到为止,他就立时清楚了对方的话。
邢遮尽在京都有政权,有民望,如今边疆危急,宋庭誉又请了许多兵力,届时二人合力,有兵有政,倘若真的打败燊郦,甚至连最重要的举国民心都能赚取过去。
……颢砀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旋即下了龙椅,去到梁惘的身边询问对策,软磨硬泡之下,对方方从怀中掏出一记印条。
“微臣年少时游历天下,救济过燊郦天子,他那时尚未登基,为报答我的救助,曾许我一个愿望。”
颢砀皇帝大喜过望。
于是顺理成章的,梁惘凭这印条请求了燊郦的停战修好,颢砀皇帝也在严声厉令之下,让傅夺带着圣旨奔赴沙场。
他的脑海中都被猪油蒙了心,只害怕邢遮尽真的立下战功,让他岌岌可危的皇位完全倒塌,完全没有想过梁惘的这份印条为何出现地如此巧合。
又为何不早早拿出,平息这场战乱……
大殿上,颢砀皇帝尚沉浸在回忆中,殿外忽而传出了一道声响,那时来找周王殿下的。
梁惘请命而去,留得颢砀一人在殿中。
这段时间来,颢砀对这位周王殿下愈发信任,有一点原因便是对方无时无刻表现出来的恭敬态度,极大地满足了他空洞的内心。
而今日,在大殿之上,他面对有人的请见,竟不是叫人直接上得殿中,而是自己出去私自会面。
……莫非有些事情,是他大塍天子还听不得的东西?
颢砀皇帝微微沉下了脸色。
殿外,梁惘一贯温润的脸色在转身瞬间变换,候守的人看见他,恭敬垂首,将飞鸽传来的信件双手奉上。
梁惘把信打开,上下浏览一眼,如水的眸中刹那里闪过一抹野心和嗜血。
他的手竟然开始细微地抖动起来。
长袖一扫,信条末端的“蒋国安”三字短暂地暴露在了空气中,又消失无踪。
颢砀在殿中并没有等候太久,梁惘从殿外回来,颢砀赶忙颔首,装作不经意的看卷提问。
“什么人啊?”
“哦……”梁惘轻轻一笑,随意找得一处座椅坐了上去,“无关紧要的下属罢了。”
颢砀皇帝见他没得到恩赐,直接坐上了椅子,当即胸膛起伏,忍不住将书卷放下。
“什么下属,倒是要避讳朕了……”
梁惘闻言,稍稍眯起眼睛,展露着一如既往的笑意,向着颢砀望过去。
不知怎么,颢砀竟然被这平日里一惯温顺的人看得一愣。
“殿下这些天忙于国事,恐怕已是心力交瘁了罢?”梁惘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自顾自继续说道。
颢砀一噎,以为对方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前来恭维,不由松开了腰身,顺着他的话表现出一副蹉跎疲惫的样子。
“朕不辛苦……朕乃一国天子,为了边关的百姓,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哈哈……”梁惘忽然闷声笑了两道。
颢砀半垂的腰身一僵,冥冥之中又感觉到了哪里不对。
他怎么隐隐觉得……短短几刻,梁惘出去了一趟,就像变了一个人?
这种预感没有在他的脑海中停留片刻,梁惘就拍了拍手,殿外走进来几名侍从打扮的人。
颢砀终于发现出什么不对了。
“既然陛下乃一国之主,龙体安危必然是重中之重,既然多日劳累,不若这些时日,就在寝殿之中好好休憩吧……”
随着梁惘的话音落下,侍从纷纷上前,架住了颢砀皇帝。
颢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手指向梁惘。
“你这是什么意思……?!朕不累!你们放开朕!来人啊……”
颢砀皇帝的嘴巴被一团粗布堵住,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声,他脸上因怒气充斥着赤色,却只能狼狈得愤懑。
梁惘慢慢站起身,目送着对方一步步被压向后殿,脸上的笑意终于崩遮不住,如同一道道裂痕,从温润的面孔上细细分裂。
直待大殿中完全恢复寂静,他缓缓走到了那龙椅边,如饥似渴地抚上了镀金的表面。
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笑着,好像褪下了一层伪装的皮,近乎贪婪地游走于大殿之中,直至外头传来通报,缩小的瞳孔才缓慢地移动,狰狞地看向了殿外。
江涿踌躇了许久,还是选择在这一日进殿。
他依稀记得援兵出都的前一天晚上,那突然而来的纸条内容,在关系到国家层面的隐患时,他和傅夺不约而同地停下芥蒂,冷凝面容。
傅夺被强制性送旨入边的那一日,傅夺牵着黑骏,眼神带了些晦暗地和他对视。
他们都清楚那道圣旨的含义。
没想到前一晚上还渴望同自己相安于世的人,今日便要奔赴沙场。
江涿看着面前的人,一时有些说不上来话,心中生起点点情绪,却无法开口。他向来胆子小,又爱胡思乱想,总感觉傅夺这一去会出什么事。
“京都无我,你一人在此,要小心为上。”在这氛围里,傅夺竟然主动启了唇。
江涿哑了哑,最后只低低“嗯”了一声。
分明在以前,他的话总是滔滔不绝,开朗得不像话。
“还有周王殿下……你……”傅夺眸色暗了暗。
“我知道的。”江涿心领神会,出言打断。
空气中便又静默了开来,风雪阵阵,落到了江涿的头发上。
少年唇红齿白,此刻脸上被冻地有些发绯,最上方的头发没有温度,雪落上去也不曾融化。
傅夺盯着发梢上的雪,后方又有人来催促,平日里矫健的人却好像被冷凝的冰水冻住,叫他迟迟没有迈开步。
“……他们喊你了。”还是江涿先开了口。
“嗯……”傅夺应道,旋即向着马走去。
江涿挪着步子,也一步一步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直至眼前的脚步停下来,即将上马,他才忍不住将头抬起来,近乎迫切地伸了手,又在半空中生生折了回来。
然而下一刻,腰间却生出一股力道,他整个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把揽进了一人的怀中。
少年日渐沉稳的胸膛满是厚重的安全感,江涿被抱得猝不及防,只能感受到紧叩住自己的双臂和衣物隔绝后源源不断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