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子小儿……
蒋国安的脑中缓慢咒骂出声,脸色已经阴沉地要滴下水来。
但显而易见,如今邢遮尽的种种作态都表明了一件事:他成功被招安,成为山鬼中的一员。
于是喉咙里的骂声便被这话死死堵住,最终只遗漏出几个音节。
“……当然不是。”他调整地顺好气,极力忍下自己内心的燥意——
其实他在边城伪装许久,早已练就了一副雷打不动的性情……只不过人都有逆鳞,他亦不例外。
他的逆鳞有二:一个是吃食,一个是亡子。
偏生宋庭誉和邢遮尽两个都占了上去。
他这样怨毒地想着,不由舔上了断裂的两颗牙齿,“只是殿下若诚心加入我等,国安必然卑躬屈膝——但若是另有所图,那么国安也必不会放过奸诈之徒。”
邢遮尽斟着茶的手一顿,桃花眼里放出凌厉的光,半抬起地扫了蒋国安一眼。
蒋国安没来由的被这眼神扫的发毛,面孔仍强撑着不卑不亢。
只是他过于肥硕的身躯,充满横肉的脸面,还有呕吐许久灰白的脸色,致使其看起来无半分威慑力。
“咔擦——”一声响动,脚前炸裂出一物,突然和刺声的促使下,让蒋国安猛然向后倒退一步,就见面前细细碎碎的茶盏在地面上炸开了花,上面还残留着指尖的寒意。
邢遮尽细细摩挲着手指,不以为意地吹了吹指尖。
“蒋城主不过是一个长老职位,有什么资格来怀疑我呢?……或许,你把你们副门主叫过来,孤王倒还可以给他几分好脸色。”
蒋国安被突如其来的发难所惊骇,心口还在突突地跳动,闻言内里恼怒,却硬生生无法反驳,只得愤愤得盯着他。
“裕王殿下,好大的口气。”
邢遮尽冷笑一声,旋即站起身,陡然向他走来。
他身上的威压长年累月,与生俱来,若干年的积攒更是将人之强化到了一种极高的程度,加之九尺的身高,一步步靠近时仿若猛兽确定猎物。
蒋国安脸上的沉稳几乎要挂不住了,两条腿僵在原地,才不让自己退让。
“位高才有大口气,城主这么些年,这点道理恐怕不用我教罢……”邢遮尽停在了距离他半尺远的地方,“孤王此番前来必无它意,不过是想向城主讨些发热的草药,还有可以解下家妻锁链的钥匙——”
“城主成全时最好,不成全……”
他话锋一转,陡然靠近,蒋国安再止不住步,要转身跑去,肩胛处却已传来彻骨之痛。
他惨叫一声。
“来人……来人!”
侍从们见势不对,纷纷上前,邢遮尽却在下一刻厉声。
“——谁敢?!”
音波好似巨斧,刹时横在了二人之边,侍从们被这一声震慑住,竟忘了动作。
然而邢遮尽已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扼住了蒋国安的脖颈,将他呼救的话语牢牢堵在了喉中。
脸上的横肉聚成了一团,蒋国安咯咯呃呃地胡乱呻吟,张开嘴迫切地去汲取呼吸,却都无济于事。
“刚才孤王说的话,城主大人可答应?”就在他即将要彻底窒息时,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邢遮尽的话便如同毒蛇般穿透身躯。
他极度屈辱和迫切地点了点头,口中挤出一句话。
“按他所说的去安排……去……!”
直到侍从应声而动,邢遮尽才一把将人扔到了地上,蒋国安捂着脖子疯狂咳嗽,眼前昏花泪水呛人,半晌后缓过来时,邢遮尽早已消失无踪。
……竖子……竖子。
他的眼底装满了愤怒,最后用力地锤了一下地面。
邢遮尽煎好药回房时,第一件事便是拿上钥匙,将宋庭誉手脚上的铁链解开。
宋庭誉在他离开的期间里渐渐疲惫,一直到他重新拿来药物,将磨糊了的伤口又覆着上一层时,还模模糊糊地睡着。
邢遮尽面容上的阴鸷早在进门的一瞬间消失干净,此刻只余温和。
他拂了拂宋庭誉的额头,犹豫几息,便要将他唤醒,后者却喉里咯出几个音节,率先睁开了眼皮。
“……怎么了?”邢遮尽皱起眉。
宋庭誉刚刚睡醒,眼前还有一层雾,骤缩的瞳孔晃动两下,转而变为迷茫,额前滚落汗珠,顺着下颌的线条进入衣物中,又过片刻,他才看清了邢遮尽的脸。
“……梦。”他下意识地就伸出手,语气有些颤抖和紧张,抓上了邢遮尽的手面,“在水牢里,铁链把我绑着……他们拿水扑过我几次。”
这句话里面的“他们”是谁不言而喻。
邢遮尽的身上陡然阴沉下,寒气丝丝缕缕地从躯体中溢出——
宋庭誉遇到邢遮尽以前,受过不少罪,早就把怕水刻进了骨子里。
早些年的时候,只要外头下雨下雪,他甚至无法出门。
那个时候,邢遮尽常会将封锁的门一脚踹开,单手把角落里蜷缩的人拎起来,一把把人拎出了门外。
外头雨哗哗地下,邢遮尽不打伞,就这么陪宋庭誉在雨里淋着。
宋庭誉蜷缩发抖,那样倔强的一个性子,偏偏在那时流下了眼泪,求着邢遮尽放他回去。
邢遮尽没有放。
“你想躲一辈子么?”
大雨里,他居高临下 ,冷冷地望着地上的人。
宋庭誉抱着头,双眼泛红,经年的欺压让他的身形比同龄人都要小上一圈,雨打湿了他的衣物,皱皱巴巴地贴在瘦削的身体上。
“宋衍安,你要躲一辈子么?”邢遮尽叫出了他的姓名,一字一顿道。
他那时不过八岁的年纪,却轻易感受到了邢遮尽语气里的情绪。
这个问题抛下来后,喉咙里就好像凝涩住,致使他再撕扯也无法开口。
终于,邢遮尽转过身,便要离开。
他才如梦初醒般嘶喊了一声。
“不……不……!”
他骤然扑倒了邢遮尽,狼狈地去抓他的手,眼中惶恐不安,却在细碎的目光中看见了坚毅。
“哥……哥……我不躲、不躲了……”
他抓着邢遮尽,颤抖战栗,却顽固地停在了原地。
那一日,他们从早间淋雨到晚后,雨停之后,二人都神情恍惚,发了几日的高烧,换得清妃娘娘一通数落。
然而隔些天的一场大雨袭来,他们又不死心地跑了出去。
……直到若干个循环以后,宋庭誉终于能在雨中自由地行走。
那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主动地将邢遮尽拉出房门,在雨中将他扑倒,胡乱地拿泥巴去蹭他的脸。
邢遮尽那时候年纪小,还没展露出日后的腹黑模样,有点古板的意味,宋庭誉便将脏泥糊了他满脸,对着他强板着的面孔时,毫不避讳地哈哈大笑……
只是终归有漏网之鱼。
对于“泼水”的这个动作,宋庭誉却没有彻底地将之治好——邢遮尽到底舍不得拿着水桶去对着他洒,想来平日里无事,对方也不会受到这样的对待,便将这一脱敏训练拖沓了过去。
当然,还有一点便是,每每有水真的无意溅过来时,邢遮尽总会在宋庭誉的身边,久而久之,他便也养成了抬袖为宋庭誉挡水的习惯。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经受八年之别。
八年的光阴里,宋庭誉遇到飞溅而来的水花时,身旁再无人会下意识地抬袖,将他牢牢地护在身后。
埋藏在心中恐惧的种子,便在此期间不断地复苏。
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第106章 章一百零六:又被老婆扇/“有些冷…”“那我抱抱你。”
在水牢里,一直到牢头带着水盆一遍遍地扑向自己结束,宋庭誉都保持着冷漠的面孔,脸色寒凉地盯着对方。
再以后,便是云罕到来,自己同邢遮尽见面、又短暂分别。
这段时间里,宋庭誉甚至产生了一种隐晦的喜悦,以为自己终于克服了少时的恐惧,才会表现得镇定非凡。
然而等到这短暂分别的梦魇出现时,这份喜悦又完全消失、灰飞烟灭——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将之完全克服,在水牢里表现出的冷漠沉稳,不过是心中的仇恨大过了恐惧,而使他暂时麻木地压制住……待到身体完全放松之际,这份恐惧便连本带利地归还了出来。
房屋中,宋庭誉抓着邢遮尽的手,忍不住长吸一口气,蜷了蜷身体。
心脏快速地跳跃着,他感到了一种空阔感,好像周边都幻化成了虚无,只有邢遮尽的手还在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热度,让他感受到一分真实。
他简略说完遭遇后,便不再开口。
其实,他很想让邢遮尽抱一抱他,只不过年少时的记忆太过深刻……他从来没有忘记第一天的暴雨里,邢遮尽质问他时的眼神。
【你要躲一辈子么?】
那时他心中便隐隐有种预感,好像自己稍微表现出一点退缩的意思,对方就会毫不留情地弃他而去。
致使如今,他即便刚刚被后怕折磨出一身冷汗,也只是固执地抓住邢遮尽的手,而没有吐露出一丝服软的痕迹。
“阿誉……”前方忽然开口。
“——我没事。”宋庭誉几乎是立即接了话,余光里瞥见邢遮尽稍有异样的眼神时,才发觉自己有些过度地激越。
他噎了一下,哑声补充:“我是说……我不怕了,只是有些……有些冷。”
他闭了闭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挣扎,随后目光坚毅了一些,便颤颤巍巍地要松开着对方的手。
下一刻,邢遮尽却陡然将人反握住,铺天盖地的乌木沉香扑向鼻翼,宋庭誉甚至还停留在和恐惧作斗争的思想里,邢遮尽便弯下腰,将他半搂进了怀中。
“那我抱抱你。”身前的人说。
宋庭誉怔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周遭的那股空荡感恍然而散,取而代之的是异样的充实。
恍惚间,他想起了与邢遮尽的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他也是如此:沉默地遭受着欺凌,沉默地独身行世……
邢遮尽出现的一瞬间,空荡荡的周遭,才出现了生息。
宋庭誉的手无意识地从对方的腰身伸过去,摸上了他坚实的后背。
邢遮尽随之把他搂进怀中,摸着他的头,一下一下地抚摸。
又一阵迷怔,宋庭誉的心中陡然出现了一种熟悉感,总觉得他们如今的姿势有些分外熟路,好像曾经有很多次,都是这般地拥抱。
然而他再怎么在记忆里搜寻,都找不到这一份印象……好像有什么,被他忘记了。
“对不起。”
腰身上的手忽然用力了些。
宋庭誉的神思被拉回,鼻腔里发出一声闷疑,“……什么?”
邢遮尽静默片刻,撑起了一些身体,垂首慢慢吻了吻对方的眼角。
眼睫毛受到施压,忍不住颤动两下,邢遮尽唇薄而凉,让宋庭誉感到有些发痒,说不上来是发烧的迷糊还是羞赧的胡乱,总之下一刻,他的脑子里就昏昏涨涨起来。
“我离开你太久了。”邢遮尽哑声回应道。
宋庭誉心中的那份后怕慢慢被抚平,眼下只余心乱的悸动,甚至都没怎么弄清邢遮尽想说的话。
“不久……不过就是睡了一觉。”他以为他在说刚才取药的时间。
邢遮尽的眼神深了一些,深黑的瞳孔后暗涌波澜。
宋庭誉看不真切,也看不明白。
只知道对方停顿了几息,又慢慢垂首,吻上了他的鼻尖。
邢遮尽长而微卷的睫毛在此期间眨动,蹭上了他的面容,带过的皮肤生起一片痒意,略微发着热。
宋庭誉觉得自己这烧今日是退不了了。
“傻瓜。”
对方叹息式地闷了一句。
“你做什么,说我?”宋庭誉脑子发热,被撩拨地要癫了,哪里受得了突然遭一记骂,分不清是揶揄还是宠溺,就回怼了过去。
邢遮尽一愣,继而又笑起来,磁性的嗓音低低沉沉地漫向周身,把宋庭誉浑身都酥地软了下来,心中的那股气焰转而烟消云散。
“……厌烦你的很!”宋庭誉骂了一句,一把推开了他。
邢遮尽的手又自然地把人搂着,死皮赖脸地贴上去,蹭了蹭他的脖颈。
这种时候,宋庭誉愈发觉得对方就像一只大型的毛犬,没脸没皮地缠着主人。
“阿誉和我才在一起几天?这便烦了……”邢遮尽闷闷地说,方才短暂的沉暗扫轻,宋庭誉竟在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小媳妇的样子。
他身上起了一阵恶寒,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哆嗦了一下。
邢遮尽稍顿,转而起身,拿来了汤药。
“可怜小可孤苦伶仃,红心一颗,全栽在了宋将军身上,即便现在将军对小可厌烦了,小可也还是忠心不二、任劳任怨……”
唇边递来一勺汤药,宋庭誉被他说的烦躁不已,差点一巴掌就把勺子扇开来了,最终还是脸色通红地咽下了药。
“你还说我和沙场弟兄们学坏……你听听,自己在乱说什么鬼话?!”
他就着勺子喝着,后面实在忍不住,自己抢过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擦了嘴巴便背过了身去。
“……你不在的那八年里,我总得打发时间罢。”邢遮尽有些无奈,看着他背朝自己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宠溺。
宋庭誉一听,心里生上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滋味,被褥底下的手蜷了蜷。
“你都怎么打发了?”过了片刻,他有些闷地问道。
邢遮尽却是笑意一僵,没有立时回话。
……当年他头两年都在养病:情蛊还有崖头带出的伤,叫他许久都不能下地。
等到终于能清醒一段时间时,却又被告知宋庭誉上了沙场的消息。
那以后,他隔三差五地便追过去远远看着对方,一年到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边关和京都的往返路上。
剩余的小半年,他则忙于朝堂政事,唯有的几次休闲时光,还是京都置办佳节酒席,上面穿插的几个节目。
节目老旧,其实翻翻找找,都还是那么几样。
邢遮尽极擅长见人说鬼话,自然不会错过戏曲里的嗔嗔怪怪,听了几遍,便将那里面受辜负女子的话学了过来。
“……不能说?”宋庭誉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心上的那股滋味愈加放大。
……说到底,八年的时间太长了,有的人分别一天便能够离心耐不住寂寞,更何况是多少个日日夜夜。
宋庭誉的脑子里又控制不住地胡思乱猜起来,脸色隐隐有些发沉。
邢遮尽又凑过来亲他。
他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巴掌声响起的时候,双方都愣了一下,宋庭誉缩了缩指尖,下意识就想去问他疼不疼,又生生忍了下来。
……怎么,怎么就扇上去了?
他紧绷的脸上溢出一丝慌措,心中懊悔地转圈,一瞬间里,有种想把手剁了的冲动——
方才那一番想法总归都是自己的猜测,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指向,他也最是了解自己的怪性,即便一切的误会都解除,邢遮尽对自己如何地好,他也总是不可避免地心神不宁。
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邢遮尽这样好的人,不应该被他困在身边。
他累,他也累。
这样想着,他心中的压抑感便愈发涌上,仿佛下一刻,就要选择逃避,心间却忽然一晃。
“宋将军……已经这般讨厌我了么?”
邢遮尽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悄然红了眼眶,一双桃花眼定定地看向他,尽是委屈和难过。
“……”
宋庭誉脑子几乎是嗡地一声响,别的什么东西在这瞬间烟消云散,眼睛几乎要掉了出来。
“你,你怎么。”待反应过来,他顿时脸颊充|血,口不择乱,伸出两只手就去给对方擦眼泪。
邢遮尽偏过头,一下子将人避了开来。
“其实有些事情,我都能感受出来了……在这八年里,将军早就将我厌烦了是么?”
“你身边那么些漂亮人:薛界、程十二……”
宋庭誉手抓了个空,略微滞愣住,便听邢遮尽哽了些嗓子,又哑又沉地出声。
他听完之后,头都大了三倍。
“你在说什么?什么薛界?什么程十二?你自己心中不也知晓,他们各自名花有主,哪轮得到我劳什子的喜欢……!”
他忍不住高了点声,再次将手伸过去。
邢遮尽似乎被他说的稍许愣住,宋庭誉以为他是听懂了自己的话了,心下稍稍安抚一些,邢遮尽接下来的声音又叫他两眼一黑,险些直接撅了过去。
“小将军果然是心变了,竟为了他人来吼我了。”
邢遮尽适时转首,桃花眼中露出凄切,微微蹙上了眉,闭上的一瞬侧首,眼角的泪珠便精巧地坠落。
好一副良家妇男受到渣夫背叛的倔强模样。
宋庭誉:“……”?
第107章 章一百零七:臆想反攻/邢遮尽哭起来可真……
有一瞬间里,宋庭誉觉得刚才扇邢遮尽扇的还是太轻了。
他心中滚滚愠火被堵在喉咙里,听他说这话后,只想张开嘴全部骂出来,偏生对方挺鼻薄唇桃花眼,长了一副好皮囊。
如今眼尾泛红,泪珠滚落,更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宋庭誉被他这副造作模样弄得烧了的脑子更烧,一时之间,只憋红了脸,说不出半句话。
邢遮尽还在那里凄凄惨惨戚戚着,时不时地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那一眼里尽是幽怨、隐忍、和明知背叛还割舍不掉的爱意。
他的眼睫毛带着泪珠,掀动的时候就抖落两滴水花。
……真是,哭得要多祸水,有多祸水。
宋庭誉大概觉得自己是疯了,心头在这瞬间生起一丝异样——他从前怎么没觉得,邢遮尽哭起来竟这样好看?
邢遮尽兀自表演着,后知后觉察觉到对方异样,脸上细微地闪过一抹迟疑。
“……阿誉。”
宋庭誉眼睛盯着他,没有应声。
他戏瘾立时止住,心中的迟疑感更甚,总觉得宋庭誉在想什么不该想的东西。
“阿誉。”他又喊了一遍。
宋庭誉回过神,猝不及防地对上他探究的眼神,脸色骤然通红,一直延续到耳根。
脑中未来得及消散的幻想依稀停留,画面里,邢遮尽黑发散乱,如同瀑布般倾泻在床榻上,身前的衣衫大敞,露出坚实的胸膛和紧致的腹肌。
他的神色迷离,桃花眼通红,眼角挂着泪……
“你方才在想什么?”房屋中,宋庭誉将被褥蒙头,整张脸都缩到了被子里面,就听外头人微哑着声音询问。
“……没有什么东西!”他嘴上决绝否定,心头却隐隐泛着心虚。
宋庭誉,你可真是……
他闭了闭眼睛,在内府里扇了自己百十个耳光。
邢遮尽察觉不对,还欲再问,房门却骤然被敲响。
二人均是神识一震,机警住身体。
“……你躺着,我去看看。”
邢遮尽静默两息,将他严实盖好,随后站起了身。
“谁在外面?”
“殿下,是我……”一名男子的声音响起。
邢遮尽的面色出现了一丝变化,转而将屋门打开。
一名脸戴面具的长身男子便出现在了眼前。
二人隔着面具,浅淡对视了一眼,邢遮尽便让开一条路将他放进屋中,确认好屋外无人后,牢牢关进房门。
薛界在下一刻摘下面具,单膝跪拜出声。
“将军,殿下……”
宋庭誉在刚才便听见了薛界的声音,已从床榻上坐起,看见他的动作立时抬手。
“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他略过看见薛界的惊讶,继而皱起了眉。
薛界却没有动,整个人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沉闷的寒气。
宋庭誉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什么,稍稍提高了声音,不再强迫他站起。
“有什么事,你说吧。”
薛界停顿两息,便将这一路上和云罕发生的事情说出来,一番陈述后,屋中三人全都没有再说话。
空气中的氛围凝滞,有些沉,有些暗淡。
好半晌后,还是宋庭誉先打破了沉静。
“所以……你想要做什么呢?”他平和地问。
薛界却沉默了几息。
“阿芜位在山鬼组织,却心在君民……卑职,想替他求情,让殿下和将军,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他说罢,抬起头,目光满是坚定。
这时候,宋庭誉才看清了他的面孔。
薛界的脸色透着灰败,唇上没有血色,眼底还残留着未退的血丝……稍微想想,便知道他经受了怎样的痛苦。
宋庭誉的瞳孔偏了偏,心上浮起一阵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大概是一种怅然、和叹息。
没有得到回应的这片刻里,薛界如坐针毡,却脊梁挺直,目光没有一丝撼动。
“倘若他真的与我等为敌……你会背叛大塍么?”终于,宋庭誉沉哑出声。
薛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裂痕。
好久以后,他才像是挣扎了许久,启唇:“我对不起他……”
“将军,您可能不知道,他以前虽然体弱,但很是活泼的……可他现在白了发,跛了脚——”
“我,光是想想他这些年经受的苦,都感觉心如刀割。”
宋庭誉的目光晃动,好一会儿后,喉头才更哑地出声。
“所以……你会如何做?”
他笑了笑。
薛界喉结滚动一圈,继而完全垂首,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遭受了许多变故,变成如今的模样,也是因为卑职不在他的身边,倘若硬要清算,那么责罚,也应当由卑职承担。”
“……他若真与大塍为敌,那……我会将他关起来,牢牢地锢在身边。我,也会带他逃——直到有一天,他安然无恙。
“我再回来,替他承担未尽的责罚。”
薛界说完,不再作声。
屋中复又恢复平静,好一会儿后,床榻之上才传来一声闷笑。
“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像那拆散鸳鸯的恶婆婆?”宋庭誉脸上露出了一点无奈,撩起眼皮看向邢遮尽。
邢遮尽在他的面容上,竟看出了一丝委屈。
“……”
沉闷的气氛骤然打破,薛界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迟疑地看向宋庭誉。
这道视线很快被邢遮尽的身形打断。
“既然心里有人了,以后就要学会管好自己的眼睛。”大塍的裕王殿下微微压眉,露出一个警告的眼神。
薛界张了张唇,眉间微蹙。
宋庭誉只觉得头大,一把把面前的人推了开。
邢遮尽随着动作,弱不禁风地倒到了他的身上。
“……你行了!”宋庭誉压低声音咬牙,额前隐现青筋。
“薛界,起来吧。”他转过首,面容重新恢复冷静。
薛界有些僵持,喉结滚了滚。
宋庭誉清了清嗓子,极力掩盖掉刚才的怒意,温温笑了笑。
“其实我和你一样,也猜到云罕的身世目的——他本性不坏……只是有些太过自负。”
他说到这里,眼神晦暗了几分,邢遮尽随之握住了他的手。
宋庭誉便又继续启唇。
“他如果足够信任我们……在与你我会面的第一时间,就应该将蒋国安的身份告知,而不是坚信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宋庭誉和云罕在水牢中会面以后,慢慢想到了另一种层面:如果云罕并不忠诚于梁惘,并且熟读经书若干年,怀有善心仁德,那么他没有可能平白看见边城百姓死于非命。
唯一有可能的事实就是:他估算错了时间。
从前几次的预判,云罕将他们的性情摸的清清楚楚,只是在最后一次,他估算错了梁惘突然提前的起兵,而致使最后的结果,多了那么多亡故的生命。
而这一切,倘若在最开始,他便将他知道的事物告知于宋庭誉,便有可能不会发生。
“……是我的错。”薛界在对方的提醒下,也想到了这一点,沉默几息后,眼底闪过一丝晦暗,“我在马车上时,对他动了手……”
“……什么?”宋庭誉语调提高了两分,眼神闪烁。
薛界的手骨被按的咯咯作响,眼底逐渐染上猩红。
“我那时,不知道他就是阿芜。”
他说着,抬起头,宋庭誉正对上他通红的双目。
那里面藏着挣扎和悔恨……
“他说了些激我的话——其实,也是我的错,枉我自诩情深,真的人到了自己面前,却连认都认不出来。”
“……可他真的变化了很大,不是么?”宋庭誉沉默了片刻,低声反问。
“你自己也说了,他从前骄纵阳光,如今却狡黠阴鸷……无论是性别还是相貌、亦或者头发的颜色……或许有的时候,当局者永远不能清楚当局者迷的真理——你对他的喜欢,已到了根深蒂固无以撼动的地步,那么往后出现一点偏差,都会觉得不是他。”
薛界眼底闪过一丝错愕,抬头望向了他,喉结滚动几圈,最后只磨出沙哑的一句问话。
“……是么?”
“是。”宋庭誉说。
“但我……还是误了大事。”薛界身上的沉闷微微淡了些,须臾后又垂下头。
“我那时候不懂,后来苦思冥想才想通了——我弄伤他后,他昏迷了几日,往后醒来便是问我今时今地,到最后一次时,他甚至直接弃了马车,驾马而行……我看出他在赶时间……或许,我没有伤了他,一切就不会演变成今日之情。”
薛界说到最后,语气略显急促:“他是被药灌醒的,往后吐了几次血……他是真的想要阻止这场祸端。”
宋庭誉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最后和邢遮尽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瞳孔中看见了造化弄人四字。
“我知道。”
他沉声说了一句。
其实如今的局面,又怪得了谁?宋庭誉说云罕自负,却到底有些未经他人苦,行之惟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