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个小孩儿,小小年纪,呃……”
话语应声而断,宋庭誉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挥向了人,胸膛里怒气冲天。
提到平安,他就想起方才鸡飞狗跳的场景,自己费了八百个心思才把那孩子哄好,这厮竟然还敢发牢骚。
“你吃薛界、林娘子的醋就罢了,怎么连小孩的醋也要吃??”
他怒不可遏,眼里带火,邢遮尽被给了一下,还要“挑拨离间”的心思一下子灰飞烟灭,只露出了满脸的心伤。
宋庭誉只看了他一眼,便好像在耳边听见了对方的腹诽:
他的阿誉打他了,他的阿誉竟然为了别的女人打他了……!
这般想着,宋庭誉倏而生起一阵恶寒,有些嫌弃地转过头,再不管对方,抬腿进了主府当中。
如今卯时方尽,主府里的人却已到的差不多,他迈入门槛时,心中不由生起一丝懊悔——
方才耽误的时间太久,竟然将商讨战事的时间都有点耽搁了。
主桌四周,站着昔日并肩而战的众将士,除了昨日见到的程十二,其余的几位将首均是第一次看见宋庭誉,在他踏入门前的瞬间便慷慨向前,用力抱住了人。
在这期间,宋庭誉一直感觉一道发冷的视线盯在自己的身后,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待各位将领都与他打好照面后,他顺了几口气,方转首拉过邢遮尽,彼时后者幽怨地瞧了他一眼,面上却在下一刻恢复以往的沉稳和压迫。
附带上身上若有若无的冷气,真是要多正统有多正统。
宋庭誉嘴角扯了些,不知第几次感慨,这位大塍的裕王殿下应当生在戏楼,而非朝堂之上。?
第86章 章八十六:捆绑的应激反应/“害怕。”(一更)
任凭宋庭誉在心中如何腹诽,邢遮尽的表面功夫到底是足的,诸位将首一看见他,便立刻生起恭敬之意。
今早程十二已将同挂两帅之事告知众人,因而宋庭誉也没有过多解释,邢遮尽的形象便在一众当中塑造完毕。
待到他们都团团坐好时,只剩一人尚且未到。
邢遮尽扫视一圈,盯着那空位,眼底不着痕迹晦暗几分。
“城主大人,又睡过头了?”
人群中,程十二迟凝开口。
众人心照不宣得没有接话,只是露出各异的神色。
宋庭誉微微蹙起的眉心。
正此时,门口传来几道噪声,蒋国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眼前。
他的神情急促,胸脯还喘着气,看样子是匆忙赶过来的,脸上挂着歉意的表情。
“不好意思,各位将首,昨夜裕王和宋将军归来,城主府的炭火不够用,我便将自己屋中的炭捎了过去,没成想竟感了风寒……耽误了各位,实乃羞愧难当!”
宋庭誉闻言,指尖微微蜷了一下,邢遮尽的手便在下一刻虚掩地握住了他,递给了对方一个眼神。
宋庭誉没有怎么看懂。
堂中气氛一时间有些僵持,程十二眼见时间不早,主动解围开了口:“我等也是方到,敌寇猖狂,往后必为恶战,城主大人还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蒋国安点点头,眼角笑出了些褶子,直待他站于原位,人数才算到了齐。
程十二将当下的情势完全说出,一路一路地分析过去:
因为宋庭誉和邢遮尽是疾马而来,快了朝廷给的大幅援兵六日,所以眼下大塍边土里,真正存在的兵将只有五万。
五万里,又只有八千是刚刚拨来的精兵。
与燊郦的十万精军相比,是远远不够抵御的。
众将首们自然明晰这一点,昨夜的胜利以后,他们固然高兴,却还是悬挂着一颗心不敢落下。
只要燊郦兵养精蓄锐,再次攻打,即便有了宋庭誉的加入,也不一定能够抵御地住。
“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便是想法设法熬到六日以后——待朝廷的援军到来,保下边疆便不在话下。”
屋中,程十二指了指代表京都的位点,面色严肃。
这一点,在座的将首们都很是清楚,面容却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
万事言而易,做而难。这是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空气中迟凝了半晌,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中央的人。
宋庭誉的脸上暗沉,丹凤眼紧紧盯着一处方位……那是边疆城墙、守护边土的最后一道边界的位置。
半晌后,少年将军冷冽的嗓音落在大堂当中。
“不能只是追求防御。”
众将首聚焦过视线,稍稍怔愣,却安静不语。
宋庭誉继续说道:“昨夜,我们为何能把乌格泽击退地落荒而逃?”
空气中静默须臾,众将首很快清楚理由,开口回应:“夜间的本土优势,还有敌人的大意心理,当然……东风造势也是必不可少。”
“对。”宋庭誉敏锐抓住了其中一点:“我们都清楚,乌格泽大意……这是他上任将领四年来,最为致命的一个弱点。”
“他不但大意,还傲睨自若。”
宋庭誉顿了顿,丹凤眼凌厉而锋锐:“眼下京都藏有细作,与敌寇里应外合。他们明面要求我和裕王前去赴会,真正的目的,一定不会像预想的那般简单。”
“倘若我们只要求抵御外敌,不受侵犯,那么终有一日会城破家亡”
“——所以我们的目标,是将敌人彻底打退,永无翻身之地。”
“可我方弱势,要如何出手?”一直聆听的蒋国安适时询问。
邢遮尽扫了他一眼,在他面容上看见真真切切的求知欲。
宋庭誉静了片刻,沉声:“兵力不占优势,那么只能靠计谋——敌人狂妄自大,我们何不加深这一点?”
修长的指尖落到地图之上,最后精准无误地点在了燊郦的位点。
黄昏,束水。
陆政廷估摸的苏醒时间还是差了一些,云罕在颠颠撞撞里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要完全暗下。
他这一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时只觉得头脑发沉,提不起一分力气。
喉间闷痒一片,明明身上发寒,头却是烫的,他有些昏沉,感到不适,下意识地便蜷缩起身子,把嘴巴埋进衣袖里认命式地咳到吐血,肩膀却出乎意料地多了一分力气。
唇边就多了一杯水。
云罕是稍稍诧异的,热水下肚,人才像真正活过来了一样,脑海中的记忆也随之涌上。
他略带迷茫的眼睛向旁边看过去,果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想起来了。
自己可是被“抓”住的嫌犯,眼下的身边,陪伴了许多人。
这般想着,那双憔悴的狐狸眼里竟缓慢地荡出了一点笑意,直达心底,毫无伪装。
薛界的视线本就在他身上,如今对上他的双目,一时间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立时偏过头蹙紧眉梢。
晃了晃头,声音掺冰,神情冷漠:“云,罕。”
这句叫唤如同一道惊雷,云罕的眼中闪过一丝破裂,旋即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
“唔……”
他的瞳孔偏离了一下,随后状似自然地覆上额头,脸上又恢复了那份不着调的表情。
“一不小心睡的久了,真不好意思。”
事出从急,云罕身份特殊,宋庭誉最后决定让薛界亲自看守着对方,若干天后再与众人汇合。
薛界见他清醒过来,便直白地靠到了马车边缘,与他的距离出了一个人的空隙,身上一如既往散发出阴沉和嫌恶。
“燊郦出兵了。”他的目光薄凉,声音沉稳一字一顿。
云罕扶额的手骤然僵住,即便掩饰地很好,某一瞬间里,薛界还是看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诧异。
他立时向前一步,沉闷地气息压迫下来,将人逼至了角落边,“你感到意外?”
云罕身上的轻佻在刚才的须臾间收下了不少,向来云淡风轻的面容都淡下几分漠然。
“我昏睡了几日?”他出声。
话被直白地忽略,薛界的眸色暗沉一点,保持着压迫的姿势不变,薄唇却吐息:“一天一夜。”
这一次,云罕的瞳孔里的诧异完全显露,甚至都没有隐藏,就这么直白地抬起头,落进薛界的眼中。
“一天?”他沙哑的声音反问出声,马车适时颠簸,让他眼前隐隐晕眩,下意识抓住车壁。
“不……不对……”
低哑的气音隐藏到了车轮碾压地面的聒噪中,让人听不真切,少年细微的慌措却牢牢晕染到马车当中。
这是与云罕的几次见面之中,唯一看见他失控的场面。
“什么不对?”薛界骤然按住了他一只手腕。
那只手腕瘦削,好像只裹了薄薄的一层皮,羸弱地一拧便会断了一样。
云罕却在听到他质问的下一刻抬头,望见了他眼中浓浓的严肃,身上的脱控感瞬间恢复了正常。
他微蹙眉心,转头便看见了封锁的车窗,四下观望间,好似刚刚发现,他正在马车当中。
他顿了一刻,倏而出手,将粘住车窗的帘布扯了下来,寒风一瞬入体,把他吹得牢牢打了一个寒颤,浑身都开始颤抖。
“你做什么?”薛界在下一刻将车帘拉上,唯恐他被冷风吹得又经受不住,多昏上几日,一声质问落下,却见对方苍白的脸色已完全沉下。
“这是去边关的路?”
云罕启唇,并没有管对方的愠火。
薛界喉间堵了一道,把车帘封好后,扯过一条长纱,便将对方的双手捆住——云罕的状态让他心中隐隐泛起不对,他吃了对方几次亏,已不想再多生变故。
然而在长纱要叩住他双手的一瞬间,云罕的脸上变得毫无血色,几乎是本能反应般,把手向后挣脱,奈何太过无力,没有挣扎开。
他抬起眼皮,沉重地看了薛界一眼,随后像在抑制着某种本能,死死盯着那长纱。
薛界被这一眼看得指尖微缩,心头涌出一种怪异的情绪。
他怎么会,露出这种害怕的神情?
“……防止你做出僭越之事。”等他再反应过来,双唇已经自发地解释出了声。
长纱完全绑好,强忍着不颤动的手才像触电般地躲到了后方。
“……嗯。”云罕飘忽的眼神被掩盖到额前的碎发后,透着几分局促地应了声。
这一动作,更让薛界心头的异样加深。
他的眉间蹙地愈紧,眼神也控制不住地从云罕身上移到了车壁。
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空气竟短暂地静默了几息,还是云罕再次开口:“这是去边关的路么?”
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些轻佻,唇角甚至还勾起了一些。
然而掩盖不住的颤音却揭示了他内里无处平息的慌措。
终于,薛界再无法静心,骤然向前,把他手腕上的长纱又解了下来,一把将之甩到了边缘。
这动作行云流水,云罕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手腕上的温度便又消失。
“是。”薛界的回应自上方而落。?
第87章 章八十七:吐血/“你抱我一会儿,我就告诉你……”(二更)
“……把车帘打开,我要看看到哪里了。”
云罕看见那缩在车壁边的长纱,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指尖,他没有去问薛界突然又解开他的缘由,声音还是低哑。
冷白的手背上隐隐泛着青筋,一个微小的动作,也叫他过分瘦削的五指分明出经络。
“你不怕冻死?”薛界听罢,心中有些烦躁地回声。
空气静默了须臾,云罕竟没有轻佻地回怼过去,这让他喉结滚动一圈,眼皮偏过了视线。
搞什么啊……又弄出这种可怜的样子。
“不用看……”薛界的烦躁更甚,内里腹诽,却还是在片刻后,尽量表现随意回应出了声。
“到了束水。”
“束水?”
云罕忽而抬头,重复了一遍。
身体表现出的机敏让薛界察觉到什么,他蓦地偏回视线,牢牢盯向了人,正好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捕捉过来。
恍惚间,他的心跳快速地跳跃,在浮妄楼大堂中央,听见那熟悉的《明妃曲》时产生的失控感又一拥而上。
“……怎么了么?”薛界忍了又忍,才安抚下自己躁动的情绪,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生养薛界之地。
也是他和心心念念数年的心上人,共同的家乡。
这个地名,为什么“陌生”的云罕,会感到惊讶?
云罕却听到他的问话,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异样,长眉细微地皱了一下,随后转过了头,望向紧紧封闭的窗口。
“……没什么。”他盯着车窗好久,薛界看见他半掩在袖间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按着指骨,冷白细薄的皮肤让他按出了红色的痕迹。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一份熟悉感自阴暗角落中滋长,仿佛在这一刻看见天日,一点一点地爬向四肢百骸。
……这个动作,他无比熟悉。
那是他的阿芜,无意识发愣时,最喜欢做的动作。
“把车帘掀开吧……我想看一看——呃……”
云罕冷清漠然的声音被一道低吟打断,便看见了猛然扣上自己指骨上的手。
“……不愿意掀就不掀嘛,你又按我干什么?”他的额前疼出了一片薄汗,迟凝片刻开口。
薛界倏而回过神,便对上了那双带着些幽怨的眼神,骤然意识到自己竟在内心的驱动下上手抓了人。
他立时把手松开,好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喉里凝噎。
“……抱歉。”
“……什么?”
云罕如沉湖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喉结滚动了一圈,随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大人还会道歉?”他惊奇地就要往薛界那边凑,又被对方一掌隔绝了过去。
这种时候,云罕好像又成了先前那只狡黠的小狐狸,两只狐狸耳朵高高地竖起,有些发淡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薛界的脸。
某一刻里,薛界透过他嬉皮笑脸的表象里,看见了他那番如狼似虎的内心。
那双狡黠的狐狸眼里分明带笑,却好像一个无底的深渊——视线落在自己脸上的一分一秒,都在不断地吸取、剥夺。
就如同,这深渊知道自己即将要消失,所以要把他的脸牢牢复刻到渊底一样。
薛界被这个荒唐的想法激地浑身出了一层薄汗,再看向云罕时,身上的冷气便重新高了许多。
惊奇的问句最后以冷漠的眼神告终,云罕离他很近,将他身上微妙的变化都察觉到了个一干二净,嘴角的笑意竟有些僵住了。
不知怎么,他所表现出来的感觉好似自清楚自己身在去往边关马车的一刻起,就悄然变了质,再不同在浮妄楼的那般肆无忌惮、没心没肺,举手投足间,都带上了一点……
……落寞。
……真没意思。
云罕的问话石沉大海,眼底情绪一闪而过,不过很快,又完全消失了。
他挑了挑眉,轻哼了一声。
“这样吧,作为你弄疼我的赔礼,把窗户打开,咱这事一笔勾销了……大人意下如何?”
他从前方拿来一条毯子,将它裹到自己的身上,对着薛界说。
后者的喉结滚动一圈。
云罕等了他一会儿,见他无话,躲在毯子下面的指尖稍稍捻了捻,有些不高兴地龇了龇牙。
“罢了……不让开就不让开吧,我也不是很想去看……”
“……你不会以为我刚才是在乞求你吧?”
“呵……!怎么可能,你真的很装……!”
“……”
云罕说着,嘴角的嘲讽越来越大,甚至摆出了一副轻蔑的表情,出口的话把薛界听得头皮隐隐发麻。
片刻后,薛界终于顶着满头黑线,将另一条毯子兜头扔到了云罕的身上,随后拂身,把定好的车帘拉开了一条缝。
云罕把头上的毯子顺下来时,正好被细风灌了一道,当即双眼发亮地看了薛界一眼,旋即贴上帘缝,趴在车边把眼睛凑过去。
两条毯子虚虚掩掩地挂在他的身上,瘦削的身形只蜷成了一小团,隐隐被冷风吹得有些抖动。
云罕高烧未退,眼前甚至都开始发糊,却将双目撑的很大,似乎不愿意错过这里的每一分场景。
青山、碧水……
小桥、大地……
那边有一只飞鸟……
这边有一条越起的鱼……
分明是最平常的景物,他却看得格外认真,甚至隐隐忘了周身的事物。
“你为何执迷于束水风光?”
以至于薛界的声音倏而提上时,他本就不够清醒的脑子更加松垮了几分,闻言理所当然地便开了口。
“当然执着了啊,以后可就见不到了……”
他说罢,骤然意识到了什么,身形明显僵硬一瞬,继而补救道:“噢……我是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坐马车出远门——草民身低位贱,一辈子保不齐就出这么一趟,当然要好好欣赏才是了。”
阴影处的指骨又在细微地按动。
薛界将这些情景全部映入眼中,听到那句“以后见不到”时,无端感受到几分扎耳。
他盯着人,半晌唇角才勾起一抹嗤笑。
“从断崖崖底,到浮妄楼……《明妃曲》、束水、边疆……”他一字一顿地列举道:“所有的巧合碰撞出来——公子到最后,还要编出多少拙劣的谎话给我听呢?”
云罕稍稍怔愣,旋即恢复如常,望着车外模糊旖旎的风光,只淡淡眯起了眼睛。
他没有说话,却感受到后脖颈处的温热。
薛界的手像一只危险但让人甘之如饴的温室,让云罕将脆弱的脖颈完完全全地交之于他。
“你从一开始,就故意为之,将我和殿下将军骗入浮妄楼,目的就是为了把你带出去……你把所有的一切,都计算地刚刚好——可在你听到燊郦出兵时,眼底有惊讶。”
“说明,它跳出了你的预想。”
薛界慢慢将地手圈上了他的脖颈。
云罕太瘦了,他单手,竟险些就包裹住了对方的整个脖颈。
“嗯……然后呢?”
观望远方的人终于开口,隐隐带了些轻佻和兴趣。
“你很早就已经知道多尔会死——换句话说,你知道燊郦早就将他列为废棋,他最后的用处,就是成为出兵冠冕堂皇的理由。”薛界沉哑的嗓音继续说,“从浮妄楼到边关,牵引着我们一步步发现端倪的人,就是你。”
“哈哈…”云罕的肩忽然颤抖了一下,口中溢出两声笑,转过头,轻轻歪了歪。
“大人还是很聪明的嘛……”和以前那个木讷的笨小子,已经相差那么大了。
“你到底是谁?”
他还想再说什么,薛界却在下一刻,单手撑在了车壁之上,将他完全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中。
后颈的手稍稍收紧。
云罕仿若未闻,保持着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身谜团的人,才能保持永久的神秘感和吸引力……如果我轻易就把所有的事都说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薛界的手猛然收力,云罕便觉喉咙咯地有些发紧,脸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面前人的双目发红,身体隐隐发抖,掐着他脖颈手慢慢加紧,云罕逐渐喘不上来气,却在即将要昏厥时,得到了喘息。
薛界到底松开了手。
“神子大人。”
耳鸣嗡嗡作响,云罕在稍许的混沌中,听见了上方低沉的男音,那是从薛界口中说出来的。
他花糊的眼睛弯了弯,嘴角扯出一个笑。
祭神礼上的神子……
唔……他的大人,猜对了呢。
薛界被他的笑看得身份扎眼,终于不再说话,坐到了另一边。
马车颠簸,将云罕的内府晃地混沌不堪,然而他的面孔至始至终都是笑着的。
就这样,二人相安无事地过了小半晌,直到靠在边上的人倏而咳出一滩血迹,顺着车壁颓然地倒了下来。薛界才蓦地蹙眉,过去将他撑起了起来。
耳边在下一瞬间,传来一阵热气。
“你想知道你的阿芜现在怎么样了么?”云罕沙哑虚弱的声音落下。
薛界刹那怔愣在了原地。
“……这样,大人抱我一会儿,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怎么样?”?
第88章 章八十八:把他扯进怀中/“…大人是在心疼么?”(一更)
薛界对待感情,大抵是有几分木讷的。
当年边境动乱,朝廷召集男丁时,他正是束发的年纪。
他八岁时父母双双去世,每日靠微薄之力,谋得一些吃食。
总的来说,日子清苦,却也过得下去。
只不过那时每个同龄的男孩都有父有母,又是去学堂求学的年纪,久而久之,自己就成了异类。
薛界表面安逸无忧,暗中却也心生孤寂,常常做好活计,便坐在屋前最隐匿的一棵树丛中,凉着眼去看那些嬉闹的孩童。
他的阿芜,便是在某一天的晚间,来到的他身边。
阿芜的年纪比他小上三岁,身形瘦弱。明明已经是春天要结束的年纪,对方却还是裹着一袭大衣。
他是束水村里,唯一一个上学堂的“女孩”。
那一天,薛界照常坐在树丛之中,冷漠的视线与同龄人格格不入,他白日多做了一些活,身上的疲惫比先前都要浓重一些。
看学堂放学的场景,不觉间便沉重了眼皮。
模糊之间,眼前闯入了一个身影。
对方裹着一袭肥硕的鳌衣,弓着腰,一点一点地脱离夫子的目光,随后看向大树,眼里流露出兴奋的神情。
下一刻,他便将鳌衣扔下,趴到了树躯之上,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夜里有光线的阻挡,薛界将这场景完美地收入眼中,对方却无法看见上方的人。
直到他第五次跌落到地时,薛界才终于忍不住出声。
“你在干什么呢?”
阿芜趴到一半的手蓦地松开,“哇”一下尖叫起来。
后来,他大概是边哭边叫“鬼啊!”回去的,鼻涕泪水糊了一脸,薛界隔了好多天都没见到他。
直到半旬日以后,才又见到了这“姑娘”怯生生的场景。
“……有人吗?”
这一次,阿芜学的聪明了一些,头缩在鳌衣中,把脖子完完全全地掩盖在里面,活像一只胆怯的鹌鹑。
薛界眼神瞥了瞥,转头状似无意地游神一会儿,才从树上跳了下来。
“呀,我就说嘛,原来是个装神弄鬼的泼猴儿!”阿芜看见人,立时口无遮拦地指了过去。
薛界那时不过八岁的年纪,听到那句“泼猴儿”,脸色顿时黑了,冷着脸盯了他片刻,便要离开。
谁知下一刻,自己的手便被一只凉凉的手抓住。
这样的天气里,薛界没能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的手会那样冷。
“你别走啊,我看你是从树上下来的……这样,你教我爬树吧!”阿芜的眼睛很亮,笑眯眯地看向他。
有一瞬间里,孤寂已久的心灵得到了滋养,受到了狐狸的蛊惑,薛界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许久以后,他才回过神,冷冷说了一句。
“不。”
阿芜不高兴了。
他对“女孩”的概念,得以阿芜的第一次启蒙。
那样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哭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与前几日把自己认成鬼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薛界看见他的眼眶通红,像一只兔子。
他的心一下子就软的一塌糊涂。
从那天起,他收获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阿芜被他教的爬上了高树,也在长达七年之间,一步步从朋友,爬到了自己的内心。
“我不喜欢读书!一点都不喜欢!”
“我喜欢爬树……可我阿爹阿娘从来都不让,他们说这太危险了……”
“什么?你想要去学堂呀……没关系哦,想要走出束水,可不是只有考取功名这一条道——你身体这么壮硕,以后完全可以当将军呀!”
“……”
阿芜生来体弱,扔掉鳌衣爬上树后,总会被上头的风吹得发抖,后来薛界便上了道,把人揽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作热度。
无数个二人独处的晚间里,他们说了无数的话。
阿芜最常说的,便是抱怨读书。
可薛界作为旁观人,却将他望见书时,眼底的亮光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阿芜比任何人都要喜欢文书知识。
薛界曾无数次想,倘若对方不是女子之身,恐怕是要考取功名的。
按他的聪明劲,三甲说不定也不在话下。
至于自己,也在阿芜的一次次鼓励下,练起了兵枪。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他们朝夕相处,眼中闪烁,心心相印。
直到有一天,边疆的动乱一瞬打响。
他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自然被官府征集过去。
临走时,阿芜站在最前方,眼眶像第一次对话时,哭得通红。
每次他一哭,薛界便什么事都拿他没辙,服服帖帖的跟上去。
可这一次,他却同样红了眼眶,忍了许久,才上前了些。
“阿兄要走出束水,上沙场、做将军啦……”他温声。
阿芜死死抓着他的衣袖,抬头执拗地盯着他,半晌后,才梗着嗓子:“那我们何时才能再见?”
薛界嘘了声。
相见?他能不能活着回来,恐怕都是个未知数。
可是看着阿芜红着的眼,他还是没把心里话说出。
束水村门口的树进入秋季,风吹而过,落下一片片秋叶。
属于他们的树,在此刻迎来了凋零。
终于,薛界的话散在了落叶之中。
“等你也走出束水的那一天,我们就相见……好不好?”
昔日种种,沉寂的记忆在“阿芜”二字出现后翻涌出水花,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波澜,翻江倒海。
马车里,薛界浑身的血液都好像沸腾了起来,所有强行支撑的理智在此刻灰飞烟灭,他几乎是瞬间把人叩住,按压在了车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