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她死在了一个巷角,我来晚了一步,去时只看见了几个黑色的背影,为首的人尚未收刀——刀鞘的山鬼花钱就在这时晃动撞击,声音清脆,甚至还有一些悦耳……”
他这样说着,眼底竟然还露出了一点笑意,只是这笑意让人触目生寒。
宋庭誉终于从这个数字后缓解过来,哑着声音开口:“八年之前……八年……具体,是在什么时候?”
邢遮尽的指尖稍稍晃动,转而面向他,深黑色的瞳孔里如同长渊。
宋庭誉控制不住得发抖,心中隐隐有着一个想法,一个足以让他崩溃到失控的想法。
好在下一刻,邢遮尽幽暗的目光一转,开口:“你坠崖以后。”
紧绷的身体倏而松下,宋庭誉一颗心猛地坠落,抬手拂去了额前的冷汗。
那么这样,就说得通了……他掉落悬崖后,虽说捡回一条命,却还是在床上昏迷了好多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他都一概不知。
倘若清妃娘娘是在这时候过世的,那么她的死,应当与自己无关了……
与自己无关。
脑海里冒出这几个字时,心中不由闪出一阵讽意,面对一个至亲之人的离世,宋庭誉感到悲伤的后一刻,想的竟然是害怕她的死,同自己扯上关联。
这些天里,萦绕在他脑海里的梦境几乎要把他吞没,在某一时刻,他隐约感受到,那拿着刀向自己走过来的人,面对的就是一处巷角。
在邢遮尽未答话之前,他几乎要以为,清妃娘娘的死地同自己梦境中的地方相同,如果她的死,当真和自己有关,那他再面对邢遮尽时,又该是何颜面??
届时,恐怕他连看一眼邢遮尽的勇气都没有了。
宋庭誉这样想着,忍不住闭了闭眼。
大婚之日,一人拜堂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初的恨意决绝却开始产生崩裂。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些年里,并没有得到杀手绳之以法的消息,那么当日拦马女子腕上的山鬼铜钱,恐怕是这八年来邢遮尽得到的唯一线索。
谜团谎言被剥解开,宋庭誉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好了伤疤忘了疼,在他的身上可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这么形容又算不上准确,在爽婚的事上,邢遮尽是有愧于他,可那是有关至亲被虐杀的唯一线索,没心没肺的人可以不管不顾地去责备,宋庭誉却长着一副赤血衷肠。
“既如此……你找到了什么线索了么?”他重新睁开眼睛,眼皮发疼。
“没有。”邢遮尽言简意赅。
宋庭誉停了几息,大抵猜到,这其中又出了什么变故,让他跟断了端倪。
草屋里,柴火出着声响,二人一时间寂静无声。
“……好。”
终于,宋庭誉目光凉了一些,将这僵持的氛围打破。
“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他倏而抬头,声音沙哑,隐隐透着释怀后的无力。
“邢恹之……八年之前,你将我逼至绝路,仅仅是因为我做了错事,逾了规矩么?”?
尘封已久的疑问恍然出口,如同一块顽石坠落。
宋庭誉将唯一有可能波及到仇恨的清妃之死问罢,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原因,能够让维护自己多年的兄长,一朝变成索命的恶魔。
草屋中,冷静叙述的人在这一刻再次停缓,邢遮尽侧了侧首,在淡薄风中,耳坠稍稍一晃。
“你说话……”每一分等待都似煎熬,宋庭誉忍不住抓住他的手。
他从前以为,邢遮尽不好男风,之所以对他如此痛恨,不过是嫌自己脏了他的唇。
但无论是在王府还是崖头,往后两次的接吻,都是对方主动为之,宋庭誉不是个傻子,明晰地清楚,八年前的越界,并不是他下了杀手的理由。
那么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抓他的手背青筋爆出,不知过了多久,邢遮尽才微微蹙了眉,将他的手拂下,慢慢站起身。
莫名,宋庭誉的心凉了些。
“八年之前,峭壁上是有一棵崖柏的。”邢遮尽淡淡开口,背过的身完美将面容隐藏。
宋庭誉愣愣听着,恍惚间意识到了他是什么意思。
峭壁上的崖柏,是他活命的契机——当年邢遮尽推他坠崖,并不是想置他于死地。
隐约中,一个念头在宋庭誉的脑中生起,就听邢遮尽继续说话:“我找到你的时候,身后跟了刺客……他们人数太多,目标是我,倘若你被牵扯进来,保不齐平白丢了命。”
“——那批刺客的刀柄上,挂着山鬼铜钱的红绳。”
宋庭誉慢慢滞缓呼吸,从邢遮尽的口中,陆陆续续地将当年之事复盘。
火光晦暗,外头风雪隐约又再起的征兆,空去不知无声了多久,宋庭誉才慢慢动了动指尖。
“你的意思是……八年前你推我坠崖,并不是想杀我——反而是救我?”
他沙哑着声音问出话,说到后面时语调不自觉上扬,好像有几分忍受不住的嘲意。
那一头,背对着他的人微微蹙了眉间,几息后,低低“嗯”了一声。
“咳……哈哈哈哈……”一道嗤笑没有忍住,伴着发痒的喉咙一并发出,宋庭誉在得到回应后立时笑起来,脸色隐隐发白,眼尾却笑出了泪花。
“你救我的方式,就是我冒着半生瘫痪的风险,将我从高处摔下去?”他笑岔了气,半晌才顺平,眼底已重新恢复冷意:“好啊……既然你说是为了护我,那么敌方人多势众,裕王殿下又是如何脱身,才没死在那万丈崖头?”
邢遮尽迟疑了半刻,听他由嘲笑到冷讽,眼皮低垂沉声回复:“在我和他们纠缠时,朝廷的援兵找到了崖头,刺客见势不对,便奔逃撤离了开。”
当年沉寂的真相全然揭露,前因后果相互环扣,落进耳中,却觉得不真切。
这世上,当真有这么巧的事么?
宋庭誉闭了闭眼。
“……抱歉。”那一头,邢遮尽沉哑开口,再转身,眼底被歉意装满。
这一刻里,时常掩藏在那双桃花眼前的薄雾好像消逝了,里头的歉意清清明明。
他没有说为什么而道歉,宋庭誉却知晓。
当年邢遮尽将他推下,本意是想把他送离纷争,未曾想“援兵及时”,反倒叫他平白受了苦楚。
这样听着,邢遮尽似乎真的有够对不起自己的。
可草屋之下,宋庭誉的脸上却蒙着一层冷光,清清冽冽,凌厉的丹凤眼就这么和他对视,没有应答也没有回绝。
空气凝滞,二人都心照不宣得意识到了一点——邢遮尽说的这些话,宋庭誉并没有完全相信。
当年,一定还藏着什么秘密,是邢遮尽如何也不愿意说出的,比如……
宋庭誉的瞳孔晦暗了一些。
“你当年,真的半点伤也没有受么?”
他再次问道。
邢遮尽带着歉意的桃花眼稍稍动摇,又默了一会儿,开口:“没有。”
这一次,长达数时的沉默,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平心而论,宋庭誉在沙场厮杀多年,身上已弥漫着旁人不及的压迫,尤其是那双丹凤眼,更是骇人不浅,寻常人扯谎,被他扫上那么几眼,便控制不住得移了目光,四下鼠窜,而邢遮尽却是一条成了精的老狐狸,没脸没皮,魄力更是惊人。
想通过压迫来戳破他的伪装,固然是没有可能——但宋庭誉并没有这样得道的打算。
相反之,他只是使坏性地想这么盯着人,慢慢地欣赏他不迫的神情,看着他因为受伤发白的面容,又因为发烧而略带涣散的瞳孔。
那双迷离地好像要把人陷进去的桃花眼,长眉,山川般高挺的鼻梁,凉薄的嘴唇……还有左耳单戴的耳坠。
宋庭誉的眼底闪过一抹嘲意,很快就掩盖不见,在目光移到那条耳坠时,下意识地歪了头。
……邢遮尽,什么时候喜欢上这种东西来?
他的头在这一刻隐隐有些作痛,这种感觉让他不适地皱眉,抵了抵额。
侵略性的目光转为疑惑和难受,气氛中的僵持立时减轻了许多。
“又疼了?”邢遮尽只停了一会儿,继而皱眉上前,抬手按上了他的太阳穴。
微凉碰上肌肤时,宋庭誉身上的毛孔不由一颤,下意识地退开了一些,片刻后反应过来,撩起眼皮,便看见邢遮尽的手悬在半空,略带僵硬。
所谓“真相”已经解开,但他还是无法适应,邢遮尽对自己的触碰。
“……没事。”宋庭誉摇了摇头,假意忽略这异常,自己闭眼沉静片刻,邢遮尽便也顺着台阶,收回僵硬的手,瞳孔流转,在草屋间随意走动,借着打量处所的功夫将稍显窘迫的气氛扫除一些。
这件草屋破败,占地狭小,一张床一张桌摆在那里,好像就要将屋子撑满了。
而就是这样狭窄的地方,却放着一处宽大的灵台,灵台上落满了灰尘,表面放着干枯到几乎要成为碎片的花、与台面污泥凝成一片的死烛,一转下来,却没看见应有的牌匾。
邢遮尽微微皱了眉,晦暗的目光定在那处灵台上。
“所以这次,也是山鬼花钱的杀手故技重施么?”恍惚间,宋庭誉已静好了气,开口问他。
“……是。”邢遮尽眯了眯眼,应声。
宋庭誉吸了一口气,转而望向漏风的窗外:“如此,我们已经在崖底过了一夜,他们的追兵应当随时都会找到这里。”
“晨早的时候,我出门寻水,外头起着大雾,不知现在消散没有……这地方,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他的眉宇间染上了一点忧虑,目光从窗外收回,却见邢遮尽盯着面前的灵台出神:“……你在看什么呢?”
邢遮尽被点了一道,瞳孔稍稍一晃,转而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微微蹙眉。
“这灵台……”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向着前方指了指。
宋庭誉便也将这灵台的异常看了个干净。
昨日情形危急,只够他粗略观察了一下屋中,如今得到指引,才感觉这间草屋愈发奇怪。
崖底被浓浓的大雾笼罩,原先的汪洋不见,他拖着重伤的邢遮尽走了许久,才看见这间草屋坐落在浓雾之中。
荒凉、破败、又孤僻。
这么大的地方,怎么就偏偏只有这么一间屋子?……或者说,这大雾之间,为何只让他发现了这一间草屋?
他这样想着,眼皮隐隐跳动,那是不妙的预感,下一刻,一声响动倏而传来,宋庭誉旋即抬头便看见原本在灵台边的人陡然消失。
“邢遮尽?!”
他喊了一声,不顾头重脚轻就下了床,心口砰砰直跳,好在那消失的人影很快出声安抚。
“我没事……这里,有一处暗阁。”
平静地声音传来,宋庭誉焦急的心渐渐冷静下来,扶着桌子慢慢向灵台走去,果然看见了邢遮尽的身影。
这暗阁很小,两个成年男人一起进去,便显得拥挤异常。宋庭誉从外头靠过,不免和邢遮尽贴在了一起。
暗阁里面别无他物,而是另一处崭新的灵台,与外处的相比,这处灵台没有遭受风雨,显得干净地多,上方有腐烂的祭拜品,正中央原本应该防御牌位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支笔。
邢遮尽蹙了蹙眉,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支笔,只见笔杆的花纹精细,千回百转,勾勒出一只兽形,正是骜狼的模样,而用作笔头的毛发,分明是苍月狼尾。
宋庭誉随着他的目光,很快也将笔打量好,不多时,他的面孔溢出一份迟凝。
“……这是,苍月毫?”
他压了压眉,薄唇微微开合,发出沉哑的声音。
苍月毫,历代探花郎御赐之物,由皇宫最为上称的工匠雕刻笔身,再以稀有的苍狼尾毛做笔头。
在薄光打上笔杆的一瞬间,流转出金色的花纹,宋庭誉便认出了这笔的名字。
邢遮尽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却已经是默认的意思。
殿前御赐之物,怎么会落在这破草屋当中?
宋庭誉愈发地不解,感觉草屋的存在更加扑朔迷离。
正当二人沉默思索时,外处忽而响起几道声响,正是足靴踏破积雪的碾压声,暗阁内,邢遮尽和宋庭誉在这刹那对视一眼,各在对方的面容上看出了机警。
……有人来了。
下一刻,屋门烂了半截的门栓被抽响,邢遮尽一把揽住了宋庭誉的腰,将暗阁猛地拉上。?
第48章 章四十八:大火
停歇的风雪隐隐有奔腾之势,暗阁门合上的一瞬间,风雪与噪声相融,破旧的门被大力推开,紧跟着是嘈杂的步伐。
暗阁里,宋庭誉的后背和邢遮尽紧紧相贴,二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盯着门的缝隙,去窥探那一线天光。
“……火刚灭。”
来人三位,均是黑衣打扮,脸上蒙着面纱,与前日的蒙面男人一般无二,其中一个走到柴火堆旁,拈了一把破碎的黑炭,抬头说道。
为首的男人微微压眉,在听到信息后,目光冷峻,如同毒蛇一样扫过屋中的每一寸地域,某一瞬间里,那道目光好像掠过了暗阁的缝隙。
宋庭誉不由晃了眼神,屏住呼吸。
男人一顿,向着灵台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近,每一下都像是踏上了千斤的重量。
宋庭誉死死盯着靠近的人,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缓慢伸出一只手,将邢遮尽挡在了身后。
大塍年轻的护国将军在外六年,早已养成了遇事上前的习惯,后方人的身躯在看见这一动作后,明显僵住了一些。
邢遮尽同样机警的眼神略微晃动,转而闪过一缕异样的情愫,又须臾,他稍稍侧身,把拦在自己前方的人抵到了身后,伸手轻轻拂下了他的臂膀。
“别担心。”灼热的气音随之而下,烧红了瓷白的耳垂。
宋庭誉被短促地分了神,才发觉了自己的作为,有些僵硬得退了一些。
在这片刻当中,阁外的男人已经行至灵台前,扫过上方陈旧的灰尘,再是枯烛,手掌在这台子上细细摸索。
宋庭誉的心思很快又被对方拉扯回来,呼吸更加轻缓,一瞬不瞬地盯着外头的人。
这灵台总共就这么大的体积,倘若有开关,必然轻易可以找到,黑衣男人的入侵,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事。
他们二人均受了伤,倘若真的被对方抓到,必然凶多吉少。
这般想着,宋庭誉额角的冷汗不觉滴落,疲惫的眼皮垂了一些,然而缝隙之外,那男人摸索了一圈,却只是稍稍皱了皱眉,最后再沉沉看了一眼灵台,便转身而去。
宋庭誉重新睁开眼睛,心底闪过一丝迟疑,在这窄小的暗阁中,忍不住抬头,向邢遮尽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暗阁连修筑的高度都比外处要低,邢遮尽自进来之后,一直半低着头,此刻下方的人倏而抬首,二人的面容便在刹那相抵,鸦羽般的睫毛触碰到了对方的眼眶,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双方同时滞了一瞬,心跳无可抑制地加快。
宋庭誉薄唇微张,在反应过来后立时蹙眉低下了头,琥珀色的瞳孔左右晃动几下,面上烧一样的热。
战场厮杀的大将军,浑身都无坚不摧,唯独脸皮薄的可怜。
错乱的心跳还没有调整好,后背贴着的胸膛却微微颤动了一下,宋庭誉赧颜未退,上方便低低沉沉地传来一声闷哼。
“你怎么了?”
他倏而端正了神色,发觉不对,要去看邢遮尽的情况,右肩却覆上了一份重量,让他浑身都僵了一些——
“有些站不稳,借我靠一会儿……”
邢遮尽以一个半圈着人的姿势,将额头抵上了宋庭誉的肩,收着宋庭誉腰的手也紧了几分。
宋庭誉下意识地想躲开,却感到对方虚弱的气息,忍了忍,终归是挺身,没有把人推开。
暗阁外,观察灵台的那名黑衣人行至门前,毒蛇一样的视线扫过草屋,不依不挠地在灵台停滞了几息,终于一转身,消失在了大雾之中。
紧绷的身体松了一些,宋庭誉吐出一口浊气,又等了一会儿,确保不再看见黑衣身影后,才压着声音开口。
“走了。”他稍稍转头,感受到肩头滚烫,微蹙眉峰:“还站的起来么?”
邢遮尽停了片刻,少顷,将头抬起来。
“没事了。”
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一些,宋庭誉留神地观察了他一刻,总觉得有几分异样,然而邢遮尽却偏首,明显想要略过的举动。
“这暗阁的开关……”宋庭誉便压压眉,重新被危急的情况拉扯回来,想到摸索无果的黑衣人,问出了他的疑惑。
邢遮尽将暗阁的门推开,平淡不惊。
“我拧下来了。”
“……什么?”宋庭誉一时没反应过来,便见对方随手将掌心的事物丢出,正是一支断裂的枯烛。
他瞬时理解了邢遮尽的意思,嘴角扯了扯——怪不得那黑衣人找不到开关,谁能想到大塍这温文尔雅的裕王殿下原来是一个暴力狂,直接将人家的开关给拔了出来。
宋庭誉抽了一下眉尾,突然明白了暗阁中邢遮尽的那声“别担心”是从何而来。
这样想着,他不觉间跟着邢遮尽出了暗阁,黑衣人隶属何人不言而喻,想来那山鬼铜钱派的杀手已经找到了此处,那么草屋定然不宜久留。
邢遮尽显然和他想到一处,向着床榻边简单收拾了两下,“他们找不到人,随时都有可能折返,你我需尽快——”
他触及衣物的手忽然一顿,说的话停在半空之中。
宋庭誉尚跟在他身后,察觉到他的停滞微微生疑,紧跟着耳畔生风,心头一晃,倏而发觉到了什么。
屋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已经缓下,只有疾风横行,撵着雪地的踩踏声却夹杂在风中微弱传来,隐约间混杂着柴木落地的响声。
“刺——”
刺耳的火折声响起,在下一刻,宋庭誉猛然瞪大眼睛,向着邢遮尽奔去,后者同样听见异常,一把将人抓住。
火折落入柴堆,在黯淡的风雪中瞬时硝烟大作,屋外的足靴声也不再掩藏,就停留在那方寸之地。
破败的草屋在这刹那间被火海覆盖,成了炙红中最充实的原料,四面八方的支撑都开始摇摇欲坠。
宋庭誉在欲图冲出房屋的下一瞬间停滞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被火光映照的邢遮尽,在这一刻,二人从对方的瞳孔中一同意识到了什么,转而扯住破旧的衣物,扫上积雪,盖在身上。
——屋外的足靴声并没有远离,那么黑衣人很有可能停滞在不远处,冷眼看着燃烧的草屋。
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自投罗网。
草屋边角,邢遮尽撑着衣物,罩着宋庭誉走到唯一通着风的窗边,火势愈加凶猛,简陋的房梁也开始摇晃。
宋庭誉捂着口鼻,被浓烈的烟抢得咳红了眼,抬首望着撑着衣物的邢遮尽,另一只手替他捂上了口唇。
“屋外的雪停了……!”他花着眼,哑声。
邢遮尽同样被烟熏的闷咳,极力侧身,将风口再拉出一些。
他明白宋庭誉的意思……
雪停了,意味着没有事物再可以控制住火势,倘若屋外的人迟迟不走,那么等待他们的,便只有死亡。
黑烟愈演愈烈,弥漫过屋中的每一个角落,横木一根接一根地落下,整个草屋,即将要成为空壳。
宋庭誉捂着口鼻的力道逐渐减轻,喉间像堵了数层沙,两眼隐隐昏黑,终于,他用力蹙了一下眉,转而撑起了地面。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哑声随即而至,他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我出去,趁他们追我的间隙,你离开……”
“荒唐……”邢遮尽倏而出声,一把将人扯了回来,“你既嫁与我,何来让你遇难当头的说法!再等几息……倘若他们还不走,我便出去。”
宋庭誉被拽了一道,头昏眼花,咳得更凶狠,脑中却还是逞着强,要自己当那个诱饵,恍惚之际,对上邢遮尽血红的眼睛,心中一滞,一股异样油然而生。
终于,在草屋要彻底崩坏的前一刻,足靴猜雪声重新响起,略带焦急,仿若看见了什么动静一般,向着远离草屋之地远去。
邢遮尽在下一刻,扯着宋庭誉向外冲去,疾风吹火,将草屋烧得破败无比,短短几步,便有人刀山般困顿。
宋庭誉深一步浅一步地向前走,咳得几乎要丧失了视觉,屋顶悉悉索索,伴随着断裂的声音。
邢遮尽拉着他的手,在前方开了一条路,他花着眼跟着人,却感受到灼烧感愈演愈烈,仿佛要将他吞没。
火……火……断木……草屋。
“阿誉,快跟我出来!”模糊间,宋庭誉模糊的耳边听见邢遮尽的催促,大量的浓烟吸入了肺腑,让他无法呼吸。
上方的声响更加剧烈,宋庭誉两眼昏花,在这一瞬间丧失了机警,最后一根横木在火势摧残下应声而断,他只听闻不远处,谁嘶吼了一声,紧跟着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扑倒出雪地之上。
“噗——”
一口血自耳边溅上脸侧,沾染出艳丽的红花,新鲜的空气在逃出草屋的一瞬间如潮水般浸入内府。
宋庭誉混沌的视线重新恢复清明,感受到后背压着的重物,在一瞬间里意识到了什么,转而撑着身爬起。
他的后方,邢遮尽口中的血丝与雪地相融,本该压在自己身上的横木,此刻牢牢压在了大塍裕王的后背。
“邢遮尽!”?
“还没有找到么?”
纷飞的大雪弥漫天地,时不时吹来劲风,竹升红着眼睛,看向从远处回来的薛界。
后者的神情冷峻,面上的寒意好像比冬日风雪还要凉上三分。
天色完全暗下,距离冬猎出事,已经过去了两日。
冬猎的当天,验收成果时,迟迟不见裕王和护国将军的踪影,冥冥之中,薛界驾着马望向远方,心中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果然在不久之后,便传来邢遮尽与宋庭誉失踪的消息。
宋庭誉从前的事他从蛛丝马迹中捕捉到过一点,却没有清晰地知晓,跟随大众去寻人时,几乎是凭着直觉,向着那处封闭的断崖处寻去,果不其然,在崖边发现了血迹。
再以后,他带领着人向着崖底搜寻,却因为弥散的大雾,没有找到半分线索,唯独……
边都客栈,竹升问完这句话,才发现薛界的后方还跟着一个男孩,恍惚间瞪大了眼睛。
那少年一头白发,披散在腰间,和自己差不多的骨架,却很瘦,面上被尘土污浊,唯露出来的几分皮肤映衬在白发之下也毫不逊色,莹莹如同山间玉,又像是一只跌入泥潭中的精灵。
“他是……?”竹升忍不住声音都放轻了,出声询问。
“路上捡的。”薛界却言简意赅,脸上是说不出来的阴鸷。
邢遮尽和宋庭誉眼下生死未卜,这场意外的作俑者却不见踪影,颢砀皇帝派出的搜寻军队表面焦灼,实则一个比一个松懈,知晓悬崖血迹后,连做样子都懒得做了,整日松散,仿佛已笃定二人身死的结果。
至于燊郦使臣多尔,在邢遮尽失踪以后,更像是变了一个人,对颢砀皇帝也尊敬了起来,本来后者对邢遮尽的生死不明还有几分心忧,短短两天里受了些恭维,便将魂飘到了百八十里外。
到最后,真正还没放弃寻找二人的人,便只剩下了薛界竹升,还有兵部尚书的嫡子傅夺。
薛界想到这里,眉峰不由蹙起,带着寒气便要往客栈里走,身后跟着的人却倏然晃了一下,直挺挺地砸上了薛界的后背。
“哎!”竹升见状,惊叫一声。
薛界被人砸了一道,下盘稳健半分没有动弹,只是微微压眉,下一刻便伸手,把栽倒的人接住。
“他,好像发烧了……”竹升伸手碰了碰那少年的额头,薛界眯了眯眼睛,低头,正好与少年迷离的眼神对上。
那双眼睛与灰败的面孔全然不同,狭长而微微上扬,有着狐狸一样的狡黠,却因为失神的缘故,在其中添上了几分脆弱。
薛界只看了一眼,便重新抬头,随手抱起人进了客房。
热水长桶被人送上来,薛界未给他褪衣,直接将人放了进去。
氤氲的水汽旋即弥漫上屋间,溢出一些水花,少年在热水里面泡了一段时间,寒意才稍稍缓和,只是尚未松懈几分,下颌就被人拈住。
“你究竟是什么人?”薛界目光薄凉,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薛界向来没有闲余的善心,这少年并不像他与竹升随口说的那么简单——
晚间崖底大雾弥漫,他们苦寻许久,都没有发现宋庭誉和邢遮尽的踪迹,唯独在一处枯树底,看见了半昏半醒的少年。
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处所,突然出现的少年无疑透露着异常,然而他将对方桎梏住,询问几许,却只得出一个“云罕”的姓名。
……他的身上藏着秘密。
客房中,云罕方稍稍缓神,便被拧住下巴,肉眼可见地滞缓了一息。
他这样的形貌,给人的感觉便是长久躲藏在山洞被欺负久了的幼兽——可怜而脆弱。
然而预料之外,这只幼兽在受到来人绝对式的威压后,并没有想象中的软弱,反倒坚强而倔强。
“关于我是男人这一点,大人当真这么难以认清么?”
热水冲的他身体发沉,呼吸隐隐不畅。
薛界听出他的言辞不善,薄凉的眼神对上他轻佻的狐狸眼,冷冷默了几息,随后将手伸进水中,又拍打上他的脸颊。
这动作实在有些粗鲁,云罕太过瘦削,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张脸比薛界的手大不了多少,后者却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念头,一股脑的将水清洗上了他的面容。
热水呛进了鼻翼口唇,让他不由咳嗽起来,却硬生生没有表现出抗拒。
脸上的污渍全部褪下,才发觉对方的模样甚是清隽,皮肤白皙,在湿漉的白发间,乍一眼看,好似山川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