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宿敌推下断崖以后—— by恃枯
恃枯  发于:2023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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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在问什么。”薛界稍稍凝滞了一下,将手上的水擦干:“世家公子的模样,又怎会出现在这蛮荒之地?”
他的声音冷漠,眼神犀利如同鹰兽。
云罕听闻,却笑了起来,好像被这话里的哪个字眼逗弄。
“世家公子?”他反问了一句,随后眼底闪过一丝嘲弄,“你见过哪个世家公子,是个瘸子?”
他说罢,撑着水桶站起,身上的一层薄衣因为水渍而紧紧贴在肌肤之上,勾勒出瘦的过分的躯体,那骨架之外,好像直接裹了一层皮,吸入的水都像要将他压倒一样。
云罕有些颠簸地出了桶,一步一晃地向着榻边走,他的右腿总是虚着力,大半个行走的动作,都是靠左腿支撑。
“我已经说了,我来这山间采药,大雾四起,迷了路……您说的人,小生都从未见过……”他说着,把黏腻的上衣褪下,开始宽衣解带。
混着水珠的白发贴上肌肤,直到瓷白的肩头裸露出了几分,动作才顿了一顿:“大人还打算看多久?”
薛界瞳孔稍稍晃动,旋即蹙眉别过头,站起了身。
屋外夜已至,深雪满地,愈演愈烈,连带着晚禽都收敛下羽翼。
云罕语句中透露出的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薛界也没有看男人宽衣的癖好,只用那双阴鸷的眼睛又扫了他一眼,随后退了门外。
“你今夜好好想清楚,我明日再来问,就不是口唇相讥如此简单了。”
房门关闭,屋中重新恢复寂静。
云罕盯着那关上的门,身上的水不断滴落,不知多久后,他慢慢打了个寒颤,脸色又白了几分。
露到肩处的衣衫随之而落,清瘦的后背上,被水浸泡过的伤疤遍布了整个躯体,有几道甚至深入骨骼,仿佛连内里皮肉都要掀翻。
而这疤痕的主人,却只是凉着脸,仿若未见地将身体擦干,穿上新的衣物,随后合眼,躺上了床榻。
狂风怒雪,坠落山野。
薛界回到客房,看着风雪出神几息,半晌后起身灭了烛火。
脑中一团乱麻,悬崖之下,作为唯一的突破口,却无半分人烟的踪迹,状况越来越扑朔迷离。
宋庭誉究竟是生是死?又身处何方?
他皱着眉,这两日来,他几乎没有安心休息过,今夜是唯一一次,到了客房当中上榻入眠,不知是疲惫还是怎么,竟让他睡误了时辰,接近巳时时,几声急促的呼喊才将他唤醒。
“薛将首!薛界!你快出来,王爷和王妃回来了……!”
竹升的喊声落入耳中,激起一片机警,薛界几乎是立时从床榻上坐起,脑中还没有完全清醒,便匆匆披了一件衣物向外赶去。
客栈底层,他看见失踪两日的人时,宋庭誉正撑着昏迷的邢遮尽从马车上下来,身形摇摇欲坠。
竹升已经哭红了眼,抽噎地去帮忙扶邢遮尽。
“别哭,找医师来……”宋庭誉苍白着脸,声音沙哑虚弱,朝着前来的竹升说道,后者又仓惶松手,奔向外头。
“将军,您怎么样?!”薛界已两步上前,接过邢遮尽的躯体,把人往客房中带。
身上的重物被一瞬减轻,整个人便天旋地转,宋庭誉拖着病体,在风雪之中走了太久,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看见薛界,强撑着的一口气刚刚松下,便立时两眼昏花。
他的脚下趔趄,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最后只听见一声“将军”从耳边传进,便再没了意识。
昏迷中的梦魇如约而至,宋庭誉甚至已经开始习惯了,这次的场景依旧是熟悉的高崖,他木着神色,行走在崖面之上,果不其然,脚下倏而踏了空,失重感随之而来。
梦境里,邢遮尽的面孔出现在了自己的上方,从前的害怕惊惧却在今日出现了异样。
“你这次还要推我吗?”
宋庭誉近乎镇定地抓着崖壁,抬眼望向邢遮尽,连自己都不知为什么,就出口询问了一句。
下一刻,他的手松开,任由自己掉落。
崖面上闪过邢遮尽疯狂的神情,他的唇齿颤动,双目腥红,似乎在说着什么,宋庭誉却听不见。
记忆里粉身碎骨的疼痛并没有传来,连带着失重感也很快消失,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慢慢地向上飘去。
耳边一声铜钱作响,崖面上疯狂的人已变了模样——邢遮尽憔悴着神色,一身黑色狩衣,眼底泛着让人琢磨不透的情绪,眼眶隐隐有些发红,胸膛也在起伏。
另一边,蒙面的黑衣人从后方上来,一步步地向他靠近。
血液一瞬充斥了整个视线,扭打厮杀,一道道刀伤在邢遮尽的身上出现,流出潺潺的血,溅上雪白的地面。
邢遮尽的黑衣都被浸湿,手上脸上还有各处,都被血染红,活像从深渊攀爬上来,刚刚浸血的死神。
他的身形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愿瘫倒。
终于,一把短刀出其不意,顺着他的后腰,从右划向左方,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口中蓦地涌出鲜血。
飘在上方的宋庭誉好像被唤醒了一般,蔓延泪水,疯了似的放出一声尖叫,画面却陡然反转,变成了燃烧的火海。
“邢遮尽!”
边都客栈中,宋庭誉猛地惊醒,喊出了声。?

“医师已经看过了,裕王殿下尚在昏睡,您不用担心。”
榻边的薛界听见喊声,皱着眉上前安抚,宋庭誉瞳孔尚在晃动,胸口起伏喘着气,好半晌后,才从邢遮尽葬身火场的睡梦中缓和过来。
他扫了薛界一眼,将四周场景映入眼中,昏迷前的记忆接踵而来,宋庭誉下意识伸手,按了按作痛的前额。
不日前的清晨,邢遮尽替自己受了那一记横木后,便吐血昏了过去,他架着人,几乎是凭着运气,才从大雾之间听见了呼喊自己姓名的搜寻队。
看见傅夺的那一刻,他是有些惊讶在其中,只不过惊讶过后,便是希冀和雀跃。
客房中,宋庭誉只拂了一下额,便将手松开,撑着床榻要下去。
“邢遮尽在哪儿?带我去看看……”沙哑的声音落下。
薛界眼神晦暗了一些,却没有阻拦人,只是将热水递过,让他喝下,便起身牵引着人过去。
他很是机敏,宋庭誉什么也没有说,他却在这短暂的几息间察觉到了什么不同——
宋庭誉对邢遮尽的态度,仿若在悄然间发生了变化。
客栈的走廊并不长,宋庭誉虚浮着脚步穿过两间房,便到了安置邢遮尽的处所。
屋内被一股浓重的草药味覆盖,始一推开门,气味便蜂拥而至地奔出,邢遮尽脸色灰败,躺在床榻之上,旁边的竹升尚在抽噎,眼睛已经哭得肿了,约莫从自己主子回来,便一直没有停过泪水。
某一瞬间里,宋庭誉的心跳擂擂地开始跳动,看见邢遮尽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好像一只垂败的枯叶,喉间便涌上一股不知名的凝噎,哽在嗓子里,扼地他无法呼吸。
再回过神时,他已到了榻边,血丝遍布眼白,抓上了邢遮尽的手。
“他睡了多久了?”声音哑地不像话。
“一天一夜……”竹升哽着嗓子回答,想要走近一些,却被宋庭誉身上的寒气骇退,红着眼睛巴巴看着人。
“陆医师守了晚夜,今早方回房休息,他说殿下伤得很重,肋骨断了三根,如今高烧不退,身边少不得人……”他颤着声音继续道:“小的给殿下加了好多被子,可他还是打着颤,我担心,我担心……”
他毕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看见邢遮尽浑身是血地被送回来时,早已吓破了胆,如今主子昏迷不醒,更是把他骇得不行,此刻说到“担心”二字后,便不再往下说下去,明眼人却都听出来他要说了什么。
“这里我来,你们下去罢。”宋庭誉抓着邢遮尽的手,眼睛盯着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放在平时,或许还会宽慰竹升两句,现下却只是冷声冷语,下了逐客令。
竹升听完,瞳孔缩了些,嘴唇颤动两下:“可是王妃,您身体也——”
“我没事,你们下去。”宋庭誉打断他。
竹升被堵住了话头,一时之间僵住,在此刻间,竟放下前嫌,去看一旁的薛界。
而后者却只是用那双晦暗的眼睛看向宋庭誉,并不说话。
他忍不住了,上前扯了一把人,薛界侧首扫了他一眼,许是他的眼中迫切太过明显,他终于启了唇,望向宋庭誉:“您身体尚且虚弱,何时想要休息了,随时吩咐属下,不日王爷醒来,自然也不想望见您憔悴的模样。”
“嗯。”
宋庭誉盯着邢遮尽的瞳孔稍稍晃动,喉结滚动一圈,发出了一声低应。
薛界便再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最后的希冀也破灭,竹升满眼的不放心,却也无济于事,一步三回头地关上了房门。
空气中重新恢复寂静,榻边,宋庭誉干涩的眼眶终于接受不住负重,流下了一滴泪,那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滚入脖颈,好几息后,才被身体的主人发觉。
长密的睫毛抖落泪珠,宋庭誉却没有去拂动,仍旧怔怔地盯着邢遮尽。
与他相触的手冰凉,半晌后,他慢慢伸手,抵上了邢遮尽的额头,感受到滚烫后,心竟控制不住得颤动起来。
……邢遮尽,还活着。
他蓦地凝滞了一瞬,转而泪水决堤,崩坏而来,回忆回溯到不日前的风雪当中,茫茫一片的雪融合进雾里,邢遮尽身体的温度越来越低,明明发着烧,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热度。
到最后,宋庭誉几乎麻木地背着人,漫无目的地向前方走去,他的手脚冰凉,几乎不敢触碰邢遮尽的鼻翼,害怕真的伸出手时,那下方毫无动静。
一直到方才,他摸到那滚烫的额前时,迷愣的心脏才猛然抽搐,转变为真实。
他和邢遮尽,都活下来了。
眼泪不知兀自流了多久,宋庭誉的瞳孔才闪过几点光亮,慢慢聚起焦。
他在找回意识的后一刻,脸上闪过一抹异态,旋即抹过眼泪,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宋庭誉他自幼孤苦,深知泪水是最无用的东西,因而很小的时候,便学会隐忍和坚毅。在沙场之上,更是流血不流泪,未曾想,回京都一个月的功夫,便已失控红眼几次。
内心的报赧不觉涌上,他大抵是觉得自己矫情的,在这短暂慌措间,抓着的人却忽然一抖,呼吸都微颤了些。
“怎么了……?”宋庭誉倏而被扯回思绪,便见邢遮尽在昏迷中,极缓地蜷缩起身,某一刻里,他将宋庭誉的手反抓上来,力道大的近乎要将他完全禁锢住,颤动的身体却暴露了他此刻的脆弱。
宋庭誉忽而想起竹升临走时提过的一嘴:“小的给殿下加了好多被子,可他还是打着颤……”
他的眉倏而压了压,结合到现下邢遮尽的举动,恍惚间想起崖底草屋里,神志不清的人揽住自己的腰身,要他拥抱自己取暖的画面。
“……你,是不是还冷?”宋庭誉沉默了几息,感到扣着自己腕骨的手越来越用力,凝滞片刻,还是哑声开了口。
薄汗从额角沁出,昏睡中的人皱着眉,呼吸凌乱。
回答他的只有更重的力道。
宋庭誉盯着他的目光终于晃动一瞬,像是强下了哪分决心,旋即伸出另一只手,安抚性地覆上了邢遮尽的手腕。
后者仿若知晓他要做什么一般,紧抓他的手在此时竟松了一些,宋庭誉没有想到他这么乖顺,得到释放后稍稍凝滞,眼底闪过一丝狐疑。
按理说,邢遮尽做着梦魇,不该如此轻易便放开他才是……
他这样想着,榻上人却像是在印证着这份猜想,刚刚脱离他手掌温度的手立时四下摸索起来,短暂地狐疑倏而被席卷而空,宋庭誉不再犹豫,褪下了外衣,掀开被褥,钻了进去。
草药味太过浓厚,将邢遮尽身上原本的乌木沉香都压淡了一截,昏迷中的人感受到热源,蜷缩的身体下意识地向他挪去,手覆上他腰间时,宋庭誉还是没有控制住地抖动了一下,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他又贴近了一些,将邢遮尽抱住,尽量将躯体与他相互贴合,隔着薄衣来传递热度。
“……好过点没有?”低头闷声,说出的话却不知是在给谁听。
邢遮尽手牢牢拷在他的腰间,好像要将他揉进身体里一般。
纵使已经确认几次,对方是真的混沌没有意识,在感受到他近乎掌控式的力道时,宋庭誉的思绪还是免不了移到别处。
邢遮尽抱他抱的这样紧,是单纯得觉得他暖和,还是把他当做了谁?……倘若是前者,是不是现在换一个人钻被窝里,对方亦会如此亲昵?
当初在草屋里,邢遮尽曾说自己未尝情爱,除了他没碰过他者,身体的表现却骗不了人——这个昏睡下来,像八爪鱼一样粘在自己身上的人,怎么也不像是清心寡欲多年,喜洁近不了身的木行僧。
宋庭誉这样想着,忍不住皱了皱眉,心中莫名产生一种愠气,忽然就不想和他继续抱着了,圈在自己外头的人却还发着颤,某一刻里,他又想起邢遮尽为自己奋不顾身的场景,只好硬生生将离开被褥的念头压下去。
先迁就他这么一回……等他平安醒过来,再好生问候。
困意不觉袭来,眼皮逐渐厚重,禁锢在腰身间的手成了坚固的温房,宁神而安心。边都客房中,追兵逃亡全部抛诸脑后,倦怠席卷,少顷便占据全身。
宋庭誉模糊间合上了眼皮,感到揽着自己的人手掌上移,最后覆到了他的后脑,心中被遣散低下的预感隐隐又泛上,然而疲惫却将他整个人都压倒,让视线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
终于,意识彻底丧失,他跌入了一个温暖的囚笼当中,沉溺进了梦乡。
屋外风雪倏而吹拂,恍惚过几分透亮,早更的太阳掩藏在白雪之后,畏缩着身躯,极力想要冲破桎梏。
客房内沉寂一片,谁都没有看见,在宋庭誉的呼吸平稳以后,紧紧抱着他的人眉间微蹙,倏而颤动了一下睫毛,慢慢睁开了眼睛。?

第51章 章五十一:你在担心我?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啊?”走廊间,竹升跟在薛界的后头,低声皱眉询问:“王妃的脸色都差成那般了,又怎可叫他操劳过度?”
他其实对上次宋庭誉“家暴”的场面还没有释怀,只是前早在门前,看见宋庭誉满身风霜,拖着邢遮尽撑回客栈时,心中的忌惮又立时被感慨替代,一瞬间泪眼婆娑,不知究竟动了哪门子情。
竹升年纪小,不懂许多虚与委蛇,宋庭誉与邢遮尽失踪的这些天里,他早将最坏的打算盛到了心中,而当一直被惯以误解的王妃形象陡然出现在眼前时,宋庭誉便好似成了一个不离不弃的糟糠之妻,瞬时在这名小仆从的心中拔高了好几尺。
薛界并没有理会他,只是淡淡蹙着眉。
这名冷面将首漠着脸的时候,身上便自发地散出寒气,配合上俊美的五官,某种程度上,和邢遮尽有着几分相像。
不过邢遮尽给人的危险感,却更加深入内里。
“你为什么不说话?”竹升被自家主子护着惯了,显然不怕这么个将首,眼前浮现出宋庭誉苍白的面孔,心中便愈是焦急。
他拉桑了人一把,终于,前者的步子顿下,沉着声音,却是陈述语句:“没人能拦得住。”
竹升一愣,一时之间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薛界却只是扫了他一眼,旋即大步离开,不再回复。
宋庭誉今年不过二十又四,这样年轻的人,就坐上护国将军的位置,有胆有识不必言说,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心狠。
这股狠意又延伸拓展,逐渐演变成了各处,有一点化作执拗。
从宋庭誉梦中惊醒,第一件事就是问邢遮尽的状况时,薛界便已经看清,自己追随几年的将军心中产生了春风细雨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没有人可以控制住的。
因而他也只是晦暗着眼睛,没有表现出一点阻拦的意思。
走廊不长,很快走到尽头。
这些天的搜寻终于尘埃落定,宋庭誉去了邢遮尽的身边,暂时不会出什么乱子,薛界轻轻抵了抵眉心,面上一闪而过几缕疲惫,又被掩饰过去。
他最终停下脚步,到了尽头的客房中——这里住着云罕。
宋庭誉已平安归来,在崖底出现的云罕,便大可能真与此事无关,那么自己对他威压式的态度,怎么看,也该赔上几分礼。
这般想着,走廊边忽然吹过一缕薄风,呼吸间透出腥味,就从房间里传来。
血……?谁受伤了?
薛界在刹那机警,倏而蹙眉,下一刻便破门而入,本该在榻上的云罕却没有在屋中,平整的枕边流着一滩红色。
薛界晦暗着眼睛上前,指尖拈了拈血迹,血迹尚有一点黏腻,看起来是不久之前刚刚留下。
……云罕吐的血?
他的脑中迟凝地闪出这道想法,忽而余光闪动,看见大滩血的周围还溅着如碎花般的血滴,龙飞凤舞地拼出两句话。
“归于山海,有缘再见。”
窗外,风雪卷进屋中,仿佛在半柱香前,还有一名清瘦的少年散着白发,唇角蹭血地坐在窗边,轻佻的狐狸眼望着温存一晚的客房,半晌后微微歪了歪头,旋即转身,扬长而去。
薛界望着那两行字,耳边风声作响,晦暗的眼神一扫,情绪掩藏在了深渊当中。
邢遮尽一昏便昏迷了三日,宋庭誉守在他的床头,除了坚持不住时被疲惫侵占昏睡的片刻,几乎一直静在旁边,用那双眼尾淡红的凤目看着人。
终于在第三日的晚间,邢遮尽久无声响的睫毛忽而颤动了一瞬,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对方睁开双眸,沉寂的心才猛地开始跳动。
“……阿誉?”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在看清身旁人的样貌后,邢遮尽下意识地开口喊了一声。
嗓子长久没有饮水,声音沙哑至极。
宋庭誉痴痴愣愣地盯着他,眼白缓慢地扩大,瞳孔收缩,在这一刻,喉头哽住了什么似的,无法发出声响。
邢遮尽在完全恢复神志的下一瞬间,看见守在自己床边的人猛然凑近,紧跟着脖颈处便覆上微凉——
宋庭誉直直抱了上去。
“……衍安?”
刹那间,初醒的混沌一扫而空,邢遮尽呼吸都不着痕迹地滞了一息,掩盖在床褥下的心脏如同被人叩住,在这须臾间,野蛮地跳动。
一股痛意从后腰处的伤疤延伸到心脏,心悸倏而转变为痛意,把受伤初醒的人折磨出一层冷汗。
邢遮尽兀自抿上唇,将闷哼咽下,极力调整着呼吸。
他的体内藏着一种蛊,每每情动,都有如万蚁噬心。
这蛊伴随他多年,除了陆政廷外,谁也不知晓。
肩头在此时传来湿漉,与冷汗相融,邢遮尽调息的动作一顿。
“……你怎么了?”他哑声蹙眉,声音有些急促。
宋庭誉双目压在他的肩头,仿若未闻,邢遮尽当即眼前发黑,一把将人拉开,迫使对方看清自己的脸。
“是不是哪里疼?怎么哭——”他说的话倏而停住,在对上宋庭誉湿漉的双眸时,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定定与他对视,好一刻后,后者终于动了一下瞳孔,转而将他的手甩开,别过头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邢遮尽干涩的喉咙才重新恢复湿润,半晌后凝声开口。
“……你在担心我?”
大塍的裕王殿下深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诧异。
“放屁。”那一头,宋庭誉抹眼泪的手倏而一顿,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嘴就已经快一步骂出了口。
邢遮尽被当头骂了一道,眼底的诧异蓦地席扫而空,掩在床褥中的指尖微微一晃,下一刻,桃花眼里就染上了几分轻佻。
“不是……?”他开着口,低低哑哑地闷了一声。
宋庭誉终于从宿日来的担忧中缓和过来,偏回头,正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眼睛,轻易在里面看出几分不怀好意。
一时之间,担忧全盘消逝,多年来被欺骗的愠气旋即复苏,重新侵占了脑海。
“我宋庭誉征战沙场,流血不流泪,方才不过是窗边风雪大,花糊了眼睛……”宋庭誉勾了勾唇,挂起冷笑。
“为裕王殿下哭坟,恐怕要等到下辈子。”
他说罢,便欲起身,邢遮尽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
“可这窗户是关着的,风雪莫不是穿过墙,透进了你的眼睛?”
宋庭誉起身的动作一顿,当即偏头,果见客房中门窗紧闭,连一点气儿都飘不进来,更别提什么能刮花眼睛的大风了。
他脸皮最是薄,登时刹红了脸,邢遮尽在后方却传来一声闷笑,荡漾在沉寂的屋中,显得明晰异常。
宋庭誉当场头顶冒烟,转过头睁着眼睛瞪他,后者却不为所动,那双桃花眼只虚虚剩了一条缝。
“别笑了!”他上前一步,一把捂住了邢遮尽的唇,邢遮尽的嗓音本就富有磁性,此刻被束缚于一方天地间,笑声更像是筝弦低音划过,蛊惑到了一种极致的地步。
宋庭誉没有把控住力度,急躁了些,掌心顿时与两片薄凉相碰,霎时间,二人同时一愣。
被逗弄的人脸色更加赤红,手如同僵化一般,凤眸都在这一瞬间,不知所措地乱晃。
“咳咳咳……”几声闷咳在下一刻打破僵持,邢遮尽偏过头,将他的手拂去,转而垂首掩进床褥中。
宋庭誉反应他的异样,方才的心猿意马顿时消失,倒了一盏茶向着榻边走去:“还有哪里不舒服?”
邢遮尽咳了片刻,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脖颈上隐隐暴起青筋,又全都被过高的被褥掩盖。
他屈起指节按向心脏,感到涌上来的淡淡血腥,须臾后强咽下去。
……怎么更严重了。
“约莫是风寒未好,不必挂心。”他调整好气息,微微垂眼,撑着榻坐起身,而后接过了热水。
温热的液体滚下喉结,心中的焦郁才彻底被安抚下。邢遮尽缓和几息,偏头放下茶盏时余光一晃,便见宋庭誉眼底浮现的担忧没来得及收下,明晃晃得露了个正着。
邢遮尽一顿:“还说没有担心我?”
宋庭誉眼神晃动,回过神来,倏而蹙上眉峰。
“我不过是怕你死在我面前,误了宋家名声……”
邢遮尽又一声闷笑没有忍住,低低沉沉地从鼻腔里发出,明显是不相信他的鬼话,报以嗤声。
宋庭誉皱着眉,几乎要被他这恼人的笑声烦透了——分明长着一张同样的脸,怎么昏迷时如此冷峻,醒后却这么让人讨厌?!
一瞬之间,一抹冲动闪过,他抬起眼,看着倚靠在榻边笑着的人,手骨指节被按压得咯咯作响,脑海中已重拳出击,要挥上对方勾起的唇角,现实中,目光触及对方苍白的脸色时,忍了又忍,还是放下了手。
“别笑了。”他冷声又说了一遍。
邢遮尽闷闷应着好,桃花眼却还是微微弯着,将说一套做一套演绎到了极致。
宋庭誉沉默了片刻,静静看着他没有血色的面容,须臾后,突然抬手拈上了他的下巴。
“当真只是风寒么?”他出声,忽而间转换了话题。
邢遮尽勾起的唇蓦地僵住。?

第52章 章五十二:别动了,让我抱一会儿
这个拈下巴的动作实在透着威压,又有几分说不上来的轻佻,宋庭誉半弯着腰,居高临下地望着邢遮尽,后者则被迫抬起头。
邢遮尽鲜少有处于弱势地位的时候,下巴的微凉一带,恍惚间让他压了压眉,不过在下一刻,他的眉尾又抬上,半垂的眼皮微微撩起,露出一个调笑的表情。
“不然还能是什么?”
宋庭誉盯着他的眼睛,欲图开口,拈上对方下巴的手却被浮动,紧跟着碰到了两片薄凉。
他蓦地瞪大眼睛——邢遮尽竟是在此刻低下头,用着双唇轻轻蹭了蹭他的指尖
“你……怎么如此轻浮?!”他面上愠怒,耳廓却已在这刹那里红了出来,以迅雷之势抽回了手。
邢遮尽挑起的眉尚未平下,将他这反应尽收眼底,心仿若被什么东西轻轻扫了一下,与细微的疼痛相互交织,甚至隐隐有超越的迹象。
他有些好笑地勾起唇:“你是裕王王妃,这也算是轻浮?”
宋庭誉在情感上向来处于低位,受不了半分撩拨,嘴皮里又不利索,被他这么一回怼,半晌后才憋出一句:“伶牙俐齿。”
他大抵真的被冲昏了头,连带用婚事有名无实的理由都在此刻忘记,余光瞥见邢遮尽带笑的眼睛,指尖的触感便不断回味。
冥冥之中,又感觉对方的轻浮举动在转移着什么,好像是刻意而为,目的就是为了叫自己乱了头目,于是他缓和好后再次上前,面容便重新恢复冷峻和探究。
只是门外一声响,却打断了即将出口的询问。
“王爷……是王爷醒了吗?”
宋庭誉微微侧耳,就听一道发哽的声音传来,打开门,竹升哭得通红的眼睛一下子露了出来。
他心中不由有些怅然,想来这忠仆在邢遮尽昏睡的几日当中,是把眼睛都要哭瞎了,若是对方还不醒,不知这小男孩还要难受成什么样子。
竹升见开了门,匆匆行了礼,转而看见靠在床边的邢遮尽,眼睛登时撑大,泪水又夺眶而出。
“王爷!”他大喊了一声,旋即跑到了邢遮尽的跟前,手忙脚乱,想要抱他一下,却又被按压在心中不敢乱下礼数。
“孤王已醒,没有大碍了。”
邢遮尽在听到他声音之后,方才的轻佻便已全盘收起,竹升跟在他身后有了几年光景,看到他这副模样,邢遮尽的心中不由生起几缕暖流,却又有些无可而言的烦躁。
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胆子小,控制不住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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