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起眉,下意识地伸手要推人,恍惚间想起上车之前,邢遮尽硬生生捱下的那声闷哼,又将手收回去,只挪着身要远离。
腰间的手却没有放开的意思。
“别闹了,太危险。”
邢遮尽的话有几分低哑,靠在他的耳边,带着灼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落下,惹的那瓷白的耳廓虚虚染上绯色,宋庭誉心脏跳地有些厉害,内里烦躁更生几许。
这哄孩子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什么叫自己在闹?
他受不得耳廓的热气,终是忍不住推搡了人一把,旋即抬头要与他理论,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车轮碾过的积雪仿佛掐准了时候,马车再次颠簸,大力晃动了一刻。
“我何时——”
“——吁……!”
马夫一声长止,马车倏而停下,宋庭誉半弯着腰本就下盘不稳,带动的惯性立时将他整个人扑了出去,身前的邢遮尽几乎下意识伸手,二人的体位一时之间乱下。
宋庭誉只觉得话音未说完,嘴唇就被磕了一道,内壁里染上一丝血腥味,邢遮尽的闷声旋即传来。
他被这一记撞的有些懵,反应的时间较先前长了些,直到一道沙哑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方清醒过。
“阿誉……”邢遮尽低哑地喊了他一声。
宋庭誉却在这带着隐忍的声音中后背发僵,在下一瞬间直起身,眼底恢复清明的一刻,嘴唇撞上的硬物随之映入——
那是邢遮尽的喉结。
他的脑中几乎立时轰响,眼前晃着碎光,脸上热气升腾,什么叫面红耳赤,在这位年轻的护国将军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爷、王妃,前面有一块顽石,马车停得急了些,你们没事吧?”
车夫的声音适时响起,车帘波动,隐隐有要打开的痕迹,宋庭誉回过神,转身避开邢遮尽半米开外,挤在车内一角。
“没事!你且继续驾车,不用进来查看了……”
车夫得到回应,搭上车帘的手一顿,继而应了两声,再次驾起了马。
车内一时间恢复静谧,唯有窗边的风雪不时拂过,带动宋庭誉的几缕碎发,寒凉的雪落到容貌上,却迟迟无法轻下炙热的脸面。
这一次,连带着邢遮尽都避在一边,不再开口说让他靠近些的话了。
空气就这般凝滞了几许,谁都没有出声,下唇被磕出血的腥味还在齿间弥漫,不断提醒着方才种种。
这六年来,宋庭誉在沙场上身经百战,早已炼就了一副沉稳的性子,却不知为何,见到邢遮尽以后,就全扑了个空。
喉结的触感好像还拂在唇边,他从边关想到京都,到最后实在难以忍受再胡思乱想下去,只偏着头,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放到最低,闭上眼睛不愿过问。
回京路途过长,风雪阻拦,让原本的三个时辰的路程又硬生生延长了一倍,到得王府时,天色已经暗下,宋庭誉刚开始还保持着清醒,维持了一段时间后,身体的困倦便涌了上来,迷蒙之际,只感到一股轻微的力道从左肩划过去,便再无知觉。
马车停到王府门口时,竹升叫唤无应,打开门帘,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邢遮尽身姿挺直地靠在车边,手上揽着熟睡的宋庭誉,后者稍稍侧头,靠在自家主子的肩头,鸦羽般的睫毛在瓷白的面容上打下了一圈的阴影。
二人一黑一白,平日里萦绕在周身的威压,在舟车劳顿间拂轻,最后只余下一种“岁月静好”的恍惚,让观者不觉屏住了呼吸,连声音都堵在喉咙里,不敢发出。
薛界在府门前等了片刻,看见竹升定在那里没有动弹,稍加停滞后走过来,同样将这幅场景收入眼底,他的瞳孔晦暗了一瞬,某一瞬间里记忆翻涌。
曾经的沙场之上,宋庭誉昏迷不醒,邢遮尽偷偷跑进营帐抱着他的画面仿佛又在眼前,薛界的目光就这样盯着依偎的二人,眼中无波无澜,却沉静了半晌。
半晌之后,他才出了声。
“殿下,将军,到京都了。”
眼睫轻轻颤动,邢遮尽眉峰微蹙,在这句话落下后睁开了眼睛,视线清明之际,看清了站在车前的二人。
目光投射到薛界的那一刻,初醒时的混沌一瞬而空,他不着痕迹地压了压眉,随后转首,抬起指尖,轻轻蹭了蹭倚靠在自己肩头的人。
这动作简单微小,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缱绻,特别是在做完以后,大塍的这位裕王殿下还特地乜斜地看了一眼薛界。
“……”
宋庭誉被蹭了一道,眼前有些朦胧地睁开,倾斜的视野映入帘中,他的心头闪过一丝疑虑,耳畔便生上几缕微风。
“起来了。”邢遮尽的声音随即而下。
宋庭誉倏而醒神,便见自己同邢遮尽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为零,甚至不知何时,自己还疲惫上头,靠在对方的肩头睡着了。
他蓦地弹开,皱眉看了身旁人一眼,却只对上邢遮尽带着笑意的眼神,温温和和,恍惚里还带了些旖旎。
朦胧之间,他仿若意识到了什么,果不其然,在转首的下一刻,就看见了车门前的薛界。
“将军。”
“嗯。”
宋庭誉应了一声,却不再抬头,弯腰就要下车,然后袖口却被人不轻不重地带了一下。
“扶一下本王。”邢遮尽的声音随之落下。
“……?”宋庭誉尚未从莫名靠在对方肩头睡下中反应过来,闻言缓缓皱起眉,不知这家伙又在发什么疯。
邢遮尽却认真地看着他,脸色有些发白,那双桃花眼折射出一点碎光,让人看不真切,只能若有若无地感受出一点脆弱。
“这路上太过颠簸,孤王为了让你能睡个好觉,一直忍着没有动弹,现下腿脚发麻,不甚站的起来了……”
他话说的轻缓,言里言外,都透着一股委屈的意味。
宋庭誉听罢,有些好笑——他头枕的分明就是肩头,有关腿脚何事?
正当他预备开口准备拒绝时,眉眼轻扫,却稍稍滞缓住。
车中无光,冬夜深沉。
邢遮尽在说完那句话后,微微垂下了眼皮,那双黑色的瞳孔被遮拦住,唯一的碎亮好像也消失在了他的身上。
某一刻里,眼前似乎看见了一匹嗜血的孤狼,低微地放轻姿态,成了一只被人遗弃的幼犬。
宋庭誉眉峰凝川,喉间涌动出来的话语顿时凝涩在了嗓中。
恰逢此时,邢遮尽还慢慢抬手,掩唇咳嗽了几声,颇有几分病体可怜,梨花带雨的味道。
他转而回过神,意识到对方在故作姿态,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心软,忍无可忍,一把便将人扯了出来。
邢遮尽顺势搭上了他的肩头,看似将大半个身体都靠在了对方的身上,实际上却生着巧劲,没有真的去劳累宋庭誉。
竹升被自家的冷面主子“柔弱无骨”的样貌吓了一大跳,眼睛怔怔地托在眼眶中,在他身旁的薛界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眼神依旧带着几分薄凉,在对方经过自己时,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一丝带着挑衅的目光。
薛界微微压了压眉,长身挺立在风雪当中,喉间有些发痒,一贯的冷面险些没有忍受住,竟有几分想要勾唇的冲动。
“敌意”这种东西,直观联系的双方,是最能够真切感受到的。
他向来心中清明,很多事情看破不说破,邢遮尽这些年里像个小偷一样,暗中窥视着宋庭誉的一举一动,恐怕早就将他当成了假想敌——可惜薛界心中一直住着一个人,只不过她已经很久都没了音讯,故而太多时光蹉跎过去,自己早已无法理解邢遮尽每次这般作态的心理……
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和奇怪:邢遮尽堂堂摄政王,一个眼神都是晦暗莫深,这样一个人,竟也会在“情敌”面前,变得简单而幼稚。
熟悉的京都的味道掺杂在白茫之间,高高的“裕王府”三字挂在高处,一板一眼,透着庄重。某一时刻里,竟有些恍惚,好似前几日的危险都是一场梦。
宋庭誉淡淡扫了一眼,思绪刚刚被惆怅点上一缕,身上黏腻的人却不远不近地向自己靠了些,这自带的一份乌木沉香实在太过引人,只一瞬,便将他扯回了现实中。
“怎么了?”邢遮尽低低哑哑地问道。
宋庭誉晃了下瞳孔,转而收回视线,感受到脸侧的热气,蹙眉冷声:“要我撑着就别说话。”
他说罢,带着人便向里处走,邢遮尽被凶了一道,下意识转头,正与薛界对上目光,他稍稍一滞,旋即压眉。
下一刻,腰间便多出了一股力。
这名乱吃飞醋的裕王殿下宣誓主权般得将宋庭誉又拉近了几分,随后挑衅般重新转首,看向后方的人。
薛界:……?
第56章 章五十六:危险
有的时候,宋庭誉真的想把邢遮尽的脑子里扒开来看看,里面究竟都装了些什么。
口口声声说不喜欢的是他,举止透着轻浮的又是他,腰间的收紧成了最后的导火线,眼前出现床榻,宋庭誉几乎是半闭着眼睛,忍无可忍,将人一记甩到了床上。
本来还在看热闹的竹升倏而瞪大了眼睛,看见自家主子险些撞的头破血流,冷汗一霎爬满了背后。
家家家……家暴了!
王妃又家暴了!
他慌不择乱,伸手要去扶邢遮尽,方上前一步,宋庭誉身上的冷气又扑面而来,硬生生将他定在了原处。
“发病了就给老子好好躺着!”
宋庭誉凉声,说罢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竹升只感身前一缕风,旋即看见薛界跟了上去,这名速来沉静的将首在最末时微微侧头,看了榻上人一眼,继而和宋庭誉一道离开。
门前一声响,屋中一时只剩二人。竹升心绪被薛界这意味不明的一眼扯了一点思绪,下意识地也看向邢遮尽,不看不得了,一看当即心头惊跳——
邢遮尽不知何时已经从榻上撑起,面上阴云密布,冷厉的视线还停留在门前的风上,活像一匹被夺走猎物的饿狼。
他刹时被骇得不敢说话,只愣愣地定在原处。
邢遮尽盯了半晌,耳下的耳坠稍稍晃动,只待彻底听不清外头的声响后,瞳孔方闪过一丝晦暗。
得想办法,让他离自己的王妃远点了。
大塍裕王收回了目光,垂下眼皮。
凤也笑的祭神礼定在月末,七日时光很快磋磨而去。这七日中,宋庭誉一如既往地拦人、避让,将“不见”二字贴在了脑门上。
这倒与八年前,邢遮尽将自己拒之门外时的场景诡异重合,都说风水轮流转,只不过真的转到了宋庭誉这里,却并没有多少雀跃。
越过刚开始的愠气后,迟凝和困惑便后知后觉地爬上来,最终发酵成了一个问题:邢遮尽,究竟把他当做了什么?
宋庭誉想不通,唯有沉静月色,落下几缕幽光,薄薄地拂在人的身上,好像在无声地叹息一般,甚是扰人。
凤也笑是出名的夜节,祭神礼顺理成章,在夜幕降临时拉开序幕。这场藏匿着洗涤杀戮的节日,由最开始的轻狂,经年事变,彻底转变成了压抑。
黑夜驱赶白日,一块属于恶魔的猎场才刚刚开始。
沉闷的歌曲从低哑的嗓音中传出,随着渐渐高昂的乐章,一只巨大的人托台从王都城门中显露。
它的台体暗红,上面刻着古老的符文,金丝镶嵌其中,又像极了干枯的血色,数十位壮汉在台下托着,步伐稳健而平和。
而台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只灵台。
这灵台与崖底草屋中的相比,显得精致得多,鬼斧神工的雕磨令它添着上了几分华而不实,但对于颢砀皇帝来说,却代表着对那六百余名学子亡灵的诚意。
大塍的裕王殿下一袭暗红色祭祀服,正是挺立在这份诚意之前,指节分明的手拈着三根香,慢慢地插l进香灰当中。
祭祀服与往常的锦绣长袍不同,隐隐有几分异域神教的样式,适当的服装贴合在邢遮尽劲瘦的腰身,将男人紧致的线条完美地勾勒出。
邢遮尽早在多年前,便是大塍京都一等一的美男子,挺鼻薄唇,一双桃花眼顾盼众生,不知能勾走多少人的心魄,只是身上常年相伴威压和冷漠,生人稍加靠近,便能感受出那压迫式的气场。
某种程度上,他多年来独身一人,与这一点存在着很大的干系。
王都街道,宋庭誉混杂在无数前来观摩的人当中,凤眸看着那道暗红色的身影,微风拂过邢遮尽几缕碎发,月色打下微薄的阴影,将他的面容上添了一丝神秘,遥遥观之,恍惚间,宋庭誉有些失了神,琥珀色的瞳孔定定地停留在他的面孔上。
而在下一瞬间,人托台上的男人稍稍撩起了眼皮,耳坠晃动,长眉如山,座下人熙熙攘攘,却仿若虚无——
邢遮尽越过众人,准确地与他对上了视线。
祭神礼庄严肃穆,除了神使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宋庭誉与邢遮尽赌气,此时台上台下,竟是七日来二人的第一次视线交错。
这一瞬间里,宋庭誉的心跳倏而漏了一拍,紧跟着擂擂跃动,让他平静的瞳孔都忍不住显现出一抹慌乱。
代表着人间神使的人身着光辉,垂下眼皮,看见了他的神明。
“这就是大塍的凤笑佳节?果然一派好景象!”
一道声音打破了沉寂,游神的人蓦地恢复清明,宋庭誉偏头,多尔轻佻放肆的面容便映入眸中。
这位品行无端的燊郦使臣就站在邢遮尽的不远处,探着头向各处张望,连最基本的服装也有几分凌乱,与身旁的祭祀神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宋庭誉在偏头投去视线的下一刻,多尔便仿若预知一般地同时转首,正与他的目光对上,武人特有的机敏上来,宋庭誉几乎下意识地蹙起眉。
多尔……多尔。
多尔从容不迫地勾了勾唇,粗眉飞扬,丝毫不见畏惧之色——
甚至在某一瞬间里,宋庭誉察觉出了他分外愉悦的心情,仿佛大塍这场祭祀亡灵的凤笑佳节,是专程为他喝彩的庆生礼。
多尔……绝对有问题。
邢遮尽插香的手微微顿住,桃花眼中泛着冷光,看向身旁放肆的人,暗红色的礼服微微侧过,台上与台下交错的视线便被打断。
交视的凤眸转换为暗红,多尔扬起的眉倏而放下,神色露出一分不悦,抬头过去,却对上邢遮尽透着寒光的眼神,不知怎么,心头还是被怵了一瞬。
只是很快,他就重新扬起眉,带有挑衅地看了过去:“殿下不专心祭神,挡什么人呢?”
邢遮尽微微启唇,面上严肃:“祭神礼庄重,还望使臣大人入乡随俗,尊重神明。”
多尔闻言一笑,“好好”了两声,脸上却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不过这句话说完后,他倒是真的不再言语,只是时不时地探头,将目光播散到四处。
……他在,看什么?
宋庭誉的脑中缓缓地打出这几个字。
周身忽而泛起一阵嘈杂,两街的人不约而同转过了头,在京都城门的对面,另一个方向缓缓出现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身形瘦削,一头长白发披散至腰间,他的脸上带着一张幽红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和明显抿了红纸的唇。
而手骨又很是瓷白,因为两手拈着一只细竿,红衣广袖被顺着脱落,显出半截手腕,此刻慢慢地向着人托台走去。
一步一步,如同鬼蝶般轻盈似箭。
“他是谁?”宋庭誉的目光很快被突然出现的人吸引住,低声询问。
半后方,薛界和竹升一同站立,二人的视线同样转移到了那名男子身上,听见宋庭誉的问话,竹升稍稍转身回复。
“那是神子殿下。”竹升道:“庚子之变后,由众人推举出来的神子大人,每年的祭神都要由他作为接应人。”
他说着,眼底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好奇和惊叹:“神子殿下每年只出现这么一次,没人知道他的身世——又因为常年带着面具,相貌都被隐藏在红铁之下……也不知真的让人看见了,当是一副怎样俊美的皮囊?”
竹升的话让这突然出现的人身上更添了一分古怪,宋庭誉的目光犀利,将他裸露的腕骨还有白色的长发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他红色的面具上。
那面具的样式不同寻常,像蝴蝶又不像蝴蝶,柔和中带着几分刚毅,甚至在恍惚间,如同火红的凤鸟般明艳。
“你怎么看?”宋庭誉慢慢皱起眉,沉声。
街中央的祭神交合还在继续,扬长的歌声飘飘落落,说出的话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得到回应,他微微凝滞,转而望向提问的人。
薛界今日一袭黑衣,颀长的身姿站立在人群中,他的相貌也是俊美,只不过善于伪装,黑色的夜幕一带,便让人下意识地将他忽略。
宋庭誉看过去时,对方的眼神晦暗,正牢牢地盯着中央的那道身影,好像粘稠在上方一样,透着打探和狐疑。
宋家年轻的护国将军压了压眉,再次出声:“薛界。”
长身挺立的人晃动了一瞬瞳孔,一息过后回过神,低首回应:“……主上。”
“你认识他?”宋庭誉旋即问道。
薛界的眼神泛起一丝波澜,片刻后道:“不认识——只是觉得有几分熟悉。”
……熟悉?宋庭誉将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滚过一圈。
薛界出生在束江,在宋庭誉上了边境之前,就已经从了军——他感到熟悉的人,又会是谁呢?
思索间,薛界薄唇慢慢动了动。先前云罕的事他只当巧合,并没有将他告诉宋庭誉,如今凤笑佳节祭神礼上,陡然出现了这么一位白发瘦削的男子,心中的那股迟凝又在顷刻间放大。
这名神子殿下,无论是从身姿还是形貌,都与云罕虚掩重合……
云罕,绝对不像他说上去的那样简单。
他想着,便要在下一刻出口,周身却猛然响起嘈杂,此起彼伏的尖叫在下一瞬间响起,尖锐刺耳,私语的二人猛然抬头,就见一至长竿刺入了人托台上人的胸膛。
天边溅血,在所有人都迟凝的一刹那里,山鬼铜钱的碰撞声应声而来。
……邢遮尽!?
“咳唔……!”
鲜红的血液将台上染红,溅入祭台香灰之中,台上人一声痛苦的呻吟,轰隆倒下。
山鬼铜钱响起的霎时间,宋庭誉的浑身的血都冰凉起来,人海汹涌,杂乱秩序,他的眼眶立时通红,颤抖着去拨开人群,看向台上人的身影。
……不可以……绝对不会……
胸膛起伏,心跳在嗓间凝涩,好像吞下了千根毒针,强烈的不安感占据了心头,让人眼花缭乱。
终于,他蒙的撞上了一人胸膛,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伸手要将人拨开,手腕却被对方抓住,紧跟着耳边便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
“阿誉!”
宋庭誉刹那之间缓过神,冰凉的血液快速回温,眼前清明,熟悉的轮廓映入的帘间。
“哥——哥……!”
邢遮尽将哆嗦的人猛地扯进怀里,人托台上的血还在流逝,不断地浸透地面,祭神的香灰受到滋养,仿佛得到了养料,将灰染的红艳欲滴。
“我、我……”乌木沉香混在浓厚的血腥味中,劫后余生的感觉锤的人发懵,宋庭誉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半晌说不清楚。
方才的意外猛然发生,台上只见遍布的鲜血,山鬼花钱遥相呼应,那一瞬间里,他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邢遮尽了。
“别怕,是多尔……”邢遮尽在下一刻将人用力按了一下,这份强健的力道让人心安,把宋庭誉硬生生从哆嗦中扯了回来。
宋庭誉抬手,将邢遮尽上下摸了一遍,果然没有碰到血腥,被吓惊的意识才缓缓地恢复。
他慢慢地从邢遮尽的怀中挣脱,重新抬眼扫向人托台——人托台下,壮汉们早已在第一时间奔逃出去,上方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人——或许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活人,他的血几乎要流干,胸膛上正正插着一只长竿,深入肺腑。
那是——多尔。
宋庭誉的脊背发凉,看清尸体的一瞬间,头脑发重,无数的可能疑点在脑海中浮现,最终交织成神礼开头,多尔张扬肆意的笑。
……怎么会是多尔?怎么会是多尔?
他的血重新冷下,乱民疯狂地逃离案发之地,他却向着前方,冲到了多尔的身边。
这位在前一刻还狂妄不羁的燊郦使臣,瞳孔里还掺留着挥之不去的得意,与突如其来的惊恐向融合,形成了一个极为诡异的表情——仿佛死亡只在一瞬间,连他本人都没有做出准备来。
宋庭誉只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心便沉沉的落下,他的嗓音透着不真切,声音沙哑:“你听见了么?”
话出无头无尾,邢遮尽却在这一刹那里,与他的思想重合。
……你听见了么?在意外发生的那一瞬间,山鬼铜钱的亡命预告。
“这长竿,是祭神礼毕,由神子亲自点燃的烟火。”邢遮尽的声音晦暗不明,抓着宋庭誉的肩膀,极力安抚着他的情绪。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山鬼铜钱的相撞声,是缠绕在他脑海中无数个噩梦的开端,他比任何人都要敏感这道声响,因而在山鬼钱响的一刹那,他便丢弃了手中的香火,没有丝毫犹豫地奔向了台下的人。
他……当然听到了,在所有人都听到之前。
而就是在这电石火光的霎时间里,原本应该捅入他的心脏的烟花长竿直直地插l入了身后人的胸膛——
多尔,是他的替死羊。
这个想法后知后觉地爬上二人的心间,宋庭誉听完邢遮尽的话,倏而抬头,寻向四周。
烟花长竿……神子……那个白发红衣的神子呢?!
“是他!”宋庭誉猛然出声,王都的守卫杂乱无序地从城门冲出,又乱在人海当中。
宋庭誉说完那句话后,不等邢遮尽的回应,两步攀上了高台,高台有祭神奏乐的鼓,他用劲锤动,下一刻,悠长雄浑的鼓声便响彻了整个长街。
威严、肃穆!
“全都停下,王都守卫听令,分拨人群,向南方撤离!”
宋庭誉一声高吼,伴随着高昂的鼓声,高立台前,好似一枚定海神针,将所有慌乱人的主心骨牢牢定回。
守卫们很快找回秩序,牵引着人撤离,宋庭誉旋即下台,调来几批兵队,牵引着人去寻找神子的下落。
只是在情势转好的后一秒,昏暗的天边忽然染上了嗜血般的红色,诡异地铺撒在空中,天上逐渐下起了雪,却掺杂着红色。
“血……血雨!啊啊啊啊!”
人群当中,不知谁先叫唤了那么一声,偌大的城街又一次出现骚乱,失控的人们抱头鼠窜。
“是他们……他们来复仇了!”
宋庭誉心脏狂跳,对着守卫又吼了几声,在他的不懈之下,勉强组织出了一批队伍。
一名女孩的哭泣忽然传到了耳边,宋庭誉倏而回头,便见城街中央,跌坐了一个几岁的孩子,她的四面八方,各色逃窜的人仿若失智,向着女孩奔逃而来。
“小心!”
宋庭誉猛然上前,抱着女孩滚到街边,一股力道旋即扯动,将他从地面上拉扯上来,宋庭誉抬首,便看见的邢遮尽焦急的神情。
“幺儿……!”
女孩的母亲随后赶到,泪眼婆娑地感谢,宋庭誉送回女孩,随即被邢遮尽扯到了一处边角。
他的黑发和白衣都被天上的“血”染红,恍惚间看过去,好像承受了偌大的伤痛,邢遮尽捞着人,牵引着他而行,沉哑的声音落在耳廓。
“是朱砂……”
宋庭誉伸出指尖,拈了一把“天上血”,得到提示后瞬时抬头,在这刹那里,看见高楼传出数双虚影的手。
“上面……!”
邢遮尽随即跟上,在人潮汹涌间向着高楼而去,只是再赶到时,却只见空荡荡一片,残留几分未散尽的掺水的朱砂。
窗外,血雪已然停下,余留嘈杂的人声,不知怎么,宋庭誉总觉得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眼前一瞬间的花糊,身后旋即跟上了一副躯体。
“怎么了?!”邢遮尽的声音落下,撩起眼皮,看见宋庭誉隐隐发白的面孔,后者摇晃两下稳住身形,慢慢摇了摇头。
“没站稳,无事……”
邢遮尽动了动唇,要再说什么,窗外却陡然传起几声空灵的嗓音,似从遥遥远方而来,楼中二人的脊背倏而挺直,思绪聚集到了巅峰。
“硝烟火海无忠骨,十年寒窗无良人……”
嗓音一道一道,跨过血色天边,最终拂到众人的身前。街道上的哭嚎紧跟不断,回荡在四周。
隐隐约约里,那道空灵的嗓音混杂着山鬼铜钱的碰撞声,邢遮尽抓着宋庭誉的手,紧紧将人护在身后,诡异的声音还在继续,重复着那两句诗,好似不知疲惫。
最后的最后,山鬼花钱陡然闷响,作为句式的结尾,徜徉在悠悠血夜当中。
“天子——何日——把因还?”
“砰……!”
人托台猛地轰响,炸裂在京都街中,发出巨大的回音。
宋庭誉的心跳在这刹那里极速达跳跃,身形隐隐发颤,只觉得腿上有些发软,便要瘫倒下来。
邢遮尽将人牢牢接在手里,再迟钝也发现了什么不对,血雾弥漫,随着声音的消失逐渐失去踪影。
他揽住身前人的腰,便将他打横抱起,向着楼下疾驰而去。
“我没事……先救人……”
“自有守卫安排!”邢遮尽没有停下步子,极快地向前方奔去,宋庭誉却扯住了对方的衣领,在他的怀中挣扎,用那双琥珀色的丹凤眼看着他。
“他们不行……我就守在这里,不会出什么事——都街有难,会牵连太多无辜……”
他的目光坚定,掺杂着不可松动的执念,邢遮尽托着他腰的手一时没有拉住人,继而同他苍白的面孔相视。
耳边,踩踏产生的惨叫声络绎不绝,宋庭誉苦撑在地,不让自己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