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点,别伤了你的小猫……”男人语气责怪,幽怨地看了邢遮尽一眼。
后者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溢出眼眶,又隐隐有后怕藏匿。
宋庭誉被扼住脖颈,双脚脱离地面,张着唇极力汲取空气,苍白的面孔在缺氧的情况下,竟泛起了几分涨红。
好难受……呼吸不过来了……
他双手无力地扣着脖颈,眼底的光亮即将消失。
邢遮尽心如刀割,再次向前,如同一道轰然而出的迅雷,扑向恶劣挂笑的男人,后者在这一瞬间,唇角勾起一抹可疑的弧度,扼住脖颈的手悄然发力,宋庭誉便顺着力道滚落。
“阿誉!”
邢遮尽来不及收力,将男人扑倒在地,攒好的拳却停在了半空,在宋庭誉背景甩出的一瞬间,向着他奔去。
男人的方向精准,出力恰到好处,把一切都卡得刚刚好。
宋庭誉闷着嗓音,在泥泞中翻滚,积雪和碎石染湿弄脏了他白金的衣袍,骤然得到释放的意识还没有收回,一股巨大的失重感便席卷而来。
“阿誉!”
耳边又传来一声呼喊,带着浓重的惊恐和骇意,手腕便在下一刻被人抓住,失重感随即而止。
宋庭誉迷离的眼睛聚过一丝焦距,在波光潋滟当中,看见了邢遮尽颤抖的唇和沾满恐惧的桃花眼。
“哥?”他又唤了一声,像一只悬挂在崖头,被巨大惊吓骇出怔然的鹿,而他的整个身体都悬在了半空中,手腕则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邢遮尽死死叩住。
“是我,是我……”邢遮尽颤着声音,往日冷静镇定的裕王殿下,此刻只余失控和恐惧,“别怕,哥拉你上来了,马上就上来了……”
他说着,手上使劲,这句话却不知哪里刺激到了宋庭誉,后者这在刹那双瞳骤缩,低头望向这万丈深渊,止住的泪水顷刻涌出眼眶。
“悬、崖……”他惶恐地摇着头,双手乱晃,极力想要把邢遮尽的手挣脱,“不……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他都想起来了。
他本在冬猎,追到了一只雪狐……如果能够把它猎入囊中,今年的头筹必然非他莫属了 ……可是……
可是雪狐窜到了崖边,他也掉了下去——不,他没有掉下去,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邢遮尽,邢遮尽……
是邢遮尽把他推了下去。
“是你推的我、你来推我了……”宋庭誉失控地重复着这句话,肩胛骨处的血顺着臂膀流到了腕上,邢遮尽的手已是鲜血淋漓,却还是固执地不愿意将它松开。
“……阿誉,我是来救你的,我不会推你,永远都不会……”邢遮尽颤抖着声音,猛然积攒力气,就要将宋庭誉拉拽上来,蓄出的力道却倏而消失,与此同时,他的背上碾过痛意,肩胛骨处的箭矢被粗暴拔出,拉拽出长长的血雾。
他猛地战栗一瞬,喉间涌上的血来不及抑制,便呕在了宋庭誉的脸上。
“呃……”
“小王爷可真是用情至深啊。”上方,男人屈膝踩上邢遮尽的后背,手里把玩着带血的箭矢,血珠流到他的指尖,让他有些厌恶地扫了开来:“不过,您说的话自己又信得几分呢?”
“当年,不就是你亲自把自己的小猫扔在了崖底……让我想想,他当初肋骨断了几根?手和脚还有哪处能动?——啊,有的时候,我都觉得您小小年纪,心就已经这么狠了。”
“住嘴……!”邢遮尽沉哑着声音,望着如堕深渊的宋庭誉,忍受住痛意,再次抬手要拉他上岸,腰间却生出一股凉意,铜钱声随之而来。
他猛然一颤。
男人拔出短刀,将他后腰处的衣物划开,染着风雪的刀尖慢慢蹭过他腰上的伤疤。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留着呢?”他的眼底晦暗,刀尖蹭着疤,又平移。
在那里,疤身周围细细密密地蔓延出黑色的花纹,只不过不太重,也没有那么明显。
邢遮尽很快冷静下来,不加理会,一点点将宋庭誉往上拉。
崖壁上的血迹生出暗红的花,挂在峭壁边的人被慢慢拉上,邢遮尽的指尖已经翻进泥底,血迹和雪泥交融,面对宋庭誉时,声音的阴鸷便全部转化为温和。
“乖,马上就上来了。”
拿刀抵住他的男人听到他的话,眼底的嘲意更加明显,流露出一点疯意——
他果然很讨厌被忽视的感觉。
下一刻,刀尖顺着腰间的旧疤划裂,破开新鲜的血液,邢遮尽的拉拽的动作一滞,额前立时有冷汗滚落。
“这种时候,还想着你的小将军呢?”男人抵着刀尖,用血珠细细描摹着他伤疤出长出的花纹:“那皇帝让你娶的时候,你还真的娶了——你不知道他会害死你?”
刀尖猛地扎下,邢遮尽闷哼一声,眼前疼得发花。
他说的话意味不明,让人听不清朗,脚下的人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惊诧,好似好久前便知晓了这件事般。
宋庭誉已经被拉上小半,再坚持一会,整个人就能够完全脱离了危险。
再坚持一会儿……
“说,话。”男人很不满意他现在的反应,刀尖又划一道,“不是给你下了情蛊,难道没有反应么?……唔,这图腾可骗不了人……”
他深邃的眼底浮现出一抹惑意,很快消失。
邢遮尽依旧咬着牙,拉着宋庭誉不松手。
“我让你,说,话。”男人终于不耐烦了,又一刀划上,脚下的人口吐腥红,牙齿都是浓稠的血液,“再不说话,刀落的就不是你身上了。”
邢遮尽瞳孔一颤,看见刀尖移到了侧边,最后落在他与宋庭誉相握的手上。
“咯咳……”他张了张嘴,把血吐干净:“有、有……”
有反应。
每次他情动时,蛊毒都会快速侵入肺腑,最后抵达心脏,发出如万蚁啃噬般的疼痛。
男人听到了满意的答复,愉悦地挑了挑眉……他就知道,自己当年中的情蛊,在得到改良以后,必然会更加地强悍——
邢遮尽每次对宋庭誉心动,却要忍耐时,都会想些什么?……又或许,在这八年里,他已经把隐忍刻进骨子里,为了防止自己突然暴毙在心爱人的面前,所培育的忍受力,应该已经达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吧。
他这样想着,似乎有些懊恼——这位阴晴不定的杀手又不高兴了。
他不高兴,就总喜欢做一些出格的事……比如,出尔反尔。
“好吧~因为你乖乖听了话,所以我决定奖励你——那就换一个人来替你受罚吧。”
男人说罢,眼中一鸷,刀尖猛然刺下,直冲宋庭誉的手背而去。?
第42章 章四十二:你能不能别死
邢遮尽瞳孔骤缩,在这一刹那,猛地卸力,半挂崖头的人倏而下坠,连带着交握的手,刀尖偏离靶心,狠狠扎入了邢遮尽的手臂,又因为惯性,与坠落的骨骼碰撞,拉出了半臂之长的血口。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邢遮尽为了不让对方伤到宋庭誉,竟硬生生抵着劲,把拉了大半身体的人又放下,再以身作盾。
“噗”的一声,血花炸裂开来,喷溅在男人瓷白的手上,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自认掌控一切的蒙脸刺客也稍稍露出诧异。
他刚才那一下,完完全全没有料到会落在邢遮尽的手臂上,突然来的变故让他不悦地蹙起眉,而比想象中炸出更多的血液,亦是叫这名喜洁的杀手习惯性地避让开。
刀柄松开的一刹那,刀锋和骨骼的相对力立时消失,唯一的外力支撑在此刻褪尽,扎入雪泥中的指甲猛然松弛,手臂、肩胛、后腰的几重痛楚之下,邢遮尽终于坚持不住,在这瞬间,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坠崖而去。
“!”崖头,男人深邃的眼底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诧,眼疾手快,抓住了邢遮尽流着血的胳膊。
悬崖下方,邢遮尽拉着宋庭誉,蒙面人拽着邢遮尽,几方身份交叠之下,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局面。
“你还没到该死的时候。”上方,低哑深沉的声音落下,男人蹙上一点眉,面对突然的变故有些烦躁:“抓紧了!”
邢遮尽桃花眼里模糊发散出迷离,裸露的脖颈几乎被汗水沁满,喉结滚落一圈,就有数滴血液混合汗珠滑落。
他意识隐隐坚持不住,被拽着的手生疼,产生了一种断骨剥皮的痛楚。
“呃……”血唇中溢出一道呻吟,紧跟着,是骨骼断裂的声音,主观抓住的手在即将要被拉上的前一刻卸力,下一瞬间,两具染血的身体如同枯叶蝶般坠落悬崖——
“邢恹之!”男人瞪大双眼,看着骤然下坠的人,长眉微颤,只见原本在自己眼前的人,此刻已成为两个黑点,最后彻底消失。
他伏在崖头半晌,呼吸才慢慢恢复平顺,而表情已不似先前那般轻挑,反观显露出几分说不上来的沉重。
坠……下去了?
男人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很快被厌烦替代,他站立在崖边,盯着一望无际的崖底出神许久。
当年峭壁上的崖柏早已断裂,这么高的地方,坠下去必然是死路一条。
可……这一切真的就这么容易结束了么?
他的脸上骤然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神情,似乎在悲悯,又在那泛红的眼中划出诡异的疯意。
须臾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喉咙里咯咯作响,身后,数名属下感受到了这股奇怪的氛围,只敢低低垂首,充耳不闻。
“下去给我找……”直到最后,笑声戛然而止,男人的脸上重新恢复冷峻和阴鸷。
下属听命,立时转过了身。
就算是死了,也要把尸体给他找回来。
风刀雪剑,急剧的下落中,耳边轰轰一片,断骨之痛贯彻心扉,邢遮尽在骨骼清脆的一声中摄地花了眼,几息后,又勉强闪出一丝理智。
半空中,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宋庭誉死死地护在怀中。
坠落的时间短暂,又被拉长了很久,失去的血液太多,邢遮尽的意识已经徘徊在了消逝的边缘,脑中乱成一团,唯一的执念,便是垫在宋庭誉的身下。
垫在他的身下……
高崖,下坠。
他流了太多血,在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已经不一定能活下来——但若是以身作垫,把宋庭誉护在怀中,对方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阿誉……”他轻轻唤了一声,继而猛地转换了位置。
胸膛震动,心中波澜汹涌,有万般起伏,那双时常凉薄的桃花眼里,此刻积满了水纹。
濒死之际,埋藏心底的情意几乎要化作洪水,冲破高堤。
他喉结又滚动一圈,却没有说话,只是下一刻,仰起的头忽然向上,手骨发力,便将宋庭誉的唇按上了自己的面容。
凉唇腥甜交织,尚在恍惚间的宋庭誉倏而一颤,惊恐丹凤眼里流露出一丝诧异,失神的瞳孔如冰雪般开始融化。
邢遮尽吻的很是温柔,与当初在王府内的侵略粗暴完全不同,薄凉的唇只是和他轻轻贴合,带着血味的舌尖湿腻地舔过他的嘴角,甚至连向里探入的意图都没有。
生命的最后一刻,大塍的裕王殿下卸下伪装,做回自己,面对心爱之人,竟胆怯地像一只初开情窦的幼兽。
宋庭誉在他一遍遍的舔舐下,失焦的瞳孔缓慢的相聚,终于,那眼底的迷离全然消失不见,清醒回归的一刹那,耳边却骤然响起一道响声。
“哗——”
失重感在此刻分崩离析,随之而来的是缓冲和虚浮,湍急的深水浸没了二人的身躯,巨大的冲力将紧紧相拥的身体奋力开来。
深蓝色的水中,邢遮尽被冲力推出的血从口中呕出,很快稀释在泡沫里,那双失神的桃花眼晦暗模糊,身体如同一块沉石,向着深处坠落。
他们坠下了悬崖——可悬崖之下,藏着一片汪洋。
“邢遮尽!”
深海里,宋庭誉睁大了眼睛,拼命摆着四肢,伸手去抓邢遮尽的身体,海水窜进了他的眼中,让他的双目干涩清苦,泪水涌进海洋的怀抱,很快和它交融到一处。
宋庭誉在抓住邢遮尽的一瞬间,右手叩住了他的后脑,紧跟着,带着氧气的唇便覆上他的口舌。
深水里,邢遮尽迷离的眉眼细微地一颤,片刻后,眼皮被撑开了一点,失神的眼睛虚虚地看了一眼宋庭誉,又须臾,那双桃花眼稍稍地弯了些。
这种危急存亡的时候,邢遮尽在高兴个什么??
宋庭誉焦急又恐惧,在看见他那张笑颜时,却猛然生一种想把他踹飞的冲动。
这一脚到底被他忍住,深水里,他拽着邢遮尽的腰,一手扫水,一手抓人,终于爬上岸时,已头重脚轻,险些就要一头栽下。
邢遮尽在水中短暂清醒之后,回到岸中咳了两声,喉咙里咯出几口血水,又沉沉闭上了双目。
晚间已至,天寒地冻。
宋庭誉颤着手去拽邢遮尽的身体,磨蹭几息,才撑着人向着外处走去。
冬猎所处于王都最偏僻的地带,自从八年前的意外发生以后,冬猎划分的地带便更加严峻,没有人知道悬崖底下是什么,久而久之,悬崖的下方,便成了一处无人之地……
……无人之地?
不,好像并不是没有人。
外头风雪更甚,晚间的温度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降下,这样强大的风中,却弥漫着一股怎么也吹不散的浓雾。
浓雾不见五指,完美地将四面八方隐藏住,宋庭誉撑着邢遮尽在雾中里走了许久,才勉强寻到一座破败的草屋。
草屋已经上些年头,门栓都烂了半截,看起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住下,宋庭誉撑着邢遮尽一路赶到最深处,随意清洁几下,便将人迅速放上床榻。
邢遮尽的血还在流,海水稀释以后,新鲜的血液重新浸透衣衫,宋庭誉在这房屋中翻找,竟真找到了几件旧衣。
“忍忍。”
他蹙眉哑声,伸手便将邢遮尽的衣物褪下,后者的污血带着雪水,几乎和衣物一起嵌入了血肉里,宋庭誉的动作又快又准,没带半分怜惜,便连衣带着烂皮拉了下来。
“唔……”邢遮尽疼出一声闷哼,竟硬生生被痛地醒了些,他脸色煞白,往日精明全然不见,如今只有病态和憔悴,疲惫撩起的桃花眼沉重地扫了几处,闪过几缕迷茫。
又一阵疼痛在肩胛处袭来,邢遮尽的眉峰骤然蹙紧,咬着牙喘气。
这一下让他半迷离的意识又清醒了些,终于缓缓转过头,视线由模糊至清晰,在看到宋庭誉的瞬间,那双桃花眼的瞳孔都缩了几分。
“你怎么还是、”邢遮尽顿了顿,混沌的眼中不知闪过的是失望还是释怀:“……还是下来了?”
宋庭誉给他擦血的手一停,转首施舍了他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带着些责怪,又隐隐透露出愤怒。
“给你收尸。”
他抬手,对着他的伤口稍稍用了力,邢遮尽咬在唇间的呻吟立时没有忍住,溢出了齿间。
这场景透着几分熟悉,好像一个月之前,在裕王府内,他们二人也做过同样的事,只不过如今身份却两厢颠倒了开。
“我不需要你收,你快回去……!”本以为此话既出,邢遮尽便会安分几分,哪知后者却骤然挣扎,不知何处扯出的力气,将宋庭誉的手一下子推了开。
宋庭誉在悬崖头大半时间里,虽然失着神志,却也有几分模糊的记忆,知晓邢遮尽伤口的来源,而在坠崖的那片刻时光里,又真真切切看清了邢遮尽拥吻自己的画面。
无数的疑点和现实碰撞,在极短的时间里,经受过生离死别,他的身体也没有完全康复,脑中更是乱成一锅粥。
一直到现在,他看着邢遮尽满身血污,擦拭时的手都在颤抖,而如今,这随时有可能会去投胎的人却还反抗地将他手推开——
他邢遮尽,究竟要闹哪样?!
“老子回哪里去?!”宋庭誉猛地甩了一把湿衣,心口突突得跳。
邢遮尽对他的怒火却熟视无睹,桃花眼里雾气蒙蒙,又隐隐透着坚毅:“回、回上面……”
宋庭誉听不懂他说的话,心中一团怒火在烧,烦躁得很,叼起一件旧衣,便将衣物撕扯开,粗暴地拉过邢遮尽的伤口去替他包扎。
邢遮尽的力气在方才已经全部用完,挣脱不开,只死死地抓着宋庭誉的衣角,口中还在喃喃。
“回上面……你不该在这的……”
宋庭誉包好一处伤,又扯到一处,不加理会。
终于,邢遮尽不再重复“回上面”的话,他的嗓音清晰了些,蓄起的力气抓上了他的手腕。
“……我当时分明已经垫在了你的身下,怎么还是、还是……?”他声音又哑起来,眼底迷茫更甚,发糊发花,终于,攥着宋庭誉的手松了些,叹息一样地闭上了眼。
“这阴曹地府长得如此破败,你本不该同我一处下来……阿誉,你能不能别死?”?
第43章 章四十三:别走
邢遮尽说完,像彻底丧失力气,颓然地趴在榻上,宋庭誉的手却顿住,无名的怒火顷刻里消失,转换为淡淡的震然。
又几息后,他像是刚刚收回神,脸色骤然沉下来,伸手去碰邢遮尽的额头。
后者温顺地停在那里,眼皮虚虚掩掩地耷拉,任由对方触碰到自己的面孔。
邢遮尽的额头滚烫,失血过多的脸上毫无血色,又泡了水,好像已经烧迷糊了。
宋庭誉方才心烦意乱,看着他满身的血,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唯恐慢上一步,邢遮尽的血就流干了。
人在极度焦躁的情况下,任何无助于缓解的话语和动作都会成为煽风点火。
一直到刚刚,邢遮尽说出最后一句话之前,宋庭誉都心口猛跳,觉得他不分局势,任性妄为。
然而当他的话真正明晰起来后,心脏却好像被人猛地捏了一把,让他一时间产生了一种窒息般的痛楚。
草屋里柴火泛着细碎的火光,在这天寒地冻之间显然抵御不了冷凉,可当宋庭誉的手触及到邢遮尽额前滚烫时,他还是瑟缩了一下指尖,好像碰到了什么比火还要炙热的东西。
“什么叫你垫在了我身下?”半晌之后,他喉结的干涩才缓解了一些,继续止血的动作。
问出这话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严肃的探究。
“……坠崖。”邢遮尽迟凝了一会儿,脸上细细麻麻地沁出汗水,模糊间下意识地回复,却只愣愣地说出两字,片刻后,又沉闷得开始重复。
“你、不能死……”
宋庭誉心跳擂擂,胸口起伏,在他断续的话中,一个想法隐隐窜入大脑,却叫他不敢触碰。
“坠崖……怎么了?”他颤抖着手,一发力,肩胛处的伤口终于被完全包裹住。
与此同时,邢遮尽的身上又出了一层冷汗。
“我活不了了,血流的太多……”邢遮尽迷迷愣愣地喃喃:“山崖没有想象中的高,在半空的时候,我和你换了位置——到时候坠地,你至少又多了一个缓冲。”
他的神志已经十分脆弱,忍受痛苦的行为却像是手到擒来,在这种情况下,这位大塍的裕王殿下,宁愿把唇咬的血肉模糊,也不愿呻吟出声。
桃花眼里又是同样的迷茫,带着淡淡的水纹。
“……但你为什么还是死了?”他没等宋庭誉出声,又问了一遍。
心中的怀疑被彻底验实,宋庭誉终于没有忍住,狠狠晃了一下身,口中的哽咽险些直接漏出唇齿。
邢遮尽发着高烧,把清醒完全烧到了一边,如今神志不清,笃定宋庭誉和他一同坠崖身死,下了地狱。
在虚弱的加持之下,任何的伪装都显得吹弹可破。
惯以的冷漠被揭露消散,余下的便只有真情。
邢遮尽在濒死前的最后关头,想得竟是如何让宋庭誉能够活下。
往事的所有疑虑疯狂地冲击着宋庭誉的肺腑,无数的疑点在此刻交织——八年之前,徘徊于宋庭誉脑中的那场噩梦,与八年之后相互重叠,孰真孰假的焦灼,几乎要将他吞没。
邢遮尽、邢遮尽对自己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他不是恨自己么?为何在坠崖的最后关头,想的却是如何让自己平安?还有落水的前一刻……
那是他从往昔噩梦中刚刚挣脱的时候,他分明的看见,邢遮尽叩住了自己的后脑,带着血味的薄唇与自己相贴相依……
为什么?
“咳咳咳……!”
剧烈的咳声骤然将思绪拉回,宋庭誉的眼神一晃,手上便感到一阵湿腻。
原本被擦的还算干净的手在他游神的片刻里,已被重新血液覆盖,心脏猛地跳动一瞬,他蓦地回身,凑近撑起了邢遮尽的身体。
肩胛骨处的箭伤已经处理好,邢遮尽断了的右臂,却还在源源不断地流着血。
滚烫的额头虚虚靠在床沿,邢遮尽唇依旧在颤动,低低哑哑说着胡话。
“我给你正骨,千万忍着些……”宋庭誉蹙着眉,摸索在他血肉模糊的右臂上,按到一处时猛地错位。
“咳呃……!”清脆的骨骼声响起,邢遮尽浑身一颤,眼皮在巨痛的瞬间撩起了一条缝,待宋庭誉快速地将右臂上的血止住时,又彻底瘫倒下。
宋庭誉眼疾手快,在他跌落的一瞬间,凑近身,让昏迷的人靠上了自己的肩头。
屋外狂风作响,吹得柴火零星,迸出的火花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熄灭般。
鹅毛般的大雪覆盖在这片荒原之上,将周身拉伸到了一种虚幻的境界。
飘渺、罕迹……
邢遮尽的伤虽然没有袭到要害,流的血却太多,眼下晚来风急,温度已经降到了一种难以抵御的情况。
宋庭誉盯着那处衣带,直等不再渗血,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高度集中的意识始一松懈,整个人便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重伤后的高烧,无异于死神般的存在,只要稍加大意,地府的鬼差真的有可能前来收魂。
他晃了一下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眼下荒原之地,恶劣的环境下,根本找不到退烧的草药,唯一能够缓解的方法,便是拿温水拭汗,来排除毒素。
宋庭誉疲惫地转了转头,把邢遮尽重新放好平躺,迟疑几息,便要打开草屋门去外头接水,手腕却在这一瞬间被人叩住。
“……”
微凉的触感在相接处传来,他稍稍一顿,就见昏迷中的人眉间微微蹙起,唇齿微颤。
邢遮尽说话的声音太低,宋庭誉听不清楚,只当他做了什么噩梦,把自己当做了什么可以寄托的东西。
“我等会儿就过来。”薄汗低落额角,宋庭誉眼神晦暗了些,伸手去拂对方的手,后者却牢牢将人握住,怎么也不愿松开。
“别走……”邢遮尽的声音高了一些,眼睛虚虚地撑开了一条缝。
那双桃花眼配上水雾,当真迷离蛊惑地不像话。
宋庭誉和邢遮尽相识数年,却是唯一一次,见到对方如此脆弱的神情。
他脚下便倏而灌了铅,挪不动路。
可水还是需要人来烧,不能拿一条性命去作他心软的筹码。
宋庭誉这般想着,闭了闭眼,卯足力气骤然挣脱,便要出门去集水,只是下一刻,更大的一股里放到了先前的地方,手腕骤然增添束缚,连带着人也被强拉下去。
宋庭誉直接被力道拽到了床边,顺着惯性滚了一周,原先叩在腕骨上的手便在这顷刻间附上了他的腰。
屋外风雪阵阵,一股接一股,传来凄切的呜咽声,好像含有冤情的女子,依附在窗边哭泣。
宋庭誉这一下摔的不轻,邢遮尽此番阻挠,让他原本熄灭的愠火悄然生起——
“邢恹之,你是真的想死么?”他凉着声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没有药物,没有温水,他这么重的伤,难不成是想生熬过去?
烦躁愈演愈烈,质问的话始一脱口,便接二连三地要出声,宋庭誉还想怪他什么,耳边却倏而炙热,邢遮尽的低哑声随之传来。
“冷……”徘徊在腰间的手放的紧了些,不安而躁动。
宋庭誉喉间立时凝住了几分,责备的话卡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腥味和乌木沉香相杂交织,游离在鼻翼间,过近的距离把冷静烧得灰飞烟灭。
“……我去给你添些柴火。”半晌之后,宋庭誉才一撇头,褪下脸上的烧意,哑着声音要再起身。
邢遮尽的搂着他的力道却不容置喙。
“别走……”邢遮尽又模糊说了一句,他的嗓音虚弱,全部的力气仿佛都用在了搂住宋庭誉的身上,揽他的力道很重,却还是因为对方的抗拒,让二人之间始终留着一条缝。
风雪透过破窗,从缝隙里窜进,邢遮尽战栗地更加凶狠,隐隐喘着粗气。
宋庭誉决绝的眼神终于被彻底融化,在他一声声低喘里,收起了要挣脱的反抗。
“邢遮尽……你最好能挺过去。”他的眼神晦暗了一些,沉声丢下这一句话,随后伸出臂膀,窜入邢遮尽的腰间,两相交握,将二人间的缝隙彻底消磨。
冰凉和滚烫的躯体相碰,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宋庭誉感受到邢遮尽的异动,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他忘了,自己也浸水受了寒,身上约莫凉的不行,让邢遮尽抱着,指不定是冷还是热更多一些。
这般想着,宋庭誉刚刚下定顺从的决心便退缩,松手便要离开,瑟缩了一下的人却在这瞬间猛地收紧,顽固地将他抱着。
“……没事,过会儿就不冷了。”哑声再起。
宋庭誉察觉到了几分不对,眉心微蹙……邢遮尽倘若真的意识不清,感到寒冷便应当自发地去找热源才是,而不是此刻,明知自己身体冰凉,还要拉着他不愿放手。
这样的行为,让他无法抑制地产生了一些怀疑——
邢遮尽抱着他,是单纯的想要汲取热度,还是占他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