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战争,废墟又重建。
人类以一种新的方式勉强保存着旧时代的面貌,可惜,未来依旧摇摇欲坠。
旧时的化石燃料走到了尽头,而如今的铁磁体迟早会走向同样的归处。
方宸皱着眉移开了眼睛,把视线投向那一扇扇倚墙而建的房间。
房间有大有小。
离他最近的一间,是透明玻璃,里面全是大型设备,从圆柱体反应釜到各种立方体合成仪,当中还有机械臂在不间断地运行着。
方宸小心而安静地移到了门口,透过玻璃,仔细地看清了机器上的铭牌。
‘蛋白质合成仪’,‘多肽合成仪’,‘氨基酸合成仪’...
方宸并不了解原理,只能大概知道,这是合成蛋白质的工厂。
他的视线沿着生产线追溯到源头,只看见了一台绞碎机正不间断地运行着,而它吞噬的,是深埋地下、储藏多年的塑料。
苍白的塑料上爬满了扭曲的蛆,相比于塑料,恐怕那些面目可憎的蛆更适合生物体消化。
方宸怔了一怔,随即意识到了自己吃的美味可口的饭正是用人类制造出的塑料做出来的。
好一个废物回收再利用。
方宸胃里狠狠地绞了绞,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他冷汗涔涔地撑着墙,极快地移开了视线,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除了那件透明玻璃厂房,墙上还建造了单独的小房间,像是蜂巢里一个个密密麻麻的蜂孔。
编号一共四位,数字并不是连续的,比如,第一间是一千零八十,第二间就是一千三百六十五。
那些编号似乎时常被人更换,有残留摩擦的印记留下。
方宸再三确认里面没有监控,才敢小心翼翼地接近。
就在他刚要打开其中一扇门时,面前忽然传来几道人声,似在争吵。
方宸极快地闪到门后,视线追着人声传来的方向,却不意料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罗宇源身穿一套厚厚的防护服,手里拿着刚从头上摘下的头盔,俯视着看向面前瑟瑟发抖的绿裙女人。
“长莺,你刚刚去哪儿了?”
“我...我去检查线路...”
“检查线路?”罗宇源带着手套的手直接掐住了女孩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你不是趁机逃跑?”
“我不,不敢。”
长莺双手交叠抱在身前,娇小的身体在发颤,而她的皮肤在黑夜中盈盈发光,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荧绿蝴蝶。
“哼,谅你也不敢。”罗宇源重重地砸了一下门,冷冷挑起唇角,“今天7553的态度很不配合,怎么,我留你在这里当网络构架师,是养你吃白饭的?”
长莺又瑟缩了一下。
“对不起,长官。”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明天7553还不配合,你知道,我会怎么样对你。”
罗宇源倨傲的目光含着鄙夷,似乎很厌恶看到长莺的那一张脸。
长莺对于这样的恶意,已经没有了半分反抗的意愿。
她呆呆地垂着头,轻声细语地道了一声‘是’,动作十分柔软,仿佛被拆掉翅膀的蝴蝶,退化成了毛毛虫,轻轻地在地上蠕动。
罗宇源鼻哼一声。
他戴好头盔,一间一间房开门进去看了一眼,然后走到了中央铁磁体存放地旁的控制室旁。
拉开门,忽得看向门旁边台阶上,一个装垃圾的小箱子。
他抬脚踹开顶盖,低头看了一眼,立刻掩住口鼻大吼道:“为什么垃圾还没处理?!”
从长莺身边,几个眼神发直、身体僵硬的工人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报告长官,新抓来的,坚持了,五天,就,死了,今天,刚死,我们,还没来得及...”
他们口齿不清,而罗宇源也没耐心听他们说话。
“闭嘴,处理掉!”
“是。”
工人们唯有尊从号令的时候是口齿清晰的。
他们扛起那一平米见方的小箱子,前后抬着,然后,送进了蛋白质合成仪前。
他们手臂高举,表情麻木,呆呆地看着里面一具干瘦的尸体翻滚而出,落入绞碎机里,骨肉交杂,融成独立的元素,最后,跟其他腐朽的塑料一起,长成新的物质----一块人造肉。
方宸目光掠过那具干枯的尸体,忽得,目光被那头蓬松爆炸的黄毛吸引住了。
并不久远的记忆如潮水扑面而来。
监狱里,跟他争床铺的狮子狗,凶狠又狂傲;可再见时,那狂人大哥已经变成了沃他人土地的肥料。
方宸的右手紧紧地攥着,心口的惊怒无复以加。
未进化人类,在他们眼中就是随手可丢的垃圾?!
此刻,研究室的牌子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废物回收利用研究室’
‘废物’
‘回收’
‘研究’
方宸紧紧咬着牙关,强迫自己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现在,冲动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方宸眼帘低垂,敛起眼底的血红,收回视线,仔细地看向那个名叫‘长莺’的女人。
她的背影婀娜,虽然略微削瘦,但毫不影响她的温和气质,像是一朵柔软的云,飘在了钢铁建筑的上方。
可当她转过身时,方宸不由得吃了一惊。
她有些面黄肌瘦,牙齿缺了几颗,前面的头发也稀疏,实在与美人搭不上边。
她打开了7553的房间,待了片刻,然后更加恍惚地走了出来。
她趴在栏杆上许久,看了看穹顶的吊灯,像是井底的青蛙向往井外的世界,可又不敢、也无力跳出井口。
她摇摇晃晃地站直,垂着头向前继续走,脚步不稳,像是随时都要向前栽倒。
方宸动作利落地撑着面前的栏杆跳上了走廊,如同幽灵夜行,悄无声息地走到7553的房间外。
他看见了一道简陋的密码锁,和‘回收利用研究室’的一号研究室的键盘一模一样。
方宸的手悬在键盘上,久久没有落下。
他不知道密码错误的下场是什么。或许是被逮捕、被下狱、被秘密处死,在这样见不得光的地下工厂,被塑料粉碎机绞成肉泥,然后送进某个哨兵向导的嘴里,再分解,合成下一顿美食。
方宸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到了,冷冷地嘲弄一笑。
他的唇角刚刚弯起,脑中忽得飞快地闪过7553的句话。
‘二月 是‘嘿嘿’ 高兴的意思。’
‘我很幸福’
方宸没有犹豫太久,只片刻就下了决断。他利索地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只黑色的手套,细长的手指噼啪扫过键盘。
最后,手腕虚虚悬在‘确认’的按键上。
方宸微微抬头,望着室内,轻笑一声。
“7553,你说过,我们是朋友,对么?”
方宸眼神一凛,重重地按下了那旧得几乎完全褪去绿色的按钮。
“那么,我相信你。”
是正确的!
多重锁扣一道一道地解开,慢吞吞的,每一秒都在方宸紧绷着的神经上凌迟。他极力压下狂奔的心跳,紧紧贴着墙壁,生怕相邻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直接将他的位置暴露给罗宇源。
怕什么来什么。
身旁的房门发出‘搁楞搁楞’的响声,似乎有人从内部转动门锁。
“快点。”
方宸的声音从牙缝中挤了出来,可身后的门依旧不紧不慢地解着门锁,像极了7553那副楞头呆脑的样子。
眼看着门就要从里面被打开,方宸沉了口气,右手卡在最后一道锁扣上,右手指尖攒起电弧,在锁扣处重重一击。
‘啪’地一声脆响!
左面的门和方宸所处的门同时向内打开,门内外人影进出交错,两道声音完美融合。
“嗯?”
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男人从门里出来,看着7553号室关得严严实实的门,门口空无一人。
他不由得挠了挠头:“听错了?”
方宸笔直的背抵着门,喘息急促,心跳剧烈,连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险些暴露的危险让他后脑都有些发麻。
他强行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见门口响起脚步声,徘徊一阵,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些意味不明的话,然后脚步渐轻,似离开了。
方宸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他抬起手,绷带又红了一大片。他垂眸,轻轻咬住绷带掉出来的尾巴,随手勒紧了伤口止血,然后抬眼,正式看向昏暗的屋内陈设。
与他想得很不一样。
里面很小,不过几立方米,小到连转身都有些困难。
入目显眼的便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粗电缆,从天顶、墙壁、地缝里延伸出来,宛若这间房子是一个压抑密闭的茧,任何囚在里面的人都是无法蠕动的虫子。
面前一张破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台黑色电脑,框架内有破旧的显示屏,角落里有蛛网状裂纹,显然是旧时代的废物再利用。
方宸现在对‘废物利用’几个字PTSD了,看到了胃就一抽一抽的想吐。
他蹙眉,朝着逼仄的空间内轻轻喊了一声:“7553?”
室内静悄悄的,唯有细细的电流滋啦声,时有时无,飘在空气中,像是轻盈飘逸的蛛网。
方宸脚步轻缓而慎重地移近。
书桌虽然老旧,但很干净,不染灰,角落里甚至还摆了一瓶干花,白色的满天星温柔地耷拉着碎花瓣,是这个冷漠幽暗的囚笼里唯一的亮色。
方宸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了下来。
他挪开那张土黄色的椅子,坐在电脑面前,轻轻晃开沉默的屏幕,一道幽幽的亮光逐渐唤起了沉眠。
一行字出现在屏幕上。
正在建立连接...
连接中...
连接中...
方宸抿了抿干裂的唇,趁着连接的时间,简单翻找着桌内的东西。
抽屉里有简单的检修记录,每天都按时按点打了勾,还有简单的工作日志。
无趣又呆板的工作日志下面,竟然藏了一本老旧的手札。
页面边角泛黄,显然是上了年头了。
他轻轻翻开第一页,时光的陈旧浓稠感扑面而来。
‘第一次见他。听说是从‘计划’中被筛出来的废品,只能被一辈子关在这里。可他明明...才刚刚十八而已。’
方宸蹙眉,手指落在‘计划’二字上。
什么计划?
‘我被指定给他搭建网络。这孩子的精神世界好荒芜,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我在那片荒原上,种下了第一朵花。不过几秒,花开成海。他很高兴,但不知道怎么表达。果然,进入仪器会让普通人精神退化。好可怕。’
‘今天,他终于用精神碎片组成了汉字。他的精神波动很雀跃,很开心,却不会表达。我...决定从头教他。’
‘今天,我告诉他,草长莺飞二月天,是我的名字。我说,‘二月’,是最美的日子。冬雪消融,春草又绿,代表快乐。他竟然问我,‘二月’是喜欢的意思吗?我,我该怎么回答?’
女人的羞涩心思在笔尖辗转,而方宸完全确认这上面写的是‘7553’。
他想再读得深一些,于是疯狂向后翻,寻找其它的线索,可此时,仪器的屏幕上的黑色已经慢慢褪去,‘连接中’的字样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行飞速闪过的代码,‘0’和‘1’交错,像是一支复杂而荒唐的谜语。
就在这时,一道机械女声回荡在空旷的地下空间。
“备用电路已开启,节点模式已关闭。”
穹顶吊着的五道白光灯被数十盏强光灯取代,地下忽得亮得宛若阳光炙烤。
那些光芒从门缝里渗了进来,映亮了方宸手里的笔记。
他焦灼地盯着屏幕,可眼看着背后又响起一声冰冷无情的机械女声。
“检测到异常登录。现在开启程序自锁装置,倒计时十秒。十、九、八、七...”
方宸一惊,即刻合上笔记,努力恢复到原状,两步冲到门口,最后看了一眼仍在闪着乱码的电脑屏幕,咬了咬牙,冲了出去。
“一。”
最后倒计时一秒,方宸刚好从外面合上门,而此刻,门上锁的声音层层叠叠,清脆地在背后响起。
他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就听得一声怒吼。
“谁又不听指挥?!都给我出来站好!!”
从控制室里出来的罗宇源骂骂咧咧地摔了控制室的门。他嘴里叼着哨子,一声声尖锐的哨音回响着,而逐渐有人从不同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如同失了魂的僵尸一般,脸色蜡黄、手脚削瘦。
方宸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没有犹豫,果断扯下军装围在脸上,撑着栏杆飞身越过障碍,顺便一记飞踢,踹翻了阻挡的众人。
“谁?!我要看看是谁这么胆大包天!!”
罗宇源狰狞的声音撞在墙壁上,弹进每个人的耳膜里,刺得嗡嗡作响。
方宸转过身,背靠着那扇阴冷的门,面对的,便是那些行尸走肉、面黄肌瘦的人。
五十多个人,仿佛末日丧尸一般,一步一步,用无神的视线,把方宸围困在这里,想让他也成为着腐朽世界的一部分。
方宸一步步倒退,眼神四扫,最后,在人群中看到了长莺。
在一众腐木般老旧的眼珠子间,她的眼神还是活的。
方宸直直地看向她,身侧细长白皙的手指依次比了四个数字。
‘7553’
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长莺和‘7553’的关系不差,或许,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求助的人。
方宸在赌,赌一丝逃出生天的可能。
长莺看见那四个字,昏沉呆板的视线竟然微微亮了一下。
她紧张地看着依旧困在电梯向上移动的罗宇源,咬了咬干裂的下唇,怯懦又勇敢地向着左边丢了个视线,在那些如同蜂巢的甬道里,用手里比了个‘四’。
不需要多说,方宸一点即透。
“多谢。”
方宸冲着她慎重点头,随即两侧手肘猛地弯曲,砸在为首的两个男人身上,在人群中灵活地穿行,并不展露出自己的习惯性过肩摔,怕罗宇源看出端倪。
“可恶,你们这些废人!”
罗宇源急匆匆地奔下电梯,却只看到了那扇微微开启的暗门,和暗门内两道隐隐约约的暗影。
“谁在那里?!!”
罗宇源不敢置信。
那条路早就废弃了,谁会在里面给这个贼开门?难道,有内鬼?!
罗宇源还在疑神疑鬼,而那个不速之客已经摸上了门把手。眼看着那人就要逃走,他急得一道锐利的电光甩了过去,重重地砸在那人的背上。
罗宇源以为这样的疼足够把他打趴下了,可那人仅仅只是闷哼了一声,连脚步都没乱。
那人微微侧身,高挑的身型隐在暗处,罗宇源看不太清,嘴里骂骂咧咧地往前挤,却反被那群僵尸似的工人堵在中央。
那不速之客似乎微微笑了一下,一脚飞踹,‘砰’‘砰’‘砰’地几声,他脚下的几个垃圾桶仿佛雪山倾倒一般,里面的干尸一具接着一具地砸了下来。
罗宇源被砸得狼狈闪躲,眼看着那人就要完全没入黑暗,罗宇源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混蛋,给我站住!!”
嘶吼没有让那人停下脚步。
在黑暗甬道中,那可恶的小偷指尖轻闪紫光,反手比了一个中指,随即一个灵活的闪身,没入黑暗里,挑衅地重重甩上了门,用背影耀武扬威。
罗宇源气得鼻子都歪了。
他急吼吼地踹开那些干尸似的人墙,奔到四号门前,狠狠拉开那扇沉重的门,却只看到了安静到死寂的墨色黑暗。
他重重地锤了墙壁,狂暴的怒吼声回荡在甬道里。他随即打了个紧急的电话。
“赵少校,不好了!”
“你的声音,让我恶心。”
罗宇源焦急的表情一僵,话像是被掐在喉咙里。他并拢脚尖,身体本能地弯折,只低下了头,低低地解释了突发状况。
“嗯。我听冯处说了,就是几个误打误撞从食堂进去的哨兵而已。”赵景栩冷漠的声线响起,“那条路,没有地图的人进了也走不出去,死在里面是正常的。你就做好你自己的工作,这才是正经事。”
罗宇源听得这话,才安下心来。
那是死路一条。
“赵少校,那...”
“挂了。”
赵景栩没什么多余的话,罗宇源又被噎了回去。
他的怒气全攒在肚子里,他转头,用猩红的眼神扫过那群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劳工。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干活!”
大部分人连呼吸都不敢,只悄无声息地消失,而罗宇源随手几个人留下。两个男人,用膝盖给他搭成座椅,又指了一个女人,跪在他面前,当做踏脚垫。
他坐着嫌硌,又指了一个女人,躺在他身下,用胸承接了他的坐姿,极尽侮辱,却被视作寻常。
罗宇源阴狠地看了一眼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长莺。
“为什么又偏偏是7553?嗯?今晚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长莺骨瘦如柴的手臂僵硬地摆动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让我审审,看你这张嘴是不是诚实。”罗宇源招手唤她过来,二指夹着她的嘴唇,像用蚌壳夹着柔软的蚌肉。
长莺痛苦地移开视线,不敢反抗,只用细弱蚊蝇的声音回答道:“请放过我。我是基地的网络工程师,他还需要人照顾...”
“照顾?你不会是忘了,你的任务是监视和控制吧?难道...”罗宇源若有所指地轻轻揉着长莺的上唇,在她耳边残忍地笑,“我说,你不会想要跟他...”
罗宇源戏谑地把自己的食指塞进了她的嘴里,触感像是砂纸。
长莺僵在原地,犹如冷水倒灌,血液结冰。
罗宇源哈哈大笑,怜悯地揉了揉她的额头,像是仁慈的父亲。他的五指轻轻插进她干枯的发丝间,而后,凶狠地薅着她的头发,一路拖到了禁闭室,把她丢了进去。
“先关几天,我再来审你。”
在黑暗狭仄的小房间里,长莺瘦弱的脊背轻轻颤了颤,随即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泪无声地从指缝中渗了出来,一颗一颗,如同满天星坠落暗夜。
第六十三章 显影剂
方宸在暗黑杂乱的甬道中大步奔跑,在勉力越过几个弯以后,扶着墙,一口血咳了出来。
怕是罗宇源那一击伤到肺了。
他呛咳着抹掉唇边的血迹,抚着胸口,跌坐在墙根下,甩下一左一右两个圆团子,急喘着瞪着他们。
“说,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夏旦摸摸脸上的血迹,站得倍儿直。
曲文星挠挠脑袋,在黑暗里欲哭无泪。
“不说话,等我动手?”
方宸身上已经没有了半点力气,连呼吸都很勉强,一句话说得很虚弱,没什么威慑力,可曲文星哪儿能抵抗大佬的死亡凝视?
他直接叽里咕噜地全招了。
包括——被温大佬开解以后高兴得胃口大开,在食堂里点了大餐大快朵颐,停电了以后龟缩在恒温冷冻库里装死,看着三人进去探险装瞎,后来跟着溜出去,却被夏旦拦住。
方宸:“然后呢?”
曲文星明显带着哭腔:“感觉今晚白高兴了。”
怎么也逃不出,方哥的世界。
方宸:“……”
他闷咳两声,将视线转向夏旦,声音放轻了些,更显得哑。
“你的伤不要紧吗?温凉呢?”
夏旦打了两个手势,又轻轻推推曲文星,白面馒头有气无力地当了翻译:“她的伤不重。至于温向导...她说她抓了一个长得很像狗的大哥哥帮着照看了。嗯?抓?你怎么抓的?”
曲文星有点好奇的看着夏旦的小身板,难以想象,这样娇小可爱的姑娘竟然会抓人。
夏旦‘啊呜’咬了一口,露出一个小酒窝和一只小虎牙,摆了个手势,又看了看方宸,羞涩地笑了笑。
曲文星顺着夏旦的视线看向方宸,干干巴巴地笑:“她,她说,温向导教她向方哥你学习,一言不合就...咬人。”
方宸:“……”
看来温凉伤得不重,嘴还是这么欠。
知道温凉安全没事,方宸抿唇笑了。
这极淡的笑容看得曲文星鸡皮疙瘩狂起,毕竟,他从没见过方大佬如此温柔的一面。
莫非刚刚罗宇源那一击打中了方哥的脑袋?!
方宸瞥他一眼,敛起唇边极淡的笑容,抬起酸软的手臂,用指节轻敲墙壁和地面。
墙壁发出的声音很厚实,不像有暗道之类的机巧。
他扶着墙,想起身,可浑身关节的痛让他重新跌回了地上。这样的尝试除了在手肘上多添几道淤青,没有任何积极作用。
方宸微微仰头,后脑抵着冰冷的墙壁,右手攥着食指的戒指,闷咳了两声。
戒指里的精神波涌似乎回应了方宸的求助,一股涓涓能量细流从戒指里慢慢流淌了出来,像是一件温暖的披风,将方宸轻轻地裹了进去。
像是濒死之时被生生塞了一口氧气,方宸每个毛孔都在贪婪地吸收着那如细丝一般的能量。
只是,异样的感觉逐渐涌上心头。
这能量的波动,怎么和温凉的...有几分相似?
方宸念头刚一转,想要再窥探几分,可戒指像是枯竭的泉眼,再也生不出一丝能量来。
夏旦赶紧蹲下,从小背包里拿出一瓶营养剂,扶着方宸的背,慢慢地喂他喝下去。
一股冰冰凉凉的液体入喉,像是浇灭了他身体里不息的火,浑身的酸疼还在,但手脚没那么软了。
他缓缓睁开眼,轻轻拍了拍小夏旦的肩。
“谢谢了。”
堪堪恢复了几分力气的方宸没有贸然前进。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无所谓深涉险境,可身边多了两个同行者,他是真的一步都不敢行岔。
脸色苍白的方宸抹了一把额上刚渗出的虚汗,一边留意着耳边的动静,一边祭出电子映出亮光,观察着四周的建筑结构。
面前的甬道墙壁渗水和裂纹划痕齐飞,年久失修,但表面上看还过得去,没有通往食堂那条路那样老旧。而它的结构像是一个巨型迷宫,每一个分叉口都有至少三条路,像是故意要把人困在里面一样。
方宸擦去掉在眼睫毛上的冷汗,随手寻了块尖锐的小石头。在没有指南针和向导的情况下,他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法辨认方向。
“方哥,我来。”曲文星狗腿地接过方宸手里的小石头,刚要在墙上刻下标记,却发现墙壁上已经有了许多交叠的划痕。
曲馒头蹭蹭地跑了过去,惊呼道:“方哥,你看!”
方宸眉头微蹙。
初看以为只是天然形成的裂纹,可靠近了看,才看清那些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都是人刻下的标记。
“...这里,到底困死了多少人?”
曲文星揉着下颌,凑近了瞅那些歪歪扭扭的刻字,几乎像壁虎一样趴在了墙上。
“啊,真的好多血。”
刻痕凌乱,暗色血迹已经被氧化,和岩石表面融为一体,像是一张用人血做的漂亮壁画。
可惜,如今血液与岩石的完美融合,更衬出当年垂死挣扎的惨烈。
曲文星挠了挠下巴,摸不着头脑。
他背着手在原地转悠,焦急地走来走去,可他脚步一顿,忽得趴在了地上,盯着一小块地面。
方宸即刻注意到了曲文星的异常。
“怎么了?”
曲文星从兜里掏出一只碎裂的小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果然如此。他小心翼翼地洒在那堆刻纹血迹上,生怕手一抖,浪费了半点液体。
不过十秒,幽幽的荧光蓝色从那堆刻纹中冉冉升起,蓝色很深,几乎接近了黑色。
曲文星苦着脸看向方宸,而对方也正在等一个解释。
曲商人用指尖戳了戳瓶身,说道:“这是氯-35显影剂,氯-35的浓度越高,颜色越深。听说很多旧时代的人身体里都有可能存在这种东西。不过,咱们现在进化了,已经不会有这种东西了。我...刻意留下来当古董,坐等升值的。谁知道,它刚刚摔碎了,洒出来了,但是却显色了。”
方宸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也就是说,这里,是旧时代留下来的根据点?”
曲文星默默点头,脸上的表情很是惊悚。
“方哥,我们是不是...闯进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了?”
方宸撑着地面起身,踉跄半步,扶着墙,半阖了眼,再抬眼时,表情已经恢复到了往常的模样,镇定又冷傲,看不出半点虚弱。
这让慌张的曲文星和忧心忡忡的夏旦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这个显影剂,你有多少洒多少。我们顺着最重的痕迹走,省去探路的麻烦了。”
曲文星惊悚地抱住小瓶,失了智的怒吼:“方哥,这玩意儿好贵!十八个贡献值呢!”
方宸淡淡一瞥,曲文星立刻双手举过头顶:“...但是如果方哥需要,八十个也不心疼。”
方宸抬眉:“那都拿出来吧,你不止一瓶吧?”
曲文星下意识地捂紧口袋,对上方宸戏谑的表情,才知道自己又被诈了。
他认命地掏掏口袋,把三瓶显影剂拿出来,一人手里塞了一瓶,眼角隐约闪烁着委屈的水光。
他的钱。
这都是他的钱。
显影剂效果果然显著,几人没有再走回头路。
他们在黑暗的甬道间横冲直撞地探路,直到三人手里的显影剂见了底,再也倒不出一滴来。
夏旦从包里拿了瓶医用溶剂倒了进去,可发现,稀释以后的显影剂已经不起作用了。
她求助地看向方宸,只见后者随手丢了瓶子,抱臂,细长的手指轻叩手肘。
“指望不上科技,那就用最原始的方法吧。”
曲文星有种不祥的预感,问:“方哥,不会是...”
方宸看他,眸光藏着理所当然的笑:“排列组合试错法,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