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 by茶叶二两
茶叶二两  发于:2023年09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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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录人-荣忻’
过了几分钟,荣忻发来的报告姗姗来迟。
赵景栩点开,简单地浏览了几眼,冷笑道:“三人里面测出两人,两人又删成一人,荣忻倒真是敢。”
经过加工的结果应该已经没了什么价值。
正在他要把报告删进垃圾桶的时候,‘第42号数据库’攫住了他的视线。
而下方的信息录入时间,更让他震惊地坐直了身体。
新4年9月5日,正是叶既明被炸断双腿的第二天。而就是那天,他重查现场时,偶然得到了这枚指纹。
那指纹与实验室所有的研究员均不匹配,与实验体也无法配对,突兀地仿佛像是凭空出现,又随大火消失。
实验室只有有权限的工作人员才能进入,那么这个空降的指纹就显得犹为可疑。
可疑的事自然不只有这一桩。
整个技术与进化部,都透露着诡异,而其中的领头人,叶既明,则更是谜团加身。
比如,那人从不允许研究员进入最里面的独立研究室,再比如,一贯温和儒雅的教授,在有些能源和仪器调配上强硬得有些过了头。
这些都让赵景栩心中疑窦丛生。
他这几日详细地研读了‘恒星计划’的试验进度报告书,却发现这只是低级向导的合成与优化实验,结果简陋而无趣。
这样的实验配不上‘恒星计划’这种兴师动众、高优先级的排场。
除非,是叶既明刻意隐瞒着真实的实验计划。
赵景栩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
跟随叶既明学习的这几年,他曾偷看过叶的档案。令他震惊的是,那人的核心资质竟然只是优秀,根本没有达到S级的标准。可叶既明却能够坐稳S级首席向导的位置,这难道跟‘恒星计划’有关?
真实的‘恒星计划’,难道是S级向导的进化法?!
那么,三年前的爆炸案,是否就是因为进化实验操作不当,而引起了整个实验室的爆炸?!
赵景栩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步走出了档案室。
清新的夜风拂过他冷酷的五官,他双手前后戴好了军帽,一丝不苟地理正了军装纽扣。
“副部长,您要去哪?”
“我听说,地下工厂进了几只虫子。”
“是。不过,他们从四号门废弃水道走了,估计他们会被直接困死在里面,您似乎对罗中尉也是这么说的。”
“我现在改主意了。”赵景栩说,“我要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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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既明轻轻推开病房的门。
房间里很暗,吊针里的药安静地滴落,流淌进刘眠手背处的淡青血管里。
病床上的那人似乎很久都没有好好睡过了,眉间倦意难舒。
叶既明轻轻推动扳手,电机的驱动发出‘滋滋’声。
刘眠一贯睡得不沉,稍有响动就会醒过来。
他蓦地坐起,脸上的戒备在看见叶既明时略有消散。
“...没事,就是一道小口子,你不用亲自过来。”
“医生可不是这么说的,别逞强。”叶既明将轮椅停在了他的床边,卡住轮胎,上身前倾,替他掖好被子,“再说,我们这么‘恩爱’,你受伤了,我不过来看看你,说不过去。”
“也是。”刘眠坐直身体,揉了揉眉心,极快地进入了工作状态,“对外,怎么说的?”
“铁磁采矿器内部炸膛,产生连锁爆炸。你带人去抢修,死伤百余哨兵向导,但矿场保住了,大部分工人也活着。我以你的名义写好书面报告上交给总指挥部,还配了全民宣传活动。这样好的正面宣传事迹,对他稳固地位有大作用。这样,柴万堰对你的态度应该也会和缓些。”
叶既明云淡风轻地解释着。
谈言间,完全把死去的士兵和无辜的工人当做迎来送往的筹码。
刘眠眉头轻展,笑了。
“很好。死的那些证人,也都可以归到这‘正义’之举里。赵景栩就算想清查,也没办法了。”
叶既明右手闲适地撑着扶手,淡淡地应了是。
刘眠随意摘了针头,披上军装,坐在床边与他并肩。
“他对三年前的爆炸案那么执着,是因为替你不甘心吗?”
叶既明讶异地抬了眉,随后抵唇轻笑。
“连你也觉得,景栩爱我?”
“不是吗?”
刘眠颇有兴致地看他。
“景栩他,是个很要强的完美主义者。他对我的迷恋,实际上是对技术科学的迷恋。他爱公式法则,物理定律,爱一切完美的事物,有点像是虔诚到疯魔的信徒,自以为是地固执。”
叶既明在评价别人时,不带轻蔑,不带调笑,客观得像一台X光透视仪,每一根肋骨都被他冰冷的唇齿描绘得极为透彻。
刘眠了然。
“所以,他才对你失去双腿这件事耿耿于怀?影响了他的完美品味?”
叶既明抬眸看着刘眠,眼底的冷漠散去,挽了一抹无奈的笑:“是啊。你说,这算是爱情吗?”
“怎么不算?”刘眠勾唇,“飞蛾扑火似的,献祭似的情感,总是有爱在的。”
叶既明沉吟。
“倒是恨可能更多一点。”
“嗯?”
“当初,我选他做温凉的唤醒人,做那孩子的替代品。这大概,是伤了景栩的心了。”叶既明笑意淡淡,“一个半残的向导,竟还那样坚决地推拒他的精神链接,甚至能量暴走,险些废了他半条命。他讨厌温凉,大概更恨做了这个决定的我吧。”
刘眠想起当初的情景,不由得轻嘲。
“他骨子里倒很像方家的人。骄傲、执着、有莽劲,下定决心要做,就死也要做到。可惜,多了一点阴狠和软弱,就显得丑。”
叶既明推了轮椅,抬手,给窗台上那盆即将枯萎的忍冬浇了水,用手亲切地拂过那些打了蔫的叶片。
“软弱也很正常,人都有弱点的。”
刘眠走到他身侧,将自己带着体温的军装外套披在了那双单薄的肩上,安静地看着他,似有未尽的话,不必说出口。
叶既明静静地望着忍冬的花叶,收回了手,放在膝盖上,淡淡地垂了眼,轻笑。
“我当然不会。”

冷静的女声越过冷沉的夜色落在了两人面前。
一位中年女军官手里拎着一只营养箱,另一只手缓缓摘下军帽,露出熟悉的轮廓来。
“于中将。”
刘眠脚跟并齐,标准地敬了军礼。
于晶将手里的营养品搁在床头柜上,淡淡道。
“你和既明早就是一家人了,叫我一声姨就好。老是这么生分,不好。”
“是,于姨。”
刘眠腰背笔直,冷硬的军姿无懈可击,连带着称呼也硬了几分。
于晶显然也只是跟刘眠寒暄,并没有真的把他放在心上。
她冷淡的视线扫过刘眠的衣着。
他并没有换上病号服,不知是没来得及还是忘了换,身上只搭了一件衬衫,腹部隐约鼓起来一圈,似乎缠着的厚厚几层纱布。
“怎么伤的?”
刘眠也带着客套的笑,回答更是公式化:“本想去看看既明,可中途看见矿上起火,就顺手救了一把...”
话语断了半截,因为一阵剧痛自伤口处猛然升起。
于晶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按着那摞纱布,直到血迹斑斑点点地渗了出来。
刘眠的唇色褪去半层,却也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着继续说了下去,“...能保住矿场,想必柴总指挥官也很满意。”
于晶试探到他的伤,知道他所言非虚,才停了手,脸色渐缓,替他整理好绷带,拍了拍他的肩。
“只是代指挥官,别叫错了,给你柴叔添麻烦。这样不好,知道吗?”
“是。”
叶既明旁观着于晶的试探,并没有多加阻拦,直到她自己找到了想要的答案,才温和地开口。
“于姨,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于晶的视线转向温润和善的脸,态度便要柔和得多了。
“听说刘眠受伤了,我过来看看。你也是,明早过来照看他就好,为什么还要从工会赶过来?身子受得了吗?”
叶既明微微欠身,轻轻抚着刘眠手背处的针孔。
“我担心他。”
刘眠反握住他的手,眸中似有动容。
于晶看着两人浓情蜜意,脸上依旧严肃冷峻,但这是她一贯的待人处事方式,所以二人也并不感到尴尬。
“我是替老柴来谢谢你的。”于晶递给他一张卡,“既然伤了,就多歇几天。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想替一号白塔添置些矿石涂料吗?拿去用吧。”
一只修长纤弱的手拦下了那张卡的去路。
是叶既明。
“于姨,柴叔这样就是见外了。我们都是为了白塔的将来发展筹谋,共同目标是一致的,不是吗?”他的目光温和地十分诚挚,毫不作伪,令人心里十分熨帖。
于晶简单地笑了一笑。
“所以,才更要给。既然是同舟共济,也没什么不能分享的。”
她把卡搁在床头,随即又嘱咐了几句,便要起身告辞。
刘眠起身相送,在关上门的一瞬间,捂着伤口皱了眉。
叶既明立刻解开他的衬衫,扯掉伤口上黏着的纱布碎屑。看着刘眠被二次撕裂的伤口,叶既明的表情第一次转冷,他抬手倒了小半瓶伤口清洗剂,动作干脆利落。
“如果她的手里有一把刀,估计会直接捅进去。”
“确实。”刘眠轻轻按了按伤口,自嘲道,“看来,我死也得不到柴万堰的信任了。你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叶既明淡淡道:“背叛是不可洗白的道德污点。世界上很多事会随着死亡而消失,但背叛不会。”
“嗯。另外,你要小心,柴万堰最近对你的信任也大打折扣。”
“我知道,今天她这一趟,是试探你,也试探我。”叶既明替他包扎好伤口,拢着指尖,用纱布轻轻擦掉血迹,“柴万堰对我的猜疑虽是因你而起,但我这些年做的事,也足以让他怀疑我有二心。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们是搭档,不分彼此。”
“好。”
刘眠随手拢了衬衫两襟,坐回了病床,却见叶既明依然坐在洗手池前出神,望着指尖的血迹,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眠轻拍床侧,示意他过来。
“没事,本来知道要受一遭的。早点来了也好,我能好好睡一觉。”
见叶既明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却依旧垂着眼,刘眠有些意外,说道:“最近已经很少见你皱眉了。为这点事,不至于。”
叶既明抬手拧开水龙头,清洗着沾了血的双手,沉默不语。
刘眠觉得反常,低声问道:“怎么了?”
叶既明双手握着水池边缘,指节微微泛白。
“似乎漏了什么事,我心里不太安生。”
刘眠的脸色变得慎重。
他立即从衣架上随意拎起外套,披在肩头。硬直的外搭配着刘眠一双冷眼,整个人冷得像冰。
“唐芯。”
少女趴在病房前的窗台上打盹儿,耳畔忽得响起刘眠一声喊,抖了一个激灵。
“是,指挥官。”
“丁一没有跟你联系吗?”
“啊,蠢男..咳,他正守着地下工厂的出口呢。部长不是说要等方宸出来再...”见刘眠表情严肃,唐芯不敢继续回答,只怯怯地问道,“怎么了?”
刘眠拨通了丁一随身携带的简陋通讯设备。
“指挥官?”
“监视二队没有消息传回来?”
“指挥官请稍等。”那边传来摩擦声,过了不久,丁一的声音重新响起,“二队回报说,赵景栩处决了看管不力的看守,把自己关在档案室一天一夜,没出过门。刚刚才出门,大概是散心吧。”
刘眠蹙了蹙眉:“盯紧他。另外,温凉和方宸呢?出来了吗?”
“温凉早就出来了,方宸还困在里面。”丁一的声音有些犹豫,“不过,综合评估方宸的能力,再加上罗宇源和赵景栩的表现,我认为他们并没有暴露。而且,如果方宸有危险,温凉不会不知道。我个人认为,指挥官不用担心。”
“是吗?”刘眠声音喜怒不可辨。
“这...”丁一似乎不确定,一阵噼啪声和低声交谈过后,才惊悸地说道,“指挥官,刚刚接到的消息,赵景栩似乎带人朝着地下工厂来了。”
“派人跟着,随时汇报。”
刘眠的命令不容置喙,而语气里的指责十分赤裸,丁一的声音也因此带上了歉疚:“是,指挥官,是我掉以轻心了。”
不想让丁一被凶得太厉害,唐芯赶紧接了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递给刘眠,想让他消消火。
刘眠瞥了她一眼,没再责问,靠坐在窗台上,拿出了随身的平板翻阅资料。
他的指腹在平板光滑的屏幕间上下滑动,忽得,手指一顿。
“刘眠。”
叶既明推着轮椅出来,眉梢紧蹙,而刘眠也正好起身,用同样郑重的表情望着他。
“温凉的档案被人调取了。”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荣姐告诉我,方宸的指纹出现在42号数据库里。看时间,他竟然爆炸后第二天就去勘察了现场,还真的找到了残留的指纹。景栩,倒真的很不错。”
叶既明赞誉他人的声音依旧柔和,可合着清冷的月光,无端地让人背后发凉。
“是我失误。”
“不怪你。”叶既明抚着膝盖,“当时我也没想到,有方宸在,还是会失败。你又怎么能未卜先知,部署好一切?”
“也不知道赵景栩是怎么得到的指纹,有点蹊跷。”
“我也不知道。”叶既明指尖轻扣轮椅金属扶手,一张一合,不见急促,末了,手指微蜷,淡淡一笑,“不过,我们不需要知道。”
刘眠与他默契对视,立刻懂得对方的意思。
“我没有权限,短时间内很难替换数据库里的内容;你的权限倒是够了,但亲自动手难免惹人怀疑。给我半小时,之后,第42号数据库将不复存在。”
“好。”
唐芯吃了一惊。
部长和指挥官这是要摧毁整个未定罪嫌疑人档案!
为了一个方宸,值得吗?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叶既明温和的视线扫过发愣的唐芯,朝她温和一笑:“好了,快去休息吧。”
唐芯知道这是部长温柔的逐客令,于是恭顺地点了点头,踩着高跟鞋‘蹬蹬’地跑走。
叶既明的视线落在脚步声远去的走廊间,半张脸被夜色浸得凄白冷沉。
不需多说,刘眠安静地坐在了他身边,与他一同沐浴月色。
“如果你还在犹豫,我现在可以派人去拦下赵景栩。不过,他们迟早会对上,拦了这一次,拦不住下一次。”
叶既明略抬眼帘,眉眼更加温柔。
“这几天,看了‘恒星计划’的初稿,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方宸是方家仅存的一个儿子,我这样做,实在是有些残忍。”
叶既明双手互握,大拇指轻轻摩挲,像是布局人的仁慈一念。
“如果温凉肯接纳景栩,或许方宸就...”
刘眠半蹲在他面前,直直地看向叶既明那双春水似的温柔眼眸:“既明,不要心软,也不要说出这么假惺惺的话。刽子手,不谈仁慈。”
叶既明难得听到刘眠对他说出这么有攻击性的话。
他垂了眼眸,细细地笑了。
刘眠双臂撑着轮椅的扶手,两人在咫尺对峙,在如墨夜色下,像是两抹浓重的剪影。
“那好。这一次,温凉没有重伤昏迷,也没有被精神操控,给他一个机会自己选。一个是能力孱弱的新兵、一个是手握重权的少校。温凉那么习惯于逃避的人,这次,会为了方宸而出手吗?”刘眠一贯冷沉的眼底竟然隐约浮了一层笑,“我赌,他会。”
叶既明薄唇轻弯。
“我从不参与无意义的赌局。”
叶既明轻轻推动轮椅向前。病房的门在他面前缓缓拉开,他含笑的声音被淹没在细碎的嘈杂声中,轻飘飘的。
“不过,我也觉得他会。”

地下暗道里空气的味道渐渐变了。
黏腻潮湿的腐臭味道被几丝清风驱散,像是被封住的棺材被骤然开了一个小孔,三人贪婪地吮吸着新鲜空气,仿佛从濒死状态中逃出生天。
阴暗漆黑的通道尽头亮起几丝光线,勾勒出一扇方形门的形状,在三人眼里,那无疑是生的信号。
曲文星走得越来越快,不知不觉中,已经远远超过一直默默领路的方宸。
他蹲在门口,用力扣着门的缝隙,灰头土脸却难掩兴奋,一双圆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明朗。
“出口,这里是出口!方哥,你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
话还没说完,曲文星便听得身后一声沉闷的重物跌落。
他惊愕地回头,却看见方宸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方哥?”曲文星忙着拔开门,吃劲咬牙的功夫,颤巍巍地问出了声,“...夏旦,他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晕倒?”
夏旦着急地打着手势,两只沾满黑灰的手都要飞到天上。
‘他一直都在发烧,你还不帮他探路!你是不是故意的?’
曲文星又委屈又心虚:“他疯得这么正常,我怎么能看出来他病了啊?!”
夏旦说不出话,只能笨拙地扶着方宸的肩,轻轻前后摇着,喉咙间发出焦急的气声。
方宸被晃得半是清醒半是昏迷,略微抬眸,眼瞳微散。
“...不用管我,你们先走。”
夏旦当然不会照做。
温长官说了,方哥哥的话要反着理解。
她抱着方宸的胳膊,想要扶他起来,可肩头蓦地一重,是方宸滚烫的额头虚虚垂在了夏旦的肩上。
与此同时,‘轰’地一声闷响,那扇门终于被曲文星撼动了一个小口子,星点光辉洒下,生的快乐几乎要把曲文星砸懵。
他干渴生疼的嗓子发出几声呕哑的笑声,狠狠出了口气,才想起来身后的两人。
曲文星忙借着光看清了方宸的情况。
一路淡定又冷静的领路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垂着头,浑身被汗水浸透,衬衫紧皱地吸在前胸后背上。下唇干裂得出了血,手肘膝盖处全是尘土,再加上一个血肉崩裂、白骨外翻的右手,狼狈得像是从墓地里刚死没多久还魂儿的新尸。
曲文星倒退了半步,不敢相信方宸是用这种状态一路领着他们走出地下迷宫的。
‘帮帮我,我们带他出去。’
夏旦笨拙地用手去拽方宸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可夏旦身材太娇小,重量不够,反而被拽得一趔趄,差点也倒在满是硬石头的地面上。
曲文星站在原地没动,扑弄着双手的灰尘,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一步,背靠着门,浸满灰尘的手死死攥着粗糙的门边。
夏旦呼哧呼哧地努力了半天,却只拽得两手通红,勉强背了几步,双腿支撑不住,‘啪叽’一声一齐摔在了地上。
“...夏旦,我们走吧。”
听见这话,忙于搬运的夏旦呼吸急促地抬头,不解地看着曲文星,满脸的疑问。
“我是说,我们出去,找人回来救他。这样搬,会让他伤上加伤的。”
曲文星背对着门缝里的光,声音有些低沉,没有平时圆滑的讨好谄媚。
这样让人信服的声音说这样大义凛然的话,夏旦有些不适应,呆了片刻,然后意外又感激地点点头。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方宸,做了一个双手相合的动作,说自己要留下来照看方哥哥;然后又十指微蜷,朝着曲文星做了一个感谢的动作,微微笑了,笑出一个真诚的小酒窝。
曲文星不敢去看夏旦赤诚又纯真的笑,只别开眼,‘嗯嗯啊啊’地答应了,慌张地扭着拉开门,费劲地推开那道厚重的暗门。
‘吱呀’一声,门缓缓地打开。
清澈的空气彻底涌进了狭仄潮湿的地下通道,外面的自由张开了双臂,温和地拥抱着曲文星疲惫的身体。
自由和利益诱惑着他放弃最后的一丝善念。
他握着门把手,半只脚已经踏出了这黑暗囚笼,可不知为何,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夏旦十分努力地照顾方宸,又是擦汗又是包扎,忙前忙后的样子让曲文星想到了他那些年给人当牛做马的模样。
一股怒意涌上,曲文星攥紧了拳,大步奔回到夏旦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肩,呼吸急促,像是被人吊着脖子挤出了一句话。
“夏旦,你跟我走。”
曲文星渗出冷汗的手指接触到夏旦的掌心。
那一瞬间,曲文星心底铺天盖地的自私算计,都化成无边的黑色粘稠泡沫,将夏旦的精神图景糊成了一片荒凉暗夜。
夏旦捂着额头,晕头转向地抵着墙壁,她纯粹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相信。
曲文星没想到夏旦的共情能力这样的敏锐。
他跌坐在地上,握着夏旦单薄的肩,哆哆嗦嗦地说着:“你看这里的陈设,肯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基地。我们撞破了罗宇源的秘密,还偏偏跟方宸在一起。出去以后一旦被发现,轻则被逐出工会,重了,会被人灭口的!如果现在我们去告密,把所有的事都推在方宸的头上,或许能保我们的命!我们没有说谎,我们只是把自己摘出去!夏旦,你只是个弱小的女孩子,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夏旦的核心被那团浓稠又压抑的黑色浓雾挤压着,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直直盯着曲文星,颤着手臂打手势:‘我不要害人。’
“你没有害人!”曲文星哆哆嗦嗦地说,“你只是,你只是袖手旁观而已。”
‘袖手旁观,不算害人吗?’
夏旦无邪又带着疑问的视线像是要穿透曲文星的灵魂。
曲文星被直接戳中了要害,他甚至没办法说出一个‘对’字。
夏旦用染上血迹的双手揪着曲文星的袖子,神色很悲伤。
‘龚教官说了,我们都是战友,要互相帮助。’
“什么战友!!那都是上面骗我们去死的借口。我不会把命交给任何其他的人,绝对不会...”
夏旦捏着曲文星的手,迫使他按着方宸滚烫的手腕。她指了指方宸,指了指曲文星,又指了指自己,手指比了一个‘三’,眼神倔强又真诚。
‘我们三个,一起出去。’
曲文星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倒退半步,极缓慢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我不想死。”
夏旦努力地去抓住他的手,可后者拼命地甩开夏旦的挽留,踉踉跄跄地冲向不远处那扇门。
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跑,跑得两腿发颤,口干舌燥。
那条甬道很短,尽头是一片绚丽的极光和星光。
只要他跑完这一趟,他就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
夏旦的脚步声似乎也追上来了。
细碎又慌乱。
曲文星根本没有回头,大步迈出了出口,随即重重甩上了门。
他手臂颤抖着反锁了门,将里面的两人直接关进了黑暗棺材里。
门那边传来细微的锤门声,听上去,害怕又生气。
曲文星蹲在地上捂住耳朵,仿佛杀人埋尸一般,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像个筛子。
他没做错。
他不是英雄,他不用负责世界上的正义和公理。
他只是一个普通弱小的人类而已,活着是他唯一的奢望。
所以,背叛并不可耻。

夜幕即将走到尽头,远处隐约的光亮晕染了地平线。
一道不起眼的废弃店铺在黑夜尽头矗立,灰扑扑的招牌被晨曦擦得微亮,隐隐泛着橘光,可依旧掩饰不住破败掉漆的颓唐装潢。
从外面看,这就是一间普通的荒废空房,不具备任何商业价值。
就在这时,几道焦急的脚步声渐次响起,旋风刮过,卷起街角的垃圾。
黑压压的军士小队如同暗潮漫渡,目标是两条街外的这座荒弃小屋。
曲文星满脸是灰,警惕地趴在垃圾箱后面,暗暗叫苦。
这两天怎么总是运气这么背?
刚逃出来,就遇上赵少校带人巡检。
他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混着汗水,整个脸像是糊了斑马条纹。
他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弓着背,蹑手蹑脚地后退,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以求避开赵景栩和他的手下。
走得十分顺畅。
眼看就要脱离这条惹麻烦的街,忽得,他的右脚跟踩到了什么布料,有些硬,碍事得很。
他不耐烦地向后踢了踢,脚踝却被一只柔软冷滑的手蓦地捉住。
“别动。”
曲文星吓得浑身一激灵。
他僵硬地转头,视线下移,正好对上一双含笑微弯的桃花眼。
“又遇见了,缘分啊。”
“……”
曲文星腿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如此,他倒是能跟倚墙懒坐的温大佬并肩了。
“温...温长官?您,您不是被抬到医务室里了吗?”
“呦,还记着呢。”温凉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手背上依旧贴着一条窄窄的灰白色胶带,胶带边缘遮不住隐约泛青的淤痕,“这不,刚逃出来。要是不逃,他们还要给我扎针,疼死了。”
曲文星对‘逃’这个字过敏,不由得抖了一下,笑得讪讪,使劲儿吞了口唾沫,想要掩盖心虚。
温凉用冷白的指腹捻了一把曲蘑菇蜷曲短发处黏着的黑灰,‘啧啧’两声,把染了一线黑灰的指腹伸到他面前,晃了晃,唇边噙着颇有些逗弄的笑。
“曲大老板,又去哪儿做生意了?”
温凉的话里带着调侃和懒散,可曲文星确确实实听出了嘲讽和几乎不可察觉的淡漠。
“我,我没做生意,我只是,走错路,准备回去睡觉了。”
“哦,这样啊。”
温凉的手轻轻滑下,用指尖轻轻戳着曲文星的心口,一轻一重,轻时如风,重时如锤,像是要把曲文星的心脏钉在木架上剖开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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