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子的科举路—— by仪过
仪过  发于:2023年09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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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十九郎似乎是被拉痛了,嚷嚷:“你慢点,别着急,又不是你媳妇儿生孩子,你这么着急作什么?”
“人命、人命关天!”
“我都不着急,”李十九毫不在意,“她挺不过去只能说自己命不好——”
说话间,何似飞已经招呼来远远缀在他们身后准备伺候的石山谷,询问过自家爷爷此女的娘家在何处——确认同是上河村人且对此女颇为重视后,吩咐石山谷将马车借给此女娘家人。
这种时候,有娘家人在,倒比这男人来得更妥帖。
何一年听着何似飞的吩咐,担心此举会惹到此女夫家。
何似飞道:“爷爷,倘若将马车借给此人,由他这么磨蹭下去,还能不能撑到镇子上都未曾可知。”
“可女子既然已经嫁了出去,跟娘家就不该牵连太多……”何一年道,“不然日后再夫家的日子怕不大好过。”
何一年到底活得年岁久远,考虑这种事情更加长远。
何似飞理解爷爷的说法,但可能因为自己曾生活在末世的原因,一直不大能理解这时代的‘女子或者哥儿就该为是夫家的附属品,为夫君奉献所有’的观点。
不过何似飞也明白,这并非单纯是个人的认知问题,而是这个时代所造就的——女子和哥儿嫁人后就该一心为夫家考虑,自己的钱给夫家花,自己为丈夫打理内院,甚至还得为他纳妾。
何似飞想,最压制人性的则是所有人都将生儿育女、开枝散叶的责任完全归咎于女子和哥儿。他们不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痛苦与难耐,也不管女子和哥儿是不是真的想要生下孩子,只管给对方洗脑“你不生孩子娶你做什么”,以此让她们无力去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好了当人母亲的准备。
这个观念根深蒂固,其中不仅有时代原因,还有自打人出现起就有的性别原因。
这个问题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其平衡点,并非一朝一夕能找到解决之法。
就比如现在,何似飞三人都觉得李十九郎的做法完全不对,但他们仨作为外人,却没有对李十九郎置喙的权利。
这一趟散步,三人高高兴兴的出门,回来时精神头却都不大好。
何奶奶见状连忙走上来询问。
何一年爷爷瞧见院子里的乔影,担心这件事说出来让孙媳妇儿不安,便小声道:“一会儿回房给你说。”
但何爷爷低估了自己的嗓门——他常年耳背,自觉的‘小声’在院内其他人听来,那就已经是大声了。
于是何奶奶眼睁睁看着自家老伴儿自以为隐秘的说了这句话,就准备拉她进房的动作,整个人面色发木——这当真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悄悄话?
却还是由着自家老头子的想法来。
何奶奶心想,俩老大不小的人当着孙儿的面一起折腾。
唉,这老脸以后往哪儿搁。
不过院内大家都是颇有眼色的人,都装作对此毫无察觉。
何奶奶也只能由着何爷爷的动作随他进屋。
乔影不着痕迹的看着老两口拉着回屋,走到何似飞面前,小声道:“爷爷奶奶感情真好。”
何似飞道:“是。”
乔影的目光中带了羡慕,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听到何似飞又说:“我们老了,应当也是如此。”
乔影忽然间眼眶一酸。
他觉得这句话,比世间最甜蜜的情话都让人感动万倍。
房间内,何奶奶听了和爷爷的话,气得都要出门去教训那李十九郎。
——对于这等事情,女子和哥儿通常更能共情,也更容易愤怒。
但还是被何爷爷拦住了。
世道如此,即便如今教训了那李十九郎,倘若他记恨在心,日后对自家妻子愈发变本加厉,那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么?他们能糊了这一回,却护不了一辈子。
这种事最好由那姑娘的娘家出面。
如果双方都靠不住,他们再来主持公道。
当天傍晚,那姑娘的亲哥赶来何家道谢,说自家妹子生了,母子平安,幸亏有何家的马车,才能以最快速度赶往镇上——“大夫说再晚一点我那妹子就要保不住了,多亏了老太爷、余老爷、状元郎!”
说着,就要跪下磕头。
“平安就好,”余明函感慨,“这便是最好的消息。”
偌大一个汉子忽然就掉下眼泪来,他一抹脸,道:“是,幸好大人还平安。通过这回,我也算是瞧明白了那李十九的心,我已经放出话来,日后他敢对我妹子不好,我见他一回打一回。只要他不嫌丢人,我就打得他日后在咱们村抬不起头来!”
乔影这会儿才知道自家相公在此事中做了什么——只是将马车借给这位姑娘娘家人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就暗含了不少意味。不仅帮了姑娘,还暗暗震慑了那薄情的李十九郎一家。
有何似飞的身份在,姑娘的娘家人在夫家能立起来,李十九一家也不敢再犯此类错误。

何似飞既已成家, 不可避免地会面临些家常琐事,但这些绝不是何似飞生活的全部。
甚至说,何似飞生活的一大半是朝堂之事。
可他还是会为了能多陪陪爷奶和老师, 每日在读完书、写完字后,跟老人一道去田间散步,偶尔来了兴致,还下地锄土。
余明函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心里乐呵——得徒如此,夫复何求!
他深知环境对人得影响。
自打他从县城宅院搬来上河村, 日日听在耳边、看在眼里的都是邻里琐事——今儿你占我一块地,明儿我揍你一拳头,再不济就是谁谁谁又去烟花柳巷,他娘子在家哭成了泪人儿……
总归, 这种事有其趣味性,却也极易侵占人的心神, 让本就年迈的余明函更无暇顾及他事。
余枕苗深知余明函跟何似飞的感情, 悄悄对他说起这些话来也并不避讳。
“主人也曾跟我谈起过此事, 甚至曾考虑过要不要继续搬回县城, 这样还能日日念书,不同别人交往。但后来主人自个儿考虑了两天后便打消了这念头,他原话是——我现在一把年纪,日日念书、思考, 也念不出什么名堂,相反, 如果我回了县城, 似飞又不在身边,我必会时时担心他在京中过得好不好, 他如何在皇帝和乔家之间周旋盘桓,他万一走错一步棋该当如何……忧虑得多了,便会影响似飞气运。不若在上河村当个闲散野人,整日就看村里趣事,想读书来便读,不想读便溜达,我这边不为他做无谓的焦虑,只等他从京中传来好消息便是。”
何似飞以前是从不相信‘气运’说法的,但他连借尸还魂的事情都经历了一遭,对那些尚未被真理所证实的‘气运’等说法便不再一巴掌拍死,而是……偶尔听听,笑笑就过。
此刻见老师对自己看重到担心会影响自己气运的地步,心里一时酸涩,他微微偏过头去,问余枕苗:“余叔,老师今来身体可好?”
不等余枕苗回答,他又补充了一句,“望如实说。”
余枕苗一直跟在余明函身边,倒也并非跟不上何似飞的思路,他自觉何似飞问这个问题,定然是有他的打算和理由。
但余枕苗远离朝堂已久,对朝堂事不再敏感,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出来。
他下意识问道:“少爷有何打算?”
“我如今在翰林院当值,说的好听是官至翰林,不好听便是一个编撰文书的,按照本朝规矩,最早也得三年后才能评定正式品级,届时可以给父母长辈请封诰赦——”何似飞垂下眼帘,这会儿的他倒是露出了几分少年人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倔强,“即便老师不需要,但我也想给老师讨回他该有的封号。”
“少爷您……”余枕苗愣在原地。一时半会儿甚至消化不了这个消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谢九娘听闻此言也是无比怔愣。
她这回真的并非故意偷听,分明是她被余明函气到了,找了棵树在上头休息,这俩人自个儿来到树下嘀嘀咕咕这么多话,她现下是下去也不是,继续听也不是。
何似飞道:“师父年事已高,近来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疲态,我甚至还在厨房发现了一些药渣——余叔,关于师父和爷奶的身体问题,你一点都不能瞒着我。”
余枕苗闻言叹了口气,道:“我……少爷,那些药渣确实是主人的,但情况并非你想的那么糟糕,人年纪大了,这身体的小毛病就接踵而至,我请了整个绥州医术最顶尖的大夫来给主人问诊,得到的答案是主人身子骨还健朗着,就是得悉心调养,方可延年益寿。”
说完,余枕苗在心里感慨——自家主人当真是料事如神,猜到少爷会在私下里询问自己这个问题。而且早早让他备好了应答之语。
其实前面请大夫那些话都是真的,但大夫说得可并非如此,大夫说本朝八十岁的老叟拢共满打满算能有千人就不错了。这个年纪的老叟虽说身子看起来健朗,但哪一天睡过去便撒手人寰,谁也说不准。
或许人的极限就在这里吧。
天命如此,不可强求。
何似飞听闻此话,道:“既是调理身体延年益寿的汤药,那为何喝了药要偷偷埋掉药渣?”
余枕苗继续背主人早已相好的应答之策:“少爷,这点倒真不是故意瞒着你,就是大夫说年纪大的人喝了药就得埋掉,这样阎王爷才发现不了他们喝了何种神汤,自然而然就忘记收了他们。”
何似飞:“……”
余枕苗见何似飞没再多问,转身离开后,整个人总算松了口气。
当时他还听到主人让自己这般胡扯的回答,还十分惊讶,觉得此番话似飞少爷一定是不会相信的。但自家主人信誓旦旦振振有词,“对于似飞这样的孩子,你说的话越是离谱,他反倒可能越会相信。我这身子拖不了多久,能见着他三元及第,又考中朝元,还娶了一心为他好的媳妇儿,我这辈子也算圆满了。要是我能多活十年,不、八年、五年!再给似飞五年时间,他一定能位及人臣,大权在握,使我大宁版图再扩,繁荣百年!”
余枕苗当时听闻此话,心里比听到那些瞎扯的埋药之话还要震惊。
但凡熟读史书,都知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虽天下太平,可周遭也有数十小国虎视眈眈。
他们地广人稀,又因土地原因不大适合种植粮食,兵力跟大宁没得比,因此也极为聪明的不跟大宁正面对打,他们都是靠出其不意的烧杀劫掠!
边关的将士们又不可能时时留意所有城池异动,往往在信号传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抢杀结束,早早逃跑了。
跑回自家,往沙漠里的犄角旮旯一钻,就是天王老子去了也找不到路。
曾有位将军看着惨死的百姓,忍不下这口气,冒进的率数千骑兵追杀进去,结果没几天就音讯全无,直到十年后,才有人在被风吹开的黄沙里看到这位将军及其麾下得力干将穿着的早已被风化的盔甲,还有尸骨上千。
余枕苗熟读主人编撰的《通志》一书,看过不少类似史料记载,也早已习惯了这等情况继续持续。
——只要大宁国不亡,边关偶尔背骚扰骚扰也并非什么大问题。
余枕苗当时听到这些话,才忽然明白主人青年时位及人臣,却惨遭变法失败,背贬谪、罢黜、起复、再贬,却始终不肯和朝廷内保守派一样吹嘘本朝有大国之风。
——是因为主人始终惦念着边关的百姓,希望国强民富,兵强马壮,这样才能让外敌不敢踏入自家疆域一步!
跟了主人三十余载,余枕苗在主人给他解释对似飞少爷的厚望中,才第一回明白了主人那颗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
余枕苗看着似飞少爷远走的背影,心想,似飞少爷应当是能理解主人的想法的吧?
他忽然间想到似飞少爷这些年来的文章,脑子里蹦出一个无比大胆的想法——恐怕,似飞少爷从始至终,就跟主人的想法都是一致的吧。
何似飞这边虽说暂时被余枕苗的话给糊弄过去了,但这没有逻辑可言的话语,始终让何似飞安不下心。
可对于人的身体健康生老病死,何似飞又无能为力。
他只能姑且往最好的方面想,同时又做好最坏的打算。
——倘若老师的身体坚持不到三年,他该当如何?
这个问题困扰了何似飞好几日,直到他在县学的同窗们登门拜访,何似飞忽然灵机一动,想到自己当初之所以能拜在余老门下,是因为他写的那篇内心剖析——他只求位及人臣,即便不是肱骨之臣,当个恣睢之臣又何妨?
想到这里,何似飞几乎要放声大笑。
是,他可以不走肱骨之臣那等正儿八经的升官之路,他就当个恣睢之人又何妨?
“似飞、似飞,你跟他们关系很好?”乔影见何似飞如此开心,同样笑弯了眉眼询问他。
何似飞道:“确实关系很好,我跟你讲过当时拜在老师门下的情形,他们就是我当初在县学考教时遇到的,一路走来,大家感情甚笃。”
“那我……”
何似飞牵了乔影的手,去迎接门口的陆英、周兰甫、沈勤益三人。
沈勤益无论何时都不会让何似飞失望,在陆英和周兰甫都有些局促的情况下,他仍同以往一样,熟稔地道:“这才大半年不见,似飞不仅考中了状元,还娶了贤妻,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勤益兄娶妻可比我早,”何似飞挑了挑眉,“兰甫兄,陆英,都快进来坐。”
短短一句话,五人之间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
只是其他三人都不大敢多看乔影一眼,毕竟那是何似飞的夫郎,他们这些外人不可久看。
因此,跟何似飞一道去行山府考过府试的陆英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发现乔影就是多年前曾让他羡慕过的‘知何兄’。
乔影倒是大概认出了陆英的轮廓,他这人从小就博闻强记,对人的相貌也是如此——更何况那会儿他对似飞来说只是一个初相逢初相识的过客,可陆英等人对何似飞来说可是玩伴、同窗,就是让乔影当时不注意道陆英都不太行。
何似飞亲自给几人倒了茶,完全没意识到多年前的陆英和知何兄还互相嫉妒过一番。
一个嫉妒知何兄能得到似飞的赠诗,另一个则嫉妒能同似飞亲密无间。
如今乔影已经真正同似飞有了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忽然见到陆英,乍然想起多年前的想法,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当年的小烦恼以及希冀在如今都一一成了现实,不得不让乔影感慨缘分这玩意儿,当真是玄妙。
几人聊着聊着,不知谁说起了高成安,不可避免地就带出了陈竹,“高成安还未考中秀才,陈云尚也是,俩人还都心气儿很高,想在县城选一户家境颇好的姑娘为妻,但他们连秀才都不是,县城中家底儿丰厚的老爷自然看不中他们,就算是选个门当户对的商人,也比让闺女嫁个穷书生去给对方补贴家用要好。这件事不知被谁在县城传得沸沸扬扬,两人差点在县城呆不下去。最后,陈云尚还是找自家叔父做担,说自己定能在二十五岁之前考中秀才,终于娶了一位县城家境不错的姑娘。而高成安则说自己考不中秀才不娶亲。闹剧总算收场了。”
“就陈云尚那样,陈夫子居然愿意为他作保,啧,亏我一直以为陈夫子刚正不阿来着,”沈勤益道,“幸好陈竹遇到良人,如今日子不知过的多好,就让那陈云尚自己烂下去吧。”

日子慢悠悠推后几日, 状元郎携夫郎归家的消息也传遍十里八乡。
何家也连续摆了几场流水席,宴请八方来客,不过, 比起之前何似飞考中秀才时不敢拒绝县官和乡绅仪礼的情况,如今的何家颇为硬气的对外宣告不接收仪礼,只想请乡亲邻里来吃顿便饭,分享喜悦。
‘洞房花烛夜, 金榜题名时’两大喜事同时临门,二老和余老有时半夜都要开心得笑醒。
县官登门, 想借何似飞考中状元的名头累积功劳升迁,何似飞欣然允诺;知府大人也亲自登门,同何似飞交换名帖,谈论朝堂时事, 结束时知府甚至还将自己老师的名帖也给了何似飞一份,期待何似飞日后去了京城, 能跟老师联系上。
身边事也都如同草木一般欣欣向荣起来。
要说这几日唯一让何一年老太爷觉得不满的事情, 便是高家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子孙顶着远房亲戚的名义, 邀请似飞为他们题字写匾, 甚至还想请何似飞将他们家孩子收做徒弟——
他们觉得何似飞虽然是高高在上的状元郎,但再怎么说也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少年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面皮薄,一旦将他捧得高高的,他便不好意思拒绝你的要求。
当时何一年正在院子里喂鸡, 就听到那位他都没多少印象的高家族叔在似飞面前不断叨叨:“哎呀,真不愧是英雄出少年, 何家出了你这个孩子, 可算是祖坟冒青烟——只可惜你爹娘早早过世,不能跟你享清福了。想我当年, 跟你爹还吃过同一碗饭——”
何似飞一直垂眸敛眉的听着,不做丝毫评价。
那人继续说:“你爹要是看到你这么有出息,还不得开怀大笑?似飞啊,这是我家孩子,算一算也是你弟弟,你瞧着他是不是读书的苗子?要是他能有你一半厉害,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考科举!”
何似飞闻言眼帘半睁,似乎在认真思考。
何一年爷爷已经气都不打一处来——什么叫你曾跟我家儿子吃过一碗饭,那整个行山府的青壮年一起服徭役,所有人都吃大锅饭,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如此亲密的事情?攀关系也不是这么攀的。
何奶奶则拍了拍老伴儿的手,小声说:“别着急,咱们似飞不是这种人人拿捏的软柿子。你且看着。”
果不其然,何似飞下一句话就是:“抱歉,这位叔伯,我不懂算命,不会看面相。”
“……”
他显然没料到何似飞会接这么一句,整个人怔愣在原地,紧接着何似飞又开了口:“即便是我会算卦,也不敢断定任何未发生之事,毕竟‘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此事还得劳烦叔伯另寻高人。”
乔影听到这话,忍了又忍,忍得肩膀不住耸动。
不过他这会儿更背对着何似飞,旁人倒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乔影想,此前他就打听到自家相公在书生圈里有个‘清正耿直’的名头,据说这是因为自家相公一直都不人云亦云——除了诗会文会清谈会外,其它的酒会宴席一概不参加。
按理说这是一件非常容易得罪人的事情,但他家相公就能处理的十分妥帖,让人被拒绝了还心头十分熨帖,甚至觉得跟他关系更好了些。
“此前还是听旁人说他的这些往事,如今亲眼瞧见、亲耳听见他不着痕迹的推拒求上门的事,才发现他心里的称当真从不会歪。给人留了面子的同时,也强调了自己的立场。”乔影在心里头思忖,“这位叔伯很明显是想要借相公的名头来给他家孩子铺路,相公这么回答简直是绝妙。”
——况且,他家相公也并非是拒绝了所有想要借他名誉的人,那位县官就一心想要升迁,自家相公不也是十分爽快的答应了么?还有,县学想要自家相公的题字做匾,不也当场就应下了吗?
今日这个不一样。
摆着长辈的谱,说着教训的话,还想求旁人做事,当真是痴人说梦。
接连应付了几日登门拜访的街坊邻里后,宴席布到了尾声,何家也渐渐重回清净。
何似飞同乔影在家好好陪了爷奶和师父一个月,很快就到了该重新启程回京的时间。
乔影能感觉到,虽然自家相公不说,但最后这几日,他真是将时间一寸寸掰开了,按照一盏茶一盏茶来算的。陪爷奶打稻穗,喂鸡,为他们画肖像图——虽然自家相公的画技着实一般,但越是没学过什么技巧的画手,在倾注了无数感情后,反倒越能画出神韵和情感。
老人家年纪大了,都睡得早,在三位老人睡着后,画了几幅肖像画的何似飞忽然心念一动,将自家小院、院里之人、之物一个个都画了下来。
这样,日后他去了京城,也能睹画思人。
——毕竟,此番一走,那真是数年都不得再见了。
一方面是朝廷官员的休沐假期实在太少,另一方面就是车马太慢了。来回一趟最少三个月,他夏天动身回故乡,等到自个儿再抵达京城时,来时的满树绿叶都已经开始枯黄掉落了。
此刻,在上河村,何似飞跟乔影拜别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后,又对着爷奶和师父再三叩拜,才起身准备乘坐马车。
何爷爷原本一直都很镇定,就在自家孙子和孙媳妇转身的一刹那,何奶奶忍不住超前一步,似乎想要拉住两人,登时,何一年爷爷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余明函看到二老哭了,自个儿眼眶也湿润起来。
如今一别,不知道下回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
或许……会天人两隔吧。
越是往这方面想,余明函的眼泪就越止不住,居然有两行清泪顺着老迈的面皮滚落下来。
何似飞自己也是强忍泪水,攥着乔影的手捏得很紧,他原本不想让自己惜别的情绪感染到爷奶,这才一直没有转过头,但当何似飞忽然听到奶奶的啜泣声后,再也控制不住,转身对爷奶和师父又磕了三个头。
旁边的许昀信也在悄悄抹眼泪,但他比较理智,知道现在时辰不早,不能再继续耽搁。此前为了多陪陪长辈,何似飞跟乔影将回程时间一压再压。如今只剩下四十日的回程时间,今儿个如果被耽搁掉,四十日后不能顺利抵达京城当值,那就是罪过了。
就在他想要提醒何似飞的时候,只见何似飞霍然起身,斩钉截铁道:“孙儿不孝,不能在爷奶和师父膝下尽孝,他日孙儿携夫郎归来,再向爷奶师父请罪!”
语毕,不等三位老人回应,何似飞就扶着乔影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上去。
许昀信给车夫一个眼色,他当即吆喝一声,随着车轴‘嘎吱’一声转悠,这趟温馨又祥和的归家之旅彻底进入尾声。
熟悉的村庄被一点点抛在身后,直到马车转了个弯,再也瞧不见上河村,乔影这才放下车窗挡帘,将脸埋进何似飞的胸膛。
不仅是何似飞,就连他此刻也是对三位老人及其不舍。
——对乔影而言,应该是四位老人,不过在他师父谢九娘着实闲云野鹤惯了,又特别不喜欢这种送别场景,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不知道在哪儿躲清静。直到所有人都走了,她再一个人悄悄出现,看着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地儿凄清一片,独自将物是人非四个字往肚子里咽。
乔影在何似飞怀里闷闷的道:“其实我大概能记得祖父在的时候,是多么的疼惜我。只可惜后来记忆就被爹娘的不管不顾填满,渐渐将幼年时的欢乐掩盖起来。最近在家里住了一个月,爷爷奶奶都对我很好,让我渐渐想起那些早年被尘封的记忆……真好,爷爷奶奶和两位师父都很好。”
何似飞一直闭着眼眸,只是在乔影过来抱他的时候,也回抱着乔影,此刻听完乔影的话,他嗓音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乔影听出了何似飞声音里隐约的破音。
他这才意识到,自家相公往日看起来再怎么靠谱能干,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事儿能难得住他,但他到底还是个即将十七岁的青年。
第一回经历这种‘身不由己’的背井离乡,远离年迈的亲人,心里头怎么可能好过。
——此前虽说也会去府城、郡城、京城赶考,但那都是只考一会儿,一两个月后便能回来,不像现在,一别后再难相见。
乔影从何似飞怀里挣扎出来,直起身,自个儿用力重新抱住何似飞,对他道:“今天相公可以当一日的何小公子。”
就当那个年纪轻轻便离开家人的小公子,而不是能给他依靠的相公,乔影说,“我还是晏知何。我们依旧像以前一样无话不谈,你心里难过就哭,我长你两岁,吃过的饭比你稍微多那么一点,说不定有些人生体会可能能给你提供宽慰。”
乔影说完,忽然像到自己背诵过相公写的那么多诗赋文章——别说是治国之策、人生感悟,就连对花鸟虫鱼的感慨都是他所望尘莫及的。
唉,他好歹比相公大两岁呢!
原本想要补救一下自己那番话,却不料何似飞当真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乔影的颈窝。
过了不知道多久,乔影感觉自己的肩膀微微有些湿润。他只是轻轻拍着何似飞的背,垂眸看着自家总是冷静自持胜券在握的相公那被蹭乱的发髻,乔影忽然感觉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暖流填满。
他也好喜欢这样偶尔露出脆弱情绪的相公。
傍晚,两人住在海棠镖局。
乔影原本以为他们奔波一路,再加上情绪又起伏的稍微有些大,可能不会做其他事情——就连洗澡也可以被推到下回,总归今儿个先休息吧。
没想到一进屋子,他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目之可及便是自个儿熟悉的海棠镖局统一布置的床帐。
十八岁的哥儿身形匀称挺拔,骨架不算纤细,却极为挺拔,加之常年习武,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
精致、漂亮,比最美的艺术品还要天然去雕饰。
此刻,哥儿紧咬着牙关,为这艺术品更添一份力量感。
只是偶尔颤动的呼吸泄露了他此刻的情况。
窗外有麻雀扑棱翅膀的声音,月明星稀,明儿个应该是个好天气。
何似飞一觉起来神清气爽,乔影则在马车上睡到了日上三竿——他完全不记得昨晚有没有让丫鬟来伺候,也不记得到底什么时候结束。
乔影颇为懊恼。
昨晚应该是他们成亲以来折腾最狠的一日,可他懊恼的却并非自己被翻来覆去的折腾,而是他不记得具体的细节,还有神情恍惚时何小公子在耳边轻声诉说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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