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群船员们愁眉不展,并非是船只出了问题,而是他们家中糟了水灾。
但这二者情况皆是同样糟糕,何似飞眉头紧锁,问:“你们家在何处,临近哪条河,县丞何人?”
“啊……”那位劝说何似飞的船员一时语塞,挠挠头回头看自己的兄弟们。
其他人则没此人这么好的脾气,家中亲眷生死未卜,他们着实没心思跟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在这儿谈天说地。
“啊什么啊,咱们都是小老百姓,能知道里正姓什么都不错了,哪还管县太爷呢。”
“我说公子,我们都是粗人,整天在海上讨生活,说话不好听您也别嫌弃,您小小年纪拖家带口,又带了不少书童丫鬟小厮来坐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您不懂我们这些地沟里的蛆虫的命。小少爷,我们是真不知道我们县太爷的名——”
何似飞神色不变,甚至就连他的目光都没什么变化,依然不带丝毫威慑,只是平静的落在说话的船员身上,但当他跟何似飞目光交接,愣是没敢把自己最后那个吊耳当啷的话说出来。
先前那个回答何似飞问话的船员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对何似飞不断躬身,说:“小少爷,我兄弟们就是因为难过才出言不逊,请您不要往心里去。小的在这儿给您赔不是……小的们的家都是一块儿的,在泾琼郡的蘅湘。当年一起被老大带来出海,这才有了见世面的机会……”
乔影醒来的时候,天色还稍微带着点暗色,他迷蒙的睁开眼,下意识往身边一摸,发现何似飞没在,当下就清醒过来,立刻起身。
舱内很昏暗,远处靠窗口的地方亮着豆大的一盏灯,从乔影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一根毛笔正夹在何似飞修长的指骨间,更显得那双手骨节分明,分外好看。
乔影见何似飞似乎在凝神细思些什么,便没打扰他,而是重新躺了回去,只不过这回他躺在了床外侧何似飞的位置上,侧着脸看他家正在落笔的相公。
海船到底比不上家里,隔音性能着实一般,当天色再亮一些的时候,外面的脚步声、交谈声、吵嚷声便纷至传来。
乔影见何似飞回身,以为他被这些声音给吵到了,谁料想他居然回头看向了床边,恰好跟看着乔影四目相对。
乔影:“……”
装睡被发现了。
他还来得及闹个红脸,何似飞就走了过来,重重倒在他身上的被子上,将想要起来的乔影压个正着。
“你、你干嘛!”两人鼻息交接,乔影眼睛瞪得滚圆。
——虽说他真的没有不想做什么,但这里是船上,外面那些声音都能如此清晰,可想而知,要是他们屋里有什么响动,恐怕外面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何似飞在他唇角亲了一下,闭上眼睛,紧接着传来悠长的呼吸声。
乔影半天见他半天没有动静,想必是真的睡着了,也不知道他半夜起来忙活了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写字,当真是伤眼睛。
他想起来叫人去准备早膳,但何似飞压在被子上,被子又将乔影裹了个满满当当,这会儿即便乔影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越过何似飞起来。
……主要原因是乔影其实也不太想起。
他看着自己身上的何似飞,唇角渐渐带了笑意,小声嘀咕:“外面都说状元郎年少有为,一见便使人惊为天人。关上门却好似没长大一般,天都亮了还在赖床。”
乔影伸出手,指尖轻轻的掠过何似飞长长的眼睫毛,“还压着我也不让起。”
正兀自嘀咕着,只见自己身上的少年人唇角缓缓上扬,乔影吓得赶紧收回手,“你、你在装睡?”
“嗯。”何似飞连被子抱着乔影,在床上滚了一圈,让乔影换到他身上,说,“不然怎么能听得着夫郎念叨我?”
这地上要是有个缝,乔影当真是恨不得自己钻进去。
见乔影害臊的满脸通红,何似飞也不闹他,说:“本来是睡着了的,但我这个人的耳朵,平时别人怎么夸我,的确可能会左耳进右耳出,但倘若有人念叨嘀咕我,那我可都记到心里去了。”
乔影一下就笑了出来。
“那看来我以后得多多念叨相公。”
两人闹了一会儿,乔影觉得何似飞太少年心性,像个小孩子一样玩起来就没完没了,忍不住催促,“快起来,一会儿雪点她们来了,看到床榻这么乱,我们俩……”
何似飞面皮厚,道:“怕什么,我们已经成亲了。”
乔影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适度’这样的字眼,只能继续催促。
好在何似飞还算言听计从,依言起身,并陪着乔影一起整理了床榻,这会儿乔影终于有心思去想何似飞大半夜在写什么了。
何似飞倒也没瞒着。
乔影借着油灯去看纸上的字,才发现这不仅仅是写,何似飞甚至还画了一幅沿海的地图。
“咱们的航线图你不是早就研究过了嘛,怎么还大半夜画这个,难道是出什么事了?”乔影心思机敏,很快就想到什么。
“之前我考殿试那会儿,就听到宫里有人在讨论今年沿海多雨的事情,实在没想到,这雨已经引发了洪涝。”何似飞将昨晚听到的事情简单说了,并未多言细节。
“你打算怎么办?”
乔影有些担心,何似飞现在只是翰林,不算正儿八经掌权的,不少官员表面恭恭敬敬叫他‘状元郎’‘翰林大人’,但要说能听何似飞的计策,当真是很悬。
何似飞说:“既然路过此地,百姓流离失所的事情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自是不能再坐视不理。我已经写了折子,稍后让许昀信为我送上京,交到几位阁老手中。倘若能准时回去,这封折子就不会出现在陛下案前;但若是要留在此地许久,只能祈祷阁老们为我美言几句了。”
这是解决的回京的事情,何似飞接着说,“泾琼郡、蘅湘,我昨夜想了许久,约莫想到此地太守和知县名讳、以及他们的脾性喜好。”
乔影吃惊:“太守知道也就算了,知县……朝廷知县、包括退位的知县,可是有上千人的,这些你都知道?”
何似飞比乔影还要吃惊:“这难道不是为官必背的么?”
乔影:“……谁要是与你为敌,朝堂上……啧……”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开心,毕竟厉害的是他的相公。
这些确实是余明函让何似飞背的,不过余明函说只需要记下一些大官以及有潜力可能成为大官的人就行了,但何似飞天生记性好,便把这些全记了下来,甚至就连哪个人对应的那个县都记住了。
但由于县令经常换,所以何似飞昨晚才想从那些船员口中知道他们县太爷的名讳。
不过没得到这个消息也无所谓了。
余明函当时看何似飞将这些一一默写,还说他不用花心思在这些小事上。
何似飞只说了八个字,余明函就随他去了。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何似飞自己出身卑微,自个儿就是个‘难缠的小鬼’,因此他更了解底层的人为了往上爬能做出何种事来。
只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乔影最喜欢看何似飞聪明的无懈可击的样子,他忍不住在何似飞脸颊上亲了一口,笑着说:“我选中的人,当然是最厉害的。”
何似飞手臂一揽,将乔影抱在自己腿上,说:“嗯。咱们今日下午在泾琼郡的港口下船,你同我一起,不带丫鬟小厮,吃穿住行我伺候你,可好?”
乔影自然是答应的。
他对何似飞极尽喜欢, 别说不带丫鬟仆从只跟着似飞出门,就算是何似飞说他们俩现在私奔,他都乐意。
当然, 他们俩已经成亲了,犯不着私奔。
下午,两人在泾琼郡的港口下船。
期间有几个觉得他们两位人还不错的船员劝阻:“大人,您就是知道此地有灾情, 那又能如何?我们现在只想把您快点送到离京城最近的港口,您只要愿意将此事上报, 咱们兄弟就算是豁出这条命都值当了。”
“就是啊,大人,您只让身边的随从去送信,我们都听说京官可要面子了, 那些高位的老爷们怎么会理睬随从呢?再说,您现在下船, 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现在流民遍地, 商贾、劫匪横行, 您的安危……”
说到这里,乔影在心里冷哼一声。
有他在,没人能伤得了何似飞。
何似飞说:“你们郡的知府可是姓沈?你们不知道,去问问你们老大, 如果是这位沈大人,恐怕跟我有几分故交, 我在最近的渡口下船, 兴许能帮助他一点。”
等船员们走后,乔影在何似飞耳边很小声的询问:“你昨天不是说刚想起这边的官员名字么?”
今天这么快就跟人家有旧了?
何似飞也在乔影耳边很小声的说:“不这么说, 他们恐怕不想让咱们下船。”
乔影瞪大眼睛:“他们敢!”
何似飞说:“你听他们都说了这里有匪患,要是在看着百姓这么死伤下去,这些人指不定也会抢一艘船,在海上干起抢掠的事情。他们有什么不敢的?”
被逼到绝路上,即便是再怎么淳朴的人,都不可能一点反抗心理都没有。
何似飞接着说,“而如果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一旦有一个喊出‘老子跟他们拼了’,就会一呼百应。这就是流寇的产生途径之一。”
不一会儿,刚才那几个船员回来了,这回他们的态度比此前客气了不知道多少。
“原来您还认识我们的知府大人,我听咱们郡城的百姓们说,知府大人是好人啊,他一直在安抚大家,开放粮仓施粥,您是他的故交,一定也是一位好大人。”
何似飞说:“犯不着这么夸我,我让长随去京城送信,他会先送给我的同窗好友,再一层层往上递,上面的阁老一定会知道,你们放心。我就是觉得现在灾情严重,我过去了,可能会有办法帮忙稳住局面。”
他都说到这地步,船员们想到自己刚才劝说的话,脸上立刻涨红。
但何似飞不给他们再开口的时间,起身,拱了拱手,说:“我见诸位都是侠肝义胆、孔武有力之辈,不知诸位可否愿意一同跟我在泾琼郡下船,当然,得给船上留够人手。”
一个船员立刻跪下,哐哐磕头:“我愿意,我跟着大人下船,听随大人差遣!我家老母已经饿死,妻子和幼儿最近只剩下吃树根度日,大人您是沈大人的故交,一定也是一位好大人,跟着您,我的妻儿指不定还有救!”
他说完,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下磕头,一副唯何似飞马首是瞻的模样。
乔影心中万分惊讶,差点控制不住的表情——还真的被自家相公说中了,有一个带头人,其他人就全都一哄而上。
何似飞后脑勺接收到乔影惊讶的目光,在下船时,两个人离的近了,何似飞说:“要是我当年没考科举,没遇到师父,没当官得话,指不定我现在就揭竿起义当叛军了。”
乔影:“……”
他想了想那个画面,抿着唇直乐。
——因为,凭着自家相公的口才和煽动能力,指不定还真能凝聚出一股子有实力跟朝廷军抗衡的军队。
到时候有人黄袍加身,自家相公怎么说也是宰相之位。
几人甫一下船,便能看到往来不断的人潮,看不出什么天灾后的端倪。
但是往城里走约莫两里路,就能看到倒在地上无力呻吟的饿殍,还有不远处排成长龙的施粥摊子。
——在施粥摊铺边饿死,何其讽刺。
但事实就是这样,粥粮有限,饿殍遍地,根本排不过来。
船员们有些于心不忍,想要扶起那些人,却看到那位年轻又俊朗的大人只是看了一眼饿殍后,便继续赶路,脚步甚至还加快了一点。
但有知府大人旧友这层光环在,大家还是没多想,紧跟上何似飞的步伐。
何似飞走到施粥摊子边,衙役们原本要吆喝他去后面排队,但是何似飞给他扬了扬手中文书,上面还有翰林院的章子——衙役们不认识这是什么,但也晓得这位公子非富即贵,不是来讨饭的。
何似飞走到锅边,往里看了一看,发现这粥挺稠,绝对可以达到拆筷子不倒的程度,而且米粥莹白,散发着甜香的味道。
即便是他早上吃了饭,闻到这味道也感觉十余大动。
——看来那位素未蒙面的沈知府真的是一位仁心父母官。
要是那些贪污的官员,在已经施粥多天的情况下,粥水不会还是这么好。
甚至有可能第一天就是清汤寡水的。
但是……
何似飞看了一下前面排队的那些流民,皱了皱眉,他找了一位官差,让其带自己去衙门。
他当时还是个穷秀才的时候,身上就带着一股子矜贵气息,即便是一身麻布粗袍也遮挡不住其风华。
现在穿着书生长袍,再加上在京城参加过不少文会,接触到达官贵人,整个人身上甚至带了点不怒自威的官威。
官差听到后不敢多言,立刻带着他们一行人往衙门走去。
当然,船夫等人被留在外面。
这些之前想过加速送何似飞一行人前往京城, 将这里的情况回禀给皇帝的船夫们并没有资格进去,被留在了外面。
其实他们不清楚,即便是京官,也不是想见皇帝就能见到的。
真有那种有急事禀告, 就可以见皇帝权力的,除了御史台, 就是尚书、也就是宰相级别的大官了。
所以,何似飞觉得拆迁长随回去,跟自己回去的效果其实是相当的。
他留在此地,切实的走一遭, 反而更能感知民生疾苦,届时有钦差下来, 他也可以将自己的见闻以及一手的准确消息禀告给钦差大人。
在这个时代呆了这么多年, 即便目标是混迹官场。
但真遇到人命关天的大事, 何似飞还是不会走冗长的程序, 而是选择单刀切入,直挑命根。
其实沈大人的门生原意是只接待何似飞一个人,把乔影也留在外面,毕竟何似飞这边虽然是京官, 但也只是去去一个翰林——即便是状元又能如何?那也是还未曾成长起来的状元郎。
再说现在事急从权,他们沈大人已经忙得焦头烂额, 门生们也接连多日脚不沾地, 一直在外面跑,根本无暇接待大人。
——相反, 要是捐粮捐钱的商户,恐怕给当官的更让他们期待。
接待何似飞的门生姓黄,他过来接人的时候,手里就捧着热茶壶,进入一间待客的偏厅后,直接给两人倒了水。
从始至终不见来伺候的丫鬟、小斯。
“大人见笑了,实在是人力紧张,所有的丫鬟——害怕的都送回家了,胆子大的便随知府夫人去安排流离失所女子的衣食住行。”黄门生话里说着见笑,其实态度很明显——您这样的小翰林来凑什么热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何似飞起身对他拱手作揖:“黄先生,实不相瞒,本官回家省亲,又走水路北上,发现此路风土人情、百姓面貌同书中所写,略有不同,而且应当是近期才有的变化。敢问黄先生,此地饿殍遍地,可是因为河流走向突变,发生洪涝所致?”
——先前他以为是暴雨才引发的洪涝,但真的一路走下来,发现这种等级的灾害,虽与暴雨有关,却远远不及。
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黄先生原本只想说明自己这边的难处,然后把何似飞赶走。
忽然听到他说了句‘河流走向突变’,整个人面色大骇!
——这个消息除了他们知府大人的门客外,可是一丁点都没外传的!
即便他很快就绷紧了面色,假装无事发生。但那一瞬间的惊慌是遮掩不住的。
何似飞趁热打铁:“实不相瞒,本官前来,只为了这黎民苍生,并非功绩、名利。这些是本官曾写过的有关河流改道如何治理的文章,黄先生不妨过目后,再决定是否将此事禀告给沈大人。”
看着那黄先生已经完全掌握不了主动权,乔影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他家相公,果然是最厉害的。
被何似飞猜中灾变的根本原因, 黄先生陷入巨大的惊讶和怔忪中,久久没缓过神来。
这会儿也只是凭借身体本能,收下何似飞这些信件。
指尖甫一接触信件, 立刻神魂归窍,想起面前这个人是京官,还是翰林院的清僚,日后有很大可能高升内阁, 成为掌控朝政的大人物。
黄先生没有立即查看,而是郑重将其收入内巾, 他躬身行礼:“大人雄才伟略,下官佩服,只是沈大人确实政务繁忙,抽不开身, 下官这就将文章带去给沈大人,估摸着……傍晚时刻, 沈大人便可得出空闲, 与大人一见。”
黄先生走后, 乔影小声嘀咕:“这位师爷话风转变的如此之快, 最早还说沈大人没空见外人,最后又说今晚就能见。”
他见过太多墙头草一样的人,对此很不喜欢。
何似飞明白了乔影的想法,目光带着谨慎和沉思, 道:“虽说他态度转变、摇摆的过于快,但千万不能小瞧这位门生。”
乔影:“啊?”
“他方才说, 傍晚时刻, 沈大人便能得空——傍晚时刻,他还尚未将此事禀告给沈大人, 便确认沈大人愿意来见我们,并且还在傍晚时刻。”何似飞点到为止。
乔影会意,突然有些震惊:“他不过一个门生,就能做得了沈大人的主?”
何似飞颔首:“早早听闻此城出师爷,全国各地的长官得由进士担任,而一个府衙真正的掌权者,真正懂得各条律法,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的却是师爷。曾有句传闻——州城可以无长官,但不能无师爷。今回,我总算见识到了。”
乔影出生高门,家中父兄虽然与他关系不睦,但基本上也都身居高位,他长这么大来,即便是去到各州府,接见他的也都是各地长官,而非‘门生’或者‘师爷’,因此,他心中还是下意识存了些轻视。
可乔影又对何似飞的话言听计从,见他如此慎重,不禁轻皱起眉头来:“可是,各州府的门生、师爷千千万,长官却只有一人,他一个师爷就如此能耐,这里肯定还有数位师爷呢,那这位传闻中的沈大人……”岂不是一个被架空的主儿?
何似飞失笑摇头:“非也。”
见乔影看过来,他说:“那位黄先生提及沈大人,言辞中满是钦佩,而非轻蔑,足以见得他是甘心为沈大人所用的。因此,也证明沈大人知人善用,是为大才。阿影方才所说府内定然还有其他门生或者师爷,我想,定然是有,不过,这些人中也能分出个高低来,那位黄先生恐怕就是其中最拔尖儿的。”
乔影总算大概理清了其中门道。
他眼睛瞪大,亮晶晶的看着自家相公,不需言语,就让人能读懂其中含义来——果然,我家相公最厉害。
何似飞被他这么看着,心跳宛若擂鼓,面上却还端着镇定。
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他刚本来还想解释说,前来京城投靠他的长随,也是一位很不错的人才,但在乔影的目光下,这种公事公办的解释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干脆利落的起身,从随身带的竹篮里拿出纸笔,镇定吩咐:“阿影,磨墨,对于同沈大人的商计,我有了新的想法,先写出来。”
会客的花厅里并没有书案, 何似飞也不挑,将杯盏推于边缘,起身准备书写。
多年前他还未曾考中科举时, 趴在地上、石板上、窗棂边都能练字,如今虽然生活富足,但远没到‘忘本’的地步,因此, 只要是个稍微平一点的地儿,他都能写出文章来。
乔影看着一个字一个字自自家相公笔下诞生, 他先是在内心感慨这一手好字——果然啊,真正有能力的人,才不挑环境呢,在哪儿都能写出好字来。
再后来, 乔影就顾不上看自家相公的字好不好,而是被其中内容所吸引了。
对于给沈大人的信件, 何似飞没有写什么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而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开了头——
流域水患, 眉睫之需为钱。
这一点其实与乔影的想法有些出入, 他觉得现在百姓们需要的是粮食、草药,还有能遮风避雨的屋子,别说屋子,茅草棚都行。
但随着乔影一点点看下去, 他才发现,自己所想的粮食、草药、该屋子的茅草和木材, 其实都需要钱来买。
因此, 自家相公的第一句可谓是总结的十分到位。
可是,乔影还是觉得提到钱稍微有些奇怪。
现在百姓们都食不果腹了, 难不成给他们银钱去买粮食吗?这会儿直接开仓赈灾,或者让富商们开仓赈灾,才是重中之重啊。
不过,乔影心里想归想,却没有开口说出来,现在似飞正在做文章,他贸然开口,势必会打断他的思路。
所以,还是继续看下去。
似飞完全没提让本地富商们开仓赈灾的事情,反而只是在写如何让他们捐献银钱。
乔影刚开始还想着等似飞写完了,跟他提一提开仓赈灾的事情,但是看着看着,就完全被何似飞文章中的内容给吸引住了目光。
看到最后,乔影已经为他所想出的点子在心里不断叫好,完全忘了自己方才的想法。
等何似飞的这封信趋于尾声时,花厅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乔影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到有人压低声音交谈:“你确定是那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何大人?”
“应当不会是被冒充的,他一来就直截了当的指出了本次水患是为水域忽然改道,连绵暴雨只是浮于表面的因素而已。”这就是那位黄先生的声音。
乔影想,看来自家相公推断的没错,这位黄先生果然是沈大人的左膀右臂,能轻松将他请来。
话音刚落,两人便踏入花厅。
乔影穿着普通的劲装,站在小小的茶台前磨墨,而何似飞还在低头书写,完全没注意到门外进来了两人。
沈大人目光先落在那位身姿颀长,光看个侧面就让人心中不由升起对其信赖之情的年轻人,心想这位肯定是何似飞何大人了,真不愧是余明涵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这份气度真真是无人能及。
但随着他的目光落在乔影身上——他目光老道,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位哥儿,而且还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哥儿,却听话的给何似飞磨墨。
登时沈大人就有点头疼,他这里民不聊生的,这位何大人说是来帮忙,那就好歹有点来帮忙的样子啊,身边别带着一个哥儿来红袖添香啊。
这都什么事儿嘛。
沈大人连带着心中对这位三元及第少年郎的崇拜感都降低了几分。
不过他来了都来,这会儿再退出去着实有些不给面子,于是还是强忍着为难上前,本着本官就浪费给你半盏茶功夫的想法,面沉如水。
何似飞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沾着泥土的破旧官靴才停下笔,他起身,脸墨汁都没有吹,将其递给沈知府。
“沈大人,本官的大概想法已经罗列出来,如沈大人觉得可行,再来商讨细节。”
沈大人先是瞥到了上面的字,看着那一手筋骨、锋芒都着实亮眼的字,原本暗沉的态度稍有松弛,双手接过这封函件。
不过他也没抱多大希望,毕竟这位何似飞大人看起来着实有些年轻过头了,而且还跟旁边那位哥儿看起来不清不楚了,一副纨绔公子哥儿做派,所以沈大人也没想着他能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估计都是老三样——粮食、药草、盖屋。
自从水患伊始,他就知道州府里紧缺的就是这老三样,可是他把府衙内的粮食都开仓接济完了,外面饿死的百姓还是越来越多,他让本地富商捐献粮食,可是那些富商们只肯捐一丁点,再让他们多捐钱,他们就开始哀嚎——地主家里也没有余粮啊,家里上上下下上百口人,再算上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那都得好几百口人,全都吃着家里的粮食啊。
他要是再继续捐粮食的话,家里的人就要被饿死了。
而且百姓们有钱,有钱就让他们去买粮食啊,虽然粮食的价格很高,但百姓们的钱总归是能买到一些粮食的嘛。买一点是一点,多抗几天,说不定朝廷运输粮食的队伍就来了呢!
这些富商能做到如今的规模,或多或少在府衙里都有些裙带关系,甚至有些富商还在动歪脑筋,把家里年轻貌美的哥儿和女儿送给京城的达官贵人做夫人。
因此,即便是沈大人,此刻也不可能让官兵们去搜查这些富商家里的余粮,只能每天派人去拿着框,多搬些米回来。
至于草药,那些富商们更是一丁点都不肯捐,这本来就是紧俏的东西,人人都害怕万一真的闹起了瘟疫,到时候整个府城都买不到草药,总得给自己屯一点,对吧?
毕竟这些东西没用上也就算了,真到了要用的时候,那都是救命的玩意儿!不可能让给人的!
所幸现在瘟疫的规模不算大,而且因为他手底下几个师爷比较能干,有一个更是早早的接触过类似的大事儿,率先就安排药师分管不同的片区,尽最大可能将瘟疫的危害程度降低到最低。
沈大人觉得何似飞何状元郎这么年轻,没有接触过类似的事情,即便是写在函件上,肯定也是纸上谈兵老生常谈,他还是早早的把这个带了哥儿来的矜贵少年郎送走好了。
可是,当他目光掠过纸张,看到第一句话——
流域水患,眉睫之需为钱。
简明扼要又直白地过分。却一下就点在了正题上!
那些富商们没粮食吗?肯定有!
怎么才能让他们捐献粮食出来?
不可能!
花钱买他们才乐意!
所以,归根结底,就是要钱!
怎么来钱呢?沈大人赶紧端正态度、仔细看下去。
第194章
在沈大人和黄先生进来的时候, 乔影明明白白的瞧见了那位身着官服的大人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