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子的科举路—— by仪过
仪过  发于:2023年09月01日

关灯
护眼

高老爷见状先是一惊,后来便捶胸顿足一阵憋闷,他立刻回头看管家,管家哪能不知道老爷在想什么,赶紧道:“老爷,我看到状元郎出现在镇子上,赶紧就回来给您禀告,”他一拍手,满脸的无奈,“这件事除了您和夫人,我给谁都没说过啊。”
那边一个八九岁大的旁系小童耳朵尖,听闻此话,童言无忌的开口:“二叔二娘,咱们牧高镇认识状元哥哥的人多了嘞,不止管家叔叔一个人。而且从木沧县一路回镇子,认出那骑马之人就是状元哥哥的人更是不在少数。我爹娘可是在状元哥哥还没镇上的时候,就知道状元哥哥大概什么时候回来了。我已经在祖母这儿伺候一晚上了。”
小童语速不慢,说话也听有条理,可见他爹娘应该时常当着孩子的面念叨这些,以至于小孩子家家已经能说的头头是道。
他娘在旁边想阻拦,又觉得当着老太太的面这么做太掉价,犹豫之余,她儿子已经把爹娘算计的经过来由全兜了出来。
小童说完后,一脸的洋洋自得。
浑然不知他爹娘已经想要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了。
不过大家能同时出现在这里,抱得必然都是同一个心思,谁也不比谁高尚。
老太太见自家嫡亲儿子没来,原本还觉得心里颇为安慰——毕竟这都比她往常休息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她一把年纪,实在撑不住啊。
可她亲儿子儿媳的出现彻底让何大丫老太太失望起来。
这些人一天天的,总是离不开唯利是图四个字。
——当初她腆着老脸,私底下许了自己儿子儿媳许多好处,才使得他们松口答应让成安将似飞带去县城认字。
后来真正出行那日,她那位老哥哥也买了不少仪礼,甚至还有一刀品相不错的宣纸。总归她儿子是把便宜、实惠、里子全赚到了,还得了个提携亲戚的好名声,齐活。
后来成安在县城不学好,跟陈家那位少爷鬼混,经常流连于青楼酒肆。
似飞当时人微言轻,虽对他有过规劝,但最终依然无法拦住成安。
何大丫老太太昏昏欲睡着想,到底是因为怎么一回事,导致似飞跟成安之间产生了隔阂?以至于后来两人联系都几近没有。
对了,导火索还是陈家那少爷——他带了成安和不少同窗,要在租住的小院内玩弄那个叫陈竹的哥儿。
即便是青楼女子小倌,也没有说被如此折腾的!
他们一行人当时差点将那哥儿逼死!
好在似飞靠雕刻木雕赚了些银子,给陈竹赎了身,这才没酿成一场祸患。
毕竟,玩弄哥儿可能在世人眼中不算什么,但因此把一个良家哥儿逼死,那县官一定会严加督察,严重了什么可能还会影响的那群参与者被革除功名永不得参加科举。
当年……何老太太听到自家哥哥赶回来说此事,整个人完全不敢相信。
后来把成安叫回来问了一问,确定事情属实,老太太当时就要让成安跟那陈家少爷绝交,但她这儿子,也就是成安的父亲,不敢让儿子得罪陈家少爷,最后这件事还是被轻轻放下。
何老太太想,就是从这时候,成安跟似飞开始走岔了呀。
当时似飞和陈家少爷决裂,成安选择了继续跟在陈家少爷身边,同他一道念书。这便算是放弃了似飞。
也难怪俩孩子越走越远了。
何老太太想到这里,居然不大困了——要是早听她的话,成安跟似飞的关系必然远不了,他们高家一大家子人想跟状元郎攀关系,哪至于为难至此啊!
老太太叹了口气,眼睛半睁起来,昏黄的油灯照进她有些浑浊的眼珠里,却不显可怕,而是带着慈祥和和蔼。
她说:“你们既然都来全了,那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活了一把年纪,你们的心思在我这里不算什么。加上你们又都是我的孩子,我总不会故意冷落你们赶你们走。我是似飞祖父的亲妹妹没错,早些年也帮衬过何家不少,但我哥那是个不爱受别人恩惠的倔脾气,尤其我还是他嫁出去的妹妹,已经不算是何家人。因此,我每帮衬何家一分,他们都在一年内给们还回来了!而且还还的更多!”
“咱们一厘厘的掰开了算——八年前发大水,何家支离破碎,我给老哥送去银钱,他不要,只收了些许干粮。后来他种地,用牛车给咱们送了两口袋麦子,那是我给老哥干粮的四倍不止了。”
何老太太如数家珍,一样样将事情说下来。
可见这些事埋在她心里许久,她听着外面说何小公子如何如何厉害,估计早料到会有今日这么一出,索性一股脑全说了,省得万一她那天撒手人寰,这群不肖子孙去何家叨扰。
“当然,这些恩惠往来是清了,但交情还有。如今似飞归家,你们想去拜访,这个线我都能牵。我这么说,无非是想告诫大家——经过四年前那一出,咱们能跟何家联系的只有我这个脖子都埋在土里的老太婆了,咱们两家小辈并无多少私交。你们如果妄求一些好处,我这点私交迟早有一日也会被你们弄散,到时,如果再想联络何家,就……完全不可能了。”何老太太道,“做人啊,不能仗着有点血缘关系就肆意妄为,不然人心迟早有一天会冷下来的。咱们家如果有人是在有难处要求似飞办事,我这个老太婆豁出去也会帮着大家。但如果没什么大事,大家还是简单的送拜帖上门,稍加联络即可。”
老太太说了这么长一句话,嘴巴有些干。
刚才那些鞍前马后伺候的小辈这会儿都在震惊中,竟没一个过来端水的。
何大丫老太太也不指望别人,她自个儿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茶。
她的动作唤醒了其他人,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老太太身上,每个人眼中都有显而易见的不满足。
“娘,我们都是您的孩子,您又是状元郎的姑奶,咱们这都是有血缘的——怎么能跟其他人一样,只去送个拜帖?”
“就是就是,咱们可是亲戚啊。”
“娘,县城有位极其厉害的夫子,说我儿子要是能给他送一幅状元郎的墨宝,他就能把我儿子教到考中秀才!那可是您的亲孙子啊娘。您怎么说也得为孙子考虑考虑。”
何老太太听着只觉得好笑。
状元郎的墨宝——那位夫子也敢开这个口。
虽说她没读过多少书,但她知道,状元郎的墨宝,就算是在京城,那也是极为难求!
何老太太正要将自己这个旁系的小辈骂醒,忽然看到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还没进门,便急匆匆喊:“老太太,老爷夫人,状元郎给咱们送拜帖了!请老太太过几日得空去上河村吃饭嘞!还说他之后会带着夫郎亲自登门!”
何老太太的眼眶当即就湿润了。
对于老家的人情世故,何似飞倒没有刻意的算计,他这个人向来都是该算计的算,不该算计的便凭本心做事。
当年救下陈竹如此,如今邀请何大丫姑奶也是如此。
毕竟,当年他体弱多病,一到换季时刻,整个人就成了药罐子,实在没有种田养家的能力。
要不是姑奶不断写信给爷爷说要让他学些文字,找个能谋生养家糊口的差事,以他当时的想法,也不会想着去识字念书考科举。
因此,何似飞刚才一路过牧高镇,就想起了老太太的恩情。
只不过,对于如今的何似飞来说,排在第一位的是带着夫郎归家。

天色已暗, 路边的精致离的近了还能看清些,稍微远一点便是一团黑黢黢的影子。
近处有矮树、垂柳、路边供行者休息的石墩等,远处则是镜面一样稍微反些白光的池塘和田垄。原是极其稀松平常的农村景致, 对于此刻的何似飞来说却怎么都看不够。
他不由得让马儿放慢了速度,一点点将曾经看过无数次的场景再次收拢进眼底。
池塘里蛙声阵阵,与树上的蝉鸣交相呼应。何似飞却不觉得聒噪,有一种亲切、宁静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亲切到让何似飞有种回到七八年前, 他八九岁的时候,日日在这儿来回跑十几趟, 看爷奶耕田,给他们送水送饭。
果然,自己对这种再平常不过的自然景致完全没有抵抗力。
——毕竟他曾在物资稀缺、资源匮乏的末世挣扎生存了十九年。
何似飞心想,也无怪他在见识到这个世界的广阔之前, 想要在山野乡村慢悠悠的活一辈子了。
即便是现如今,他也隐隐有功成名就后归隐田园的想法。不过, 现在的归隐想法中, 并非当年的一个人一座屋一块田的归隐, 而是想带着喜欢的人隐姓埋名, 游历四方,最后,在他们走不动、骑不动马的时候,再找个两人都喜欢的地方定居。
车轱辘的嘎吱声依然不小, 马车内的乔影却罕见的没了此前焦虑的情绪,蝉鸣蛙叫奇异的安抚了他的情绪, 就连乔影自个儿都觉得神奇。
就在乔影想要探出头看看外面时, 马车再次停下,这次, 是石山谷的声音:“主夫,少爷想请您下车同他一道骑马嘞。”
话音刚落,何似飞就骑着马折回来,声音清朗疏越:“阿影,带上糕点,边骑边吃。”
怎么还记得糕点的事情。
乔影忍俊不禁,心头同时有甜意渐渐弥散。
这回他再没拒绝,拎着矮几上的糕点匣,干脆利落的跳下马车。
——最近他们俩晚上没再胡闹折腾,他这动作都利索了不少。
要是被折腾惨了……就得被抱下马车了。
想到之前的场景,乔影动作一顿,同时又很快反应过来——他一会儿就要见祖父祖母和师父,这会儿千万不能胡思乱想。
乔影骑术不赖,并不会出现上马恐慌的情况。
何似飞本就学过多年骑马,加上近期经过归途接近四十日的练习,骑术可以说是十分精湛。即便在山间小路上,也骑得十分轻松。前面带个人更不成问题。
乔影放心的将自己交给何似飞,专心吃着糕点、看南方村落的景致。
他们俩走得稍微快了些,同后面车架稍微拉开一点距离。
坐在马车里的三个丫鬟分别探出头来,见两位主子身影渐渐要跟那黑暗融为一体,一道讨论着:“现在都这么晚了,我还是第一回这么晚的时候走村路。”
“我也是,不过我感觉不像是话本子里描写的那样可怖,反倒是十分漂亮。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就只有这种好山好水,才能养出咱们姑爷这样的少年郎。”
莹鹊是后来被谢九娘安排过来伺候两人的,不像雪点和霜汐一样自小就跟在乔影身边,她稍微见多识广些,道:“雪点姑娘,其实话本还是可信的,像状元郎家乡这边的好山好水自然好看,但其他地方的夜晚大都是阴冷又寂静的。我老家坐在北地的一处小村落里,穷乡僻壤,跟县城府城都离得老远,因此,大家一般世代都在土里刨食。我们那儿留行种芝麻和苞谷,不知道两位姑娘见过没,那些作物都长得高高的,在杆儿上结果子。白日里看还好,晚上路过苞米地,那可真是感觉哪儿哪儿都是人,但哪儿哪儿又都没人。不找几个人壮胆,都不敢走这条道嘞。”
“啊!”雪点平日里能说能闹,但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鬼还是又敬又怕的,闻言她搓了搓自己手臂,将自己抱成一团,紧紧的挨着霜汐和莹鹊,道:“哎呀,好可怕,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霜汐也没怎么见识过莹鹊所描述的情况,道:“阿鹊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现在感觉这些田垄水洼也不对劲了——你们有没有觉得蛙声小了?”
雪点吓得差点惊呼出来。
莹鹊则胆子大一点,撩开帘子往外看去,很快,她语调欣喜的说:“我看到村落了!快了,咱们就快到了!”
雪点和霜汐正要探出头来看,就见马车停了下来,石山谷过来给三位姑娘说:“姐姐们,少爷说时辰已晚,这会儿进村恐怕会叨扰到乡亲邻里,咱们就将车停在这儿,大家下车步行,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走到了。”
雪点还有些战战兢兢,但想到他们这么多人,又将畏惧都掩藏起来,壮着胆子下车。
何似飞则跟乔影早早下了马,朝着家中方向走去。
乔初员早年跟着乔影来过行山府,后来又自个儿来买过木雕,对这一带还算熟悉,加上何似飞和乔影脚程不快,他们一行人远远跟着两人,顺顺利利的来到上河村村口的宅子前。
院门没落锁,何似飞原本想叩门,不料一推就开,木门清幽的嘎吱声唤起乔影心头紧张情绪,何似飞握住他的手,跟他一道进入院中。
不过是大半年没回来,何似飞心头竟然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但他这种感觉可不是物非人非的凄凉,而是一种亲切的怀念之情。
月光铺洒在院落里,将院内几间屋舍照得一目了然。
何似飞早早寄了信回家,说自己到家会很晚,请爷奶师父不要等他,早些歇息,翌日一早,他再带着乔影请安奉茶。
余枕苗听见门响,立刻披衣出来。
他虽是管家仆从,同时也是余明函半个徒弟,加上他已经接近半百年岁,实在不好一直强打起精神守在门口,便在床上靠着墙小憩。听到声音也能里刻出来。
他手捧着油灯台,在瞧清楚来人是何似飞的时候,稍加苍老的脸上当即带了笑,道:“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真好,家中长辈晚饭时都还在念叨您呢。”
他凑近几步,瞧见乔影那张熟悉的脸,整个人原本有些迷蒙的神色瞬间清醒——这位就是京中那凶名在外的乔小少爷!
一想到自己方才激动之余,还没给乔小少爷打招呼,余枕苗额角都冒出了冷汗,他连忙开口:“这位恐怕就是少夫郎了,跟少爷真是十分登对——瞧我这人,一激动不小心就说多了,如今天色都这么晚,就不叨扰您休息,房间皆已布置好,我先带您过去。”
乔影原本是想留两个丫鬟在县城,他身边只带一个来伺候起居即可——要知道,乔影甚至还做过一个丫鬟都不带,自己洗手做羹汤的打算。但何似飞没给他将丫鬟留下的机会,一行七人,一道来了上河村。
农村的院落虽然低矮又不精致,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分地时只要你有银子,便可以向外扩充盖房子。
上河村原本在组建村庄时分过一次地,后来因为这儿的农耕得到了发展,合并了周围一个村子,再次重新分地。恰好当时何似飞考中举人,出了一些诗集,家中余钱不少,地基便往外扩了一圈。
他们家分地村里人都没有丝毫异议,一是因为何似飞大有出息,考中举人,在村里立了石碑,那就是官老爷!他们上河村出一个官老爷,这块儿的风水就好了,日后大家的小孩都向何似飞学习,定然会一代比一代强;第二嘛,便是经过几次分田分房后,何家宅子落座于村口,这样即便是往外扩,也不会占了别人家的地,所有人自然都乐见其成。
何似飞近期往家里送的银钱不算少,老两口原本勤俭朴素的连院子都不想盖,说外围扩展的地基,只用篱笆围起来就好,等到以后似飞要是住在家里的话,再盖也不迟。
至于似飞托人带回来的银钱,他们老两口给似飞攒着,等到日后他缺钱了,再一并交给他。
幸好有余明函在其中开导,这才有了如今的院子。
余明函还将此事写成信递送给何似飞——老朽只一言,二老既从。何言?“似飞之夫郎当回尔。”
意思便是你不想继续盖房子想要攒钱,这个想法没错。但似飞如今进京赶考,加上他也到了该娶妻的年岁,倘若在京中直接成了亲,之后肯定要带着新婚夫郎回家,咱们总得给小两口准备喜房才对。
二老就这么被说动了——家中的房子原本就是在何似飞考中秀才后没多久盖的,着实算是新房,但对于从京中娶回来的夫郎来说,还是寒酸了不少。
也正是因为如此,家中房子才多了几间,即便是何似飞和乔影带了人回来,也能住得下。
余枕苗将众人安排好房间内,便继续回屋休息,“家中二老和主子为诸位已备好小菜接风,稍显微薄,还望诸位不要介怀。”
乔初员等人立刻感谢。
余枕苗见了乔初员的态度,心下稍安——看起来乔家小少爷没发脾气,应该是对此还算满意才对。
乔影将余枕苗的表情和近似尽收眼底,当晚躺在床上,还在何似飞耳边嘀咕:“那个管家我认识,我当年想要拜师余老,应该让乔初员给他施压过,进而看他的眼神,恐怕以为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不留神就会大发脾气,让你无力招架。”
乔影有些气馁,但一切又都是当年的他做过了,这会儿也无处辩驳。
谁能想到,缘分当真这么巧妙,让他和乔初员有朝一日得过上看余枕苗眼色行事的日子。
何似飞轻轻揽着乔影,他能从自家夫郎口中听到风水轮流转的新鲜与一点点认命,却没有一点难堪——当年又不是结仇,没必要在乎面子场子。
乔影想得开,见到家中长辈准备的饭菜便忍不住多吃了两口,待回过神来时,肚皮已经吃得不能更饱。
何似飞没拦着他吃,只是在乔影吃不动的时候,把他解决掉所有饭菜,盘子里特别干净。
乔影眼睁睁看着何似飞将饭菜吃完,他一边揉着自己的肚皮,一边看何似飞一点也没有隆起的肚子,当真觉得这世间好不公平——吃饭不撑肚子这都可以!
翌日清晨,三位老人刚醒来没多久,何似飞和乔影就梳洗打扮妥当,在正厅为老人下跪奉茶。
雪点霜汐莹鹊三人也早早起来帮忙打扫本就干净的院子。
二老第一回见着乔影,见他身上没有寻常哥儿那种柔弱的妩媚气质,反倒是举手投足间带着英气和豁达,对他的第一印象可谓是十分好。
何奶奶甚至还因为紧张,看乔影看得差点没回过神来。
敬茶结束后,一家人准备吃饭,何奶奶才问了余枕苗:“昨日同余先生说话的女子呢?今日为何不见了?”
余枕苗也暗暗找谢九娘找了一早上,但着实时他一醒来就没看到谢九娘的身影——也不知道九娘为何要不辞而别。
余枕苗刚还在摇头,忽然就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带着一筐苍翠欲滴的枝叶从外面走进来,神情中带了几分欣喜:“回来了!九娘回来了!”
何奶奶当即招呼她一道过来吃饭。
一些安抚的场面话,比如‘不要担忧,就把这里当自己家,想住多久住多久’还没出口,就听到她那位新任孙媳妇惊喜地喊道:“师父!您当真在这儿。”
何奶奶微微怔愣在原地。
何似飞走到自家奶奶身边,给她讲述谢九娘和乔影之间的关系。
何奶奶听后开心的不得了,她原本就看这个孩子顺眼,没想到这孩子跟余老的故友还沾亲带故,那真是亲上加亲!
“来来来,大家都是一家人,咱们一道吃个早饭,我也好好瞧瞧乔影这孩子。”

如果放在早些年, 何奶奶可能压根就听不懂乔影那句话是在说什么。
毕竟木沧县方言同北地广泛流传的官话还是相较甚远。
但近几年随着何似飞去县城念书,开始学官话,她和老伴儿经常找村口的写信书生请对方念信, 渐渐就能听懂一些官话的意思。
——毕竟方言是听起来容易,可要落于书面上的话,却没有对应的文字,因此, 官话的普及还是很有必要的。
老两口自从何似飞小小年纪去县城,就想过要学着听官话, 日后孙儿不管是自个儿回家还是写信回来,他们俩就跟孙子能有些‘共同语言’。
只可惜这人啊,年纪大了,学东西就慢。而且又没有先生专门教, 加之周围又都是说地方话的,也没有一个良好的语言环境——连去年开始就跟他们住在一起的余明函和余枕苗平日里都是一口熟练的木沧县方言, 叫老两口实在找不到学官话的机会。
好在他们经常听余明函念信读文章, 对于官话大部分常用字眼倒是已经颇为耳熟。
自己这辈子怕是发不出来这等音调了, 但听别人说官话, 还是能听懂一二的。
何奶奶方才一听乔影叫谢九娘师父,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也忘了昨儿晚跟老头子商量的‘明日见到新媳妇不要多说话,咱们的方才媳妇儿也听不懂, 说多了担心人家笑话’。
她说完这句话,见乔影和谢九娘都看过来, 这才意识到木沧县土话难懂, 自个儿又在不经意间忘形了。
何奶奶担心京城大户人家出身的孙媳妇儿瞧她笑话,心头正要泛起一阵慌乱和尴尬, 就听到自家孙子也用木沧县地方话说:“孙儿昨儿个一进屋子,就知道爷奶做了我喜欢吃的烙饼,一个没忍住全吃完了,但显然还没吃够,不晓得今日早饭有没有?”
何奶奶是真心疼爱孙儿的,听闻他的问话,当即就把所有的尴尬抛在九霄云外,她拉了拉何似飞的手,说:“有,当然有,就知道你喜欢吃爷爷奶奶做的饼,昨晚可饿着了?你是大小伙子,饭量肯定大,我昨天说要给你房子里多放几个饼子,你爷爷还拦我!走,咱们快去吃早饭。千万可不能饿着肚子。”
何似飞跟着奶奶走了一步,转头用官话将奶奶方才说的邀请大家一起用饭,主要是想看看乔影的话说了出来。
乔影当下差点闹了个大红脸。
看得在院子里打扫的余枕苗啧啧称奇。
要知道,接近三年前,在木沧县城,单单是这位小少爷身边的随从小厮乔初员,他都完全不敢招惹,只能陪笑说好话。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当年一心想要拜师他家主子的小少爷如今嫁给了主子的学生——兜兜转转,小少爷也算是能叫他家主子一声‘老师’。
这可能也算是求仁得仁吧。
乔初员和石山谷同时也在院子里伺候,雪点霜汐莹鹊三个丫鬟则去厨房帮忙——虽说二老做了一些饭食,但她们家少爷作为新嫁过来的夫郎,第一次见长辈,哪有只吃长辈做饭的道理?因此,她们仨正紧锣密鼓的煲汤做菜,总得赶在开饭前给桌上添几道新菜。
何爷爷见他们被自家老伴儿带的跑偏,全都往饭桌走去,整个人不免吹胡子瞪眼。
——昨天明明商量好的,听说人家大户人家新媳妇嫁进来,都是要先给长辈敬茶,随后长辈再邀请新媳妇一道用饭。
他这个老伴儿一激动就把流程全忘了,只是按照上河村婚嫁的简单流程来走。
何似飞将奶奶扶到桌边,同时谢九娘推开了乔影的手,示意他别傻傻的站在自己跟前,赶紧跟着自家相公去伺候长辈,她自个儿虽然一把年纪,但能跑能跳能上房顶,用不着搀扶。
乔影跟在何似飞斜后方,陪他又扶了何爷爷和余老入席后,就被何似飞拉着退后一步,随即,两人一齐跪下。
何似飞干净利落的给长辈们磕了头,直起身,说:“爷奶,师父,谢师父,孙儿在京中贸然娶妻,还请爷奶、师父见谅。”
说完,他又磕下头去。
乔影跪在何似飞身边,他相公怎么做,自己就跟着做。
何爷爷按住了老伴儿想要搀扶俩孩子的动作,道:“你能寻到相约至白首之人,我和你奶奶高兴还来不及。何谈见谅?”
他说着夹杂着官话的木沧县方言,语速挺慢,即便是不大懂方言的乔影,也能猜出其中意思。
何爷爷说着就笑眯了眼睛,看向乔影:“似飞家媳妇,你很好……你能跟着咱们似飞,让他一路安心科举,我得谢谢你。”
乔影那能承这个谢,连忙摇头。
何爷爷却十分固执:“该谢的,你和似飞的事情似飞来信中都写了,说最开始他雕刻木雕,就是你出了高价买下的。这才有了他能在县城安身立命的银钱。似飞能考中状元,你功不可没。”
何似飞听着爷爷的话,目光不着痕迹的在老师面上划过,心中有了决断。
——爷爷这番话肯定是他自己想的,但话语润色,必然少不了老师的帮忙。
想到这里,何似飞忍俊不禁之余,心里头又被酸涩填得满满当当。
他爷奶是因为疼爱他,便爱屋及乌的疼爱乔影、重视乔影,才有了这份早早打好腹稿,很可能还背诵了好些遍的话语。
何爷爷继续说:“你和似飞相识于微末,他微末,你金尊玉贵。你能帮衬、扶持他,当时我和老伴儿知道这个消息,真相当面感谢你。如今你们两情相悦结为连理,日后如果似飞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他都没胆子去给我上坟!”
谢九娘听得震撼,甚至来不及遮掩面上的震惊。
她行走江湖一辈子,见过的人实在不可谓不多,但她总觉得村里的庄稼汉无非就是几个典型的人格——有憨厚朴实踏实肯干这类的,有小肚鸡肠总是盯着邻里家好事羡慕的,有好吃懒做靠媳妇儿孩子的……
谢九娘原本以为何家二老就是第一个类型,踏实、节约,即便孙子高中状元,两位老人也没有表现出半分盛气凌人,十分的踏实。
但如今听他说这么一番话,二老的人格魅力当下就在谢九娘心里拔高了。
倒不是说这句话的意为让何似飞要对乔影好,一辈子不能辜负他,而是何家二老看得太透彻、太明白,喝水不忘挖井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有这样的爷奶,这样的师父,才能有如今精才绝艳的状元郎啊!
何爷爷见自家孙子面色郑重,只是看着他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担忧,估计是没料到他说‘上坟’二字。可村里比较富庶的家里,老人大都是五六十岁就没了。那些穷点的,偶尔得个伤风感冒,没钱医治,三十来岁就早早撒手人寰。
他今年都六十出头了,早已接受了现实。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