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厌弃乔影曾经在京城看过许多次。
是那些所谓的清流文官看他们这些世家纨绔子弟的目光。
但是即便是京城中那些清流文官中的大人物,也没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家相公。
陡然想到这一点后,乔影第一时间没有生气, 反而有些新奇。
他家相公文思敏捷、清正廉明,居然会被人用看纨绔子弟的眼神厌弃,真真是头一遭。
乔影很快明白其中关窍——定然是因为他在身侧,沈大人这是误会他家相公出门在外还不忘红袖添香了。
要是其他情况, 乔影不介意这场误会加深,晚上再去悄悄诉说出来。
但是如今外面水患紧急, 旖旎的心思还没来得及浸入心底,乔影就将其撇开,他们这一趟过来,是为了正事。
因此, 乔影在沈大人和黄先生走近的时候,甚至还后退一步, 为两人腾开地方, 给他们谈论公事。
眼看着沈大人看着函件的目光越来越灼热, 乔影心中不禁高兴。
——沈大人的名声在外, 又曾经拜在内阁大学士门下,如今下放也只是出来历练罢了,日后朝廷中肯定有沈大人的一席之地。
所以,能让沈大人看得爱不释手的函件, 其内容一定是十分可行的!
乔影这边正高兴着呢,一时不察, 忽然感觉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紧接着他就被挤得一个踉跄,向后摔去。
乔影有武艺傍身, 但那也是在他有戒备意识的基础上,此刻被撞的猝不及防,即便是乔影,也难以很快稳定身型。
偏生撞了他的人此刻毫无觉察,一门心思想要去拉何似飞的手,同他促膝长谈。
——没错,这位激动到有些泪眼阑珊的人正是沈大人。
但何似飞早已习惯了乔影在自己身侧,因此,在他无意识的时候,也会注意到乔影的动静,此刻见他摔下,赶紧上前去扶。
可是他的左手被情绪激动、泪眼阑珊的沈大人拉着,拖着这么大一个’累赘’,动作颇有不便,好在何似飞常年锻炼,力气比沈大人要强了许多许多,连带着把沈大人也拖着上前两步,接住了乔影。
黄先生已经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清隽矜贵的何似飞何大人左手拉着沈大人,右手扶着一个哥儿……要不是他早知道此三人的关系,不然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让人误会。
何似飞见乔影站稳后,便缓缓松开手,可是急迫的沈大人却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好像何似飞这会儿不跟着他走,去洽谈如何拯救此地苍生百姓的事情,他就绝不罢休。
何似飞:“……沈大人?”
沈大人态度十分坚决:“早听闻状元郎文韬武略,有先贤之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百姓的性命要紧,何大人,咱们不妨借一步详谈?”
何似飞知道沈大人一定会很着急,但没想到他能有如此着急。
于是何似飞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来不及给乔影说,就被沈大人连拖带拽的出了花厅。
不过他到底力气比沈大人大了不少,在走远之际,记得给后面的黄先生嘱咐一声。
“劳烦给内子安排一间房舍,聊供休憩,多谢了。”
黄先生原本跟他家大人的想法一样,觉得这位哥儿可能是通房或者妾室,没想到他居然是何大人的结发妻子!一时间他震撼的无以复加,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全部消弭,态度恭谨,神色恭敬的请乔影前往客房休息了。
当天晚上,黄先生带着一众衙役前往内陆渡口,这桥是其他州府通往此地的必经之路。
河流改道是在下游,对此地影响到不算很大。
以往没有天灾人祸的时候,这里总是热闹的紧,渡船往来不绝,可是,如今江面宛若明镜,一艘小小的帆船都没有了。
何似飞在高处俯瞰此地,再一次感受到自然的鬼斧神工。
这条路沈大人已经走了许多次,他在何似飞身边说:“灾害伊始,各州县还会有商人送来救济的粮食,但是当他们发现我这里是个补不及的大窟窿后,也就不再来了。即便是我再怎么写信催他们州府的上官,亦或者请人前去求粮,也都没有任何回音了。”
沈大人神色中带着紧张的担忧:“何大人,您说的……当真可行?”
何似飞神色凝重:“我也不能保证,但总得一试。”
沈大人还想说什么,但他先给自己打气,说:“何大人的计谋,一定可行的。”
顿了顿,他又说,“可是,如果真的把外地的米商骗来了,他们来了后发现银钱并没有到位……会不会对此地的声誉有所影响?”
“这时候,便要看沈大人如何安民了。”
沈大人愣了一下:“此话何解?”
“府衙周围的宅子,可以按照米粮多少来分给商人,此为以地抵钱;同时,立碑供奉,此为流芳千古。”何似飞依然看着这一片渡口,这些书似只是随口一提,却让沈大人如获至宝。
何似飞继续说,“当然,还有其他安抚之法,商人逐利,只要让他们觉得自己不亏,便可以安抚米商们。”
沈大人久久的震惊了,在天色愈发昏暗时,后退一步,对何似飞深深一揖。
“何大人大才,沈某佩服的五体投地。”
虽说把府衙附近的宅子分给商人有点太抬举他们的身份,毕竟士农工商嘛,商人即便是再怎么富有,家里的仆从数量、每天吃饭的次数都有规定。能住到县衙附近,真真就算是十分有地位了。
沈大人之前也不会让商人住在府衙附近,能住在附近的要么是书院的先生,要么就是考中的举子。
可是这些人在洪涝中做了什么呢?
闭紧大门,说家里有学生正在备考,在努力想文章,不可打扰。
还有的人直接去投靠其他州府的亲戚,带着金银细软粮食全走了,着实……独善其身。
沈大人自然不能把这些人的房子强行占了给米商们补贴,那么……
“如今府衙所在的地方着实有些小,周围道路也颇为逼仄,升堂审案时,百姓们总是站不开。等待水患平息,正是该大兴土木,重新修葺房子的时机了。”沈大人下定了决心。
反正不管是士人还是商人,只要能帮他救助百姓的,即便商人是被骗来的,不是真心愿意接济百姓,但沈大人也不介意将他们身份抬高。
接下来,沈大人也跟着何似飞一起看向渡口——就看他们的计策,能不能将各地富商骗来了。
第195章
“听说了吗?咱们隔壁郡高价收米!”相邻几个州郡的粮商聚在一起, 在一个极其隐秘的茶馆雅间里小声谈论。
“我听说,光是一斗米,他们就给出了这个价——”
说着, 这个穿着藏蓝色锦袍的男人伸出五根手指,在空中轻轻那么一划,足足是往日量价的二十倍有余,甚至比咱们郡的粮价都要高出三倍。
“要我说, 这种鬼事你也相信?”一个身材矮小,脸盘和肚子却极大的男人老神在在的坐在太师椅上, 从怀里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鼻烟壶把玩着,满不在乎的说:“要是那位沈大人真的有这个钱,他们郡县的百姓还会饿死那么多?”
“这不是朝廷拨款了嘛!”有人凑上前来,“赵老板, 你把话仔细说说,我怎么也觉得咱们可以带米粮去那儿卖呢?”
“你们啊, 哎呀, 真是眼皮子浅, 这么点钱就让你们把持不住了?区区二十倍的价格就想买走你们手里的米粮?”外表活像个大肚弥勒的赵老板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收割人命的阎王爷, “那些百姓的命在咱们眼里不值钱,但是在那些官老爷眼中,却是他们的乌纱帽啊。要是他管辖的郡县里继续死人,估计都来不及埋, 这样子尸体会腐朽、化脓,到时瘟疫肆虐, 咱们手里这点粮食, 不得涨到五十倍的价格去?到时候再去卖,才是上上策!”
“赵老板……这……”
在场大部分人咋舌讷讷。
但也有耿直的商人听闻此言后十分愤怒, 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简直就是咱们粮商中的败类!咱们粮商之所以能有现在的成就,是因为咱们都是吃百姓这口饭的,咱们的粮食是百姓们种的,最后也会卖给他们,没有他们,咱们粮商何以延续!”
“呵,”赵老板收起鼻烟壶,不屑的哼笑一声,“你说的这么高义,怎么不见你去捐粮啊?还不是私心作祟,想要多赚点灾难钱?别骂我,咱们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我……”先前说的那么大义凛然,前来谴责赵老板的粮商脸色难看,甩甩袖子坐下去,闷头喝茶。
赵老板开口:“大家尊称我一声赵老板,我才给大家掏心窝子说话的,而大家之所以尊称我一声赵老板,显然是因为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都多,我当年走南闯北的时候,你们还是爹娘怀里的奶娃娃呢。”
整个雅间里除了赵老板的说话声,再也没有其他声响。
赵老板继续说:“我现在不建议大家前往沈知州那里卖粮,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想要日后卖个更高的价格,但还有个原因,那就是我实在不确定这个消息是否属实——不过大家放心,我早在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安排家丁前去一探究竟了,是否为真,大家几日内方可知晓。这里我,我还想再说一点,那就是如果大家家里陈粮比较多的,在这个消息属实的情况下,可以前去卖陈粮——说实在的,陈粮能卖出这个高价,大家还是在心里乐呵吧!”
赵老板口中的陈粮,可不是米粮受潮这么简单,一般都是糠皮居多,还有虫蛀的。
这样子的粮食,但凡吃的人脾胃不好,都很可能一命呜呼了。
不过现下粮食短缺,即便陈粮再如何不好,也总比饿死强。
反正是生是死,就听天由命了。
与此同时,在何似飞的指引下,沈知州专门挑选了一大块空地,根据黄先生所说,这里风水极好——他们这种师爷一般都是六艺精通,再加上有家学渊源,对事业分内的各种事情都了如指掌。
只是科考实在是一条独木桥,能考中需要的得有天时地利人和,所以他们经常考不中科举,但是可以子承父业继续在本地当个师爷、幕僚,那也是极好的。
“这块地以后就要盖新的衙门了吗?”乔影站在何似飞身侧,问道。
何似飞不置可否,他虽然给沈大人出了很多点子,但其实自己内心也没有底——那些富商们能做到如今的程度,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不知道他们肯不肯来,倘若来了的话,也不知道这种‘名垂青史‘的待遇能不能满足这些富商们的心理需求。
他说:“不知道,倘若此地水患灾害可以尽快解决,百姓门得以温饱的话,这里应该就是新的衙门所在地。”
但是倘若……
天灾继续,百姓死的死、病的病,那么此郡恐怕要荒废十年了。
乔影说:“我相信你的。”
何似飞的手被握住,乔影常年拿剑的手并没有像普通的哥儿那样柔韧,反而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和薄薄一层茧子,甫一握住,就好像能给人无穷的力量和信心一样。
站在一边的沈大人和黄先生将这一幕都清楚的看在眼里。
等到何似飞和乔影回去继续拟定后续章程的时候,黄先生悄悄在沈大人耳边低语:“大人,状元郎确实有惊世之才,可是他还未长成,也没有立功,只是听说几位阁老都十分看好他。倘若这次他的计谋不成,那简直就是平白惹了灾祸。指不定……”
指不定,后续这个翰林都当不成了。
这句话黄先生不敢开口,即便这里只有他和沈大人两个人。
私自议论朝廷命官是大罪,更别提还是皇上和几位阁老眼中的红人。
沈大人听到黄先生的话,皱了皱眉,暗道自己目光短浅,“你所说的的确是事实没错,但是你能想到的,何似飞何大人能想不到吗?他宁愿冒着革职丢官的风险,也要来帮忙。不正是体现了何大人高义吗!以后这等浑话休要再说,再说本官就换个师爷!”
黄先生吓了一跳,这还是沈大人当值以来第一次对他说这么重的话。
要是放在以往,他还会想着这个姓沈的不知好歹,以后一定要给他一点颜色悄悄,但是现在整个郡县都快没了,他的根基早已不再,反而跟沈大人绑在了一起,只要沈大人一句话,他就彻底沦为草民。更别提,他还在这里妄议被几位阁老看好的何似飞状元郎,要是沈大人气急再将此事说出去,他恐怕再也讨不到一口饭吃。
——谁还敢用他啊!
翌日,隔壁郡县的一位商人带着两车米粮赶来,他没敢带太多,现在流民一片一片的,不断聚集,万一他们直接反了,要强夺他的粮食,那岂不是给他们做嫁衣?
他自己带着几位家丁和粮车就来了,剩下的大部分米粮都留在家里,给妻儿傍身。
反正现在要发财,一定得大胆,不然全都龟缩于一地,那除了吃别人剩下的,完全不可能有发财的路子。
总归,听说沈大人这里米粮的价格稿,他二话不说赶着粮车就来了。
好在一路上居然有官兵驻守——听一位健谈的兵哥说,这是那位状元郎、就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何似飞何大人请总督派来的兵。
当然,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何似飞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名望让总督大人调兵守护各条郡县之间的道路。
这一点得仰仗乔影的面子。
——他亲爷爷那可是曾经的大将军,好些都督大人都是他爷爷曾经的部下。
有乔影这层关系在,再加上何似飞现在的如日中天的声望,都督也愿意卖他一个面子,毕竟只是派一些官兵前来镇守住道路而已。
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事情。
何似飞对此十分感激,有了这一层保障,才能有源源不断地米粮运往此地,这样才会减少流寇的距离生成。
——毕竟只要好好排队就有饭吃,谁还愿意提着脑袋去打劫啊?
再说,自己打劫是能吃饱饭了,但是家里的妻儿老小呢?难不成他们也能打劫?
退一万步说,打劫打劫,总得有团伙吧,毕竟人家有米有粮有钱的,谁身边不跟着几个身材高大的护卫?难不成还能眼巴巴的就等着给他们劫?
现在不仅有护卫了,就连都督手下的大兵都来了,人家手里可是有火炮的!
他们这些据啸山林的根本不够看。
原本大家都是流民,都吃不饱饭,那么还能一呼百应说“干脆不如反了”!
现在官府都施粥放粮,还安排大夫给看病,那还反什么反?
兄弟们都被招安了,自己一个人反,那岂不就成了杀鸡儆猴的鸡!
因此,在灾害最严重的时候,流寇成群的现象并没有出现在郡县周围,偶有的一小股流寇等都很快被都督派来的士兵镇压,形迹恶劣且拒不受捕的就地斩杀,放下武器投降的则抓进监狱,日后再审。
这样完全保障了道路的安全畅通。
以至于其他郡县早早过去卖米粮的商人都发了财——
“哈哈,本来在这里没有活路,铺子都快开不下去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嘿嘿!”
其他郡县的商人原本很不看好那些听闻了风声就要去卖米粮的商贩,毕竟他们觉得这么高的价格毕竟有诈。
说不定还没等走到呢,就被绿林好汉给抢了。
可没想到这些人不仅能全须全尾的回来,甚至还带回了大量的银钱!
那可是真金白银啊!
眼看着他们继续押送更多的米粮前去卖,其他观望的商人坐不住了。
还是那个隐秘又古雅的雅间,还是那群人,不同于上次对赵老板说话言听计从的模样,这回绝大多数人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第196章
“此前咱们完全看不上眼的那个小破落户, 壮着胆子去卖米卖粮,据说两车成色一般的新米,换来了好大一袋银子, 今儿个给儿子去贾秀才家的女儿那儿提亲,看样子,这两家结亲是八九不离十了。”
一个坐在角落的老板叨叨起来。
“诶,我听说此前贾秀才不是看不上他们家么?那个贾秀才虽然说没有官身, 年纪也大了,家里破落, 每年给人教书也收不了多少铜板,但是为人格外的心高气傲,此前那个小破落户的儿子去提亲,还被撵了出来——要我说, 这个贾秀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就是嫌贫爱富么?也不看看他家的境况, 还想着给女儿攀高枝, 嫌弃那个小破落户家里银子少。”一个身材中等的老板冷哼道, “小破落户家里的银子再少, 那也是咱们米行的一员,有咱们米行再,他再怎么说日子过得也比贾秀才家好一万倍。”
“话是这么说,但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现在小破落户赚来钱了,立马就去提亲, 反正我出门那会儿, 也没见他们院子里有什么争端,这门亲事或许就要成了。”坐在角落的那个老板继续说。
他们米行一向都是论资排辈, 不过不是按照年纪,而是按照资产,他们家米粮存量最少,这会儿自然坐在最后一位。
此前坐在这里的就是那位提亲的老伙计,后来被人后来者居上了,这群人就叫他小破落户。
这位老板无法,只能跟风一起叫。
或许等日后他也不在此席,‘小破落户’这个称号就轮到他身上了。
赵老板坐在首位,指尖摩梭着自己鼻烟壶,一言不发。
其他几位老板原本就没心思听什么小破落户发财了,给儿子提亲成功了的话语。这会儿见他们喋喋不休,心中更是窝火得紧。
“你们要是眼红,就去隔壁郡卖米粮啊,小破落户那是纯粹走了狗屎运,别说现在闹饥荒,百姓门全都吃不饱饭,就是以往太平盛世,带着这么多米粮和银子走山路,那都是极为危险的。”
“就是就是,你们要卖自己去卖,别眼红了别人又来怪咱们米行现在不出发。”
“咱们米行又没有拦着你们去。”
之前开口说话的坐在角落的小老板不敢开口了。
其他人见状更是得意洋洋:“咱们米行的人既然能坐在这里,大家就是一家人,咱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别去眼红那些被咱们除名了的破落户,咱们赵老板不是说了,再等等,再过几日,等到那边实在没有米粮了,指不定咱们的价格能高五十倍呢!”
“你们怎么不去抢——”最年轻的一个粮商开口了,“要我说,大家见好就收,二十倍呐,咱们干完这一票,一家人能荣华富贵一辈子!”
“呵,”一个坐在前面的老人鼻孔翕动,“眼皮子浅的家伙。”
“你说谁眼皮子浅!”年轻人不干了,当下就大声喊叫起来。
这个人虽然的确是此地米行的粮商没错,但昨晚何似飞和沈大人那边已经派人过来跟他接触过,要他来上演一场大戏,以促进更多的粮商迅速运粮前往。
——事情是这么发生的。
这个年轻人姓韩名津,虽然出身于商贾之家,但一心想要学得文武艺,报与帝王家,虽说本朝商人的地位有所提高——提高的也就仅仅是商人的孩子可以考科举,或者出钱捐官。
但这已经足够了,不少商贾生了孩子后就拼命劝学,希望孩子可以考取个功名,以后好光宗耀祖。
这位韩津就是那个被劝学的孩子。
不过他也确实争气,小小年纪就颇有才名,只可惜科举考试并非只论诗词歌赋,绘画书法,还得有四书五经和儒家思想,韩津虽然有一颗忠君报国的拳拳之心,可惜对政事的解读能力实在是差了些。
后来他二十二岁了,还是屡试不中。
家中无法,只能给他先娶了一门妻子,让他先传宗接代。
韩津很想反抗,但他的父亲当时被诊出患有肺痨,恐怕时日无多,他无奈之下,只能屈从家里的安排,娶妻生子。
还没过多久,父亲就撒手人寰,偌大的家业落在他头上。
没有长辈再给他遮风挡雨,他只能自己撑起家里的米粮铺子,再也没有了考科举的时间。
如今他二十八岁,家里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相应的运转秩序,他渐渐动了继续读书考科举的心思——反正他跟五岁的儿子一起学,总得有个人能考上吧。
因此他一直关注着科举这方面的事情。
那么……出身草根,拜得名师,三元及第,少年状元何似飞的名号,他简直熟悉得不能更熟悉。
此前隐隐听小道消息说状元郎何似飞去协助沈大人抗洪救灾,他当下就动了心思,只带了两个家丁,悄悄连夜前往隔壁郡县。
发现状元郎果然在此,韩津激动地不能自已。
他当即投递了拜帖,虽然说他也没报何大人能回应自己的心思,但这种类似于迷弟给偶像写信的心理状态,不就是只是期待自己能稍微距离偶像再近一点,完全不在乎是否能得到回应么?
没想到何似飞居然派人来接他前往知府衙门会面。
韩津激动的差点背过气去。
身边的一个老家丁说:“老爷,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其中恐怕有诈。”
“怎么可能有诈!那可是何大人!他那么光风霁月,怎会诈我!”
老家丁看着自家老爷一副‘即便是有诈我也心甘情愿’的架势,知道自己劝不动,也只能随他去了。
何似飞见韩津,并非是因为他有多崇拜自己,而是找他了解当地米行的存粮总量以及粮价的波动情况。
现下他还得在知府衙门坐镇,出去挨个询问体察民情,这个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至于沈大人那位门生黄先生所了解的情况虽然有用,但极其有限,现在有个送上门的韩津,何似飞当然得细细询问一番。
了解情况后,何似飞让人留了韩津的地址等信息,就让韩津走了。
韩津本以为状元郎肯见自己,是因为自家还有些存粮,对于如今百姓流离失所的情况来看,虽然很是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
他甚至做好了无偿捐献一半存粮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何似飞压根就没开口让他捐粮!
这简直非常的不可思议。
出了知府衙门后,韩津还感觉自己好像踩在云端上,没一脚都是软的——状元郎何似飞比想象中更年轻,更俊朗,完全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势,反倒是满身矜贵的儒生气质。
当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自己简直恨不得想像倒豆子一样,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
“我感觉……”
韩津让家丁扶着自己,喃喃自语:“我感觉。”
家丁等了好大一会儿,也不见他有下文,正着急着,听到韩津继续说,“我感觉我这辈子没有考科举的希望了。”
当面见到了真正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才知道自己同人家的差距有多大。
这似乎已经不是学识和努力能弥补的,他感觉这就是天生的。
那种天生的让人看一眼就信赖的气场。
家丁听到他这么说,只感觉一脑袋的问号:“可是,老爷,您诗词歌赋的能力非常好啊,咱们郡的贾秀才还说他诗文不如您呢。”
难不成刚才是跟状元郎比了诗文,这才感慨自己最强的地方都跟状元郎相差好多,因此自愧不如,觉得自己没有考科举的希望了?
韩津没让家丁多做猜测,说:“这个紧急的关头,状元郎哪会跟我舞文弄墨,再说,我在状元郎面前完全是不够看的,他只是找我了解了一下咱们郡县米行的情况。咱们郡是周围八大郡中最为富饶的,如果咱们郡的粮商能联合起来,鼎力相助,或许真可以帮助此地暂缓危机。”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知道,他们米行的商人都精明着呢,只看钱不看人,即便是皇帝来了,除非抄家,不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出来捐粮。
“那……何大人开口让您去带着大家一起捐粮了?”家丁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韩津说,“这也正是我奇怪的地方,何大人并没有开口提出让我捐粮——甚至最后是我自己说的,假如何大人愿赐我一份墨宝,我愿意捐出九成存粮。”
‘哐当——’
家丁摔在地上。他是家里的老奴,在韩津面前完全能说得上话,见他居然如此败家,真真是震撼到无以复加。
“别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何大人拒绝了……哎,我感觉何大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但是我完全猜不到他到底是何种想法。”
——不消两日,何似飞和沈大人就派人找了韩津,让他在米行的聚会上,联络自己的熟人,演这么一出大戏。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跟赵老板叫骂,“我韩津今天就要运米粮出去卖!我才不像某些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别等到最后,闪了腰子都不知道!”
说着甩甩袖子走人。
那个坐在最末尾的粮商也说:“我跟着韩老板走,朝廷赈灾的钱款肯定是有限的,日后想要赚五十倍的高价,怎么可能呢?到时候万一不给钱强行征粮,那谁吃得消啊!哎,韩老板,等等我。”
他追了上去。
他们俩一走,古雅的厅堂内立刻寂静下来,所有人面上晦暗难明,谁也不知道旁边的人心里想着什么。
韩津却还在心里打鼓,也不知道自己演得行不行,这群人会不会一起去运粮啊。
——何大人这么好的计策,可不能败在他的演技上。
第197章
沈大人显然跟韩津有着同样的担忧:“何大人, 他们要是实在不肯来,咱们也不能派官兵前去抢粮食啊!”
何似飞眉间有着浅浅的沟壑。
在这里的每一天他都能看到有百姓死去,派出去的士卒统计回来的数据更是可怕的让人心头法紧。
要是米粮还如此短缺, 恐怕日后的死亡人数和患疾人数会更加恐怖。
乔影对何似飞无条件的信任,此刻听到沈大人这番话,当即说道:“我相信他,他的计策从来都没有出过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