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月离皱眉点头。
柳遥却忽然想起之前田钰说过的话……里正,当时的祭祀仪式是由里正亲自主持的。
如果当真有什么问题,里正不可能不知晓其中的内情。
还有之前潘程偷偷告诉他的,止戈山上的也许不是山神,而是羌吾世代供奉信仰的凶神。
柳遥的额头隐隐刺痛。
他以为那场噩梦早就已经过去了,以为自己可以进入到新的生活,却原来一切都只是妄想。
被小厮拖走的羌吾男子神色扭曲,疯了似的大喊大叫,“报应!这是你们二十年前的报应,你们全都要死,一个也跑不掉!”
柳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被身边人轻轻揽住肩膀。
“这人疯了,不用管他。”
柳遥嘴唇紧抿,心底的不安越发浓重。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柳遥翻来覆去了许久,几乎整夜未眠。
清早,天蒙蒙亮,柳遥猛地坐起身来,伸手将身边人摇醒。
殷月离正合衣睡在床边,此刻忽然被他弄醒,有些迷糊地睁开双眼,“去披件衣裳,早上天冷,小心染了风寒。”
柳遥摇头表示无妨,抓紧时间道:“我已经考虑过了,如果那个羌吾人说的不是假话,那我之前献祭的对象很可能并非是山神,而是别的什么存在。”
所以他才没有见过那名山神。
所以山上才会有那座根本不像是庙宇的宅院。
如果压根就没有山神,那么这些疑点就都解释得通了。
“哦,”殷月离表情微妙,“也可能是你自己想太多了呢。”
“不,这件事其实问问里正就能清楚了,所以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柳遥语气严肃,“我记得传闻有提到过,能成为祭品的人必须身心纯净,对吗?”
“对。”殷月离越发疑惑。
“那就好办了,”柳遥抬头望向身边人,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们把婚礼提前吧,就在今天。”
“等成亲之后,无论祂是山神也好,其他更可怕的存在也好,都不可能再将我当作祭品了,是不是?”
只要不是祭品,就不会再有危险了。
他也能回到原本正常的生活。
殷月离好半晌没有说话,柳遥神情紧张,伸手抓住他的衣袖,目光怯怯盯着他看,似乎十分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柳遥忍不住后悔如此提议的时候,忽然听见对面人轻笑一声。
“好,”殷月离眉眼柔和,笑着凑到柳遥跟前,“就照你说的,我们今日便成亲。”
九桥村虽然不算穷困,但也是偏僻地方。与外头大城镇不同,婚礼流程一般都比较简便。
基本上两家订立过婚书,择好吉日,约媒人同往一拜就可以了,再轻省些的,甚至连礼银和纳彩都不用。
殷月离倒是有问过柳遥愿不愿意大办。
比如在村里摆个流水席什么的,可惜被柳遥干脆拒绝了。
在他看来,殷月离之前的种种举动已经足够张扬了,没必要在婚礼的事情上继续引人注目。
成亲最要紧是两人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
经过前两日的大雪,天气难得放晴。
虽然婚期提前,但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舅母只埋怨了柳遥一句,便领着舅舅去庄园帮忙了,留下妹妹崔怜儿帮柳遥穿戴婚礼需要的嫁衣。
已经修改好的嫁衣十分合身,柳遥望着铜镜中的身影,恍惚甚至有种又回到祭祀当日的错觉。
不过也不相同。
祭祀的嫁衣是里正随手为他买的,除了颜色是大红之外,从里到外都透着粗糙,远没有他今日身上这件精巧细致。
“真好看。”崔怜儿帮他整了整衣襟。
柳遥是偏干净清秀的长相,过去衣着随意的时候尚且不显难看。如今穿着嫁衣,又仔细画了妆容,比之平日更多了几分明艳。
自家兄长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如今终于要嫁到好人家了,连崔怜儿也忍不住为他高兴。
“对了,”柳遥从镜子里分出心神,抬头问道,“爹娘他们呢,这两日没说什么吗?”
以他爹和后娘的性格,这回成亲一点便宜都没有占到,居然始终安安分分的,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寻常。
崔怜儿撇了撇嘴,“他们才没有空管你,之前梁木匠忽然在家中惨死,他家亲戚非说是娘亲和阿爹咒的,要找他们算账,把家里东西都砸烂了,听说阿爹也受了伤,现在正躺在家里养伤呢。”
“总之你安心成亲便好,他们做的错事,就让他们自己去承担吧。”
“那你呢?”柳遥皱眉问。
后娘和爹有什么下场他自然不在意。但妹妹还小,往后在这样的爹娘身边该怎么生活。
崔怜儿鼻子
一酸,连忙低下头,帮他把腰上的配饰挂好,“没事,姑婆待我很好,我以后应该都在城里生活,不回家了,至于小弟……爹娘他们最疼小弟,估计就算日子不好过,也不会亏待他的。”
“好了,不说这些了,”崔怜儿摆了个笑脸,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还差个荷包,你这里有好看的荷包吗,找一个挂在腰上,再在里面装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就可以了。”
柳遥一愣,他和舅母都不擅长绣活,日常根本不会特意去绣荷包之类的东西,一时间也不知该去哪里找能用的荷包。
“哎,这里有一个!”崔怜儿找了半天,忽然在枕头旁翻到个藕粉色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枚折成三角的平安符。
柳遥接过平安符看了看,有些犹豫道:“这……好像是之前田钰送我的。”
“不管了,就先用这个吧。”
确定荷包上的纹样并无大错,崔怜儿动作熟练地将需要的东西装好,最后将荷包挂在了柳遥的腰间。
虽然觉得不太好,但此刻也确实没有别的荷包可用了。
柳遥没有办法,只能先将平安符塞到了衣袖里面。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崔怜儿仔细检查了一遍,终于点点头,“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柳遥望了眼门外,也跟着深吸口气,轻轻颔首,“好。”
屋外天气彻底放晴,阳光暖暖照在雪地上,柳遥被妹妹扶着胳膊,小心迈出了房门。
边关附近对婚礼的讲究不多,尤其是在村子里面,成亲两家若是不在一个村子,一般会找相熟的人雇辆牛车,也不用花钱,给些喜糖喜果什么的就成。
而若是在同个村子就更简单了,新娘会穿着嫁衣,由娘家女眷陪着在村里绕上一圈,最后走到男方家里,好方便村里人过来「沾喜」。
门外鞭炮噼啪作响,柳遥刚走出院子,就有一群孩子围了上来,说吉祥话讨喜糖吃。
小孩叽叽喳喳,崔怜儿忙着分发喜糖,柳遥在旁边瞧着,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哎呦,日子过得真快,这一转眼的,居然连小柳儿也要成亲了。”潘叔带着潘婶也来了。
潘婶精神不错,笑眯眯接了崔怜儿给的喜果,望向柳遥道:“真漂亮,听说你未来夫君长相俊俏,也知道疼你,你安安心心的,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是,”潘程神情复杂,也忍不住有些感慨,“之前我抬你上山的时候哪儿想到还能有今天。如今看着你这样,我也能彻底放下心来了。”
柳遥心底一动。
潘叔先前告诉他有关山上凶神的事言语含糊,很多要紧的地方都没有说清,柳遥一直想找机会再问问对方的。
可惜还没等他发问,潘婶子已经拍了拍他的手背,“别听你潘叔瞎说,大喜的日子,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快点走吧,仔细误了时辰。”
发完喜糖的崔怜儿也在一旁催他,柳遥没有办法,只能等过几日再说。
绕着村里走了一大圈,送光了手里的喜果和喜糖,柳遥终于在众人的簇拥里进了山脚下的醴泉庄。
虽然没有特意准备流水席,但毕竟是喜日子,庄园里提前备好了菜肴点心,门口的小厮也不拦,让看热闹的村民随意进到庄园里参观。
这个时候原本该盖上喜帕的,但柳遥想着自己那半只鸳鸯的喜帕,还是选择了放弃。
古怪就古怪吧,总比在众人面前直接丢脸的好。
各种吵闹声中,柳遥被扶进了内堂,一眼就望见身穿大红婚服的殷月离。即便柳遥见惯了对方的容貌,心脏也忍不住跳快了半拍。
“还愣着做什么,”正等在屋里的冯雯见他呆站着不动,打趣笑道,“成亲第一天就傻了,这往后可怎么过日子啊。”
殷月离也笑了下,伸手将他牵住。
“舅母!”柳遥脸上薄红,连忙扶着对方进到屋内。
按照规矩,拜过天地之后,新人一般是需要给两家父母磕头敬茶的,不过殷月离的父母早就已经不在人世,而柳遥那一对爹娘更是不提也罢,到最后索性请舅舅和舅母坐了上座,充当两边的长辈。
柳遥舅舅膝下没有子女,平日最看重的便是柳遥。如今兜兜转转的,竟能喝到自己亲外甥敬的茶,又是感慨又是激动,拉着两人絮叨了许久才终于停歇。
“我们虽然不是小柳的爹娘,但也是瞧着他长大的。”冯雯眼眶发红,弯腰帮柳遥理了理额上的碎发。
“他性子好,不爱与人相争,不管受了多少委屈都喜欢自己扛着,从来不愿给身边人添麻烦。”
冯雯声音哽咽,“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往后你们成了亲一定要和和睦睦的,我不求你对小柳有多好,只求你如果哪日与他过不下去了,记得把他送回来,我们一辈子养着他,成吗?”
柳遥跪在地上端着茶盏,忽然有些想哭。
“放心,”殷月离语气平淡道,“我会好好待遥遥,绝对不会让他离开身边。”
冯雯擦了擦眼角,还觉得不大放心。但现下这个时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接过了对方手中的茶盏。
给长辈敬过茶后,简单的婚礼仪式便算是已经完成了。
倘若不嫌麻烦的话,婚礼当日可以玩闹的花样其实还有不少。
不过两人都不是喜欢热闹的类型,所以只大致和众人敬过酒之后,便独自回到了房里。
卧房内,望着桌上的红烛,柳遥心跳逐渐加快。
按照婚礼流程,下一步该是他盖上喜帕,等着对方来掀,之后就可以直接洞房了。
然而眼下才刚过未时初,天还大亮着,这个时候就……总感觉不太合适。
“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到山上去转转吧。”殷月离显然也注意到外面的天色,将一盒糕点递给他,思索片刻后提议。
“你说止戈山?”柳遥咬了口桂花糕,抬头惊讶。
虽然他已经到过山顶许多次了,但止戈山上常有鬼怪传闻。即便是在白天里,也实在不是个闲逛的好去处。
“对,”殷月离望向他道,“就当是故地重游了,我们是在山上遇见的。如今成了亲,我想带着你到山上去看看。”
这……虽然有点奇怪,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也行,”柳遥将桂花糕吃完,犹豫着点头,“不过最好早一点回来,免得舅舅他们担心。”
仿佛早有准备,柳遥才刚点头,殷月离那边便已经让人抬了喜轿进院。
这喜轿和之前祭祀山神时那顶有些相似,却明显大了许多,足够两人一起乘坐。
“之前就备好了,”像是看出柳遥的疑虑,殷月离拉着他道,“原本是打算接亲用的,结果你非要自己走来。如今正好拿来用用,也免得浪费了。”
感情是他的不对。
柳遥无奈,只能跟着一起上了喜轿。
“起!”不知谁呼喝了一声,喜轿载着两人晃悠悠抬了起来。
“送——”
这次声音拉得很长,柳遥侧过头,似乎能听见外面有唢呐吹奏的声音。
曲调婉转,带着莫名的凉意。
柳遥忽然紧张,正想掀开帘子查看,就被殷月离伸手握住。
对方微微笑着,目光柔和,唯有半张脸藏在阴影里面。
“别怕,有我在。”
早上的时候明明还是晴天,然而越是往山上走,天色便越是晦暗。
喜轿行得十分稳当,周围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外面隐隐传来管家邵蒙的声音。
“主子,已经到了,小人们先下山了,等明日再来接您。”
柳遥吓了一跳。
等明日再来是什么意思,是说他们今晚要直接住在山上吗。
止戈山常有野兽出没,且晚上偶尔还会有阴兵经过,在这种地方度过新婚之夜,他怕是一辈子都要留下阴影吧。
“放心,”似乎注意到他的不安,殷月离安慰道,“已经叫人仔细加固过门窗和院墙,即便真有野兽,也根本无法进来。”
“那也不能……”柳遥眉头紧皱,到底还是被对方扶下了轿子,一抬眼便瞧见不远处已经被重新翻修过的宅院。
周围墙壁上的血迹已经不见了踪影,屋顶瓦片也都换成了碧青的琉璃瓦,釉色鲜亮,流光溢彩,哪里还有半点过去阴沉的模样。
殷月离挑眉望他,似乎是在询问。
柳遥站在原地,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这里不是某个神明的居所吗,弄成这样真的不会出事吗?”
按照那些羌吾人的说法,这山上即便没有山神,也似乎有其他的神明存在,把人家的住处弄成婚房,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妥当。
“不会,我已经将宅院连着附近的土地都买下来了。”
殷月离轻描淡写,仿佛不是买了片山头,而是随手买了盒糕点。
柳遥无话可说。
不只是外面,宅院内部也已经重新翻修过了,门窗干净,砖瓦整洁,原本挂着白色帷幔的地方也全部换成了大红的绸布。
窗户上贴着囍字,两旁园子里种满了花草,红色的灯笼高高挂在游廊之上,将宅院内外都照得通亮。
柳遥眨了眨眼睛,逐渐从惊讶到淡定。
这样都毫无反应,想来那位凶神应当是真的不介意吧。
边关天气苦寒,赶上年景不好的时候,甚至十月初时便已经开始飘雪。
如今已然是秋末,柳遥低头打量两边的花丛,有些疑惑这些花草是怎
么熬过之前那几场大雪的。
“这些花是从羌吾运来的,天性耐寒,即便深冬也能开花。”殷月离心情不错,耐心为他解释,一边拉着柳遥继续往内堂的方向走去。
柳遥暗暗新奇,一路打量那些产自羌吾的鲜花,特别想摘两朵花下来,看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等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越过游廊,被对方拉进了屋内。
还是那间卧房,里面却完全变了模样,几支红烛摇曳,到处都弥漫着淡雅怡人的熏香,越过屏风,红色的喜被上绣了鸳鸯,让柳遥没来由有些心跳加速。
“再,再去外面转转吧……哎!”柳遥下意识想要逃跑,可惜还没等说完,就被身边人一把抱了起来。
“不急,我们可以等明日再看。”殷月离几步越过屏风。
床铺很软,柳遥的头发一下子松开,尽数散落在枕上。
他平日不爱胭脂,所以即便是大喜之日,也只是简单擦了些香粉在脸上。
不过也不需要胭脂了,柳遥眨了眨眼睛,虚握着被角,脸颊倒是比涂了胭脂还要红艳。
殷月离的眸子瞬间暗了少许,正要低头,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对方的怀里滚了出来。
殷月离目光疑惑,的确是一根玉米没错。
揪住对方的衣裳晃了晃,又从里面掉出一颗形状滚圆的土豆,还是已经清洗干净的。
之后是萝卜,白菜,山药,几块腊肉,甚至还有一小包盐巴。
也亏得柳遥的嫁衣足够宽大,不然还塞不下这么多东西。
殷月离捡起一根小葱,对着满床的蔬菜,顿时什么气氛都没了。
“噗,”柳遥蒙住脸颊,拼命忍笑,“不能怪我,是你还没等吃午饭就拉我上山,我想山上又没东西吃,就带了这些过来。”
殷月离:“……”
“好了,”第一次见对方吃瘪,柳遥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先煮点东西吃吧。”
将滚落的食物收好,柳遥拉着一脸面无表情的殷月离走出房间。
负责翻修宅院的匠人十分用心,连原本不大的厨房也都重新修整了一遍,灶台宽敞明净,锅
碗瓢盆也都换成了崭新。
柳遥看得啧啧称奇,回头问身边人,“准备得这么齐全,你以后不会是打算常住在这里吧。”
“不住。”殷月离没好气道。
柳遥又忍不住想笑了,从袖子里掏出块芝麻糕,塞进对方嘴里,“来来,不气了啊,吃块糖糕。”
殷月离也不说话,只眯眼瞧他。
用带着肥油的腊肉炝锅,柳遥很快炒了一盘醋溜土豆丝出来,又用剩下的萝卜白菜和玉米做了简单的炖菜。
眼看着柳遥把两盘菜端到桌上,一边从嫁衣里翻出两包白面饼递给他,殷月离已经什么想说的都没有了。
吃过午饭,殷月离径自回到房间休息,柳遥则去喜轿那边将剩下的包裹取过来。
除了吃的东西外,柳遥其实还带了几件厚衣裳和取暖的手炉,本来是要在山上应急用的,不过如今既然已经打算留下过夜了,那么自然不能放在外面。
天色越来越暗,宅院里的游廊十分繁复。
柳遥还沉浸在方才的好笑里,正弯着唇角,忽然感觉手腕一热,解开袖口才发现是早上放进里面的平安符。
没有了荷包的遮掩,平安符逐渐发烫,甚至隐隐透出微光。
柳遥连忙抬起头,却发现自己所在的游廊已经不见了踪影,挡在面前的,唯有一座被阴影笼罩的高大房屋。
那房屋瓦片漆黑,上面挂着长长的白色绸布,冷风吹过,将几张纸钱吹到了柳遥的脚下。
柳遥下意识觉得不对,这宅院内外明明都已经翻修过了,不应该还留着这样的地方。
他想要离开,却根本挪不动脚步,只能紧盯着黑色的木门,一步步迈上了台阶。
房门「吱呀」打开,柳遥抱住怀里的东西,紧接便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丝丝缕缕的甜,里面夹杂着少许轻微的凉意。
柳遥浑身僵硬,忽然记起来,这应当是供奉亡者用的熏香。
白色帘布垂落,遮住房间深处的事物。
柳遥既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忽然感觉有人从身后将他揽住。
“只是取个东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殷月离的声音依旧温和,仿佛带着些许责备。
柳遥非但没有安
心,反而抖得更加厉害。
“原来是因为这个。”殷月离低下头,从他袖口里取出那枚平安符。
折成三角的平安符忽然点燃,转眼化成灰烬。
随着平安符烧尽,原本挡在房间深处的帘布被风吹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几十块牌位。
最中间的牌位由楠木制成,上用红笔写着「惠敏亲王殷月离之位」。
大承皇朝封王用的都是单字,能用双字的只有一种情形,就是皇子死后追封的谥号。
一幕幕画面自柳遥眼前闪过。
他想起与身边人遇见的场景,想起上山前的祭文,想起潘叔偷偷和他说,山上没有山神,嚓玛婆子祭的其实是凶神。
“那座山上死的人可多,大承人,羌吾人,那二十年前打了胜仗却死在止戈山的皇子将军。据说也是凶神转世,这里无论哪个都不是你能应付的,你可一定要小心啊。”
潘叔的声音满是担忧。
柳遥却呆愣点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是被迷了心窍吧,所以才会对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所以我其实是,你的祭品?”柳遥抖着嗓音问。
“是啊,”殷月离贴在他耳边,“倘若没有你的话,我说不定还不会这么快醒来。”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柳遥心底只剩下绝望,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他想起有关羌吾凶神的传闻,这些凶神与常人认知的神明不同,大多凶残暴戾,会赐予人无法想象的力量,却必须用鲜血和性命作交换。
他就要死了吗?
柳遥越想越忍不住难过。
他还没有来得及将外公的茶坊发扬光大,还没有来得及孝顺舅舅和舅母。
更可悲的是,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拥有自己的小家,到死都是孤孤单单。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殷月离平淡问,似乎在等待他接下来的求饶。
柳遥吸了吸鼻子,望着眼前依旧令自己心动的俊美脸庞,在沉重的悲伤里,鼓足了毕生的勇气。
“在你杀我之前,能……能先把婚礼最后一步做完吗?”
距离婚礼已经过去六日。
天气晴朗,舅舅的身体好了许多,茶坊生意也逐渐走上正轨,仿佛生活的一切都很顺遂。
唯独让柳遥有些困惑的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成亲当日的经过。
好在柳遥虽然不记得了,但他身边的人却都还是记得的。于是纷纷安慰他说,可能是他当晚酒喝得太多,所以才不小心忘记了。
连自己的婚礼经过都能忘记。
柳遥忍不住挠头,这世上大概不会有比自己更糊涂的人了。
清晨,香茗茶坊内。
因为临近盛阳节,街上多了不少行人,连带茶坊也变得比往日更加热闹。
楼下似乎有书生在吟诗作对,飘飘渺渺的诗句声传到一楼雅间,似乎是,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柳遥扶住额头,感觉自己也在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幻梦之中,无论如何也无法醒来。
“大哥睡糊涂了吧?”听到他的小声念叨,对面崔怜儿笑着帮他斟茶,“青天白日的,怎么可能是在做梦。”
“也对。”柳遥接过热茶,笑了笑,将那点胡思乱想抛到脑后。
刚接手茶坊不久,柳遥对许多事务都不算熟悉,只能从最简单的记账开始学起。
好在妹妹崔怜儿刚搬到姑婆家里无事可做,便干脆过来陪他,顺便帮忙试吃茶坊新做的点心。
说到梦,崔怜儿忽然蹙了蹙眉,仿佛有什么心事,好半天都没有出声。
“怎么了?”柳遥疑惑问。
崔怜儿放下手中的点心,望了望四周,终于压低了嗓音。
“你有没有听说,最近庚林村那边出了大事,接连死了四五个人。”
“这么多?”柳遥略微惊讶。
庚林村距离九桥村有一段距离,位置更靠近北方,但同样归在宴城的管辖范围内。
如果真死了四五个人,没理由宴城这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都是死在睡梦里的,”崔怜儿脸色发白,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恐怖的事物,“听他们说,应该是闹了雪煞。”
柳遥眉头微皱。
雪煞是边关附近传说的一种邪物,据说是冻死的外乡人所化。
因为客死异乡,冤魂不散,所以常常会在大雪过后出现,诱使村人在睡梦里独自走进雪里,以至活活冻死。
当然,也有人说雪煞根本就不存在,那些冻死的人仅仅只是睡糊涂了,所以自己走出了家门。
“都已经死了人了,难道宴城官府就这么放任不管吗?”柳遥皱眉问。
崔怜儿撇了撇嘴,“上头大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平日最讨厌神神鬼鬼的事情,就只叫衙役过去转了转,之后便再没什么说法了。”
“还有那里正,也是个糊涂性子,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听村民的建议说要祭水神,求水神的庇佑,结果送进河里的姑娘淹得半死,那雪煞依旧还是在夜里害人,弄得人心惶惶。”
崔怜儿轻叹口气,“可惜了那姑娘,如果换成是我的话,宁可同归于尽,也绝对不会去当那劳什子的祭品。”
“应当不会,”柳遥安慰她道,“九桥村已经十几年没举行过活祭仪式了,里正也不会答应的。”
倒不是说九桥村的里正有多良善,单纯是因为里正邢傅林惯会息事宁人,连止戈山上偶尔出现的阴兵都不肯解决,怎么可能去碰活祭这种事。
想到此处,柳遥眉心莫名刺痛了下,总感觉自己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可说不准,”崔怜儿愁眉苦脸,还是觉得担心,“庚林村离九桥村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谁知道雪煞会不会跑到咱们村子里来。”
“总之你记住了,如果哪天有谁找你去做祭品,你说什么也不能同意!”
被打断思路,柳遥笑容无奈,“我都已经成亲了,怎么可能去当祭品。”
“那也不行,”崔怜儿伸手将他拉住,“你脾气那么好,说不准人家随便求你两句就答应了。总之你离这件事远一些,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掺合进去。”
“好。”柳遥无奈点头。
祭品……
这个词实在太过遥远,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和他扯上什么关系了。
因为要考虑重新翻修一楼雅间的事,柳遥直忙到很晚才回去。
徐伯担心他路上出事,特意给他雇了辆马车,却不想中途马车坏了,柳遥
只能下了车独自回家。
天色渐渐黑沉,只有柳遥一个人走在路边。除了偶尔有马车路过外,两边几乎看不到多少行人。
有时候就是这样,之前在茶坊听到关于雪煞的事情,柳遥半信半疑,其实并没有觉得有多害怕。
如今迎着冷风走在黑暗里,却忽然后知后觉升起了丝恐惧。
“谁!”似乎有人影出现在路边,柳遥惊得险些从地上跳起来。
来人一共有三个,都是一十出头模样,容貌还算端正,就是举止有些轻浮,原本正晃悠悠走在路上,见到柳遥顿时停住了脚步。
柳遥暗自警惕。
这几人他都认得,正是经常在宴城西街闹事的地痞无赖。
最近不知受了谁的指示,隔三差五便要来茶坊寻事,好在徐伯态度强硬,找来相熟的衙役很快便将几人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