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今日就在半路上遇见了。
柳遥忍不住后悔,他就应该听殷月离的话,让家里的马车过来接他,而不是夜里独自走在小路上。
这些地痞人高马大,又是受了旁人的指使,等认出他是香茗茶坊的掌柜,再想脱身恐怕就困难了。
正在柳遥尝试找机会逃走时,对面三人忽然双眼圆睁,仿佛受到了比柳遥更大的惊吓,脸色瞬间就白了。
“救命,别杀我!”
“我们今天什么都没干。”
走在最前的人直接腿软跪在了地上,不住朝柳遥叩头。
“求求您饶了我们吧,我们真的再也不敢了!”
另外两人也吓得魂飞魄散,死命将地上的人拽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怎,怎么了?
柳遥迅速望了望四周,心里不住打鼓,昨天才刚下了场雪,可别真的有雪煞之类的东西出现吧。
三名无赖转眼跑没了踪影,留下柳遥一人心惊胆战,不敢继续停留,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往九桥村赶去。
足足半个时辰的路程柳遥只花了一刻多钟便到了。
跑得脸都红了,上气不接下气扶着栏杆,刚进到庄园,就看见满院的红芝草,花苞鲜艳,枝叶繁茂,笼罩在月光下更显得妖冶而诡异。
柳遥瞬间停住了脚
马上便要入冬,天气冷得厉害,红芝草最是怕冷,怎么可能在雪地里生长。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公子之前带来的红芝草种子不小心浸了水,小人担心会出问题,就自作主张先种在院子里了,公子如果觉得不妥的话,可以等过两日再挪进屋内。”
柳遥顺着声音回过头,就看到一个身穿银色盔甲的男子,鲜血顺着盔甲流到地面,男子抬起头,露出左半张脸上的森森白骨。
柳遥整个人都不好了,慌不择路地朝后跑去,直到忽然被人一把抱住。
“跑什么,”那人语气责备,“慌慌张张的,院里的雪还没扫干净呢,仔细等下摔着了。”
是殷月离的声音。
柳遥身子发软,连忙抓紧对方的衣袖,“有鬼,院子里有鬼!”
“什么有鬼?”殷月离满脸莫名,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随即语气轻松,“哦,那是邵管家,你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我本打算叫他到城里去接你。”
管家邵蒙?
柳遥也愣了,连忙回过头,发现站在园子旁边的的确正是邵蒙没错。
身上穿了件浅灰色的衣袍,左脸上的伤疤依旧可怕,却并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可……”柳遥已经混乱了。
那他刚刚看到的染血盔甲和白骨是怎么回事。
“估计是你看错了,”殷月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了,饿不饿,厨房刚炖了鸽子,先去喝点暖暖身子吧。”
柳遥望了眼邵蒙,轻轻舒了口气。
殷月离是从京城来的富商,路过宴城,偶然碰见正在绸缎庄里做伙计的柳遥,不知怎么一眼瞧中,特意请了媒婆过来说亲。
彼时柳遥因为后娘的事情刚与家里闹翻,正暂住在舅舅那边,心绪乱得厉害,原本是不打算同意这门婚事的。
谁知对方锲而不舍,几次三番请人来说和,甚至连里正都请了过来。
一来一去,柳遥也渐渐松动了,在和对方相处段时日后,便索性答应了这门婚事。
这期间柳遥和邵蒙也见过几次,知道对方虽然外表吓人,但其实性格温厚,也十分照顾他。
所以果然是看错了吧。
刚炖好的鸽子汤异常鲜美,柳遥喝了一碗渐渐安下心来,揉了揉钝痛的额头,把早上刚听到有关雪煞的事和身边人说了一遍。
殷月离帮他夹了块酿豆腐,语气平淡,“你就是因为听到这个被吓着了,所以才心神不宁,以为自己见了鬼吗?”
“当然不是,”柳遥将路上那群地痞的事情也一起说了,“最近发生的怪事实在太多了,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撞邪了。”
“是了,”柳遥放下碗筷,忽然想起什么,“过两日就是盛阳节了,据说今年会举行集会,还要请许多和尚道士过来祈福,不如我们一起到城里去看看吧。”
盛阳节是西北边关的传统节日,并没有固定的日期,一般都会在每年临近入冬时举行。
宴城知府祝大人虽然不信鬼神,但估计也想让治下的百姓安心。所以特意下令大办盛阳节,举行庆典,顺便请有名的法师过来驱邪祈福。
柳遥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不错,“我记得请道士做法事并不贵,大概几十文钱就够了,还可以买些平安符和驱邪符回来。”
殷月离面色为难,似乎犹豫了片刻。
柳遥注意到他的反应,刚刚还很兴奋的表情瞬间低落下来。但他很快扬起笑脸,戳了戳碗里的豆腐,仿佛不介意道。
“没事,我就是随便说说的,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去,天这么冷。据说集市要开到子时之后,一不小心说不定就染上风寒了。”
“那就多穿点衣裳,”殷月离语气温和,帮他擦了嘴角上的汤汁,“正好我还没见过这里的盛阳节,就当是瞧瞧热闹了。”
“那个,”柳遥打量他的神色,“不想去就算了,不用勉强。”
“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不算勉强。”殷月离笑了下,伸手将他揽到身边。
那笑容很淡,却莫名让柳遥有些心跳加速。
柳遥心底庆幸,答应与这人成亲果然是正确的。
他个性要强,往常遇到这种事情都是默默自己抗下的。
如今有对方在,才终于感受到有身边人依靠的安心。
两人这边甜蜜温馨。
正进来添菜的下人听到「找道士驱邪」几个字,都一齐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目光震惊地望向柳遥
安排好了两天后要去盛阳节集市的事宜,柳遥终于稍微放心了些,又看了会儿茶坊的账册,之后便和殷月离一起睡下了。
夜色浓重,大约已经过了子时。
柳遥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忽然从睡梦里惊醒,紧接便听见门外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一下接着一下,仿佛是踩在雪地里的,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是负责守夜的小厮吗?
冷气透进被子,柳遥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紧接便意识到不对。
庄园里的雪早就已经被清扫干净了。即便是有某个小厮路过,也不可能有脚步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雪煞……
柳遥突然想起这个词来,传闻中的雪煞便是伴着风雪而来的,所有它们走过的地方,都会盖起厚厚的积雪。
“怎么了?”似乎被他吵醒,殷月离睁开眼睛,稍稍凑了过来。
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在其中,柳遥略微放下心来,却还是忍不住害怕,“你,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殷月离语气疑惑,侧耳听了听,随即摇头,“没有,不是你说天冷不让人守夜,这会儿应当没有人在外面吧。”
那脚步声停顿了下,像是已经站在了门外。
风吹得窗户吱呀作响。
柳遥屏住呼吸,只恨不能整个人都扒在殷月离的身上,埋着脑袋,直到被对方安抚地拍了拍后背。
“估计是风吹动树枝的声音,快点睡吧,等明日天亮就好了。”
殷月离的身上有些冷,却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柳遥逐渐放松下来,揪着对方的衣裳。
“那个,它不会进来吧?”
“别担心,门窗已经关了,即便真有什么东西进来,也必须先将房门撞坏,到时自然会有其他人听见这边的声响。”殷月离平静道。
确实,但凡邪物都是惧怕阳气的,到时人多聚集在一起,就算有雪煞,想来也只能望风而逃了。
“你如果实在放心不下的话,我可以出去看看,确认外头的究竟是不是雪煞。”
没等殷月离说完,柳遥连忙将对方拉住。
“别,”柳遥怎么
可能让对方出去冒险,“过两日就是盛阳节了,还是等集市上直接请个法师过来驱邪吧。”
殷月离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任凭柳遥手脚并用地将他搂紧。
这一晚柳遥睡得并不好,结果第一日便在门前看到许多零碎的脚印。
有脚印就代表曾经有人经过,可让柳遥感觉费解的是。除了他自己之外,庄园里竟没有一个人听见昨晚的声音。
而接下来两天同样也是如此,柳遥提心吊胆,紧抱着身边人听着门外忽远忽近的脚步声音。
那脚步声越发清晰,似乎马上便要推开大门走进房内。
好容易熬到盛阳节当日,柳遥没等天黑就收拾好了东西,拉着殷月离往宴城的方向赶去。
“快三天了,这雪煞夜里都不睡的吗,每次都在门口走来走去,根本让人没办法睡觉。”
香茗茶坊内,距离集市开始还有段时间,柳遥顶着两个黑眼圈愤愤不平。
“的确过分,”殷月离倒是精神不错,像是并没有受到雪煞的影响,抬手帮他倒了杯热茶,“所以你等下是打算请和尚念经吗,还是请几位道士到家里驱邪。”
“都要,”柳遥一口气将热茶喝完,“先念经,后驱邪,最好是把那雪煞抓起来,让它在阳光底下暴晒。”
正在旁边路过的徐伯听得一乐,“什么雪煞,我看小公子是困糊涂了吧。”
有关脚步声的事徐伯当然已经听说,却始终半信半疑。
先不提雪煞这东西究竟存不存在,即使真的存在。如果只是每晚扰人清梦的话,倒似乎也没必要特意请和尚道士过来。
“不是困糊涂,我是真的听见了,你们怎么都不相信我呢。”柳遥说着都忍不住郁闷,有气无力趴在了桌上。
“怎么会,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殷月离安慰揉了揉他的脑袋,“有些灵性高的人确实能听见常人听不到的声音,等下就照你说的办吧。”
“嗯。”柳遥顿时高兴起来,脸颊现出浅浅的酒窝。
只有徐伯无奈在旁边摇头。
夜色渐浓,天气却是很好,一轮半弯的明月悬在半空,为宴城的街道铺上一层银霜。
过了戌时,集市开始。
上的小贩早已经支起了摊位,大老远就能听见热热闹闹的叫卖声音。
柳遥是第一次来这种夜间的集市,到底是少年心性,也顾不上什么和尚道士了,拉着殷月离便往边上卖平安符的摊位挤去。
卖平安符的是名年纪不大的小贩,身材微胖,热情招呼两人。
“来来来,两位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平安符,我这里有普通黄纸的,桃木的,还有金玉制成的,可灵了,挂在房门上能保一家人的平安。”
柳遥还是头回见黄纸以外的平安符。顿时看得眼花缭乱,殷月离也不催他,只安静站在旁边等待付钱。
“买一个吧,”见柳遥像是很有兴趣的模样,小贩笑得越发热情,“小公子若是嫌放在房门上不方便的话。可以买个小点儿的挂在身上,比普通装饰还好看。”
挂在身上?
柳遥忽然想起田钰之前送给自己的荷包。
“那就要个挂在身上的吧,不过这么小的平安符,挂着真的能有效用吗?”
“怎么没用,”小贩闻言急了,“我这平安符在城里可是有门店的,您买一个回去试试,不好用的话我马上给您退钱。”
小贩再接再厉,放轻了声音道:“小公子这两日没听说吗,最近庚林村那边可是在闹雪煞的,死了好些人了,您买几个平安符回去,晚上也别摘下来,绝对能保您和家人的安全。”
柳遥摸着下巴犹豫不决,殷月离则递了块糕点给他,让他边吃边想。
没等小贩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冷笑,几人回过头,发现是名满脸脏污的乞丐。
那乞丐穿了身破旧的灰色布衣,年过花甲,头发蓬乱。唯有一双眼睛深邃有神,目光里满是嘲讽。
见柳遥的注意移了过去,小贩顿时有些不高兴。
“哎,瞧什么呢,想要饭的话就离远一点,可别打扰了我这边的生意。”
“生意?”老乞丐望了望他的摊位,嗤笑一声,“就你那几个骗人用的平安符,连只苍蝇都赶不走,还想用来驱赶雪煞。”
说着转向柳遥,“我说这位小公子,您就算挂把菜刀在腰上,估计都比挂这些东西来得管用。”
柳遥听得一乐。
把菜刀挂在腰间上,那得是什么模样。
“还没完了是不是,”小贩瞬间怒了,“走走走,你若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直接叫官差过来抓你。”
那老乞丐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威胁一般。
反而凑近了些,目光在柳遥身上转了一圈,之后眉心微皱。
“不过你这身上气息的确有些不对,可是最近几日遇到什么奇怪的事了。”
“是,”柳遥点点头,也没隐瞒,将自己夜里听到脚步声的事说了一遍,“感觉似乎是雪煞,但除了我之外根本没人听见,所以我也不是十分确定。”
老乞丐皱眉沉思,“积雪和脚步声,听着倒像是雪煞……不过无妨,它既然没敢直接闯进屋里去伤你,应该也是在忌惮着什么。”
他说罢摸了下袖口,掏出一块桃木牌递给柳遥,“你先拿着这个,如果后续再有什么变化的话,可以到城郊破庙里去寻我。”
说完不等柳遥反应,一边嘟囔着「奇怪,哪儿来的雪煞」,一边挤进人群里面,转眼不见了踪影。
柳遥拿着桃木牌与殷月离面面相觑。
“可能是遇见高人了吧。”殷月离猜测道。
每年到盛阳节集市的时候,都会有不少僧人道士聚集在此处,帮城里的百姓驱邪祈福,这里头有真正的高人,自然也有没什么本事只会坑人钱财的骗子。
但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有向自己索要过钱财,想来应该不是骗子吧。
“是高人没错,不过我劝你们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估计两人后面是不会再买自己的平安符了,小贩明显不如先前那般热情。
“为何?”柳遥疑惑问。
“您爱信不信,”小贩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这些人比鬼怪还麻烦,您若是不怕死的话,大可以自己上去试试,只是出事了可别怪我没提醒您。”
之后小贩继续卖他那堆稀奇古怪的平安符,任凭柳遥如何询问都不肯再开口回答。
因为这一段变故,柳遥也没有心思再去逛集市了,只随便花银子找了几名和尚,约好明日到家里去念经,随后便跟着殷月离一起出了城。
回程的马车上,柳遥低头打量那块雕刻精细的桃木牌。
那木牌并不大,只有半个掌心大小,整体呈长方形状,正反两面皆用朱笔描了复杂的纹路,仿佛只是看着,便让人有种目眩神迷之感。
“这是镇压凶煞的符咒,”殷月离看了眼,指了指上面的笔画道,“模样倒是没错,先写雨子头,下作结彩形状,中间是赦字的草书,左右加火,下方加雷。”
“你会画符?”柳遥惊讶。
虽然知道对方确实会很多东西,但没想到居然连这种偏门的事物都有了解。
“不会,”殷月离淡淡道,语气没什么变化,“只是平日见得多了。”
柳遥迷糊点头,不过既然听对方这样说了,想来这桃木牌应当是真货没错了。
越瞧越觉得手中的桃木牌顺眼,柳遥将牌子拿在腰间比了比,犹豫许久,终于低头靠到殷月离身边,将手中的桃木牌挂在了对方的腰上。
殷月离表情疑惑。
系好木牌,柳遥满意点头,扬起笑脸道。
“嗯,还是戴在你身上比较好,我能听到雪煞的声音,遇见了可以直接逃跑。反倒是你,平日听不见它的声音,有这个才比较安全。”
殷月离定定看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柳遥被瞧得有些脸热,抓了抓袖口道:“怎么了,可是……”不喜欢桃木牌。
柳遥想问,可惜还没等说完,对面人突然凑近过来,将他所有剩余的话都堵在了唇间。
柳遥:“……”唔?
寒风瑟瑟,雪下了整夜,院内院外皆是一片素净的白。
早上起来,被褥另一边已经空了,柳遥撑着疲累的身子靠在床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昨晚回来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醒了?”殷月离正在拿帕子擦手,给他指了指外面的桌上,“早饭已经备好了,有你爱吃的鸡蓉粥,快点趁热吃了吧。”
“那个……昨天晚上。”柳遥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只能抓了抓头发问。
“哦,你到中间就累得睡着了,”殷月离语气倒是平淡,帮他将外袍披好,“怎么,可是身子不舒服吗?”
睡着了?
柳遥脸上烧红,所以是因为睡着了,所以才会什么都不记得吗。
殷月离伸手摸了他的额头,确认温度还算正
常,“要不要找大夫过来看看。”
“不用!”柳遥回过神来,连忙摇头,“时间不早了,粥都要凉了,还是先吃东西吧。”
柳遥朝嘴里塞了个包子,心底郁闷异常。
他一直以为自己身体强健,不是那种娇滴滴风吹就倒的小哥儿,却没想到竟然连寻常的夫妻生活都承受不住,可见还是太娇弱了。
必须多加锻炼。
柳遥默默红着脸颊,下回可不能再直接晕过去了。
早饭吃得差不多了,柳遥终于记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对了,昨晚好像没再听见有踩雪的脚步声,是那雪煞已经离开了吗?”
“可能是吧,”殷月离想了片刻,随意点头,“昨晚的确没有什么奇怪的响动。”
柳遥眼睛一亮,三两口吃完包子,连忙起身推门,果然没在雪地上看到那些脚印。
桃木牌正放在殷月离昨晚换下的衣服里面,柳遥将牌子拿出细看,很快便在木牌的背后找到明显的焦黑痕迹。
“居然真的管用,”柳遥想起昨晚遇到的乞丐,忍不住暗自惊奇,“这年头的高人果然都行事古怪。”
“好了,这回你也不用担心了,”殷月离将柳遥拉到桌边,顺手剥了枚鸡蛋给他,“只是就算没有雪煞,晚上你也不能像上次那般,独自从城里跑回来了。”
“我知道,”柳遥嘿嘿笑道,凑过去亲了他一记,“放心吧,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会好好保重自己的。”
被沾了满脸油污的殷月离拿过帕子,无奈摇头。
吃过早饭没多久,殷月离就有事先离开了,原本柳遥是想跟着一起去的,不过被对方以身体不舒服就应该留在家里休息为理由拒绝了。
可惜柳遥本来也不是能呆得住的性格,刚目送殷月离出了家门,转头便让下人准备了去城里的马车。
香茗茶坊内。
大清早店里的人并不算多,只有刚送完货物的伙计三三两两坐在窗边歇脚,一面喝着茶水聊天。
一楼雅间,徐伯听了柳遥昨晚集市上的经历,表情一言难尽,“小公子,这不过都是巧合罢了,您怎么能确定那人一定就是高人,而不是做戏来骗您的。”
“应该不是吧,”今早没有账册可看,柳遥索性拿了本字帖打发时间,“那人穿的和乞丐一样,如果真打算要骗钱的话,不应该穿得更讲究些吗?”
“乞丐,”徐伯听得一愣,面上神情顿时警惕,“您看清楚了对方是乞丐打扮?”
“是啊,”柳遥不明白徐伯为何忽然焦急起来,只能回忆了下道,“从头到脚都破破烂烂的,衣服单薄,鞋子应该是捡来的,整个鞋底都裂开了。”
“我还想呢,如果今天能再遇见他就好了,可以再多买几块木牌,给舅舅他们送去。”
保命的东西总不嫌多的,只是希望价格不要太贵。
乞丐,衣着破烂,驱邪的桃木牌。
徐伯的脸色逐渐变差,连忙关上房门,转过身来小声道:“我的小公子,您怎么什么人都敢招惹,那人很可能是个苦修士啊!”
苦修士?
柳遥疑惑抬头。
修士他倒是知道,就是那种整日呆在深山老林里,神神叨叨炼丹画符,妄想长生不老的修行者。
可苦修士是什么,一种比较特殊的修行者吗。
“是也不是,”徐伯眉头紧皱,“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您不知道也算正常,说起来这些个苦修士,已经十几年没有出现在宴城附近了吧。”
“为何?”柳遥越发奇怪。
“因为朝廷通缉,”徐伯吐出六个字来,随即轻叹了口气,“苦修士虽然名称里带着修士两字,但其实与寻常修行者不同,他们不追求长生。反而觉得身躯是污秽之物,必须舍弃了才能羽化登仙。”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平日里行事古怪,日常都是做乞丐打扮的,有些甚至会特意将自己弄作残疾,打断手脚,剜去双眼,以此来窥探天机。”
徐伯语气沉重,“他们偶尔会好心救人,但害人的时候更多,常常会招惹出事端,由此引来官府的通缉。”
柳遥听得目瞪口呆,似乎有些吓人啊。
可他昨日见到的那名老乞丐,从外表看来完全就是个普通人,不像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总之您一定要多加小心,”徐伯苦口婆心,“如果下回遇见了,千万要离他们远一点,绝对不能与这些人扯上联系。”
“当然,也不能直接上报给官府,这些苦修士向来都十分记仇。若是知晓您做了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事,说不定反而会惹来报复。”
柳遥放下手中的纸笔,不太确定地点点头。
临近中午,忙完了茶坊的事情,柳遥估算着殷月离应该也快到家了,便去隔壁酒楼取了之前定好的螃蟹。
眼下正是吃螃蟹最好的季节,可惜宴城地处偏僻,螃蟹的数量有限,要提前和酒楼掌柜交了定银方能买到。
柳遥三天前就交了银子,到今天才终于拿到手里。
新蒸好的螃蟹香气四溢,柳遥心情不错地捧着食盒,想着把螃蟹带回家去和殷月离一起吃。
刚走下台阶,就看见不远处角落躺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他昨晚在集市上碰见的古怪乞丐。
对方依旧穿着那身破旧衣裳,蜷缩着胳膊,脑袋上盖着枯草,明明天气寒冷,四周的积雪也都没有清扫干净,却仿佛睡得十分香甜。
没等柳遥走到身前,那老乞丐忽然醒了过来,两眼微眯着,紧盯着他手里的食盒。
“那个……”柳遥抱着食盒,忽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
老乞丐仰着头,脸上像是受了轻伤,满是青青紫紫的印记,也不说话,只仍旧死死盯着他看。
“你想要这个吗?”柳遥大概猜到了对方的意思,将装螃蟹的食盒往前送上了一些,随即就被乞丐一把抢了过去。
老人也不客气,仿佛几年都没有吃过饭似的,打开食盒便开始大快朵颐。
柳遥看得有些尴尬,转身走回茶坊,没一会儿又取了糕点和茶水过来。
“只吃螃蟹吃不饱,这是店里新做的白酥饼,有肉馅和果仁馅的,”柳遥小心翼翼将点心盒放在地上,“那个,昨天的桃木牌很好用,谢谢你。”
徐伯虽然说了不让他与这人接近,但只是道谢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老乞丐吃螃蟹的动作停顿了片刻,转了转眸子,随后便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继续狼吞虎咽。
柳遥也没介意,起身准备离开,刚走出两步,就感觉有身影闪过,等再回过神来,发现那老乞丐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柳遥惊了一跳,这人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螃蟹不错,”乞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只是老夫也不能白吃了你的东西,便多送你一道符吧。”
说完也不等柳遥反应,伸出手在他的额头处用力拍了下。
「嗡」的一声震响,柳遥头晕目眩,倒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而对面的老乞丐早已不见了踪影。
柳遥是坐庄园的马车回去的,路上眉心刺痛,只感觉无数画面在他的眼前飞速闪过。
嚓玛婆子的呼喝声,大红的嫁衣,他被喜轿摇摇晃晃地抬上山顶,进到那间满是血污的宅院。
暂住在宅院的青年,爹娘的逼婚,两情相悦后的议亲,最终所有画面都汇聚在最中央的那块牌位上面。
惠敏亲王殷月离之位。
原本被掩埋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柳遥头痛欲裂,喉咙哽得难受。
他想哭,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他能好好活到现在还真是幸运,也亏得那人愿意留着他的性命,让他沉浸在幻境之中,而不是干脆痛下杀手。
车停在醴泉庄外,柳遥浑浑噩噩下了马车,明明已经是第一次从幻境中醒来了,却依旧不知该到哪里去。
爹娘家肯定是不能回的,而舅舅身体向来虚弱,总不能在成亲之后,再让关心他的长辈为他操心。
而茶坊……茶坊本来就是殷月离买下的,就更不能过去求救。况且徐伯年纪大了,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惊吓。
柳遥走出两步,忽然看到地上花白的纸钱,随后便是铺满了整个院墙的斑驳血迹,有那么一瞬间,柳遥甚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山顶。
可是大门正上方「醴泉庄」三个字,又清楚昭示着他眼下并没有走错。
“公子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舒服?”
邵蒙走过来问,左边脸颊的伤疤已然不见,取而代之是阴森森的白骨,衬着原本完好的那半张脸更显狰狞。
柳遥吓得一个激灵,险些跌坐在地上,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开口道:“没,就是徐伯刚刚给我讲了苦修士的事,我有点……担心。”
听到苦修士三字,邵蒙一只眼顿时眯了起来。
“苦修士手段诡异,如果不是有求于他们,还是离远一些比较好。”
“是,是。”柳遥连忙点头,只想离对方远一点。
然而迈进院门,柳遥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不只是邵蒙,院子里的小厮大多都已经看不出活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