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凉转了个身,悄悄睁开眼。
“你穿的是我的衣服。”
江秋凉从凌先眠的腰际抬起头来,两只琥珀色的眼睛在暗色下呈现出了幽深的色泽。
凌先眠低头,失笑道:“好像是的。”
江秋凉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扫视了一番,点评道:“好像还不错,很适合你。”
凌先眠是真的笑了,他的眼睛里荡开了旁人没有见过,只有江秋凉一人知晓的柔情。他揉了揉江秋凉的头发,低头留下了一个吻。
“适合我的不是衣服。”凌先眠的唇终于离开,“从来都不是。”
江秋凉听懂了凌先眠的欲言又止。
适合我的不是衣服。
江秋凉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树懒,扒拉在凌先眠身上,一刻也不愿松手。
说不出来这种感觉的来由,他觉得凌先眠穿着自己的衣服,当他的气息纠缠在他的气息里,自己的心底居然有很小的雀跃。
好像,他终于在他的心跳中,听到了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即使知道这终究是一场幻梦,他也不想放手。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躺在凌先眠的腿上,伸出左手,贴上了凌先眠的左手。
两个人,两只手,两根无名指上,戴着相同款式的戒指。
从前他不懂那些繁杂的首饰,那些冗杂仪式的意义,此刻却懂了。
所有的意义,都来源于那个人。
“玩笑开大了,”江秋凉感受着凌先眠手掌传过来的温度,“你要对我负责了。”
江秋凉开了个很冷的玩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当真。
凌先眠却没有笑,他很认真看了江秋凉一会,点了点头。
“从小到大,我的每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凌先眠说,“包括你,秋凉,我知道有多少因素会阻碍你我。我试图把感情放在理性的天秤上进行衡量。可是我发现这是行不通的,天秤的一端有你,我就会忽略另一端的得失,义无反顾偏向你。”
“秋凉,我真的很需要你,比你想象的还需要。”
江秋凉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凌先眠摘下了自己手上的戒指,递给江秋凉。
戒指内侧摸起来是凹凸不平的。
江秋凉借着微弱的光转了一圈戒指,他本来以为里面没有内容,或者即使有内容,也会是字,而不是一条曲线。
这是一条首尾相连的线,准确来说,是一条波动的线。
“这是……”
江秋凉又转了一圈,把手指轻轻贴在内侧,感受着轻微的凹凸,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知道了。
江秋凉愕然抬头,撞进了凌先眠坦荡的眼中。
凌先眠接着他的话说下去:“这是想到你时,我的心跳。”
江秋凉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的戒指背面还空着。”凌先眠安静地注视着江秋凉,“我在等待你的答案。”
江秋凉的心跳明显加快了。
凌先眠的指尖划过江秋凉小臂皮肤,探寻答案一样缓缓向上,停在了江秋凉的腕骨处。
江秋凉一把抓住了凌先眠的手。
凌先眠难得愣神。
江秋凉把戒指戴在凌先眠的无名指上,他的动作很坚定,手指穿过凌先眠骨节分明的左手,十指紧握,抵在自己的心口。
凌晨五点半,窗外的晨光尚且苏醒,白蒙蒙的几道从缝隙里钻进来,像是不小心洒在地板上的小片牛奶,纯净到不掺半分杂质。
昨晚灯火交错、物欲横流的欲望之都大梦初醒,凉风从空寂的街道吹上来,拂过干枯的树枝,撞在冰凉的高楼冷窗上。乍起的晨光划破一夜的疲惫,惊醒了昨夜宿醉的流浪者。
江秋凉没有喝酒,他如此清醒,看着自己沉沦。
他曾经以为,凌先眠是湍流中的浮木。不是的,从始至终,凌先眠都是卷着他的急流,他心甘情愿被他卷入海底,压走肺里的最后一口空气。
“听到了吗?”
江秋凉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也看见了凌先眠眼中映出的自己。
他从来不会把自己的弱点展示在别人面前,如今他把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刀亲手递到凌先眠手中,对准自己最脆弱的要害。
心跳。为凌先眠而加速的心跳。
江秋凉轻声开口:“这就是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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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死亡不是重点,遗忘才是”灵感来源是《寻梦环游记》
“我会挣脱禁锢我的神明,走向你”灵感来源是法国版《SKAM》第三季,Lucas离开教堂那一段。
信仰与爱背道而驰,他坚定地选择了爱。
严格来说,江秋凉和凌先眠重逢后的第一个吻灵感来源也是法国版《SKAM》第三季,还有江秋凉的精神疾病,江秋凉的犹豫,把主角比喻成动物……法国版《SKAM》第三季真的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存在。
写到这里又想去看一遍了,还有哪位小可爱没看过吗?快去看!吃下我的安利TAT
又像是一场梦。
江秋凉仰头去看凌先眠, 从他那个角度看过去, 凌先眠陷在光影的交界处, 很不分明,比窗外的阳光还要虚无,像是下一瞬间就会融入到无声的黑暗中。
他下意识勾住了凌先眠的小拇指和无名指,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我做了一场噩梦,”江秋凉说, “我梦见十年以后, 我和你分开了, 我们在两个不同的国度, 当你那里的阳光升起的时候, 我那里正在漫长的极夜里, 时间、温度、语言隔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凌先眠的声音听起来很远:“是吗?”
“但是这场梦太像是真的了……”
江秋凉总觉得哪里不対劲, 又说不上来,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抓不住。
“噩梦总是会醒的。”凌先眠说,“你现在就在这里, 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秋凉轻轻嗯了一声。
“我想起了一件事。”
“嗯?”
“在你送我《安徒生童话》之前, 我都没有好好看过这本书。”
凌先眠的眼睫毛很长, 垂眸时有阴影投下来, 遮住了眼里的光。
江秋凉问:“你知道我的启蒙读物是什么吗?”
“是什么?”
江秋凉盯着他的发梢,末端沾上了一点光, 竟泛出些许透亮。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诗经》?”
“单单就这一篇。”江秋凉笑了一下,“听我妈念叨过好几次,我小时候不懂,偷偷学着她念,渐渐就会了。我没有去过幼儿园,直接去的小学,记得上学第一天老师让每个人上讲台讲一个童话,我直接从头到尾把《氓》背了一遍。”
江秋凉的笑淡下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除了三岁孩童,没有人把它当成童话的。”
“后来,她病了,开始认不出我,最后话说不出来,就连念的机会也没有了。”
江秋凉说完,沉默。
他的眼眶有点酸,又流不出泪来。
凌先眠被他勾着手指的掌心翻过来,食指和中指划过他的手背,像是无声的安慰。
“我本来以为,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江秋凉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他的音色很冰,“像我这样的人,早就从内里烂掉了,我担不起任何人的喜欢。我的喜欢,我的感情,本身対于别人来说就是负累。”
“可是我遇见了你。”
凌先眠安静地听完江秋凉的话,握住了江秋凉的手。
“你想听听我的版本吗?”
“嗯。”
“我和我的父母没有什么感情,从出生到现在,一年也见不上几面。他们対我来说,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陌生人至少还能说几句话,我是他们……利益联姻的产物而已,我対于他们还不如账户上的数字和冰冷的高楼大厦来得温暖。”凌先眠轻轻笑了一声,“这样想,你会不会感觉好受一点?”
江秋凉没有点头,没有摇头。
他看着凌先眠,凌先眠垂下来的头发遮住额头,有种颓废的美。
“対凌洪林来说,我是他培养出来的傀儡。凌家关系错综复杂,抛去凌家,伺机而动想要分一杯羹的人不在少数。他想要在这个位置坐稳,所以需要我这个名义上的继承人,同时他也想在这个位置坐久,所以他还要提防我,以免养虎为患。”
“亲情,”凌先眠嘴角勾出来一抹笑,“什么是亲情?”
江秋凉居然有了一丝不寒而栗。
“我从来没有过亲情的感觉,不止是亲情,我対任何事物都没有什么感情,”凌先眠在笑,很浮于表面的笑,“在遇见你之前,我甚至怀疑过自己以后会变成疯子。”
江秋凉听着凌先眠的话,突然想到了一些画面。
他想起竞技场顶层里的烟,台阶上抵住他后背的枪,古堡雾气里摇曳的玫瑰,包括拿刀压在喉间的温度,电梯里离开的烟草味,和长廊转头时漠然的眼神。
彻头彻尾的疯子。
江秋凉的头很痛,太多的画面蜂拥到他的脑海之中,噩梦在眼前快速重现。
凌先眠依旧在笑,他的眼神很深,有点瘆人。
“你别离开我,”江秋凉听见凌先眠的声音,“我怕我真的会变成一个疯子。”
握住手的力道逐渐加大,江秋凉感觉自己呼吸很困难,凌先眠的脸在眼前变得很模糊,一下是十九岁的脸,一下是三十岁的脸,笑意和癫狂纠缠在一起,快要看不清了。
恍惚之间,江秋凉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哭声。
很陌生,也很痛苦。
他伸出手,去摸凌先眠的脸。
光太亮了,凌先眠身上的光影却仍然维持着之前的状态,江秋凉眼见自己的手就要触碰到凌先眠的脸了。
凌先眠抬起脸来。
他一向淡漠的眼中蓄满了泪水,眼中的痛苦和挣扎深深刺痛了江秋凉。
“别走。”
江秋凉的手碰倒了凌先眠的脸。
不是皮肉的质感,甚至不是实物的手感。
晶莹剔透的泡泡,在他碰触到的一瞬之间破了。
指尖有液体滴下来,黏糊糊的落在他的心口。
血腥味,不疼,因为不是他的血。
那是谁的血?
江秋凉不知道,他茫然看着血一滴又一滴落在他的心口,濡湿了他的上衣,像是心头被正中刺了一剑。
“您好,这里是纽厄尔医院,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电话那头传来了温柔的女声,说的是英语。
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回答:“您好,我想问一个人。”
“姓名?”
“林倩,中国人,鼻子上有两颗连着的小痣,应该很好认的。”
江秋凉想起来了,那时国内打纽厄尔医院谷歌上的号码根本没人接听,他伺机一个月才从江侦仲手机里拷贝来了这个联系方式。
这件事很蹊跷,一个不能拨通的号码,为什么会被堂而皇之挂在谷歌上?
江秋凉最初并没有深想,或许是号码变更,或许是无人接听,他想过很多的理由,自然而然忽略了一个可能性——
纽厄尔医院公开的号码,本身就是打不通的。
不过这件事他到后来才知道。
“关系?”
“母子。”
“稍等……”
対面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是有人提着电话在走,江秋凉略带疑惑,看了一眼号码,是个座机号。
约莫一分钟后,対面才传来了女声。
“抱歉,我们这边没有这位病人。”
“……没有?”
“这位病人本来是要转到我们院的,前一天家属打电话,说送不过来了。”
“为什么?”
江秋凉听到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
“家属给的原因……是病人已经死亡。”女声还在说,“你也是家属吧,不知道吗?”
江秋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的。
潮湿的洪水从山的那头卷裹而下,泥沙从他的耳廓滑过,留下了只有他一人知晓的泥泞。
世界很安静,又很喧嚣。
终于,江秋凉在黑暗中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很轻,像是被刻意放缓,越走越近……
江秋凉猛地睁开眼,対上了许恙的眼睛。
熟悉的客厅,地上散乱着一堆碟片。
屏幕卡在最后一秒,惨淡的一点字幕光映照在许恙的脸上,江秋凉在许恙脸上看见了惊诧。
“你的脸色很差。”许恙皱眉,“还好吗?”
江秋凉的指尖在微微发抖,被他不动声色揽到了身后。
“还好。”
许恙扫了一眼江秋凉背在身后的手,唇角微微抿起。
“很久没有见你睡这么熟了,本来不想吵到你的,没想到还是搞砸了。”许恙扯起嘴角,弧度不大,似乎是个颇具自嘲意味的苦笑,“呐,你的围巾。”
毛茸茸的围巾,被细心叠好。
江秋凉拿过许恙手里的围巾,触碰到的布料仍然沾染着户外霜雪的寒意。
抬眼,时钟指向了早上六点四十三分。
江秋凉的思绪缓缓从梦境中挣扎出来,他盯着窗外深黑色的天空,终于有了一点真实的感觉。
这才是他真正生活的地方,他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谢了。”江秋凉対许恙举了一下围巾,随手搭在了椅背上。
“不用。”许恙一挥手,熟练地倒在沙发上,他的眉目里有几分倦色,眼神还是明亮的,“发型挺别致。”
江秋凉挑眉。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估计是睡在沙发上压到了,之前随手扎起的橡皮筋松垮下来,有几撮头发挣脱了束缚,很快脱的在脑后摆出了一个独特的造型。
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
江秋凉想到了这个形容,不禁失笑。
“没事,我是不会嫌弃你的。”
许恙拿起遥控器,打了个哈欠,他按下几个按钮,电影开始重新播放。
片头的树林又开始在屏幕上晃动。
“《沉默的羔羊》……”许恙轻声说,“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忘记它啊。”
它,还是他?
江秋凉以为许恙指的是电影,问:“这是一本很好的电影。”
许恙沉默了一会,他侧过脸看了江秋凉一会:“是的。”
时间也不尽然是看不见的。
有些东西可以记录时间的流逝。
比如时钟,比如进度条,比如被岁月消磨的人。
因为客厅很暗,更加显得屏幕光线亮得刺眼。电影的画面变化,照亮了许恙的脸,江秋凉发现许恙盯着屏幕上的某一点,注意力似乎并没有在电影上。
“秋凉,”许恙看着画面,突然开口,“有件事我需要跟你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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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诗经》
世界7档案解锁
名称:厌食吸血鬼
国家:英国
字母:T
故事:《雪人》
剧情:我只有我的血了,拿去吧。但别折磨我太久。
——玛丽·安托玛奈特(法王路易十四王后)
感情:河水为什么冰凉?
因为想起了,
被雪爱恋的日子。
——谷川俊太郎 《二十亿光年的孤独》
开启世界8,等待解锁……
(移到这章是为了上一章安利,快去看法国版《SKAM》第三季!)
“你去美术馆, 认识凌先眠那次,”许恙说,“是我故意带你过去的。”
屏幕的光照在江秋凉脸上,像是粼粼湖面上一层冰冷的月光。
江秋凉神色如常:“我知道。”
“你知道?”
“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凌先眠了。”
“他和你说了?”
“嗯。”
许恙的手垂下来, 遥控器掉在地毯上, 发出了一声含混的杂音。
“许恙, ”江秋凉偏过头,“这么多年,从人生地不熟到现在,你一直在帮我,最初我孤僻一个人, 是你拉着我融入到人群里, 我语言不通, 遇到了不会英语的司机, 是你帮我沟通的, 包括最近一次发烧了, 是你带我去的医院。这一桩桩,一件件, 我都记得很清楚。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的, 所以我选择相信你。”
屏幕上的光映照在江秋凉眼底, 泛出透亮的色泽。
他的眼神很真诚。
“西格蒙德医生应该已经告诉你,我开始出现一些自己都不清楚来由的幻境。我的脑海中经常出现一些破碎的过往回忆, 有的时候我都怀疑这些是否真的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江秋凉说, “我不相信虚无缥缈, 只相信我真实看到的, 感受到的。所以即使现在我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你和凌先眠之间, 我也会选择相信你。”
“所以,”江秋凉抬起眼,“能不能不要以为我好的名义,把我隔绝在外?”
许恙望进江秋凉的眼中,心底有钝痛。
“我知道,我应该告诉你。”许恙揉了揉眉心,眼底浮起一层倦色,“如果有人这么瞒着我,我不会比现在的你更加平静。”
电影在缓慢播放,屏幕上,汽车驶过小路,克丽丝的记忆回到了从前。
“秋凉,”许恙靠在沙发上,“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现实中的凌先眠和你印象中的那个凌先眠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江秋凉沉默。
“或者说,我换个问题,你觉得凌先眠在美术馆说之前没有遇见过你,是在骗你吗?”
江秋凉摇头:“我最开始确实以为他在骗我,但是他没有理由这样做。如果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接近我,一个熟悉的身份会比一个陌生的身份来得方便许多。更何况这种伪装太难了,每时每刻的伪装,稍有不慎就会被看出来的,起码迄今为止,我没有看出他的破绽。”
“好,他们不是同一个人,这是我们得出的第一层结论。”许恙说,“既然现实中的凌先眠是第一次见到你,那你脑海中和凌先眠之前相处的种种回忆又是怎么产生的呢?”
“太具体了……”江秋凉喃喃道,“我和他之间的回忆其实很多都建立在非常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从头到尾都是连的上的,幻想不可能做的这种程度,唯一的可能就是……”
许恙接着江秋凉的话说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和他之间的回忆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这就是给你做记忆消除手术的意义所在,也是第二层结论,你要消除的记忆根本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记忆,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江秋凉知道这些是真实发生过的,邮箱里几年前的自己已经明确告诉自己这一点。
如果没有痛苦的来源,他根本没有必要进行那么危险的手术。
“他们很像,身世,早期的经历,姓名,外貌,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许恙没有继续道,“唯独缺少了和你相遇的经历。”
“这份缺少的经历导致他们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江秋凉继续说,“一个世界不可能存在这样如此相似又迥异的两个人。”
许恙闻言,看着江秋凉:“如果不是一个世界呢?”
江秋凉若有所思。
许恙看着他的表情,呼出一口气:“你果然早就想到了。”
“我纠结的点从来不是这个,”江秋凉的手搭在膝上,背景音里的英语在静静流淌,他的嗓音像是溪流中光滑的鹅卵石,“我在意的是,我现在以为的现实,根本不是真正的现实。”
许恙神色一凛:“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时候发现……”江秋凉的指尖打出节拍,“从我在美术馆遇见凌先眠开始,我就发现不对劲了。他和我十七岁遇见的那个人不一样,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一个世界不可能存在两个这样的人,那么究竟哪个世界才是属于我的世界呢?”
江秋凉拿起睡前被丢在沙发上的书和铅笔,他把书翻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
“我第一次进入游戏,是在一个晚上,我听见了教堂的钟声,进入了造疯者游戏。”
他在第一行写下——游戏,初雪夜,钟声,幻境。
“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凌先眠,是在十七岁的一次宴会上,从此我和他的记忆一直持续到二十岁的生日,中间发生了什么我还没有完全记起来,只知道应该是发生了一些大的变故,导致我选择出国至今。”
他在第二行写下——记忆,凌先眠,十七到二十,变故,出国。
“我在奥斯陆第一次遇见凌先眠,是美术馆,你邀请我去看毕加索的画展,他说他是第一次看见我,我不认为他说了谎,他有着和我记忆中完全不同的性格,缺少了我记忆中与他的经历。”
他在第三行写下——现实,凌先眠,三十,美术馆,初见。
“这三行对应了三个世界,即游戏、记忆、现实。”
“同时第二行和第三行是矛盾的,如果我在十七岁就认识了他,不可能到了三十岁才算是初见。”
“从逻辑学的角度来说,它们之间只有一个可能是真的。”
“哪个是真的呢?我倾向于前者。如果是一种单纯的幻想,我记忆中的凌先眠不可能这么具体,也不可能让我产生如此复杂的情感,甚至痛苦的印象。这说明我在十七岁遇见他,出国,做手术,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江秋凉的眼中没有波澜,“我对十八岁凌先眠的记忆恢复开始于游戏,他多次明示或者暗示我,他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
江秋凉问:“如果他们才是同一个人,为什么我只有在游戏和记忆中才能见到他呢?”
他在第一行和第三行之间画了个问号。
“归根结底,一切动荡的来源还是在第一行,就是那个晚上。”
江秋凉圈起来第一行。
“我在美术馆遇见凌先眠是在进入几次游戏后,说明从游戏一开始,现实世界就颠倒了。”
江秋凉说:“其实这个世界的凌先眠和我说,是你联系他的时候,我有一点特别想不通。”
许恙问:“哪一点?”
“你提醒过我,要提防‘美术馆遇到的那个男人’,可是你又主动联系他,制造我和他之间的碰面,这本身是一件很矛盾的事。”江秋凉说道,“后来我想明白了,你想说的根本不是我在美术馆遇到的凌先眠,而是游戏里的他。”
许恙叹了口气。
“当然,让我更加肯定的是,你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反驳我。”
江秋凉摇了摇头:“你知道造疯者游戏的存在。”
许恙脸色微变。
“这个游戏本身就很诡异,设计者设计一款游戏一定是有目的的。为了赚钱,为了博眼球,为了通过使玩家恐惧产生置身事外观赏的快乐,可是造疯者游戏不是。它从头到尾,没有别的玩家,只有我一个人,游戏的剧情又正好能让我会想起部分之前丢失的记忆,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存在呢?”
“或者我换个更加直白的问法,”江秋凉直言道,“是不是这个游戏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我准备的,和纽厄尔医院那一系列被刻意隐瞒的记忆消除手术一样?”
许恙的脸白的像一张纸,他眼中的倦色终于转为了一抹难以置信的恍惚。
“所以,”江秋凉说的很慢,“都是不真实的。”
“我现在所在的现实根本不是现实,是我想象出来的世界。”
江秋凉说:“我让时间顺着游戏开始那天晚上继续,其实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没有再回到过真正的现实了。这里只是游戏停泊的中转站,是隔绝游戏和现实的避难所。在我幻想的这个世界里,凌先眠根本没有在十七岁遇见我,我们之间根本不会有交集。”
“可是许恙,你作为我幻想现实之外的存在,对我的幻想进行了干预,制造了我与这个世界的凌先眠的相遇。”江秋凉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仰头去看被屏幕照亮的天花板,“通过我对他的一点好奇,暗示我世界之间发生了错乱,同时利用他,来告诉我纽厄尔医院里面你不方便告诉我的信息。”
江秋凉的语气很平静:“许恙,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幻想中?现实中的我究竟在哪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恙撑起身子,他的目光停留在江秋凉身上。
江秋凉又一次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这样的眼神。
空洞的,悲痛的,似乎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藏在他躯壳里的灵魂。
许恙像是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抓住了江秋凉的手。
他的手很冰,仿佛屋檐下悬而未坠的冰锥。
“秋凉,有些话我不能说。”许恙的眼里有挣扎,“我只能告诉你,我进入这个世界是我和凌先眠……现实中的凌先眠讨论之后的结果,我的意志会一直留在这个世界里,直到你找到出去的方式。联系这个世界的凌先眠确实是我擅作主张,我知道来不及了……”
江秋凉问:“来不及了?”
“对,来不及了。”许恙语速加快,“等到游戏彻底结束,如果你还没有找到出去的方式,或者你根本不想回到现实,这个世界会取代现实,就再也回不去了……”
“还有多少时间?”
许恙摇了摇头:“我问过凌先眠,他不知道,我猜他设计了很多副本,但是这些副本的顺序是随机的,他也不知道有多少会被用在你的身上。”
冤有头债有主,这就是前男友的报应。
江秋凉短暂地闭了一下眼。
一阵突兀的门铃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你约人了?”
许恙看着时钟,外面天还黑着,窗外的风雪声和屋内的电影播放声掩盖了脚步声。
像是一场新雪之后,消失的脚印。
江秋凉摇头。
就算是约了人,也不会选在这个时间点。
江秋凉站起身,走到门口,开门。
冷风吹进来,来人套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他撑着一把熟悉的伞,雪沫还是有几滴落在他的发梢上,有莹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