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风吹开的。
沉钝的脚步声在古堡里响起,血腥味在古堡内弥漫开来。
脚步声在古堡内回荡,来人似乎并不在乎腐朽的地板,或者说是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声音,行走之间没有误闯入庄园的陌生人应有的迟疑。
江秋凉听着脚步声,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这阵脚步声听起来稳重均匀,实际上两步之间的停顿时间很长,这很不符合一般中年或者是青年人的走路习惯,更加偏向于老年人,或者是身患疾病的人。
为什么?
难道让血腥玛丽久久不肯离去的,让老妇人心生恐惧的外来者,会是一名老者或者病人吗?
奇怪的咕噜声由远及近,外来者似乎在念叨什么不足与外人道也的咒语,它的语速很快,字句模糊不清,江秋凉无法分辨出它究竟在说什么,只能听见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道惨淡的白光顷刻间照了下来,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江秋凉眼睛抵在柜门的缝隙里,他瞅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好停在了房间的门口,房间的门没关,惨白的光一路把它的影子拉到了江秋凉他们所在的柜子这边。
那是一个穿着斗篷的男人,他的斗篷很长,一直拖到木地板上。他的五官笼罩在帽子的阴影里,只有鼻尖一点点露出在光亮之中,一眼看过去仿佛整张黑魆魆的脸上只有一点尖尖的鼻子。
他的手里握着一个类似于拐杖的长条状支撑物,顶端似乎镶嵌着一整块宝石,在血雨下已经面目不清。他的指甲很长,腕骨纤细,露在斗篷之外的皮肤大多部分是骇人的暗红,靠近袖口的小部分显现出不健康的青色。
为什么他会停在这里?
江秋凉的大脑飞速转动,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四周又暗了下来,他突然有个一个很可怕的猜想。
他的视线缓慢下移。
小女孩的小半片衣角卡在了柜门的外面,正在随着她的动作簌簌颤抖。
毕竟有些人,在犯下第三次错误之前就已经死了。
外来者叽里咕噜的念叨停下来以后,就连风雨的杂音听起来都有了几分沉寂的意味。
江秋凉借着一点烛火微弱的光, 看见那个奇怪的身影还始终立在门口, 没有离开, 像是一个没有及时拧上发条的玩偶。那个身影一动不动,江秋凉也不确定他是否看见了小女孩露在外面的半边衣角,此时贸然行动有打草惊蛇的风险,江秋凉的手指贴在柜门上,放轻了自己的呼吸。
人在紧张的状态下, 肌肉会下意识绷紧, 思维也会更加活跃。
江秋凉在准备, 如果那个外来者走过来, 他就得冲出去。眼下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躲在柜子里未必是个良策, 谁知道写下那个信封的人是敌是友?江秋凉不会把生命交到素未谋面的人手里,无论如何, 到了关键时刻, 他都要在绝境处为自己谋求一份生机。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外来者在门口站了约莫十几分钟, 他的动作没有一丁点变化,又一道惊雷劈过, 他却似是如梦初醒一般, 继续念叨着一些别人听不到的话, 消失在了门口。
等到脚步声逐渐远去, 江秋凉推开衣柜的门,轻声落在了地板上。
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江秋凉回头, 小女孩的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袖子,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惊慌的光。
她対江秋凉摇了摇头,另一只手点了点柜子。
江秋凉明白她的意思,待在柜子里或许是一个明哲保身的选择,可是以他现在的境地,明哲保身这个安全的选择可能会给他带来最为危险的后果,就是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
这就是老妇人所说的,安全和危险的相辅相成。
江秋凉无声摇了摇头,他掰开小女孩的手指,迅速调整了一下小女孩身上的毛毯,把露出在柜门外面的衣角塞到了门里面,合上了柜门。
他不清楚是那个外来者没有看见那片衣角,还是故意视而不见。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门口有一条绵长的血痕,一路从大门口蔓延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江秋凉尽量把后背贴在墙壁上,这样脚步声才不至于被人听见,他顺着血痕蔓延的方向一路向前,直到看见血痕消失在了……
血痕消失在了他借宿的那个房间!
门没有关,房间里的烛火还亮着,却一个人也没有。
床上按着一个血掌印,那个长长的手杖随意靠在床边,浴室的门关着,门缝里有光透出来。
江秋凉走到床边,仔细端详那一根手杖。
手杖不是规则的柱状,而像是不规则的树枝,说是树枝也不准确,更像是攀附在树枝上的几条巨蟒。中间有一块没有淋上血雨,应该是那个外来者手握的地方。干净的那一块显出了些许银器随着时间的推移腐烂的色泽,上面精细雕刻反复的图案,江秋凉俯下身,发现手掌上雕刻的赫然是一张张狰狞的人脸。
工匠的雕刻手艺很精妙,人脸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银质牢笼的桎梏,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手掌的顶端镶嵌着一颗硕大无比的宝石,足有成年男子手掌宽。只是血雨粘稠,沾在上面,已经看不出宝石原本的颜色了。
江秋凉正想要擦拭一下顶部的宝石,却听见身后浴室的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门要开了!
江秋凉容不得考虑很多,逃到外面显然是来不及了,这个房间的空间有限,他迅速躲进绒布的厚窗帘后面,轻轻拢住自己的屏息。
就在窗帘的动静刚刚停止的下一秒,浴室的门被推开了。
没有水声,也没有脚步声。
江秋凉皱了一下眉头,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进入这间房间,也根本没有听到一点水声。他在路上耽搁的时间不长,甚至连一个洗手的空隙都没有。
不用水,又进浴室……图什么?
江秋凉后背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初秋的雨水透过玻璃窗已经有了寒意,他的身前是密不透风的布料,空间很狭窄。
“寻找……”一个模糊不清的男声从窗帘外传来,他的嗓音很沙哑,像是患有重感冒的病人,“在无边的森林里寻找一片大海……每一棵树都为我指明了方向,风将我推向沙滩,雨水卷裹着我冲向海的正中央。我在喧嚣声中听见了你的名字,翱翔的海鸥告诉我你的方向,我问过了每一片过路的风。你没有归宿,你永远在这里游荡……”
这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又一道白光从窗口闪过,江秋凉感觉自己的后背一下子灼灼的疼,震耳的雷声在空中乍然响起。
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
江秋凉竟然产生了这种错觉。
“告诉我,你究竟在找什么……”
如有预感一般,江秋凉轻声靠近窗帘的出口处,他的手指无声握紧了窗帘的边缘,探出了一只眼睛。
在浴室里,那个披着斗篷的背影逐渐靠近镜子,他的身上还在淌血,好像这个血的来源根本不是外面那场暴雨,而是他自身一样。
到最后,江秋凉只能捕捉到光亮的浴室和他斗篷肮脏的一角。
“我和你一起存在,告诉我那片海的方向吧……玛丽,玛丽,玛丽……”
念出三遍那个不能诉诸于口的名字,外来者受到蛊惑一般定在了原地,江秋凉抓紧了布料,他看见又一道白光闪过,那个神秘的外来者居然凭空消失在了镜子前!
江秋凉从窗帘后走了出来。
这太奇怪了,浴室里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除了满地的血痕和那个手杖,外来者真的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手杖……
江秋凉握住了那根手杖,那个手杖的分量远比纯银打造的要厚重,内里应该有比银密度更高的材质。也不対……这跟手杖的重量好像正在一点点变轻……
地上的血渍正在一点点褪去,手杖也正泛出透明的光泽,外来者存在过的痕迹正在被哈代庄园抹杀。
江秋凉握紧了手杖,他用大拇指抹了一下手杖上端的宝石——
一片暗红当中,露出了一点晶莹剔透的绿色。
是一整块的绿宝石!
手杖在江秋凉的眼前淡化消失,连带着指尖上的一抹血迹。
江秋凉有一阵恍惚,很多哈代庄园的片段从江秋凉的眼前闪过。从那片茂密的森林、到进入这座哥特式的古堡、喜欢玩捉迷藏的小女孩、镜子里的血腥玛丽、数次濒死的老妇人、瓢泼的血雨、幻境中的梦中婚礼、令人生畏的外来者意料之外的迅速消失……
每一个碎片都是一个画面,就像是拼图,可以凑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这个世界的代表字母是“T”,意思是标记。
标记……
江秋凉抓过了床头柜上的那张牛皮纸,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雪人敲门的场景又一次在他脑海里浮现,那两颗绿色的宝石闪烁着诡异的光,它问他,关于等待戈多的故事。
最后一张碎片被妥善安放在了应有的位置,整幅世界的脉络清晰地展现在江秋凉的眼前。
江秋凉闭上眼睛,灯光在他的眼前变成了浮动的暗色,他听见了血液流动的声音,这个声音不属于外面的血雨,而是属于他自己。
“来吧……”女人的声音在蛊惑,贴得很近,“来寻找我吧,你知道找到我的方式了,不是吗?”
江秋凉走到浴室里。
一整面的玻璃,没有划痕,没有水珠落在上面的印迹,干净到一尘不染。
如此清晰地映照出了江秋凉,和另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白色的长裙,她的嘴巴涂的很红,笑起来一口牙齿白的瘆人。漂亮的绿宝石项链沉甸甸垂在她的胸口,沉重的似是要割断她的皮肉,直嵌入锁骨之中。
不同于上一次会面,这次她直视着江秋凉,一双翡翠般翠绿的瞳孔像猫一样眯起,危险又迷人。
“你知道我的名字……”她走近江秋凉,“说出我的名字,我会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秘密……”
江秋凉伸出手,像是无意识一样拿手靠近这块玻璃。这种触感很真实,他看见镜子里的女人也伸出了手,他指尖坚硬的触感转为了柔软。
却依旧冰冷。
江秋凉笑起来,琥珀色的瞳孔里漾出几分醉人的温柔。
镜子里女人的眼睛闪了一下,她在期待什么。
可是江秋凉说出话却很凉薄:“如果我说,我対你的秘密不感兴趣呢?”
女人的笑僵硬在脸上。
“你的一生再波澜壮阔,于我而言不过是一片落在肩膀上的树叶。这片树叶摘掉,或者留下,选择权根本不在你的手里。”江秋凉懒懒靠在洗漱台上,他的瞳孔映出了镜中女人的身影,“而在我手里。”
女人的表情只是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她眯起眼睛,露出了猛兽打量猎物的表情:“你怎么确定选择权在你的手里?”
“你之所以一直留在哈代庄园,是因为你在找一个人。”
女人不置可否。
“那个人是我。”
女人的瞳孔有瞬息的放大。
江秋凉笑起来:“这一招确实很巧妙,人在做排除法的时候会下意识把自己排除在外,就像是计算照片里的在场人数时会下意识把摄影师排除在外。你找我,是因为我対你而言有价值,我是这个世界唯一真正的外来者,只有我有能力改变故事的走向。”
女人轻笑一声:“除了你,这里会来很多的外来者。”
“可是他们从不在乎你的故事,他们只关心‘海’。”江秋凉想了想,又补上一刀,“哦,和你比起来也还好。”
女人的面容因为愤怒而扭曲,她的脸庞开始变得狰狞:“或许我让你进入这个世界就是一个错误,我应该选择一个更加听话的人。”
“你说的很対,这就是个错误。”江秋凉直接道,“因为我会敲碎哈代庄园的每一块玻璃,再敞开大门,让每一滴粘腻的雨水流淌进这座古堡,你应该很喜欢这一幕吧?血腥玛丽。”
每一个字落下来,女人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没有一个‘听话’的人会这样做的,”江秋凉着重念出了那两个字,“听话,还是懦弱?”
“你需要我!”女人嘶吼起来,“你需要我带你走出哈代庄园,你根本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格!”
“我没有吗?”江秋凉的目光冷下来。
远处传来了木制柜子被敲打的乒乓声,混在雨声里,像是魔鬼撒旦的诅咒。
女人愣住了。
“忘了说了,”江秋凉靠近镜子,他的笑容从未向此刻一样开怀,“刚刚出门之前,我顺手给柜子上了锁呢。幼年身躯被锁在柜子里,青年身躯禁锢在镜子里,老年身躯被关在顶层的阁楼上。这一幕是不是很熟悉?是不是勾起了你关于过去的‘美好’回忆?”
女人抱紧了自己的头,一头美丽的秀发被她扯的一团糟,不知道回想起了过去怎样的记忆,她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颤动。
“现在我还有跟你谈判的资格吗?”
江秋凉拿起镜子边修理头发的剪刀,缓慢划破了自己的食指,鲜血顺着那条切痕滑下来,滴在洗手台上。
他用流血的手指抚摸镜子,闭上眼睛。
“玛丽,玛丽,玛丽……”江秋凉念出那个名字,黑暗中出现了一串字,他跟着读下去,“如果秋日的寒风注定要吹散盛夏的喧嚣,请把我推向那场盛大的祭奠吧……”
“让我的骨头成为长凳,血液化为雨水,心脏转为烛火,皮囊变成笼罩哈代庄园阴沉的天色。我会在梦里为你祈祷,祈祷你的灵魂永世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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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血腥玛丽参考西方恐怖传说。
传说召唤出血腥玛丽可以预见未来,据说在镜子前面呼唤三次她的名字就会出现。有时她是无害的,你只会在镜中看到她的倒影,她会回答你所提出的问题。有时她凶残至极,会用指甲和爪子抓人,用獠牙扯开人的脸皮,害死人或逼人自杀;她还能把人困在镜中,以剜人眼球著称。不同版本都有不同说法。
——百度百科
一望无际的,暗红色的汪洋。
天色明亮,平静的水面上清晰映照出了几片云彩。大海深不见底,却不起半分波澜,在海面之下, 隐隐有什么庞然大物游过, 显现出了大团移动的阴影。
江秋凉站在水面上, 如履平地。
他知道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镜子里的空间,或者说是镜子里的玛丽幻想出来的空间。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座纯白的雕塑矗立在他的眼前。雕塑沐浴在透亮的阳光中,像是一座晶莹的冰山。
江秋凉走过去,轻轻把手覆盖在雕塑上。
细腻的质地, 精细的雕刻, 细看更是栩栩如生。
“原来你在这里……”江秋凉喃喃低语, 雕塑在他的掌心下微微起伏, 他几乎能够感受到雕塑皮肉之下小动脉的跳动。
“你来了。”
江秋凉转过身, 原本出现在镜子里的女人此刻站在他的身边, 也把手放在雕塑上。她的神情很温柔,像是在凝视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
阳光很适合她, 远比镜子里摇曳的烛光更加相衬。她的皮肤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两颊泛出健康的红晕。
风吹过, 水面上起了细碎的波纹,女人耳侧金色的卷发随风飘扬, 空气中多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传闻中, 血腥玛丽容貌美艳, 一生中为她格斗而死的青年有百人之众。江秋凉想, 如果血腥玛丽真的长这样,或许传闻有七八分的可信度。
“这座雕塑雕刻的是你吗?”江秋凉仰头, 去看雕塑的脸。
“是我,也不是我。”
女人抬起头,她的天鹅颈很美,她一双绿色的瞳孔中有淡淡的忧伤流淌。
“这座雕塑是哈代雕刻的,是他眼中的我。可是他眼中的我,从来不是真实的我。”
女人歪过头,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却不是在笑。
“很难理解吧?”
江秋凉注视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没有回答。
“给。”女人递给江秋凉一小片创口贴,“算是还了你那颗水果糖的恩情。”
江秋凉想了想,接过那一片创口贴,贴在自己的食指上。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们三个都是同一个人的?”
江秋凉包完手指,言简意赅道:“绿色的眼睛。”
“就凭一双眼睛?”
“也不全是,时间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需要由一个事物的两个点连成线来测算,如果是同一个时间维度,出于相同空间里的不同人看见的场景是相同的。”江秋凉望进那双幽深的绿色瞳孔中,“小女孩和老妇人对待哈代庄园的态度很不一样,这或许和年龄段有关,但更有可能的是看见的东西完全不同。哈代庄园之所以会呈现出两种场景,是因为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人在十岁和六十岁看待事物的角度发生变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女人笑起来,这是一个很慈祥的微笑,更适合出现在老年人的脸上:“你说的对,时过境迁,人的心态总归是会变化的。”
“可是你选择留下来,留在了最让你痛苦的地方。”
女人没有直接回应这句话:“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关于吸血鬼新娘的故事。”
“吸血鬼爱上了一个戴着十字架的女孩,于是用珠宝取悦她,让她摘下了十字架,最终两个人获得了永生。”
“很童话的剧情。”江秋凉点评道。
“确实是很好的结局。”女人说,“如果没有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女孩是普通人,吸血鬼的爱不会给她永生,只会加速她的衰老。”
江秋凉抬起眼,光亮之下的玛丽身上有一层不真实的光。
好像下一秒,她就会消失。
“你看,这座雕塑多美啊。”她的手指缓缓向上,抚摸雕塑中女人抬起的手,“只可惜,我不会永远留在这一刻。”
江秋凉看见她手腕上有残留的齿痕,在阳光下很是刺眼。
雕塑在她的抚摸下产生了一条条细碎的裂痕,雕塑中女人的面庞开始模糊不清,她似乎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裂缝在她的脸颊上放大,仿佛一条纵横的泪痕。
碎片坍塌,漂浮在海面上。
“这就是童话和现实的区别。”玛丽说,“要是能一直留在童话里就好了,可是没有人能永远活在童话里,所有人都在残酷的现实里沉浮,就连一块浮木都是奢望。”
“所以你选择了用血腥玛丽的谎言来掩盖残酷的真相?”
“这确实是我逃避的方式,”玛丽没有否认,“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从未想过要害来到哈代庄园的每一个人,我只是想让他们快一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会带来噩梦的地狱。”
“我信。”江秋凉说着,抬起自己的食指示意,开了个玩笑,“毕竟我就这里受了点伤,还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割的。”
玛丽很给面子地笑了一下。
“很多人说,美貌是好运,于我而言,美貌是厄运的开始。小的时候,很多人叫我‘血腥玛丽’,因为那个有关于玛丽的传闻,他们甚至怀疑我是否也在血里沐浴,甚至到处传闻我喝下的液体都是活人的血。”玛丽看着漂远的碎片,陷入到往事的回忆中,“在我六岁那年,我被父母作为攀附权贵的礼物献给了哈代庄园的女主人。”
“哈代庄园的女主人看起来三十多岁,实际上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我们都尊称她为夫人,夫人之前的丈夫听说是一次意外中丧生的,坊间的传闻很多,很多人说他是被别人亲手被斩杀在剑下的,夫人在那次意外之后就有些神志不清。她会经常让我们玩她要求的游戏……”
玛丽的手指开始颤抖,嘴唇浮上了一层苍白。
“捉迷藏?”
“对,捉迷藏……”玛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对,和寻常的捉迷藏不太一样。”
“夫人只在晚上玩捉迷藏,她会熄灭哈代庄园一楼所有的灯火,我们这样送过来的人很多……一次游戏有七八个人,或者更多,全看夫人的心情。游戏开始以后,夫人会大声念出十个数字,我们就到处躲。捉迷藏的关键是要找到躲藏的柜子,一楼的柜子很多,可是找到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因为柜子里可能塞满了玻璃、钉子,或者刀片。黑暗中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徒手去摸,你永远不知道你的手是按在木板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上。”
玛丽把自己的掌心摊开朝上,她的掌心里密密麻麻全是划破之后愈合的伤口,有些深的触目惊心。
“摸到玻璃和钉子还是幸运的,毕竟有一定的概率不会弄伤自己。最恐怖的是刀片,哈代庄园的刀片很锋利,可能一不小心摸一下整个手心都是血。其实第一下你是感觉不到痛的,你只是感觉有什么液体滴下来,滴答,滴答……后面才是疼痛,钻心的疼。”
江秋凉皱眉。
“夫人说,捉迷藏只要十下之后躲进柜子里,就算是赢了,只有赢了才能继续留在哈代庄园里。”
“输了会被赶出去?”
“嗯。”玛丽点了点头,“会被赶出去,每一个从哈代庄园被赶出的‘礼物’就算不在路上被打死,回去以后都会被视为异类、失败品,简而言之,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为了活下去,即使发现了藏满刀片的柜子……”江秋凉欲言又止。
“我们也会为了一点生的希望,硬生生把自己塞进去。”玛丽露出了一抹苦笑,“数十下的时间,根本没有谁有把握能够在黑暗中再摸索到一个安全的柜子。”
“这样的游戏,一个晚上可能连着持续十几场。夫人经常失眠,她失眠,就代表游戏要开始了,所有活着的‘礼物’,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进行这样的游戏。”
“除此以外,”玛丽把手翻过来,给江秋凉看自己手腕上残留的齿痕,“我们还是享乐的工具,备用的血库,忠心的奴仆,你还没有去过二楼吧,那里有一个大房间里,很脏,走路都能卷起灰尘,窗户上贴着厚厚的黑布。在不被需要的日子里,我们每天挤在一起,他们会要求我们吃一些药物和食物,无一例外都是补血的。”
“那是一段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时间,”玛丽望着很远的一角,“白天很漫长,晚上更加漫长。很多人死去,更多的人被源源不断送进来,根本看不到尽头。你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后天,这种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想,”玛丽的目光飘的很远,“我一睁眼就在想,就是今天了,我肯定活不过今天了。我祈祷的从来不是不会死去,而是晚一点,再晚一点。”
“有一天,就在那一天,我睁开眼,我的第六感一直很准,那天我有很强烈的预感,就是这一天了。你知道吗?人在距离死亡很近的时候是会有预感的,这是所有人都有的天赋,这没有来由,可是你就是知道。果然那天晚上夫人又失眠了,我被拉进了捉迷藏的游戏里。”
“夫人说,游戏开始了,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响,我从来没有听她说的这样大声过。所有人都在四散奔逃,只有我站在原地,我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声,知道夫人喊到七我才回过身来,我使劲跑,路上撞倒了什么东西,摔了个很大的跟头,把头给磕破了,可是我根本顾不上。我只有跑,拼命跑,终于,我摸到了一扇门……”
“那里面放满了刀片,比我之前所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密集。夫人的声音传过来,明明我跑了那样远的距离,她却仿佛就在我的身侧……她在念倒计时,我在黑暗中,却好像看见了她鲜红的嘴唇鼓出了一个恐怖的形状,她说——”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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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吸血鬼爱上了一个戴着十字架的女孩,于是用珠宝取悦她,让她摘下了十字架,最终两个人获得了永生。
——某本忘了名字的时尚杂志(放空大脑)
水波粼粼, 细碎的光照在玛丽的脸上,美得宛若皮诺·德埃尼笔下的油画。
“你有过濒临死亡的感觉吗?”玛丽弯起唇角,像是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天气。
江秋凉想起手术那天的阳光,也是和现在一样炽热, 细碎的光洒在苍白的床单上,仿佛水落在了盛放的枝叶上, 盈盈的盛不住。
他想,他是有过这种感觉的。
在此之前,他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的死亡,甚至早在手术之前,在国内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 他也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的, 他确实活下来了, 比绝大多数的人要幸运。
他拖着这一幅二十五岁就死去的躯壳, 苟延残喘到了二十九岁。
“恐惧是非常抽象的存在, 每个人対于恐惧的描述或许都是不同的。”玛丽说, “在那一刻,夫人念出倒计时一的瞬间, 我却第一次没有体会到恐惧, 意外的, 我之前所有的恐惧都消散了,留下的只有死水一般的平静。”
“我无法解释这种反应产生的缘由, 或许是恐惧到了极点的本能反弹。我很平静, 就像是被包裹在一场美梦里, 连划破的掌心都失去的知觉。我想, 如果这注定是我的结局,而我在这里又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趁早解脱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我打开柜门,我知道我会走进去,也许还会有力气关上柜门,也许没有,前者或许可以体面一些,后者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一只脚已经踩了进入,我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只能感觉到有液体从我的脚底板流出来。你知道吗?人其实是个沙漏,当沙子流光的时候,沙漏本身就没有意义了。”
江秋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玛丽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