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打算迈入第二只脚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很轻微的声音,是脚步声!它是那样轻,又那样快,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到了我的身后。我以为是夫人,她发现我了,我被那个身影捂在怀里,那人的掌心贴着我的嘴巴,示意我不要出声。我没有出声,我浑身止不住颤抖,猜不准自己的命运。”
“那个身影一路带着我上了二楼,游戏中所有‘礼物’的活动范围只有一楼,没有人能去一楼。我怕极了,我觉得我能活下来,又觉得那一点火光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濒死之人抓到一点生存的希望是会发疯的!我死死攥紧了那人的衣袍,我肯定自己攥出了个印子,我不敢放手,直到他把我放到了楼梯转角的地毯上。”
“他不是夫人,因为我听见他和我说,‘乖孩子’,那是个男声,很温柔,约莫二十出头,他一开口我就认出了他,他是哈代庄园真正的主人,夫人的儿子……”
“你口中的哈代,雕塑的雕刻者。”江秋凉替她说下去。
玛丽抿了一下嘴唇:“是的,然后我就看见他一阵风一样消失在了我的眼前。哈代庄园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很多人涌了进来,火光把四周照的这样透亮,像是白昼,又像是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吞没哈代庄园。在那之前夜晚是漫长的,那天的黎明却到的格外的早,我至今记得黎明到来的那一刻……”
“嘶吼,尖叫和哭喊终于停歇,我趴在楼梯之间扶柱的空隙中,往下望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奇异的香气,和我闻过的所有味道都不一样,像是香水混杂血腥味,地上倒了很多人,鲜血把绚烂的玫瑰窗染红了,当黎明的第一束光照进哈代庄园的时候,那束光居然透过玻璃窗呈现出了暗红色。”
“地上匍匐着很多的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血窟窿,长椅上却很干净,只坐了两个人。”
“我认出来,左边的是夫人,她喜欢在微凉的天里穿很厚的毛皮大衣,拖拽在地上有鬼魅一般的沙沙声。右边坐着抱我上来的那个男人,也就是哈代,他套在纯黑的斗篷里,斗篷上沾满了深浅不一的痕迹,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水,而是血。”
“夫人的头靠在哈代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哈代的嘴唇在嗫嚅,似乎是在给夫人讲什么故事,我隔得很远,一个字也听不清。我只能看见,只能看见……”
“当光透过玫瑰窗照进来,哈代突然把剑対准了夫人的咽喉,割了下去。”
“我差点尖叫出来,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就拼命用掌心捂住自己的嘴巴。但是我的眼泪根本不受控制,有一滴滴在了第一楼的地板上。”
“然后他就抬头看我。”玛丽扬起头,去看天上的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平静的眼神,那是死水一般的眼睛,没有欲望,没有痛苦,什么也没有。”
江秋凉听着,突然想起了初见时凌先眠的眼睛。
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眼睛,瞳仁很深,不沾任何情绪的时候幽幽的,又忍不住让人沉溺其中。
“之后,哈代庄园就换了一副模样。所有的‘礼物’在那一晚都失去了记忆,除了我,无论我怎么和他们说,他们都说哈代庄园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位嗜血的夫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些过往是真实存在的。那些失去生命的人,夜晚徘徊的鬼魂,午夜梦回的倒计时,都如此真切地告诉我,噩梦是真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独独留下了我一个人的记忆,这或许就是我和别人不一样,能留在哈代身边的原因。刚开始我很怕,很怕他会杀了我,他经常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就是那一晚的眼神。他在怀疑我是否记得,但是我装得很像,我装作我忘记了从前的一切。”
“哈代先生是个很英俊的男子,他的身份是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他很少在白天活动,夜晚才是他的活动时间。可是他和夫人不一样,他不喜欢游戏,也不喜欢如旁人一般的整日举办宴会,他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
“有一天晚上我进入哈代的书房,发现他在看窗外的月亮,那是一道残月,和匕首一样锋利。”
“他回过头,我第一次见他的眼底有不一样的情绪,他的手上有一串很漂亮的绿宝石项链,他告诉我,他看所有人都觉得枯燥,唯独対我是不一样的。他能闻到我的喜怒哀乐,如果可以,他想让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以同样的,吸血鬼的身份。”
“你答应了他?”江秋凉问。
“像我这样的人,命运从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玛丽苦笑道,“是的,我的确答应了他,说实话,我那时候确实不爱他,恐惧足以覆盖其他的情感。但是我发现,在我答应了他之后,他真的有在笨拙的学习和别人相处。”
“一直以来他都太孤独了,以前我坐在他的身边,总会感觉自己身边冷冷清清的,像是一个人独处,有的时候他望着月亮,我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和哈代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他和我第一印象里那个杀伐果断的吸血鬼完全不同。他很温柔,很体贴,也有普通人一样的情感。后来他学着送花,学着写些酸溜溜的信,说起来吸血鬼新娘的故事还是他告诉我的,那天起他就送我很多很多奇奇怪怪的珠宝,他不自己送,他会夹在信件或者书里,装作是不小心落在里面的。”
江秋凉注意到,玛丽脸上泛出有血色的光泽,宛若阳光下盛放的玫瑰。
“他真的很笨拙,第一次把首饰盒直接塞到书里,鼓鼓囊囊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每次都装作没发现,因为他看见我惊喜的样子会很开心,他也不直接笑,偏要冷着一张脸,耳朵尖却是红的。第一次牵手,他的体温低,又怕我冷,用热水捂了半天的手,连我摸起来都是滚烫滚烫的。还有出去散步,我们俩走的那条路保准没有荆棘,我在前一天趴阁楼上看他来来回回走了三趟,连小石子都踢干净了。”
玛丽笑得很甜蜜:“当他跪下来,把戒指戴到我手上的那一晚,我想我是真心实意爱他的。他是我黑暗人生里的一束光,也是唯一的光。”
“那场婚礼于我而言,至今都像是一场幻梦。”
“我们是世俗所不接受的结合,这样的爱情只会受人诟病。我们不能去教堂,不能在神父的见证下完成仪式。不过我不在乎,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有没有仪式于我而言没有意义。”
“我们在哈代庄园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送了我那座雕塑,他告诉我,这就是他眼中的我。”玛丽望着漂远的雕塑碎片,“那时的我相信,世俗不足以阻隔爱情,为什么人类会用最为片面和平庸的思想来给瞬息万变的万物画一条根本不可能公平的界定线?为什么要有大部分人来决定少部分人的対错?这根本就是一种谬误,是披着公平皮囊的偏见。”
“哈代的牙齿刺破我的手腕,我从来没有幻想过永生,也根本不奢求能够永生,我只是想陪在他的身边,不让他孤单一人。”
“不过,”玛丽笑着,眼角落下了一滴泪,“这终究是一种奢望了。”
“快乐的时光过去,我发现我的容颜在一日日衰老,眼角长出了细碎的皱纹。我真正肯定自己的想法,是有一天,我发现在自己的鬓角长出了一根突兀的白发。”
“其实哈代也知道。”玛丽抹掉了脸颊上的眼泪,“他又开始没日没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有一次我进去,他的身边散乱着很多书,他很爱干净,从来不会这样。我捡起了手边的书,翻开他折出来的那一页码,上面写着,普通人体质不同,有些普通人注定无法成为吸血鬼,禁忌的爱情会加速他们的衰老,终究成为桎梏。”
“其实我那时也没有多难过,更多的是恍然大悟。我想,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如此。”玛丽的眼泪一滴又一滴滑落,滴在红色的海里,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我和哈代说,算了吧,就这样吧,我只能陪你几年了。离开我你能找到更好的人,或许你可以遇见心爱的吸血鬼姑娘,或者一个可以变成吸血鬼的姑娘。可他说不要,我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绝望的神情,他好像快死了,泪水爬满了他的脸。可是吸血鬼怎么会这样轻易死去呢?我在他悲伤的眼睛里看见一个同样留着眼泪的人,我才意识到自己忍不住也哭了,那时我才开始难过。”
“我衰老的很快,书上说的是真的。”玛丽沉默了一会,她仰起头,努力把眼泪水憋回去,叹了一口气,“哈代与我或许是真的有缘无份,他的血,原本足以让我永生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速了我的衰老。世俗不接受我们,时间将我们相隔,我们之间只有爱了。”
“可是,一腔孤勇的爱,又能维持多久呢?”
玛丽突然转过头,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眼泪的湖泊里映出了江秋凉的样子:“中国古话里面有,色衰而爱弛。他爱的是初见时的我,而不是被衰老折磨得精神日益衰弱的疯女人,我有多少把握他在看见衰老的我以后依旧保持那一份炽热呢?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我终日困顿在惶恐之中,我把自己锁在顶层的阁楼里,看着自己满头银丝,又看着自己开始一把又一把掉头发,我始终不愿意面対他。”
“终于有一天,我做出了那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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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很多的有关吸血鬼的故事,还有包括《夜访吸血鬼》、《暮光之城》之类的电影,几乎所有有关吸血鬼的创作都有一个前提,人类可以通过吸血鬼获得永生。
在观看时,突然有一个想法从我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如果吸血鬼的爱不会让爱人永生,相反的,只会加速爱人的衰老,这个设定是不是也可以试试。
于是,有了这个世界。
“雕塑是你砸的。”江秋凉说。
“是我砸的, 不止雕塑,我毁掉了自己在哈代庄园生活过的所有痕迹。”玛丽的眼眶里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还是下意识抹了一把脸颊,“我知道我无论藏到什么地方, 他都能找到我。于是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把我自己留给他。我留下了一份遗书, 自杀在了浴室的浴缸里。”
江秋凉盯着她平静的表情:“玛丽已经死了。”
“是的,她死的很安详。”玛丽露出了一种置身事外的,近乎是悲悯的表情,“她带走了她心爱的一切,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没有海风吹过来, 江秋凉还是觉得自己闻到了海水咸涩的腥味。
“曾经让她恐惧的时间, 如今于她已经失去了价值。曾经使她痛苦的记忆, 当下只是无足轻重的谈资。曾经被爱桎梏的她, 现在和风一样自由。”
“很好的结局。”江秋凉点评道。
“这是对她来说, ”玛丽肯定道, “最好的结局了。”
江秋凉看着已经消失不见的雕塑碎片,良久之后才叹出一口气。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串绿宝石项链, 递给玛丽。
玛丽摇了摇头:“这从不属于我, 它会指引你, 去寻找它真正的主人。”
她像是终于在幻境里待够了一样,伸了一个懒腰, 露出了小女孩一样俏皮的表情:“我想, 你在找的出口就在那里。”
江秋凉点了点头, 把项链放回到口袋里。
“告诉你个秘密吧, ”玛丽笑得很开怀,阳光蒸干了她眼角的泪水, 让她此刻看起来分外活力动人,“留住玛丽的从来不是宝石,而是爱。她从没有告诉过哈代,现在可以让你转告给他了。”
江秋凉的手指微微屈起,他直直望进玛丽眼中:“那我也告诉你个秘密吧。”
“什么?”
“我摸这座雕塑的时候,”江秋凉说,“感受到了它的脉搏。这或许就是雕刻者给予你的答案。”
玛丽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旋即又给了江秋凉一个释怀的表情。
“这个哈代……”玛丽叹了口气,“原来什么都知道啊。”
时间会给问题答案。
总有人会怪岁月无情,催人老。
也许听者无心,也许时过境迁。
或早,或晚,每一个没来得及诉诸于口的问句,时间都会给予答复。
玛丽说:“我该离开哈代庄园了。”
江秋凉没有回答,他没有权利替别人做出任何选择,唯有尊重。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吧,权当是对你的报答。”
江秋凉读不懂玛丽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其实来这里的人,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这样漂在海面上的,只有不被‘海’接纳的人,才会这样。”玛丽眼中有笑意,“很久以前,我也在这里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那个人不是你,却和你很像。甚至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都在怀疑是不是他又来了。”
江秋凉眼中有难得的惊愕。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玛丽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不会说的,或者说,这话不能由我来说。你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江秋凉又回到了浴室。
窗外的雨不知道何时停了,整座哈代庄园陷入沉寂之中。
玛丽指的那个人,显而易见就是凌先眠。但是凌先眠为什么要在自己的游戏里留下这样一道线索?玛丽之所以会说出这样一段话,是凌先眠在游戏设计之初的设定,还是玛丽自己突破游戏的限制产生的想法?
江秋凉突然想起上个世界里福克纳的警告。
他原以为那句不明所以的话是凌先眠借福克纳之口说出,现在回想起来却未必如此。
可如果是后者……一个游戏中的角色逃出设计者的限定,产生属于自己的想法,就像是一个AI在被人类创造出来之后有了自己的思维,实际上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阴沉的天空像是一张巨网将江秋凉笼罩其中。
江秋凉没有时间细细琢磨这其中的盘根错节了。
哈代庄园的蜡烛只剩下三根还在燃烧,看起来第三根也快要灭了,留给江秋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出去的方法。
只有出去了,才能有机会去搞清楚问题的答案。
江秋凉跑到哈代庄园的门口,森林里鬼影幢幢。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停在庄园门口,正不安地扬起自己的马蹄,喷出的热气在秋日凉意深重的夜风中泛出一抹白。
没有时间考虑了。
江秋凉翻身上马,扬起马鞭,一鞭子干净利落甩下。马的嘶鸣声划破了哈代庄园平静的夜空,良驹如同离弦的利箭一般,闯进了黢黑的森林里。
黑影从身旁一掠而过,江秋凉俯下身,适应迎面刮过来的风。马蹄踢踏溅起浸泡在血水中的泥点子,未等落下,人与马都已消失在了视野尽头,林中只能听见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雨后的空气中夹带着很重的潮气,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树叶盛不住沉重的血水,有一滴从叶脉上落下来,滴在了江秋凉的左边脸颊上。
像是一滴血泪。
江秋凉顾不上擦掉这一滴血泪。他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扬起马鞭,之前随意扎上的皮筋在颠簸之下松动,掉在了泥血地里,偏长的头发垂下来,随风翻飞。
黑色的高马越跑越快,原本还有些形状的森林快成了一道道虚影,江秋凉以为自己要飞起来了。耳边的风声开始变得不真实,疾风刺眼,江秋凉的眼眶中不受控制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眼睑沾上了微红。
很快就要到了。
怀里的绿宝石项链仿佛有所感知,逐渐有了温度。
空气中的血腥味逐渐淡去,江秋凉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气味。
咸涩,潮湿,悲伤。
大海的气味。
马蹄声慢下来,江秋凉勒紧马绳,迫使马头转了个弧度,堪堪刹住了车。
根据玛丽的描述,从哈代庄园出发,穿过森林,就能看见那片海了。
可是她从来没有和江秋凉描述过那片海的样子。
江秋凉坐在马背上,眼中未曾散去的水汽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一望无际的海。
过路人梦寐以求的归宿。
晶莹的海面在夜色中翻滚,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像是把天地都吞没了。之前这样大的血雨没有污染到这片海半分,它还是透明的颜色,点点亮光随着海浪起伏,宛若降落在人间的点点星辰。
望而生畏的神圣感。
夜色如洗,白色的沙滩上坐着一个男人。
江秋凉踩着马镫下来,沙滩很绵软,一脚下去仿佛踩在棉花上面,江秋凉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坐在男人的身边。
哈代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此刻他已经把帽子摘了,任由海风吹过他的栗色的卷发。他有一幅典型的西方面孔,肤色显得很苍白。
手杖横在身侧,他正对着海水愣愣出神。
江秋凉从口袋里掏出那串绿宝石项链,递给哈代。
哈代的视线从海天交界处收回,他盯了那条项链很久,久到江秋凉以为他不会伸手接过来。
但是哈代接了,他把项链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又望向了海的远处,不发一言。
在玛丽的描述里,江秋凉并不能想象哈代庄园发生变故那一晚哈代的眼神。
现在他明白了,因为此刻他在哈代的眼中明明白白捕捉到了那种空洞感。
江秋凉的视线随着哈代远去,落在很远的地方。
哈代突然开口:“听说人死了,会化作一颗星星。”
江秋凉抬眼,夜空中暗极了,什么也没有。
江秋凉说:“它们都在海里。”
“有些星星,因为太过于思念活着的亲人,慈爱的神会恩准它们回到人间。”哈代说,“落在海里,回到它们离开的地方。”
“这里埋葬了很多人。”
江秋凉看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光点,感慨道。
“它们只是太想家了。”
海浪冲过来,哈代没有避开,海水绕开两个人,没有沾湿一星半点。
“这里埋葬了你思念的人吗?”江秋凉转过头,问哈代。
“我的爱人。”
哈代仰起头:“但她的灵魂不在此处。”
“那在哪里?”
“她的灵魂会随着风,去追寻她想要的自由。”
江秋凉沉默。
微风拂过脸庞,像是一只温柔的手。
“她说过,她的遗愿,是让我把她的骨灰撒在埃塞克斯郡的平原上。那里是她的家,她有很多亲人住在那里,即使曾经遭受背叛,她还是选择原谅了他们。”
“为什么她原谅了这么多人,就是不愿意原谅我呢?”
江秋凉望着远处的光点,轻轻出声:“因为爱,是不需要原谅的。”
哈代终于转过头看向他。
江秋凉两只手撑在沙滩上,身子向后倾,他转过头,对哈代说:“玛丽让我转告你,留住她的从来不是宝石,而是爱。”
风不大,江秋凉却看见哈代眼中有水雾浮起。
“我很自私,我没有遵循她的遗嘱,而是把她留在了这里。”
“她说过,她不喜欢夜晚,夜晚会让她想起曾经的噩梦,她不想再回到噩梦中去了。我怕埃塞克斯郡的人忘了她,背叛她,怕她害怕寒冷的夜晚,更怕她想要回到哈代庄园的时候,迷失了方向。”
“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都会等在这里。从夕阳到黑夜,再从黑夜到黎明,我不想她漂泊许久找不到家,每到暮色降临的第一阵风拂过我的脸颊,我就知道,是她回来了。”
哈代在笑,干涸的嘴唇浮起一个弧度:“这一百多年里,我从不孤单,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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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想起了哈珀·李《杀死一只知更鸟》里的话:
“她死得了无牵挂吗?”杰姆问。
“就像山风一样自在。”阿迪克斯答道。
这段真的读完之后记了好久,读到的那刻灵魂的震颤感现在还记忆犹新。
第102章 厌食吸血鬼
“她在死前毁掉了自己生活的所有痕迹, 她的雕塑、她的衣物、她的画、她的牵绊,都随着她一起消失了。”
哈代张开手,原本贴在他心口的绿宝石化为沙砾,从他的指缝中滑落。
“她什么也没留下。”
江秋凉重复这句话, 心口钝钝的疼。
“不, ”哈代摇了摇头, 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她留下了我。”
哈代望着远处的海浪,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消失,他的神情转为了淡漠的绝望。
江秋凉想,也许在一百多年的夜晚里, 哈代已经把所有的悲伤都耗尽了。
“她带走了所有的物品, 却独独留下了我……”哈代在喃喃, 自言自语, “我是她唯一的遗物。”
“永生是一种酷刑, 是我在长久没有她的生活里得出来的唯一结论。”
哈代的声音很平静, 是死水一般的平静:“永生只会让我感到孤独,她一点点衰老, 我却无能为力。她白发苍苍, 躺在浴缸里的时候, 在我的眼里她一如初见时美丽。可是她停止呼吸了,她不会再喊出我的名字了, 我很害怕。我幻想着她还能起来, 最后再抱我一次。”
海风微凉, 哈代张开双臂, 只有风扑入他的怀中。
暗色的夜终于浮现出些许明亮的色泽,漫长的黑夜终于在等待中退去。
黎明将至。
“死亡从不是终点, ”哈代盯着天色,眼中没有释然,“遗忘才是。”
“我可以熬过一年,十年,一百年,又一个一百年。失去她以后,时间对我来说除了给予我痛苦的折磨,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时间不足以抵消我的思念,却在无形中刺了我更深的一剑。”
“我发现,”哈代一字一顿地说,“我快要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她最终,还是抛下我了。”
曙光刺破黑夜,熬过了夜晚,黎明终于到来。
哈代站起身,他又恢复了江秋凉第一眼在海滩上看见他的状态。
“江,回到你的世界去吧。”哈代没有看江秋凉,“你和我们不一样,你还有未来。”
他眼底流淌着绝望,江秋凉想要伸出手,却怎么也做不到。
江秋凉像是被定格在了原地,他张了张喉咙,喊不出一个字。
哈代走向了大海,这次海水浸湿了他的裤脚,他是如此地平静,就像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向着黎明曙光的方向前行。
他消失在了大海里。
一张白色的纸从他消失的方向飞来,飘进了江秋凉的手里。
“不要贩卖浪漫,这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了。
和我私奔吧。
在雨夜,向着丛林深处。
那里有一片海,只有我能看见的海,我愿意与你共享。
逃离世俗的目光,背离他们的公序良俗。
我会挣脱禁锢我的神明,走向你。”
陌生的字句,熟悉的笔记。
江秋凉当然认识,这是他自己写下的字。
在霍布斯古堡前,也有这样一张不知来历的纸飞到他的手里。
同样出自他的笔下,同样边缘泛黄,同样回想不起写下时的场景。
他是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目的写下了这些话?
这段缺失的记忆,究竟想要提示他什么?
纸张的边缘在他的手中燃烧,不止是纸,他眼前的所有画面都开始像一层画布,在熊熊大火之下化为一缕青烟。
彻底的黑暗。
一阵柔软包裹了江秋凉的周身,他从来没有这样累过,多日来的殚精竭虑终于在这一刻击垮了他,黑暗中的一个点像是要抽走他全部的力气。
熟悉的闹钟声。
却不是他的。
江秋凉在朦胧中转了个身:“谁啊。”
是他的声音,又不是他的,听起来要稚嫩很多。
是十八岁的江秋凉的声音。
有人按掉了闹钟,终于四周有恢复了安静,江秋凉把头往枕头里缩了缩,心满意足地继续陷入梦乡。
他似乎做了个梦,梦的内容却不太好,他猛地一收腿,瞬间清醒过来。
很暗,不是单纯的黑,外面似乎有光,又隔着什么。
江秋凉伸出颤抖的手,摸上了柔软的布料。
是被子。
“做噩梦了?”
江秋凉掀开被子,惊魂未定。
窗帘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光线,透过边缘照进来的一点光不甚明亮,应该是天刚刚亮。
床边坐了另一个人。
借着窗帘边缘一点微弱的光,那个人光着上半身,宽肩窄腰,他的肩膀上残留着两道抓痕,在他的肤色衬托下很明显。他随手捞过床边的一件白色短袖套上,回头去看江秋凉。
江秋凉承认,这是一张无论他看多少遍,都会心动的脸。
光影之间的界限在此刻并不分明,柔和了他五官之间的凌厉,连光对他都有偏爱,停留在喉结上,像是画师随意勾勒的一条弧度绝美的线。
十八岁的江秋凉撑起上半身,勾住了凌先眠的腰。
江秋凉轻轻嗯了一声:“几点了?”
凌先眠任由他抱着:“五点半。”
江秋凉抱怨:“你起的好早。”
“吵到你了?”
“嗯。”江秋凉睡眼朦胧,“好困,再睡会。”
凌先眠拉过被江秋凉挣扎开的被子,又盖在了江秋凉的身上。
“你睡吧。”凌先眠的声音放缓下来,“我陪着你,我不困。”
“不困吗?”江秋凉在迷糊中呢喃,“你的睡眠质量好差,不像我……”
话还没有说完,江秋凉就闭上了眼睛。
江秋凉闻着凌先眠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点很淡的香水味,和沐浴露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他想起一款香水的名字——
事后清晨。
不过和那款香水是可复制品,凌先眠身上的味道是无法复制的。
此刻凌先眠的身上,还有一点熟悉的,江秋凉惯用的洗衣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