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聊天的空挡,玻璃门已经自动关上了。外面的风吹进来少了一些,但是走廊依旧是冰冷的。
伯恩小姐的妆容很精致,脸很白,不知道是化妆还是冻的。江秋凉想了想,从背包里取出了一包暖宝宝,递给伯恩。
“朋友从国内带给我的。”江秋凉裹在羽绒服里还是觉得手脚冰凉,他看着伯恩小姐露出来的手臂就觉得冷,也不太好明说,“你先进去吧,我也该走了。”
伯恩接过,她的指尖划过江秋凉的手背,很冷。
“多谢。”
伯恩的脸有点红,江秋凉觉得她是真的冻到了。
“那个……”
史蒂芬突然从办公室探出头,打断了伯恩的话:“说起来倒是,江,我想起来了!你有个来自中国的快递,快递公司打不通你的电话,就直接按照地址送到这里来了。我本来打算给你发个邮件的,最近太忙给忘了。”
“快递?”
江秋凉微微蹙眉,他不记得自己有快递,更不要说国内的了。
“对,我帮你签收的。是个很大的包裹,特别重。”史蒂芬回忆,“应该是……放在一楼了?我快理完了,等下和你一起下去找找?”
“好。”江秋凉应下来。
办公室传来史蒂芬整理东西的杂音,他似乎碰倒了什么大箱子,劈里啪啦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哦不!”江秋凉听见了史蒂芬的哀嚎。
江秋凉想了想,最近自己确实没有网购。平时只有许恙回国了会给他带点东西,也不会选择邮寄的方式,细想起来,他已经快两三年没有收到国内的快递了。
更何况,还是学校的地址……
江秋凉习惯公私分明,他从来没有用学校的地址邮寄过任何东西。现在科技发达,工作上的交流一个电子邮箱处理日常事物已是绰绰有余,实在不行就像现在一样跑一趟,也不麻烦。
至于接不通电话,这一点也匪夷所思。
他的电话只用来联系生活中的朋友,就算是偶尔几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骚扰电话,也是一个不落,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是谁寄的?
江秋凉隐隐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伯恩似乎在他身边说了什么,他只听见了一句:“……江,你听见了吗?”
“什么?”江秋凉的思绪跑远,他眼中有疑惑,“抱歉,我刚刚走神了。”
伯恩很无奈地笑了笑:“江,你让我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你,你有好久没和我说这句话了。”
江秋凉笑起来:“是吗?我以前经常说这句话吗?”
“也不是……”伯恩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她涂着漂亮的口红,衬得脸更白了,“以前的你总给人一种不太好搭话的感觉,虽然你不说,但是总给人一种疏离的感觉……不过可能是因为不熟?最初几年真不敢来和你搭话。”
奇怪的人。
江秋凉莫名想到了许恙对二十出头的自己的形容。
江秋凉的笑意淡了些。
“算了,现在你的话也少。”伯恩终于把袖子拉到了手臂上,“说正事呢,上午有个学生来找你,说是联系不上你,让你回个电话呢。”
“学生?”
江秋凉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大雪纷飞。
这么冷的天吗?
“嗯,他给你留下了一张纸条,让你联系他。”
伯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在江秋凉眼前摊开。
一串电话号码。
字迹很飘逸,都说字如其人,寥寥几个数字,落笔者干脆利落,连笔之间有不加掩饰的锋芒。
江秋凉莫名觉得这个字迹有点眼熟,却又想不太起来。
“我记得我留了电子邮箱……”
“我这么和他说的,他说给你发邮件了,你没回。”伯恩说,“一个看起来很乖的男生,长得特别好看,黑头发,估计也是中国人。”
江秋凉抬眼。
留学的趋势是美英,很少有中国人会选择到挪威来留学,更不要说是数学了。
班上几个中国学生或多或少都给他发过邮件,也看过手写的作业,他没有对应到这样一个人。
“他有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在史蒂芬嘟嘟囔囔的整理声中,伯恩回忆了一下。
“说了,”伯恩说,“他的挪威语很流利,我还以为他是从小生活在这里。我本来没问他名字,他说你一定会问起来,让我转告你。”
伯恩捋了一下头发,隐隐露出了一些难色。
“完了,我的中文一窍不通,他说了两个很难念的字,我想想……”
江秋凉在等待。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江秋凉抽出手机,看了一眼锁屏,整个人怔在原地。
恰在此时,伯恩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突然说道。
“我想起来了!他叫……dang ci。”
“很有意思,他说他中文名在英文的意思是\'scoop\'!”
江秋凉觉得窗外的风吹在他的身上,很冷。
手机信息来自于一个陌生的号码,和伯恩递给他那张字条的号码完全一致——
“凛冬将至。”
“亲爱的,我在风雪中等你。”
史蒂芬终于收拾完一团狼藉, 他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嘟囔。
“该死,我就知道,摆这么乱肯定会出事,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走廊的两个人还在。史蒂芬走过去:“在聊什么?”
话问出来了口, 他才后知后觉,江秋凉的表情不太对。
说不出来哪里不太对,就是一种直觉,他似乎有点恍惚,不太在状态。
史蒂芬下意识看向伯恩。
伯恩神色如常,脸上甚至还多了些许红晕, 史蒂芬的视线落在江秋凉手里的纸条上, 上面赫然是一串电话号码。
史蒂芬懂了。
他对伯恩做了个口型:“电话?”
伯恩的心情似乎不错, 她对史蒂芬点了点头, 和江秋凉打了个声招呼, 拿着暖宝宝婷婷袅袅走了。
史蒂芬彻底懂了。
江秋凉自然不知道史蒂芬在几秒内的大彻大悟。
输入法的键盘停在了下方, 江秋凉盯着那几个字,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回。
手机放回口袋, 他抬眼, 伯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史蒂芬站在他的身边,眼中有好奇、兴奋, 和一点点的……同情?
江秋凉:?
“这个阶段, 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史蒂芬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老者般语重心长, “年轻人,多点尝试, 在我这个年纪也不会后悔。”
什么阶段?
江秋凉不懂。
门禁卡刷过,史蒂芬走在前面,下楼梯的时候还在说。
“江,你今年二十多了吧?”
“对。”江秋凉有点心不在焉,“二十九。”
“我像你这个年纪,都有两个女儿了!”说起自己的女儿,史蒂芬的眼神温柔了许多,“有了孩子才会明白家庭的重要性,我现在每天看见女儿,都不想出门了。”
江秋凉不太懂,还是点了点头。
大概是史蒂芬教授单纯想找个人分享一下,毕竟很多家长对子女还是有很多爱的。
察觉到史蒂芬热切的目光,江秋凉明白光点头有点干巴,于是中肯地点评了一句:“挺好。”
“所以,”史蒂芬手搭在扶手上,回头去看江秋凉,“江,成家立业很重要啊,你到了这个年纪,就没有想过找个女朋友,有几个可爱的孩子?”
江秋凉被史蒂芬这个神转折弄得有点晕。
“你要是没有心仪的,可以给你介绍……”
江秋凉这才明白过来。
得,原来适龄介绍对象这个不是国内独有,敢情是全球统一。
前面这么唠家常得铺垫,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我就觉得,伯……”
“我有。”江秋凉打断了史蒂芬单方的输出。
“啊?”史蒂芬施法被打断,眼中有几分茫然,“你有什么?”
江秋凉说:“我有心仪的人。”
史蒂芬被这个转折呛了一下:“你有心仪的女生了?”
楼道里的光投下来,江秋凉看着脚下的台阶,额前偏长的碎发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
“不是,”江秋凉说,“我喜欢的是男生。”
“啪。”
史蒂芬一脚狠狠踩在台阶上,他惊魂未定,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江秋凉透过碎发看了一眼史蒂芬,眼中沉着一处湖泊。
一句话而已,说出来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十八岁的江秋凉或许会犹豫,会取舍,会退却。
二十九岁的江秋凉不会。
十一年足以改变很多,包括想法。
个人的性取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更何况,同性恋从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该羞愧的是腐朽的偏见。
史蒂芬抓住了扶手,回过头对江秋凉露出了毫无芥蒂的笑容。
“瞧我这没见识的样子。”史蒂芬说,“人这一生,自己过的开心就好了!配偶是同性还是异性,有没有孩子都是个人选择,选择权永远是握在自己手里的。我认识的朋友里就很多同性伴侣,他们很自由,也很幸福。我觉得这个选择也不错,起码比很多管生不管养,把孩子扔到孤儿院的异性伴侣强很多!”
江秋凉的睫毛轻轻闪了一下。
“真的!”史蒂芬的大嗓门在楼道里回响,“隔壁文学史的助教,去年刚和他男朋友……哦,现在是老公结婚,两个人感情可好了!”
江秋凉的嘴角不易察觉上扬一个弧度。
“嗯。”他很轻地应了一声。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楼。
史蒂芬拖出了一个很大的箱子,疑惑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江秋凉问。
史蒂芬抱着箱子的两端,提了一下,箱子被他轻易提起来了。
“不对啊,”史蒂芬嘟囔了一句,“怎么变轻了这么多?”
江秋凉也掂量了一下。
很轻,是真的很轻。
几乎没有什么分量。
江秋凉去仔细看面单。
收件人是自己,地址是这里,没问题,电话……
电话填的是江秋凉很久以前,国内使用的号码。
出国没多久,江秋凉就把那个号码给注销了。
寄件人的信息居然没有电话和地址,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母——
LING。
“这个寄件人可真神秘,”史密斯也再看面单,“LING……倒是让我想到了经常上报道的那位美国……”
江秋凉的手指抚摸过那几个字母,凹凸的手感不明显,没有什么温度。
很像他在游戏里初见自己的眼神。
史密斯注意到江秋凉的心不在焉,大概也觉得这番猜测有些天方夜谭了。
两个隔着十万八千里,身份迥异,没有交集的人,任谁也不会把他们想到一起。
“奇怪啊,也没有开过的痕迹。”史蒂芬终于想到了重点,绕着箱子走了一圈,“没道理啊……”
江秋凉卸下背包,从里面摸出了一把裁纸刀。
沿着胶带粘贴的边缘裁剪。
史蒂芬探出头:“这是……一本书?”
江秋凉的手搭在打开的箱子上,手指在轻轻颤抖。
他认识这本书,他当然认得这本书,它那么多次出现在他的记忆中。
凌先眠在他十八岁生日送给他,二十岁被他塞进行李箱,后来又莫名失踪的——
《安徒生童话》。
箱子足有半人高,江秋凉侧过箱子,拿出那本书。
封面上那道如疤痕般丑陋的划痕印证了江秋凉的猜想,笨拙的修复胶穿过十余年的挣扎,残忍地划破了平静。
“就一本书?”史蒂芬挠了挠头,“不对啊,我记得搬进来的时候可沉了,我是因为搬不上楼才放在一楼的……难道是我记错了?”
江秋凉知道这很像凌先眠的风格,安慰道:“……可能。”
“大概是最近搞研究搞迷糊了,看来我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史蒂芬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给自己想了个理由,“行了,你收到包裹没事就行,我先回去了,等下雪估计要下更大了,江,你也早点回去啊!”
江秋凉藏住自己神色中的异样,对史蒂芬点了点头。
史蒂芬走后,一楼只剩下江秋凉一个人。
很安静,他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江秋凉摸了摸那道深壑一般的划痕,上面的胶水填补实在粗糙,手感很不舒服。
失而复得本来是一件好事。
江秋凉却不觉得如释重负。
他想不起来,这道划痕是怎么造成的。
胶水是自己修补的吗?为什么修复的这么粗糙?
书中间有明显的突起,应该是夹了什么东西,江秋凉直接翻到那一页,有一张塑封从夹层里滑了出来,落在江秋凉的掌心——
枯萎的白玫瑰。
明明是花瓣,边缘有深褐色,落在塑封上,就像是经年滴下的血。
右下角有一个铅笔写的“江”,日期标注的是十二年前。
那时,他十七岁。
江秋凉认识,这是他自己以前的笔迹。
鬼使神差,江秋凉翻到背面,他有一种直觉,背面被自己写了字,实际上也有。
很多字——
【他真好看,我想把他放在我的收藏架上,和我最爱的玩具放在一起。】
【我最爱的玩具就是他。】
【他知道真相,一定会杀了我的(后半句被划掉了)不,他一定会原谅我。】
【我收到了他的玫瑰花,我听到了他的回答,他上钩了(“他”被划掉,改成了“我”)。】
【他问我爱不爱他,我爱,我爱到快要发疯了。不过我不会告诉他,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最后一行,笔记很乱——
【我想把他封在最爱我的时候,封在此刻。
我的爱人,他愿意和我在福尔马林里重生吗?】
每一个字,都是他的字迹。
江秋凉一行又一行读下去,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却如此陌生。
是他写的吗?
是他写的。
他为什么要写这些?
他为什么会写下这些?!
江秋凉全身都在抖,他开始翻《安徒生童话》。
书显然被翻了很多次,合起来也有微微的鼓起,上面有很多横线和笔记,认真的根本不像是对一本童话书的批注。
【不被撕烂的玫瑰,有什么价值呢?】
【爱人,他说起这两字的时候,我以为他会杀了我(被划掉了),我想他杀了我。】
【我的手心有他的温度,他低下头吻我,我把他的温度抹在锁骨上,他低头吻我的锁骨,我盯着他的头发,突然觉得他好陌生。】
【浴缸里的水很冷,吹了一个气泡,他出现了。他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我想见他。】
很多的字,很多很多的字。
有一些被写下,有更多被划掉了。
翻到最后几页,几乎整面都是黑笔修改的划痕。
和封面上那道一样丑陋。
最后几页空白被撕掉了,留下了坑坑洼洼的撕扯痕迹。
江秋凉想起来,这个的纸质和之前他在游戏看到的,自己手写的纸条很像。
或者,就是出自这里。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他手抖的几乎握不住手机。
“喂。”
“收到礼物了?”明明是问句,却用的是陈述句的语气。
江秋凉抓紧了手里的《安徒生童话》。
“你在哪?”
“老地方,”对面的人很轻地笑了一声,话筒传来的声音质地有几分沙哑。他的语气有几分戏谑,掺杂不动声色的疯狂,“过时不候。”
许恙说过,江秋凉是个很冷静的人。
他习惯把车速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能提前刹车绝不猛冲,别人超车也不会着急,许恙将这种随性的开法形象比喻为“婴儿车”。
如果许恙看见现在这一幕,肯定会收回这一句说出好几年的定论。
江秋凉没有开车内的暖气, 他把音乐声开得很大, 在震耳欲聋的爵士乐声中一路油门。
来时半个小时的路程,回来仅用了十三分钟。
江秋凉甩上车门,车颤抖了几下,发出“砰”的一声哀嚎。
外面天色阴沉,路灯熄灭了。街道上寥寥几个撑着伞的人, 淹没在暴雪遮盖的白色世界里。
凌先眠站在房门前, 仰着头, 仅有的一点光亮洒在他的身上, 衬出些许不真实。
侧脸被光模糊, 和梦中重合在一起。
他穿的很单薄, 整个人看起来比上次瘦了些,面色有些许苍白。
烟抵在他的唇上, 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 无名指的戒指泛出一圈银白的亮光。他在冷风中轻轻吹出一口气。
烟上点燃的一个点闪了一下, 很快暗了下来。
听到摔门的动静,他转过头, 看向江秋凉的方向, 刚刚抽过烟的嗓音有几分沙哑。
“你早到了十七分钟。”
江秋凉站在院子里, 看着他, 风雪吹进他的脖子,很冷。
他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在无数次的梦境中,凌先眠也是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然后消失,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梦里的人一步步走下来,站在他的面前。
“雪天飙车不安全。”凌先眠说,“这很不像你。”
凌先眠的头发上落上了雪,像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器。
江秋凉盯着那张脸,足有半分钟,然后猛地一拳砸在凌先眠的右脸上。
凌先眠根本没有抵抗,他被江秋凉揍到地上,黑色外套上沾了雪,濡湿了一片。江秋凉扑到地上,抓住了他的领子,举起拳头。
他对上了凌先眠的眼睛。
平静的,麻木的,没有一丝波澜。
江秋凉最不想到的是,凌先眠的眼中总能映出他的身影。
江秋凉再次举起拳头,他的手在颤抖。
这一下用了很大的力气,江秋凉完全把多日来的怒火发泄在凌先眠身上。
凌先眠的嘴角被江秋凉打破了,一丝鲜血正从裂口处滴下来,掉在雪地上。
很刺眼的红。
江秋凉这才注意到,凌先眠的唇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深红色疤痕。
之前被自己咬出来的,这几天还没有好。
凌先眠伸出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右手,那只右手上缠着一圈纱布,和漫天落下来的雪一样苍白。
江秋凉以为他要还手。
江秋凉甚至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他的身体绷得很紧,眼睑浮出一层薄红,他盯着凌先眠,眼神很警惕。
凌先眠的手越来越近,碰到了江秋凉颤抖的拳头。
“你的手,疼吗?”
江秋凉愣住。
凌先眠拉住他的手,他低头,解下自己手里的纱布。
江秋凉看见他的右手,手心有一道很深的伤疤。
从虎口,一直破到腕骨。
纱布靠里的一面有血,凌先眠把有血的一面朝外,把江秋凉有点发红的右手包起来。
“脏的在外面,”凌先眠说,“里面是白色的,很干净。”
江秋凉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冷,盛着户外的霜雪,看向凌先眠的目光中没有温度。
“你是个疯子。”
江秋凉缩回手,他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凌先眠。
凌先眠抬起头:“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疯子。”
雪花落在他的眼睛里,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在纽厄尔医院,暗示我去报告厅的约翰医生,是你吧?”
凌先眠没有否认。
“走廊上,让他们给我扎针的人,最初不是福克纳的复制品,是你吧?”
凌先眠没有否认。
“给我邮寄《安徒生童话》的,也是你。”
说道后面,江秋凉的问句变成了陈述句。
凌先眠突然笑起来。
“是我。”凌先眠的声音很轻,他直勾勾盯着江秋凉,深深的很瘆人,“从头到尾,把你拖进这里的人,都是我。”
江秋凉看着他,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他觉得指尖已经麻木。
“《安徒生童话》里的笔记,真的是我写的吗?”
凌先眠舔了舔唇角的血:“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是。”
凌先眠点头:“我没有伪造笔迹的爱好。”
江秋凉沉默。
良久之后,他叹出一口气,水汽迅速消散。
凌先眠还在抽烟,烟嘴处染上了血红,他浑然未觉。
江秋凉皱眉:“为什么要在外面抽烟?”
凌先眠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看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烟味太重,”凌先眠开口,“怕脏了你的房子。”
“那你就不该来。”
风太大,江秋凉拉起勾在下巴上的口罩,盖住了半张脸。
凌先眠注视着他的动作,悄无声息将烟掐灭在雪地里。
江秋凉没有管凌先眠,径直走到门口。
临走前,他锁上了门,可是他并没有急着从背包里拿出钥匙,而是握住了门把手——
门开了。
室内没有开灯,也没有开暖气,空荡荡的。
江秋凉第一眼注意到的其实不是这些。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门口的拖鞋少了一双。
不是他经常穿的那双,而是备用的,被这个世界的凌先眠穿过一次的那双。
“我当然得过来,”有个冷飕飕的声音在他的身后说,“许恙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一切回到正轨的。”
“你做了什么?”
“我?”凌先眠侧身从江秋凉身边走过,晃进室内,“我能做什么?”
“你杀了他。”江秋凉的嗓音很冷,“这个世界的你。”
凌先眠没有回答,而是先拉开了一个柜子,从里面轻易翻出了江秋凉藏好的戒指盒。
他打开盒子,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
“眼光不错,”关上盒子的时候,凌先眠又恢复到面无表情,“可惜了。”
窗外冷风呼啸。
凌先眠搓了搓手,看向窗外:“你知道吗?我很喜欢冬天,特别是雪天。这种天气很方便,可以掩藏很多的痕迹,还有气味。雪地里藏了很多秘密,斜对面的院子里,说不定能发现点新的东西。”
“为什么?”
窗前一点光照在凌先眠脸上,衬得他脸部轮廓分明,他似笑非笑看向江秋凉。
“你说呢?”
江秋凉没有说话。
“他碰了我的人,”凌先眠扬眉,“不巧,我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江秋凉皱了皱眉,偏开视线。
“你不用露出这种表情。”凌先眠走过来,“许恙和你说过了吧,他也是从现实过来的,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这里有两个我,却没有两个许恙呢?”
江秋凉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凌先眠捕捉到了江秋凉细微的表情变化:“这么想,我是不是很仁慈?”
江秋凉低下头,似乎是在思考。
过了一会,他点了点头。
“你一点也不伤心?”
“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不存在的人伤心?”
凌先眠笑了一声:“是吗?”
“许恙说,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能结束。”
凌先眠转着戒指盒:“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没有骗你的必要,”凌先眠说,“这个现实是你幻想出来的,又不是我。”
他坐到沙发上,舒展开两条腿。
江秋凉想了想,也是,如果这个现实是凌先眠创造出来,他没有必要费尽心机进来,完全可以在一开始设计的时候,就剔除掉这个世界的凌先眠。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转到了凌先眠手上。
“你的伤……”
“不重要。”
凌先眠随口道,江秋凉注意到,他的嘴角还在滴血。
似乎在这里,他的凝血功能受到了很大的阻碍。
凌先眠似有所感,抬起头,对上了江秋凉的视线。
江秋凉的瞳孔不同于凌先眠的,他的瞳孔在阳光下有琥珀的光泽,但是在黑暗的环境下,江秋凉的瞳孔看起来和凌先眠的一样黑。
凌先眠第一次觉得自己看不透。
“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吗?”江秋凉突然问。
“如果我的伤是为你受的,”凌先眠仰起脸,“算不算是一种回答?”
江秋凉没有说话。
凌先眠把戒指盒子扔到茶几上:“下局游戏是双人模式,我想,我会是你最合适的合作对象。”
“是吗?”
“除了我,你还能想到谁吗?”
江秋凉沉思。
凌先眠眼中的一点光沉下来:“你想到了别人?”
“不是。”江秋凉摇头,“你说得对,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过,我从不免费。”凌先眠表情里流露出遗憾,“你可能付不起我的出场费。”
江秋凉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付不起?”
“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觉得我不知道?”
凌先眠趣味盎然地看着江秋凉:“说来听听。”
“从第一场游戏到现在,你一直在明示我,我们是同一类人。你说的很对,我们就是同一类人,你能看破我的想法,我也能看破你的。”
“看破……你的软肋。”
江秋凉走过来,他的膝盖抵在凌先眠两腿之间,抓住凌先眠的领口,迫使他仰起头,俯下身。
他主动吻了下去。
这是一个充满欲望的吻,他的舌尖勾勒出凌先眠唇瓣的形状,特意在伤痕上多停留了几秒,像是在调情。
先是唇瓣,然后撬开牙齿,凌先眠没有拒绝。
他任由江秋凉长驱直入,直到江秋凉舔到了他的上颚。
是江秋凉熟悉的感觉。
也是凌先眠熟悉的感觉。
隔了整整十一年。
凌先眠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很重,他伸手按住了江秋凉的头发,不容置疑,化被动为主动。
室内很安静,水声很清晰。
长达十分钟的吻,以江秋凉往下,舔掉凌先眠唇角残留的血液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