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凉不久前刚做了一场梦,梦中交替的就是这张脸。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早上好。”凌先眠露出了一个很得体的微笑,他收起伞,没有任何装饰的手指骨节分明,很漂亮,“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江秋凉下意识回头。
许恙显然听见了凌先眠的声音。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盯着凌先眠的方向,微微眯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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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来说就是现实、以为的现实、游戏三个世界,可以理解为平行时空。
游戏里面又有很多个副本(即世界)。
(over)
厨房的灯光白灿灿的, 玻璃上起了一层水雾。
江秋凉打开冰箱,和里面的矿泉水、橙汁、牛奶大眼瞪小眼足有半分钟,又把冰箱门关上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江秋凉一边在心里默念,一边面无表情烧水。
拖了五六分钟, 江秋凉端着咖啡慢慢走到客厅。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开门的时间有点久, 室内的暖气逃出来了许多, 竟有几分冷飕飕的。
凌先眠双手交叠,右腿搭在左腿上,长腿舒展,神色冷淡。
许恙陷在沙发里,后背有几分僵硬, 面色不善。
一个坐在沙发的这头, 一个坐在沙发的那头, 中间隔着长长的一段距离, 仿佛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两个人都在看电影, 全程没有眼神交流。
江秋凉觉得, 如果眼神有力量的话,电视屏幕应该已经碎成渣渣了。
气氛太诡异。
客厅的沙发很宽敞, 凌先眠和许恙之间足够坐下四五个成年人。江秋凉几乎没有怎么考虑, 坐在了平常完全当作装饰的小沙发上。
“那个……”
江秋凉端起一杯咖啡, 开口。两道视线瞬间刺过来,江秋凉端着那杯咖啡, 递给凌先眠不是, 递给许恙也不是, 干脆握在自己手心里, 当自己不存在。
“你们自己拿。”
水是刚刚烧开的,杯子上传来的温度有点烫手, 江秋凉的手掌被捂得很暖和,他在醇香的水汽中呼出一口气,任由雾气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许恙拿起最近的一杯,把另一杯推到凌先眠面前。
“请。”
语气还算随和,江秋凉暗自松了一口气。
许恙的目光自然而然移向了窗外。
没等江秋凉这一口气松完,许恙又一次开口。
“看来今天早上的风挺大啊,还能把凌先生吹到这里来。”
语气温和,内容嘲讽。
很有许恙的个人风格。
江秋凉的右眼皮不动声色跳了一跳,这一口气不上不下,梗在喉头。
敢情从进门到现在,他们俩一句话都没说?
那他在厨房待这么久算什么,单纯浪费时间吗?
凌先眠倒是神色如常,他身体前倾,匙子在杯子里搅拌,有碰撞的响动。
“是挺大,”凌先眠之前脱下了羽绒服,此刻黑色的高领毛衣覆盖住脖子上的皮肤,他的肤色在黑色的映衬下显得很白,“这不是也把许医生也刮过来了吗?”
火花四溅。
江秋凉默默把头埋进杯子里。
“我是过来送围巾的,不知道凌先生是过来做什么的?”
凌先眠闻言,不答反问:“围巾?”
许恙指了指搭在椅子上的围巾:“之前秋凉落在我这里了,我给他拿过来。”
凌先眠的视线扫过江秋凉,隔着水汽,江秋凉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这样,”凌先眠垂下头,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是医院还是家里?”
许恙神色微变,凌先眠没有听到回答,发出了一声轻笑。
“那就是医院了。”
凌先眠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并不去看许恙。
“医院怎么了?难道你昨天没在医院吗?”
“公开场合的事情就没有必要拿出来说了吧,许医生。”凌先眠抬眼,看向江秋凉的方向,“对了,说起来我还没有感谢你送我回来呢,作为谢礼,要不什么时候请你吃顿饭?”
江秋凉突然被提到,眼中有几分茫然。
“他没空。”许恙倒是答得快,抢在江秋凉之前开口,“而且他也不喜欢和陌生人一起吃饭,他胃不好,和不熟的人一起吃饭会胃疼。”
许恙特意加重了“陌生人”三个字。
“是吗?许医生是怎么知道的?”凌先眠做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是了,我之前问过他,和你是什么关系,他说是朋友。普通朋友之间,确实知道些什么。”
凌先眠以牙还牙,加重了“普通朋友”四个字。
江秋凉看着许恙咬紧后槽牙,心想,如果许恙手里如果有刀,应该已经捅凌先眠身上了。
江秋凉捧着咖啡杯,深觉此地不宜久留。
“说起有没有空,我记得医生很忙吧?”
凌先眠的话题转的突然,不止许恙,江秋凉都愣一下。
“怎么?”
江秋凉在许恙的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几个大字——
这家伙在明知故问什么!
江秋凉喝了一口咖啡。
“这样……”凌先眠轻笑了一声,视线转到屏幕上,“看来这确实是一部好片子,值得许医生浪费宝贵的睡觉时间留在这里。”
江秋凉肩膀抖了一下,差点被呛住。
许恙的脸色也没好到那里去,屏幕的光照在他的脸上,青白一片。
“是啊,”许恙语带嘲讽,“这不也把凌先生给留住了吗?”
得了,是没完没了了。
江秋凉慢慢把口中的咖啡咽下去,默默把背靠在沙发上,远离战火纷飞的两个人。
“你认为留住我的是电影?”
凌先眠的声音从江秋凉耳边划过,像是一根轻柔的狗尾巴草,有细密的痒。
江秋凉端着杯子的手一顿,凌先眠的那句话和记忆中重叠在一起。
“适合我的不是衣服。”记忆中的凌先眠说,“从来都不是。”
江秋凉抬起眼,正好对上了凌先眠的视线。
很熟悉,又很陌生。
江秋凉无端感觉到一阵恐惧,这种恐惧来势汹汹,远比他在之前在游戏里看到任何一个血腥场面还来得震撼。
他知道凌先眠想做什么了。
许恙的脸色彻底变了。
“我和你说过,我对秋凉……”
“所以,我和你公平竞争。”凌先眠淡淡抬眼,“快十年,你都没有行动,这也怪不了别人吧?”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盒子,递到江秋凉的眼前。
“我没有恋爱经历,后面也不打算有。从美术馆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你。”
凌先眠打开盒子,绸缎上安静躺着两枚戒指。
很干净的两枚戒指,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江秋凉愣在原地。
“目测的,不合适可以送回去调整。”
“感情,财产,余生,”凌先眠单膝跪在地毯上,他的眼中映出江秋凉,“这是我能给你的承诺,无论是挪威还是美国,我可以给你具有法律效力的婚姻。”
“我在等待你的答案。”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话。
江秋凉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许恙蹭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方才强装出来的淡定自若在顷刻之间粉碎。
他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慌张:“不是,你怎么从吃饭转到这儿的!这也太快了,你和秋凉认识才几天啊,他怎么可能……”
江秋凉盯着两枚戒指中稍大一些的那枚,没有管许恙的话,伸出手,摸向了那枚戒指。
许恙连珠炮一样的话语戛然而止。
“我能看一看吗?”
江秋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抖得很厉害。
凌先眠的眉目温柔下来,他点了点头:“可以。”
江秋凉没有问答,他拿起那枚戒指,没有去看正面,而是直接去看的背面。
背面很干净。
什么痕迹也没有。
心跳声消失了,江秋凉的耳畔很安静,他把戒指放回到盒子里,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你明明知道,我进行过手术,未来有很大的隐患,你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有想到以后吗?”
凌先眠点头:“我不介意,如果你有忘不掉的人,忘不掉的事,我可以陪着你,直到你彻底释怀。”
“彻底释怀……”江秋凉重复了一遍,“如果我根本无法释怀呢?”
凌先眠说:“我会陪着你的。”
江秋凉笑起来:“这番话也有一个人这么和我说过,然后你看我,我现在还是孤身一人,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相信这种拙劣的谎言。”
凌先眠的眼睛很熟悉,熟悉到江秋凉想偏开视线:“可是我不是他。”
可是我不是他。
江秋凉的笑意淡了下去。
是啊,他根本不是他记忆中的凌先眠。
他过去的爱,过去的恨,过去任何复杂的情感,投射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根本没有一点意义可言。
“不好意思,”江秋凉垂下眉眼,“我不能接受。”
凌先眠神色如常。
背后,许恙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他瘫到沙发上,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祖宗,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讲完啊。”
许恙很轻地嘟囔了一声。
凌先眠没有放弃:“我可以等,等到你点头的那一天。”
江秋凉看着凌先眠,摇了摇头。
凌先眠挑眉:“如果我说非你不可呢?”
“没有谁离开谁是活不下的,你看,我一个人也活得很好。”
“你应该给我一个机会……”
“我忘不了他,永远也忘不了。”江秋凉露出了一个自嘲的苦笑,“他给我的痛苦太大了,已经深刻进骨髓里。可是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我产生这样的痛苦,是因为我对他有比痛苦更多的爱。”
凌先眠沉默。
“你说得对,你和他很像,但是你不是他。”
“我爱的是他,而不是像他的人。”江秋凉说的很慢,“所以我不能答应你,这对你也不公平。即使再重来一次,我也会和他说出同样的话,你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我。而且我也没有把握,我和他之间的记忆会不会在我们身上重现。”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勇气重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江秋凉送凌先眠到门口。
凌先眠站在门口,撑起雨伞,他的伞很大, 一个人站在伞下, 有一种落寞感。
江秋凉自然不敢收。
“如果离开奥斯陆之前你还不答应, 我会自己来取回的。”凌先眠笑起来,很温和的笑,“不然我怕我控制不住,一次又一次来找你。”
江秋凉低头去看那个戒指盒子,就像是端着一块烫手山芋。
再抬头, 凌先眠已经走入了昏暗的街道, 他的衣服是黑色的, 伞也是黑色, 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江秋凉抬眼, 斜对面的房子一盏灯都没有亮起, 安静得犹如是一栋无关紧要的空宅。
“那幢房子本来是他的吗?”江秋凉淡淡开口。
“不是的,这是他为了你买的, 只是晚了十一年。”
许恙不知何时站在江秋凉身边, 他叹了一口气, 水汽融入空气中,“真没想到, 即使这个世界的他, 晚了足足十一年, 还是会对你一见钟情。”
江秋凉转着戒指盒, 若有所思。
许恙侧过头,发现江秋凉看着凌先眠消失的方向, 街道上未扫净的雪沉在眼底,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刚刚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你会答应他。”
江秋凉垂下眼,眼睫上落了一片雪花:“我也这么以为。”
许恙一愣。
“他在这里晚了十一年才遇见我,现实中的我何尝不是等了他足足十一年呢?”江秋凉很轻地说了一声,“或许更久。”
“我很怕,见他的这一面,会让我忘了这么多年的伤痛。”
雪,漫天的雪。
江秋凉站在门口,任由冷气吹进屋内。
雪花落在他的黑发上,像是白了头。
许恙很想伸手替他掸去头发上的雪:“但是你还是拒绝他了。”
江秋凉沉默。
许恙在等他的答案,沉寂持续了很久,久到许恙以为他不会回答。
良久之后,江秋凉摇了摇头。
“你看过《雪人》吗?”
许恙闻言微怔:“尤·奈斯博的小说?”
尤·奈斯博是挪威著名的作家,被誉为北欧犯罪小说天王,曾经写过一本《雪人》,探讨婚姻中黑暗的秘密。
江秋凉摇头:“不是,是安徒生的童话。”
许恙愕然:“你还看童话?”
“几天前补的课。”
“那篇童话……”许恙问,“《雪人》,很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江秋凉扫过院子里平坦的某一处雪地,“当时的人描述它为,一个饱含感情的辛酸故事。”
“听起来结局不太好。”
“是不太好。”江秋凉说,“雪人爱上了火炉,在短暂冬季的爱恋过后,它融化在了爱人的怀里。”
许恙点评道:“和《等待戈多》一样,是个悲剧啊。”
“我想起了之前高中辩论赛,有一个辩题是,哪一个更痛苦,是从未爱过,还是爱而不得。”
许恙沉思:“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辩题,你支持哪一个?”
“我当时的立场取决于自己抽到了哪一个。”江秋凉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现在想来,两种都很痛苦,从未爱过的望梅止渴,爱而不得的画饼充饥,痛苦没有高下,个人看法不同,所以没有标准答案,辩题才会有意义。”
“现在想来,童话,也不过是裹着糖衣的现实罢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望着雪,没有来由,江秋凉突然感慨了一句,“或许她是对的。”
许恙偏过头,眼中有几分不解:“她是谁?”
“玛丽。”江秋凉想了想,补充道,“我刚认识的……一个朋友。”
“她说了什么?”
江秋凉说:“她没说什么,不过她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或许现实中的爱意远不比童话中来得美好。”
“行动?”
“她在爱人最爱她的时候,选择把自己禁锢起来,一个人承受衰老和疯癫的痛苦,直到死去。”江秋凉呼出一口气,他有一种错觉,自己是在抽一种无色无味的烟,他知道,自己只是不想承认,眼前的水汽让他想起了凌先眠抽烟时那一缕烟雾,“色衰而爱弛,多少人连共同白头都做不到,更不要加上精神上的失控了。但是玛丽做到了,她用一种折磨自己的方式,在永生的爱人眼中青春永驻。”
江秋凉抬眼,望向了空中很远的一点:“我在想,如果她的爱人真的一点点看着她年华老去,是否还会如最初那般爱她。”
许恙跟着他的视线,那里什么也没有,也不知道江秋凉究竟在看什么。
“你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本书。”
江秋凉歪过头:“嗯?”
“《简·爱》。”许恙转而看向斜对面那栋房子的阁楼,“伯莎·梅森,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很多人把她理解为男女主爱情的绊脚石。没有人在乎她曾经是与罗切斯特门当户对的贵族,没有人在乎她才是罗切斯特的妻子,没有人在乎两人婚后的开支全部依靠她陪嫁的三万英镑,她没有选择的余地,还要承受丈夫的白眼,在疯癫之后,罗切斯特的选择是直接把她关在阁楼里,转而和简·爱来一段历经曲折的‘爱情’。”
“而她,在书中最鲜明的形象,只是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
江秋凉沉思许久:“如果疯的是简·爱,现实中的罗切斯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没有人知道答案。
书不是现实,书中的罗切斯特或许会一直爱他来之不易的爱人,但是现实中呢?
即使不疯,年华老去,年轻不再,岁月或许会给人一个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最残忍的答案。
路灯昏黄,许恙又叹了一口气。
话题太沉重了,比压在枝头的雪还沉。
“得了,电影看完了,我也应该回去补觉了。”许恙打了个哈欠,“别惊动这个世界的人,正常过日子就行。你也别太担心,一切照旧,总有办法出去的。”
江秋凉点头。
这事确实急不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有一件事,确实比较急。
“许恙,”江秋凉突然看向许恙,“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许恙说:“你问。”
“手术前,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的父母?”
许恙的睫毛垂下来,肯定道:“有。”
“我说了什么?”
“具体的你倒是没说什么,只有一次。”许恙陷入回忆,“最开始的一次,我认识你没多久,我问你,为什么明明周围有更近更方便的医院,你偏偏选择每一次都去纽厄尔医院。当时你告诉我,是因为伯母是在纽厄尔医院去世的。”
“我的母亲是在纽厄尔医院去世的?”
“对,不瞒你说,后来我去查过纽厄尔医院的资料。伯母确实是在送到纽厄尔医院一个多月之后去世的,不过……”
许恙欲言又止。
江秋凉愣住。
在他的记忆里,纽厄尔医院的医护人员和他说,他的母亲在送到纽厄尔医院前就去世了。
资料和记忆是矛盾的。
“不过什么?”
许恙犹豫了一下:“凌先眠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江秋凉皱眉。
“死因,她的死因很奇怪。”许恙说,“她送到纽厄尔医院之前,原本评估过,有一定的概率是可以治好的。可是她在送来纽厄尔医院之后,因为护士的一个失误,把她的药物和另一个病人的药物弄混了,导致她的病情恶化,最后抢救无效。”
“失误?”江秋凉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手术之前的我知道?”
“我想你是知道的。”
江秋凉低下头,快速思考。
“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江秋凉摇了摇头,“药物……药物肯定有特定的含义。”
他突然抬起头:“不会是……记忆消除的药物?”
许恙闭上眼,吸了一口气,权当是默认了。
江秋凉往后退了半步,眼前的画面有点恍惚。
许恙上前一步稳住了江秋凉的肩膀:“你还好吗?”
江秋凉撑住自己的头,对着许恙摆了摆手。
“我没事。”
许恙不放心,奈何江秋凉态度很坚定。
“秋凉,”许恙松开手,眼中有不忍,“纽厄尔医院真的比你我想象中的水深多了,要不你就放过过去,放过自己吧。”
江秋凉直起身,他的神色不变,如果不是唇色偏白,近乎与平时无异。
“我不能,我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许恙望向江秋凉的眼中满是心疼。
揭开不好容易长出来的伤疤,直面经年的苦楚,疼痛程度只会更甚。
“许恙,你知道的,”江秋凉开口,“避不开的。”
许恙何尝不知道,想要走出江秋凉想象中的现实,就必须要把刀刺入最痛苦的要害。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风很冷,刺骨的冷。
许恙仿佛这一刻才感觉到冷,他觉得浑身都是冰的,呼吸都是麻木的。
“江侦仲说的对,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从来不会怜悯弱者,我要学着去反抗,去掠夺他人。”江秋凉没有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委曲求全保不住任何人,我也要自己学会变成一个怪物。”
“不是的……”
“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江秋凉垂眼去看许恙,许恙发现,江秋凉的眼神很陌生。
“我会带你回去的。”江秋凉说,他的字句很轻,和水汽一起消散,“我一定会带你回到真正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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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挪威作家尤·奈斯博也写过《雪人》,本文中的奥斯陆地图部分参考《雪人》的地图(当然进行了很多修改,比如纽厄尔医院在现实中其实是不存在的)。
《简·爱》的内容是即兴思考,当初看的时候就在想,罗切斯特和简·爱的爱情受到赞颂时,是否有人想过伯莎·梅森的角度,在所有人眼里,她只是“阁楼上的疯女人”,算不算也是遇人不淑?
江秋凉本意为,这一场雪很快就能停歇。
没想到雪陆陆续续下了几天,非但没有变小,反而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气象台预计,近日会有一波较强冷空气抵达, 奥斯陆或迎来十年来最低温, 请各位市民减少不必要的出行, 注意保暖……”
江秋凉关掉广播,他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走到窗边。
雪,漫天的雪,无穷无尽的从天上飘落下来。
除了路灯一点昏黄的光, 入目皆为苍茫的白色, 天地的界限不甚明晰, 街道上似乎盖上了一块裹尸布。
连带着灯光都变冷了。
斜对面的房子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灯光了, 也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
江秋凉拉上窗帘, 走到书房, 拧开台灯。
书桌上摊着一本专业书,铅笔在上一次看过的位置做了标记, 江秋凉坐下, 接着看下面的文字, 手心贴着被子,有微烫的手感, 很舒服。他吹了一口热牛奶上面奶白色的膜, 任由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
正是寒假, 工作比以前轻松了很多, 难得的休息时间,厨房里的食物也很充足, 江秋凉正好给自己放了几天假,宅在家看看专业书打发时间。
喝完一杯牛奶,书也翻过去了几页,江秋凉正打算去厨房洗杯子,手机传来新邮件的提示音。
江秋凉隔着镜片看过去,锁屏上显示是来自学校的邮件。
他把杯子放下,解锁,点开了那封邮件。
邮件不长,内容也很简单,大致的意思是受十年一遇的冷空气影响,开学时间需要推迟,具体还要看后续的情况。
意料之中的结果。
手机在江秋凉手中转了两圈,却没有重新回到桌上。
江秋凉想起来,有些重要资料还在办公室里。
正常的开学时间不会影响进度,只是这么一推迟,就成了一件颇为棘手的事。
更何况,过几天的大雪,江秋凉拿不准会不会封路。
江秋凉想了三秒,当机立断站起身,去找自己的羽绒服。
雪真的很大,街上的人较之之前少了很多,就连人行道上的脚印都是寥寥。
雨刮器频率很快,堪堪赶上了雪落的速度。
广播调了几个频道,左不过就是一些无聊的絮叨,江秋凉嫌烦,趁着红绿灯停顿的空隙顺手关了。车内的空调开得很足,背包和羽绒服搭在副驾驶上,江秋凉侧过脸,余光瞥到自己的羽绒服,还以为副驾驶上坐了个人。
有那么一两秒,江秋凉理所当然认为,他应该会坐在那里。
可是,红灯转了绿,那里依旧是空的。
后视镜里,江秋凉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很快又被压平。
入目都是冷意,汽车很快到达了目的地,门卫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在车牌登记过,智能机很快放行了。
少了来来往往的学生,银装素裹的校园像是荒废的建筑。
江秋凉把车停在办公室楼下,裹上羽绒服,背着背包冲入茫茫大雪中。
办公室里没人,很冷,不过几分钟,江秋凉的手指已经被冻得有些僵硬。他把要用的资料塞进背包,检查一下桌面,不过五分钟就出来了。
进出要刷门禁卡,江秋凉搓了搓手指,把手伸进右边口袋,拿出门禁卡,抵在感应系统上。
门开了。
“江!”
背后一道惊喜的女声,江秋凉收回正要迈出的脚步,转过头。
“果然是你,”女人的挪威语念的很快,近乎快成了几个音符,“最开始那几眼,我还以为是偷偷进来的学生呢,还好看到你有门禁卡。”
女人快走几步,高跟鞋在空荡的走廊上敲出一连串回音。垂到腰际的浅棕色长卷发随着她的动作摆动,她穿着一件很厚实的毛衣,却并不显得厚重,垂到手腕的长袖被她挽起到小臂的位置,露出纤细的腕骨。
“伯恩小姐。”江秋凉单肩背着背包,他本来戴着口罩,见到人先把口罩拉到了下巴,回了一个很礼貌的微笑,“听说你和史蒂芬先生的研究取得了很大的进展,研究所已经决定授予奖项了,在这里先恭喜。”
“谢了。”伯恩在江秋凉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她的语气很随和,完全没有自视清高的古板,“主要是史蒂芬先生的功劳,我只是在能力范围内帮助他而已。而且我们这些奖项在你这里也不算什么吧?江,我可记得你还欠着我们两顿庆功宴呢。”
有人从玻璃门外走过,就是和伯恩小姐合作的史蒂芬,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附和道:“是啊,我们都记着呢。”
江秋凉和他打了一声招呼,史蒂芬拍了拍江秋凉的肩膀:“都说人是越长越老的,江教授倒是越长越年轻了,跟我班上的学生一样。”
“是吧,我刚才和江说,他还不相信。”伯恩调侃道。
“年轻好啊,年轻真好!”史蒂芬感慨了两句,“江教授怎么过来了?”
“趁着降温之前来拿些资料。”江秋凉拍了拍自己的背包,“史蒂芬教授也是?”
“是啊,这个雪也太大了。该死的,好多年没有这么冷过了。”
史蒂芬说着,很夸张地缩了缩手,狠狠哈了一口气:“外面可太冷了,不过能晚点开学也挺好的,我也学生心态,越活越回去了。”
说完,伯恩和史蒂芬都笑起来,江秋凉也翘了唇角。
“你们先聊,我瞧这天色晚上雪还会下大,得赶紧理一下东西。”
“好,你先忙。”江秋凉点头。
史蒂芬的视线在江秋凉和伯恩之间滑过,笑着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