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活着。
他清醒地意识到伤痛的全过程,而重创之后,他仍然在此时此刻承受着更绵延、更撕裂的痛苦。
“医生呢?”霍布斯像是一只猛兽一样嚎叫,他的喉底细细密密回荡着止不住的呜咽,泪水不断往下滴,“快去请医生!”
回应他的只有散不尽的暑热和一派沉寂的古堡。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就乔伊斯现在的状态,根本就是回天乏术,就算真的出现所谓的奇迹,余生也只有无尽的伤痛。
江秋凉站在他们身后,无力地靠在古堡老旧的外墙上,他的耳畔响起了一种哀嚎,他很明白,这种古老而无人闻讯的回应来源于历尽沧桑的霍布斯古堡。
“霍布斯……算了吧……”
“算了?谁和你可以算了的!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霍布斯茫然地扫了一圈四周,目光定在江秋凉身上,眼里满溢着前所未有的哀求,“江,帮帮我……求求你,你有办法救他的,是吗?”
江秋凉和他对视,咸涩的悲伤海水一样将他吞没,他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乔伊斯全身上下都在淌血,他流出的血生生染红了翠绿的草地,仿佛是冥冥之中为他安排的一方棺材,将他悄无声息安放其中。
“这么多年,我一直依着你,这次听我一次,让我决定自己的生死吧。”
霍布斯脱下外衣分外小心地盖住乔伊斯的身体,只是这一次鲜血染红了他素白的外套,这里不是二楼的象牙塔,乔伊斯的伤口不再是一张帕子能够包住的。
“霍布斯……我时常在想,如果回到初见时,一切是不是还能改变。你我不过是派对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果只停留在那时,该有多好……只可惜……”
霍布斯低下头,大颗大颗的泪水搭在外套上,晕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潮湿。
“别说了,你在流血。”他泣不成声,每一字都支离破碎。
“别折磨自己了……住手吧。”
一切都太晚了。
乔伊斯不可能回到多年的那个派对,去重新认识那个稚嫩的少年。
他把自己锁在了初见那年,而时光匆匆向前,从来不会等待任何人。
乔伊斯耗尽最后一口气,用沾上血的手去碰霍布斯的脸。
霍布斯诚惶诚恐凑了上去,那只手贴在他的脸上,如同神明的恩赐。
“对不起,这是我的私心。”乔伊斯闭上眼,一滴晶莹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永别了,我的爱人。”
乔伊斯的手从霍布斯的脸颊上落下,重新回到了那口血红的“棺材”里。
一望无际的玫瑰,历经沧桑的古堡,炽热明媚的阳光还在继续。
江秋凉抬眼,刺眼的光划破了他的心,灵魂在这一刻脱离了不足挂齿的躯壳,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在如此好的天气里,他窥见了盛夏的衰亡。
未来的每一天,都是盛夏离去的剪影,即使再有好天气,也不会是今天了。
霍布斯绝望的低吼跑过江秋凉的耳边,重重击打在古堡坚硬的外墙上,又顺着夏风掠过铺天盖地的玫瑰,一路来到了上空,悲悯地俯瞰这一方小小角落发生的不为人知的悲剧。
浪漫的悲剧。
浪漫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悲剧。
故事的结局在开始时已经注定,极端的浮华之后是浮华终散尽,极端的纵欲之后是永失所爱之人。
霍布斯紧紧抱住乔伊斯的尸体,痛苦将他吞没,让他变成了困在牢笼里的猛兽。
这一方牢笼,是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江秋凉冷漠地注视着这里感天动地的一幕,满目苍凉。
乔伊斯预见了即将发生的一切,义无反顾献出生命,才能唤醒霍布斯的迷途知返。而逝者已逝,无谓的悲痛没有任何的价值可言。死前不加珍惜,死后反而做出一幅情深意重的模样,早知如今何必当初,所思所想唯有生者自己体会。
江秋凉没有再留在这里受感天动地戏码的洗礼,转身进了霍布斯古堡。
乔伊斯死后,霍布斯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他放了一把大火,烧了花园里所有的玫瑰,滚滚浓烟卷过霍布斯古堡早已不再澄澈的上空,玫瑰的尖叫久久回荡,像是一长串说不尽的诅咒,而霍布斯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他只是看着火舌绵延向更远的边界,沉默地抿着唇。
他遣散了所有的佣人,停止了没有任何意义的派对,霍布斯古堡终于恢复到了原本该有的模样。
夜晚从人声鼎沸到寂静无声,从觥筹交错到无人问津,从灯光通明到陷入黑暗,只要一个大彻大悟。
江秋凉目睹霍布斯日渐消瘦,神经失常,不再关心周围发生的一切,霍布斯现在只关心那具逐渐腐烂的尸体,极端的痛苦让他化作了游荡在古堡里的孤魂野鬼。
清晨,江秋凉从二楼下来,霍布斯又坐在之前的位置上,愣愣盯着一堆白色的碎片发呆。
没有鲜艳的玫瑰了,没有纯白的花瓶了,没有那个值得他剪去所有尖刺,为之献上一束玫瑰的爱人了。
霍布斯不复之前的俊美,他的头发黏在一起,长长地垂了下来,他现在和当初的乔伊斯一样瘦,瘦削的颧骨高高凸出,宛若一具了无生气的骨架。
第45章 古堡狂欢夜
“是我对不起他。”霍布斯先开了口, 他垂下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没有给玫瑰强加名字,却把自己对于他人的私怨强加在他的身上, 这不公平。”
江秋凉扯过了他身边的椅子,和之前一样坐在了霍布斯身边。
“你真是个混蛋。”江秋凉言简意赅总结道。
霍布斯扯出一个苦笑:“我只是想见见他, 和他说一声‘早上好’。生日那天,那一束玫瑰,是代我说‘生日快乐’的。我送给他的每一朵玫瑰都是有意义的,它们替我说每一句欲言又止,我就是个彻底的胆小鬼。”
“这么多年, 直到最后, 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对他所怀有的这种感情, 原来是爱。”他说, “为时已晚的爱称得上爱吗?如果能回到初见时……”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如果。”
“是啊……他回不去, 更何况是我。”
江秋凉闭了一下眼, 他怕自己心软,直接说出了口:“乔伊斯之前嘱咐过我, 让我在他死后帮他完成最后一个愿望。”
霍布斯慢半拍抬起头, 一双失神的眼中逐渐汇聚了光芒。
“他让我带他走, 古堡对他来说太痛苦了。”
江秋凉平静地阐述,眼见着霍布斯眼中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再顷刻间扑灭。
“他真的这么说吗?”霍布斯说了一个问句, 没等江秋凉回答, 顾自自言自语, “确实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他在哪?我去带走他。”
江秋凉站起身, 霍布斯却没有动,他的肩膀在剧烈颤抖, 整个人好似被钉在了椅子上。
江秋凉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想。
“你这个混蛋,你对他的尸体做了什么?”
怒吼在古堡中久久回荡。
霍布斯抬起脸,他憔悴的面庞上浮起一层不真实的笑意:“我把他埋在了我的花园里。”
“你……”江秋凉差点把“疯子”二字脱口而出。
“放过他,是下辈子的事,这辈子他是我的,我离不开他的……我离不开他……他是我的一部分,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这辈子,哪怕是生死相隔,我也要和他纠缠下去。”
霍布斯恐怖的笑声回荡在古堡里,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你什么时候把他埋下去的?你以为他愿意和你在一起吗!”
“昨天晚上……恐怕现在花园里已经长出第一朵红玫瑰了。它是霍布斯花园里第一朵也是最后一朵,唯一的一朵玫瑰。我会用自己的血肉好好浇灌……”
不等霍布斯说完,江秋凉已经冲到了门外,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阻止自己抡起椅子砸向霍布斯的脑袋。
清晨的花园里蒙着一层浅淡的白雾,宛若一层轻柔的纱,将霍布斯古堡揽入怀中。
大火之后,茂密的红玫瑰早已不见了踪影,坑洼丑陋的土地上覆盖了萧索的尘埃,入目之处,皆为疮痍。
铺天盖地的腐朽衰败尽头,连接着死亡和新生的地平线上,立着一朵玫瑰。
它静静立在远方,风拂过花茎,它的叶片向着江秋凉的方向倾斜,好像对他伸出了瘦削的右手。
江秋凉停住了脚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一朵红玫瑰,雾气将它笼罩,纯白得比鲜红更为刺眼。
乔伊斯没有化为一朵泯然众人的红玫瑰,而是化为了霍布斯古堡第一朵,最后一朵,也是唯一一朵白玫瑰。
霍布斯还在笑,他跟在江秋凉的身后,笑声戛然而止,只留下一片让人窒息的死寂。
——“你知道红玫瑰的花语吗?我很高兴他在经历了这些无妄之灾后还在试着融入热闹,这样多的人对他有这样炽热的感情,很难得。但是……他看上还是这样孤独。”
乔伊斯的话在耳边响起,隔着死生,尾音融化在了迷雾中。
红玫瑰的花语——我爱你,热恋,希望与你泛起激情的爱。
白玫瑰的花语——我足以与你相配,你是唯一与我相配的人。
即使霍布斯拥有这样多的红玫瑰,每一个人生前都对他怀有激情的爱,所有人或许或多或少爱着他,爱他尊贵的身份,爱他英俊的表象,爱他富足的金钱,爱他神秘的传说,但是所有的激情终将逝去,浮华散尽,行至尽头,只有一个人愿意舍弃自由的灵魂,义无反顾爱上他悲恸腐朽的灵魂。
滑稽的是,是他亲手扼杀了唯一爱他的人。
江秋凉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
《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棺材上开出的玫瑰,也不是长瓦尔堡坟上的玫瑰,它绽放在霍布斯古堡前,整个花园都是它的,它只为所爱之人开放。
清晨,空气中有泥土的气味,有雾气散来的潮湿,有挥之不去的虚无。
霍布斯跌跌撞撞跑向那朵白玫瑰,他的碎发搅在雾气中,半点形象也谈不上,他不管不顾冲到白玫瑰的面前,用颤抖的手指去触碰它。
荆棘会刺伤他的手,把他活活杀死,吸光他身上最后一滴血。
然而,预想中的一切没有发生。
孤独的白玫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收起棘手的利刺,怯生生探出开得娇嫩的花瓣,依偎在霍布斯的手心。
霍布斯彻底崩溃了。
乔伊斯选择了原谅他,原谅他做出的一切,即使他说过,只想和霍布斯当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一世的感情挑挑拣拣,他还是留下了比狠意更加纯粹的爱意。
“为什么……”
霍布斯跪倒在那支白玫瑰花前,泣不成声。
雾气渐渐变浓,模糊了视线。
地平线的交界处,霍布斯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白色的物件,不加犹豫划过自己的脖颈。
是他不知何时藏在口袋里的花瓶碎片。
鲜红的血喷溅在白玫瑰娇嫩的花瓣上,伸出的枝叶上,苦涩的泥土上,给所有的一切覆上了一层衰败的血色。
霍布斯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伸出手,轻轻拂过白玫瑰的枝叶。
他的爱人,他的乔伊斯,陪伴他到了生命最后一刻。
结束了,所有的过往,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爱恨纠葛,尽数消散在爱尔兰某个雾气弥漫的清晨。
江秋凉慢慢走过去,无力感充斥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两条腿从未像此刻一样沉重,雾气吞噬了空气之中所剩无几的氧气,窒息感从头顶一直贯穿到脚底,深深扎根在土地里。
时间和距离被无限拉长,他走到近前时,霍布斯已经消失不见了。
昔日繁华的古堡花园里,铺天盖地的红玫瑰通向钻石般闪耀的古堡,而此刻,萧索的古堡前,只剩下两朵经年不衰的白玫瑰,在风中依偎在一起。
一张纸条悠悠从远处飘过来,裹在盛夏清晨微凉的风里,打了一个姿态惬意的卷。
江秋凉伸手抓住了那张纸。
字迹潦草,肆意中不失风骨,像是在某个难以抒意的睡前匆匆写就——
“思想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其实我一早就看透了你的心思。
我轻嗅你的欲望,就像是十八世纪的欧洲贵族在微凉的清晨轻嗅城堡花园里带着露珠的玫瑰。”
江秋凉认识这个字。
他怎么会不认识?这是他自己的字迹。
一笔一划,皆是熟悉的,可是他的记忆中翻不出任何的印象。
纸张泛黄的边缘在风吹之下呼呼轻响,江秋凉松开手,纸张轻易从他的指缝中飞起,打着转飞向了更高的上空。
古堡前站着一个人,雾气勾勒出他高挺熟悉的身影。
这一次,他不再是噩梦竞技场的唐迟,不再是易碎收藏家的休,不再是梦中可望而不可即的模糊剪影,他一步步走近江秋凉,以真实的身份,漆黑的靴子踩过潮湿的泥土,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好久不见。”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像是在谈论晴好的天气。
江秋凉对上他凌厉的漆眸,嘲讽地上勾唇角:“你是不是特别喜欢不告而别的戏码,这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我该怎么称呼你?唐迟?休博士?还是……”
“凌先眠?”
凌先眠双手无意识交叠,他的右手食指搭在左手食指上,细细抚摸那枚朴素的戒指。
“你想起来了。”
“是的,但是我不确定你是否是真实存在,我的记忆很混乱,真的很乱……”
“我是真实存在的。”凌先眠安静地听着江秋凉的话,“西格蒙德是个优秀的医生,但是他的话不一定全是对的。”
“你认识他?”江秋凉蹙眉。
凌先眠眯起眼,眼中闪过危险而迷人的光:“我了解你身边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
这是一句偏向于理想主义的武断之言。
即使现实中朝夕相对的至交,所涉也不过是共同的朋友。
“亲爱的,”凌先眠的声音比清晨的雾气还要浅薄,轻易击碎了酒吧里那个亲密的幻影,“你为什么总是习惯于从正常人的角度思考问题呢?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江秋凉退后了一步,凌先眠没有给他退缩的机会,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凌先眠低下头,一如十字路口灯光由红转绿时的温柔,一双漆眸中清晰映出江秋凉的模样。
江秋凉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你的意思是……在现实世界……不是之前在国内,而是如今在奥斯陆,你一直在我身边?”
凌先眠对上江秋凉的视线,眼中闪过促狭的笑意。
他没有直接回答江秋凉的问题,而是像逗小动物一样饶有兴味地缓下语气。
“你猜?”
良心喂狗了。
江秋凉亲切问候凌先眠祖宗十八代,对准凌先眠锃亮的靴子直接一脚踩了下去。
凌先眠轻易一躲,半点泥点子都没沾上。
他顺势后撤了一步,像是跳完午夜场的最后一支舞,右手优雅地在身前一揽,做出一个绅士的退场动作。
“不告而别的戏码……是谁让我喜欢上的呢?我倒是很想问问他,不告而别时,到底是怎么想的。”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是从凌先眠身上飘来的,“会不会想别人也会疼?不过他大抵是没想过的,他是个很不负责的人。”
霍布斯古堡在逼近,景色尽数被收入了它的巨口之中,泥土从脚下抽离,唯有两朵玫瑰矗立在原地,不起半点波澜。
“他……”
江秋凉张口,他是谁?
“打个赌,如何?”凌先眠像是突然失去了闲聊地兴致,打断江秋凉的话,戏谑地抬起眼。
“什么?”
“赌你何时才能发现我真正的藏身之处。”雾气逐渐将凌先眠吞噬,风吹起他的衣角,残语飘散在了空气中,“我成百上千次回溯到你的身边,轻嗅你不为人知的欲望,你何时才能发现我呢?别让我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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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玫瑰花语参考百度百科
世界3档案解锁
名称:古堡狂欢夜
国家:爱尔兰
字母:P
故事:《世界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
剧情:食人魔用上了叉子是一种进步吗?
——斯坦尼斯劳·莱克(波兰诗人)
感情:星河在上,波光在下,我在你身边,等着你回答。
——《来自波西米亚》
开启世界4,等待解锁……
“一杯麦芽雪冷萃, 谢谢。”
铃铛发出清脆的提醒,咖啡馆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冷气争先恐后涌进来,很快又被室内融融的暖意击退。
江秋凉趴在桌子上, 胳膊下面压着那本敞开到柏林游行的书籍, 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柔和的景色方才在他的眼前缓缓铺开。
许恙端着一杯刚好做的麦芽雪冷萃,在江秋凉对面的空座坐下,有些稀奇地打量着他。
“真是难得,第一次见你在家以外的地方睡着。”
“最近状态不好,”江秋凉揉了揉眉心, 勉强唤起一点意识, “你的日子倒是过得逍遥。”
许恙撇了撇嘴, 自动忽略了他状态不好的原因, 轻松聊起了最近的经历。
“歌剧院昨晚有……”许恙显然没比江秋凉清醒多少, 长时间的睡眠加上呼啸的风很少能让人神志清明, “《等待戈多》,你知道吗?塞缪尔·贝克特的作品。”
江秋凉喝了一口桌子上的焦糖玛奇朵, 居然还是温热的, 他把咖啡捂在手心里, 随意应答道:“那个爱尔兰现代主义剧作家?”
说完,江秋凉的手指一顿, 指尖微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结束上个世界, 他现在对爱尔兰这三个字有点过于敏感。
好在许恙没有注意到他神色微妙的变化, 顾自絮絮叨叨:“对, 是他。‘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 谁也没有去’,没有情节,没有性格,戈多从头到尾都没出现。原谅我,我就是个俗人,是真的看不懂这种情节,怎么会有人苦苦等待一个不知道是否存在,又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人呢?”
许恙搅着咖啡,浓郁的咖啡味弥漫在空气中,混在若有似无的不耐中,泛出苦涩的芬芳。
“等待……”江秋凉开口,重复着许恙话中的两个字,“无望的等待,大概没有人能有勇气一直停留在原地吧。”
“俗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许恙猝不及防从热气中抬起眼,很不正经地说道,“秋凉,我这朵花可香了,要不你考虑闻闻?”
江秋凉摆手:“别,我花粉过敏。”
许恙故作委屈地缩了一下身子:“嘤。”
奥斯陆的寒风吹拂着干净的玻璃窗,外面寥寥几个行人,大多行色匆匆,苍白的积雪堆积在道路两旁,衬得短暂的白昼格外黯然失色。里外温差让窗子上结了一层浅淡的水汽,盖住了店家为了庆祝节日特意贴上的装饰。
江秋凉鬼使神差伸出手,温暖干燥的手指在寒冷湿润的玻璃上画了一个简笔画。
许恙正抽过他放在桌上的游记随意翻看,扫了一眼他画下的图案。
“玫瑰?”
“嗯。”江秋凉一笔终了,又画了一笔,添上了片绿叶,“《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
“看不出你还对安徒生的童话感兴趣。”许恙很快翻过几页,走马观花合上书,推回到江秋凉面前,“是一本枯燥的游记,还不如自己去看看。”
“这你都能知道?我以为这篇远比《丑小鸭》和《卖火柴的小女孩》来得少为人知。”
“猜的。”
许恙下意识避开江秋凉的视线,去看玻璃上的那朵玫瑰花,在室内温暖水汽覆盖之下,不过几十秒,玫瑰花只剩下一个大概的轮廓,像是随时都会消失。
“你猜的还挺准的。”
许恙端起桌子上的咖啡,残留的热气袅袅,模糊了他此刻异样的神色。
“怎么了?”江秋凉抽出一张纸巾递给许恙,“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许恙愣了一下,接过江秋凉递过来的纸巾,低下头去擦拭指尖莫须有的灰尘:“没事,之前跑太急了没缓过来……说起来,你怎么突然想起《安徒生童话》了?”
“随口问问。”
“随口问问……”许恙擦干净手,室内的热气又让他恢复到了没心没肺不务正业的样子,“我以为你已经过了看童话的年纪了。”
“是啊,我已经过了看童话的年纪了。一转眼我都快三十岁了。”
江秋凉喝了一口焦糖玛奇朵,咖啡的热度在谈话间已然散去了大半,多加的一泵香草糖浆许是沉到了杯底,入口平添了几分寻常没有的苦涩。
许恙可不会安慰他,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笑起来:“我可以把这理解为对过往童年的怀念吗?”
江秋凉把咖啡搁在桌上,苦涩残留在齿间,他突然失去了再聊下去的兴致。
他哑然,长久之后才答道:“当然。”
咖啡馆里的热气源源不断涌上来,恍然让人忘了一窗之隔的寒冷,玻璃上的玫瑰趁着无人注意,悄然失去了踪影。
挪威国家美术馆。
许恙站在毕加索展区门口,踮脚观察了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兴奋地对身边的江秋凉道:“真够疯狂的,我来奥斯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多人,和国内老头老太去超市抢打折鸡蛋一样热闹!这就是传说中的精神食粮吗……哎,秋凉你去哪?”
江秋凉扫了一眼贪吃蛇一样的队伍,深感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是个极大的错误,但凡出门看一眼黄历,上面必然有一行清清楚楚写着“不宜出门”。
想了一下自己跟着许恙挤在人群中缓缓移动的感觉,他当机立断,转身就走。
“我去别处逛逛,我怕精神食粮没吃到,先把自己活活饿死。”江秋凉对着依依不舍排在队伍尾端,不知道何时才能啃上一口精神食粮的许恙摇了摇手机,“有事电话联系。”
不知道是不是人都在毕加索展区门口排队,别的展区倒是难得清净不少。
就连最为赫赫有名的《呐喊》,也只有两个人驻足观赏。
其中一个人似乎是导游,正在轻声用英语和身边的游客讲解那幅画的来历。
“《呐喊》是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的作品,一共有四个版本,其中有三幅收藏于挪威的博物馆,初代蛋彩木板画创作于1893年,就是您眼前的这一幅,第三版彩粉木板画创作于1895年,在2015年在纽约拍出了近1.2亿美元的高价。画作中的地点是奥斯陆峡湾,蒙克用极度夸张的色彩和线条表达了心中极致的情感。这幅被称为表现主义绘画代表的作品,传说是蒙克一天晚上和两位朋友……”
为了保护画作,美术馆的灯光进行了特殊的处理,那位游客深陷在灯光找不到的昏暗处,正在安静地听导游的介绍。
导游说到一半,手机震了两下,他按掉了电话,正准备接着讲解,电话那头的人又锲而不舍打了过来。
“抱歉,有个紧急的电话。您先自己参观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游客点了点头,没有吭声,等到导游走了,过了许久,他还站在那幅《呐喊》前,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看背影,长得很高,背挺得笔直,一头的黑发,江秋凉没有细看,估摸着是个亚洲人,日本?韩国?还是中国人?单凭背影不能确定。
江秋凉远远等待了几分钟,那人竟然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看来论对艺术作品的痴迷程度和许恙有得一拼。
闲来无事,左右要消磨时间,江秋凉缓步踱到画作前。
“偷偷告诉你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流利的英语从江秋凉口中流出,尽管四周无人,他还是刻意压低了音量,声音质地像是柔软的丝织品。
“这里,旋转的橘色云彩这个位置,”他右手食指虚指画作的顶端左侧,“有一条浅浅的铅笔印,是研究人员使用红外线时意外发现的,写的是挪威语,意思是‘只有疯子才能画得出来’。而挪威国家博物馆于2021年证实,这行肉眼不易看出的铅笔字是蒙克本人在完成画作后补上的。”
“据说《呐喊》创作出来时,蒙克在柏林已经早有名气,而在奥斯陆,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这幅画的展出让他遭到了巨大的非议,很多人以此质疑他的精神状态,一次研讨会上,有个医学生当众指出,《呐喊》足以证明蒙克本人有严重的精神障碍。蒙克的家人有抑郁症,在压抑的家庭环境和外界压力下,蒙克给自己的画作添了这么一行字。”
游客听着江秋凉的讲解,抽出原本随意放在口袋里的手。
江秋凉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气息。
“你是挪威人?”
华丽的伦敦腔,尾音像是玫瑰悠扬的尾调,融化在美术馆的寂静里。
“不,我是中国人……”
江秋凉话音一顿,莫名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
“我以为你是本地人,你对这里好像很了解。”
那人直接用中文说,他上前两步,江秋凉看清了他的脸,心跳倏然错了一拍。
“……凌先眠?”
江秋凉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他无暇顾及。
站在他面前的凌先眠穿着剪裁得体的大衣,闻言挑眉,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怎么,你认识我?”
“秋凉,你会后悔的,我近距离看到了《葡萄收割机》和《和平鸽》的真迹!毕加索的真迹!排这么长的队简直太值了!”
“你没有来看绝对会后悔的,不是后悔一辈子,是后悔三辈子!”
“要不我再排一次队……天,怎么比之前还长了,老外这么闲的吗?算了看在你是被我拖过来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替你排一次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