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找到这朵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就能走出这个世界了?
可是……它会在哪里呢?
午后,盛夏的暑热充斥着古堡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残留的酒肉香气覆盖上了一层腐烂的臭气,户外的草屑飘进空旷的一楼, 裹来了阳光的味道。佣人们忙着收拾餐具, 一张张脸红扑扑的, 汗水顺着他们的鬓角不断滴下, 杯盏碰撞的声响在此刻听来都有了几分平时没有的生涩刺耳, 风从骄阳似火的花园里急匆匆窜进古堡乘凉, 又一路小跑冲到了户外,留下了一长串粘腻的脚步。
“我敢打赌, 今晚不会有客人来了。”
有两个佣人凑在一起, 面前是山一样高的盘子, 每一个盘子上都沾上了稠密的酱汁,他们正在费力地用潮湿的布抹去盘子上的油腻, 不过显而易见, 收效甚微。
“你忘了, 今天是……”
“哦对, 勋爵今天不得……”
江秋凉经过他俩身边,正在说话的佣人用力戳了戳同伴的手臂, 被迫终止了话题。
“午安,伯爵先生。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没事,你们忙,不用管我。”
江秋凉脚步一缓,状似无意随口问:“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听到他的问话,两个佣人的脸刹时变得惨白。
最先开口的那位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似乎在犹豫什么。
“不是……”他终于开口,语速很快,“伯爵先生,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能看出来您是个好人,请务必小心。”
没头没尾的一句提醒,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
说完这句话,他如释重负,转而低下头去继续清理手里的盘子,没有多余的任何一句解释。
江秋凉眼见一滴汗顺着他的手臂滑到盘子上,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吓的,明白在这里是套不出其他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便也就走开了。
霍布斯勋爵似乎每天午后都会消失一段时间,这是难得的机会。
江秋凉趁着佣人都在一楼忙碌,悄悄寻了一道没人看守的楼梯溜到二楼。
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一路上没有任何意外出现的人,钥匙正在对上二楼象牙白门的锁,转了两圈就门被轻易打开了。
房间里的一幕撞进江秋凉的视野。
和想象中的场景完全不同,夹杂玫瑰香的凉风扑面而来的瞬间,江秋凉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个被锁在象牙塔里的异次元空间。
因为窗户没开,温度保持在昨日的凉爽。房间里挂着一幅巨大的鹿角,似乎是为了防止房间中某个人做出出格的行为,每一个鹿角的尖头都被细心打磨成了圆润的形状,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反差。
不止是鹿角,床、椅子、桌子……房间里所有的有棱角的地方都被温和的弧度替代,底部狠狠打在地板上,没有留下一点情面。
而此刻,被提防的人坐在靠近窗口的椅子上,端详着安放在纯白花瓶里的玫瑰。
“你来了?”
听到开门的轻响,他转过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看上去很是平和。
江秋凉关上门,倒是先愣了一下。
这个人真的太瘦。就他目前的状态,已经不能简单用体检报告单上轻描淡写的“营养不良”四个字来形容了,他的面部脸颊凹陷,锁骨明显,脊背的形状很尖利,一件正常大小的衣服搭在他身上显得很不合身,像是一条床单一样松垮。
别说是刮来一阵风,就是一根细线落在他身上,都可能将他压垮。
似乎是注意到了江秋凉的目光,那人轻笑了一声,打断了江秋凉的思绪。
“我等了你很久,江。”
“你认识我?”
他摇了摇头:“不认识,我听霍布斯这么叫你……是‘江’,没错吧。”
“嗯,你呢?”
“我?”那人挑眉,意味深长瞟了江秋凉一眼,“我是乔伊斯。”
江秋凉呼吸一顿。
“乔伊斯……是那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乔伊斯勋爵的儿子?”
“是,他果然已经和你说过那个故事了。”
江秋凉注意到,乔伊斯说的是“故事”,而不是“往事”。
“我听过,但我不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江秋凉不确定乔伊斯的立场,干脆直截了当挑明自己的态度。
“他是个恶魔,从来不会说实话。”
乔伊斯伸手调整了一下花瓶的角度,手腕瘦骨嶙峋,细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反而让他看上去更加不真实。
“江,你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
“鹿。”
乔伊斯露出了江秋凉进门以来的第一个微笑:“鹿?”
“他说他在荒原上遇到了一头大角鹿的尸体,至此开始了自己奇怪的癖好……”
“哦,真够离谱的。”乔伊斯附和了一声,暗中肯定了江秋凉的猜想。
“这个逻辑很奇怪,就像一个人开始吃鸡肉,他并不会因此触类旁通,主动接受猪肉、羊肉、马肉、鹿肉……更何况,人在某种人伦认知中甚至超过了狮子、老虎、秃鹫之类的猛禽……你会因为吃过鹿肉之后开始吃狮子和老虎吗?逻辑学很早就表明,简单的类推并非是绝对正确的。如果霍布斯只是吃了一只鹿的尸体,为什么他会在回来以后性情大变,转而开始食人呢,鹿和人有本质的区别。”
“听起来你已经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只是猜想,我需要你来验证。”江秋凉目光从巨大的鹿角上移到乔伊斯的脸上。
“说来听听?”
“我猜霍布斯九岁那年,在荒原上遇到的根本就不是大角鹿的尸体。人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会产生幻觉,在幻觉中判断大角鹿的方式说起来其实很简单。”
“是什么?”
“巨大的鹿角。鹿角出现在荒原是既定事实,错的是让鹿角出现的原因。”江秋凉观察着乔伊斯表情细微的变化,“我猜,霍布斯在荒原上遇到的根本不是大角鹿,而是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具偷猎鹿角的猎人尸体。”
一阵风吹过窗边,震得窗框轻轻作响。
乔伊斯的手还搭在桌子上,一滴玫瑰上的水珠恰在此时滴在他的手背上,他如梦初醒,抬手拂去了湿润。
“江,你很聪明,远比我想象的聪明许多。这种品质就像玫瑰,乍一看是娇嫩的花朵,近处端详皆是荆棘,其中的各宗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乔伊斯叹了一口气,“你意识到真相会比别人更早更明了,越是如此,真相刺向你也会比旁人更狠更痛苦,我倒宁愿你能永远被蒙在鼓里。”
江秋凉刚开口,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乔伊斯意识到真相远比江秋凉要早,或许是几年,或许是几十年,他一直被困在古堡里,每一日都被所谓的真相反复折磨。
这番话与其是说给江秋凉听的,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江秋凉说:“我不认同你的观点。”
“嗯?”
“我不想做个终其一生碌碌无为的蠢人,聪明要付出代价,愚蠢也要付出代价,只是衡量标准不同而已。与其被蒙在鼓里一辈子,我更愿意伸手去触碰真相。”
“即使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这是自己的选择,真相存在就是存在,不管此刻的太平是如何美好,终究是假象。”江秋凉一字一顿,说的是自己的选择,实际在点醒乔伊斯,“我不甘心一辈子笼罩在假象的阴影里,你甘心吗?”
乔伊斯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其实也算是一种回答。
江秋凉明白了他沉默之后的深意,没再多说什么,直接道:“我该怎么带你出去?”
乔伊斯盯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我出不去了。”
“怎么会……”
江秋凉上前一步,乔伊斯却偏开头,视线落在了古堡花园里茂密的玫瑰花丛。
他的眼神没有挣扎,只剩下一览无余的悲伤。
之前的某一天,乔伊斯也是这样俯视花园,看向江秋凉的眼神中有难以言喻的恐惧。
可是江秋凉进门到现在,乔伊斯自始至终没有异常的神色。
江秋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脚有些发麻。
“花园……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乔伊斯突兀开口,语调里没有起伏,“听说有郁郁葱葱的玫瑰,是真的吗?是什么样的玫瑰,很漂亮吗?”
阳光暖融融的,江秋凉只觉得冷。
“和你眼前的玫瑰一样。”
“啊……原来是这样的,”乔伊斯很轻地笑了一声,“原谅我的鲁莽,初见那日你站在它的肚子上,蛇信子正好拂过你的脚踝,那时它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我,和平时一样,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的安危,你会理解的吧。”
江秋凉知道乔伊斯口中的“它”是谁。
昨晚趴在古堡找人的怪物,他原来以为它只会在晚上显出原型,原来在霍布斯和乔伊斯的眼中,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玫瑰花园从来都是恐怖的形状。
江秋凉木然盯着花园里摇曳的玫瑰花丛,脊梁骨生疼。
“所以我出不去了,是真的出不去了。它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把我们杀死。”乔伊斯说,“这扇窗永远不会被打开了,霍布斯钉死了它。这么多年,他把整个古堡修建成牢笼,困住了我,也困住了他自己。”
第43章 古堡狂欢夜
阳关铺洒在一望无际的玫瑰花园里, 美得惊心动魄,在干热夏风吹拂之下,花瓣轻轻倾斜,咧出天真无邪的笑。清澈的时间费劲心机也挤不进二楼那处紧缩的窗户, 焦灼让它异化成了粘稠的液体,附着在古堡外墙上。
江秋凉站在房间里, 阳光变成坚硬而冰冷的刀片,划在他的心口,阵阵的疼。
“有件事,我不太明白。”
乔伊斯收回落在玫瑰花园的视线,抬起脸。他很瘦, 脖子上的皮肤也薄, 江秋凉甚至能在这一刻清楚看见他脖子上骨头鼓起的角度和血管的走向。
“有来有往才是待客之道……”乔伊斯眼睛一眨不眨, “你想问什么问题?”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我听楼下的佣人说‘今天不会有客人来了’, 是什么让霍布斯打破了惯例?”
“今天……”乔伊斯沉默了足有五秒, 嘴角扯出了一个酸涩的弧度, “我不知道怎么定义大日子,他把我关在这里这么久, 也对他知之甚少。如果你要问我的话……我不知道是否准确, 或许和他们说得不是同一种含义。”
江秋凉等待着他的回答。
乔伊斯说:“今天……好像是我的生日。”
“我也是猜的, 古堡里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当单一的日子过久了, 人是会失去时间观念的。平时霍布斯只会每天给我带一支玫瑰, 不过夏日的某一天会给我带一术玫瑰。我也不记得我的生日具体是何时了, 只记得小时候每次庆生都是在夏天。”
江秋凉看着乔伊斯瘦削的轮廓, 开口干涩:“生日快乐。”
“谢谢你,江。”乔伊斯对他眨了眨眼, “你是这么多年第一个对我说‘生日快乐’的人,谢谢你提醒我又老了一岁。”
调笑的语调,却没能缓和此刻的气氛。
“你知道红玫瑰的花语吗?我很高兴他在经历了这些无妄之灾后还在试着融入热闹,这样多的人对他有这样炽热的感情,很难得。”乔伊斯欲言又止,“但是……他看上还是这样孤独。”
江秋凉从乔伊斯的眼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惋惜。
他想起了霍布斯清晨的那句话——
“我拥有一切,同时我一无所有。”
或许在这个世界里,他最爱恨交织的人反而是最了解他的人。
“霍布斯和我说,他的花园里少了最关键的一朵。”
“我知道。”乔伊斯的话没有任何的起伏。
江秋凉下一瞬就明白过来乔伊斯指的是什么:“你在赌。”
“这根本不用赌,亲爱的江。他迟早有一天会吃掉我,然后将我埋葬在花园里,这已经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他对你的感情不只有恨……”
“不,这么多年,足够我清醒了。上一辈的恩怨,必然要我用鲜血为代价洗刷,我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情感,我只是他的复仇工具。”乔伊斯说,“爱恨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情感,就算有爱,这么多年,早就被他扭曲成恨意了。”
乔伊斯垂下眉眼,长长的眼睫毛在午后的阳光投下一层柔和的阴影,遮不住他眼底流淌的悲伤。
他的指尖拂过玫瑰花,从上而下,摸到了霍布斯精心修剪过的茎。
“霍布斯早起去花园里挑了这一束玫瑰花,我下楼时他正在修剪尖刺。”
江秋凉试图替霍布斯辩解。
“如果不合适的话,付出多大的努力终究是个笑话。”
乔伊斯抬起手指,他左手食指指腹被残留的刺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一滴鲜血顺着伤口流下,滴在了纯白的花瓶上。
他随手抹去了那道血痕,“生日不该许愿吗?江,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等我死了以后,带我走吧。”他说,“霍布斯古堡每晚都在嘶吼,若无他的相伴,这里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这里太痛苦了,我累了。”
一道光闪过,恰好刺入江秋凉心脏的位置。
“我带你走,就现在。我可以带你出去的,我们坐马车,它们恨的是霍布斯,不是你,你可以逃出去的,你完全可以活着逃离痛苦……”
江秋凉第一次语无伦次,他知道自己在心乱什么。
在此刻,他能如此清晰地预见到乔伊斯的未来,而他却不能改变。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玩家,仅此而已。
江秋凉伸出手,想要拉住乔伊斯的衣袖,却只抓住了一缕破碎的光。
“来不及了,江。”乔伊斯说,“他来了。”
江秋凉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乔伊斯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霍布斯推开门时,乔伊斯正百无聊赖摆弄着那束花。
房间里空荡荡的,锁死的窗户自然是不可能吹进来一丝风的,窗帘恪尽职守挂着,阳光让它看上去颜色浅淡了许多。
“看起来你很喜欢这束花啊。”霍布斯大咧咧坐在乔伊斯对面,翘起二郎腿,无视了他此刻的冷漠,“怎么样?鲜血浸润出来的异物,味道特别好吧。”
乔伊斯没有理他,自顾自调整花瓶的角度。
霍布斯没等待他的回答,身体向前倾,好不客气一把掐住了乔伊斯的下巴。
江秋凉站在巨大的柜子里,透过镂空的雕刻看见乔伊斯下巴被捏着的周围泛起一层不自然的苍白。
乔伊斯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的温度:“我不介意再咬你一口。”
霍布斯轻蔑地笑了一声:“凭你?”
乔伊斯发起狠来,扬起花瓶就要砸在霍布斯头上。
霍布斯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制服他就像制服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兔子,花瓶落在了地上,一声尖利的碎裂声划破了古堡燥热的午后,纯白的花瓶摔得四分五裂,水珠溅了一地,玫瑰狠狠砸在地板上。
“吃草的兔子是注定战胜不了吃肉的狮子的。”霍布斯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抽出口袋里的帕子要擦拭自己的手指,“你太瘦弱了,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低头,突然顿了一下。
江秋凉看不见他的表情,霍布斯此刻是背对他的,他只能看到霍布斯身体明显的僵硬。
“你流血了?”一道突兀的问话响起,声音意外有些颤抖。
“没。”
霍布斯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回话,扯过他的手翻开来看。
乔伊斯把左手捏成了拳,霍布斯直接掰开了他的手指,注意到了流血的食指。
“你管这叫没有?”质问的语气,容不得半分质疑,“什么时候,怎么弄伤的?”
“假惺惺在乎这些做什么!”乔伊斯厌恶地想要收回手,奈何对方力气太大,“你不就念着我死吗?”
霍布斯没有回应。
“我不吃不喝,我已经活成了这样,如你所愿,我活不了多久了。”
霍布斯不顾乔伊斯的挣扎,把崩溃的他拥在怀中,控制着他的左臂,用帕子包扎住他左手食指的伤口。
“你说得对,”霍布斯用绝对的身高河力量优势压制住乔伊斯,恶狠狠说,“迟早有一天我会挖出你的心脏,埋葬在我的花园。”
“杀了我吧。”
“不,现在还没到时候,我没允许你死,你要活下去,活在痛苦中。”
结束了这场不欢而散,霍布斯弯腰捡起花瓶碎片站起身,正要离开房间,脚尖一顿。
江秋凉身体绷紧,手搭在了柜子的开合处。
霍布斯仰起头,鼻翼轻轻煽动,似乎在空气中嗅某种熟悉的味道。他歪过头,目光锁定在江秋凉藏身的柜子方向,把右手伸到了上衣的口袋里……
“伯爵先生,原来你躲在这里……”
身后,乔伊斯神色大变:“跑!”
他话还没说出口,江秋凉已经一把推开了柜子里的门,飞快跨出象牙白的门,一路狂奔下楼。
走廊上很湿滑,全是瀑布一样流淌而下的鲜血,一楼的佣人们不见的踪影,河流已经被染成了黯淡的红,墙壁上、天花板上、地板上、桌子上、椅子上……入目皆是斑驳的血迹。
浓郁的血腥味浸润了每一寸皮肤,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喉间泛起一股甜腥,眼前的景象在剧烈晃动,江秋凉来不及细想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因为霍布斯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他像是一个很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江秋凉跑到门前,拧下门把手——
锁住了!
古堡的门设计得很结实,根本就没有现代简约风的不堪一击,一脚踹下去绝不对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窗户……全是被隔开的菱形窗户,就算踢得开,也钻不出去。
既然这一道门锁了,霍布斯又这样从容,其他明显通向外面的门不太可能会开着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江秋凉的第一反应是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
二楼的窗户更大一些,就算打不开,出去的可能性至少也比一楼要大。
可是……江秋凉回头看了一眼,霍布斯已经向着他这个方向走过来,结结实实挡住了通向所有楼梯的必经之路。
只剩下一种选择……
江秋凉没有犹豫,直接跑进了从来没有进过的隔间。
他知道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古堡的厨房,除了三楼的私人小厨房,这里是霍布斯为晚上来参加派对的客人准备肉食的秘密空间。
堆成山一样的肉,依稀能够看出原本的形象,一条手臂无力搭在桶里,和身边的烂肉没有任何的区别。
砧板上,一块新鲜的肝正在滴血,刀横在右边,等待着富有耐心的厨师下手动刀。
水池里,边缘还有血泡,池子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染上了一层又一层,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染成的浓郁红黑。
这里比江秋凉想象中的,更加偏向于人间炼狱。
不过,最深的地狱,有致命的破绽——
霍布斯享受在制作食材过程中极致的体验,他在这里弄了个巨大的窗户,以便于他在动刀的时候,能够欣赏花园里盛放的玫瑰。
够变态,也够给江秋凉一线生机。
江秋凉拿过砧板边上的那把刀,反手把刀柄狠狠砸向了脆弱的窗!
“砰!”
户外的空气冲了进来,江秋凉抬起脚踹掉了较大的几块碎片,纵身扑到了外面!
第44章 古堡狂欢夜
这一下扑出意外地不漂亮, 江秋凉的脚好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绊了一下,他的身体在临空的一瞬间失去平衡,险些脸朝下砸在草地上。
草屑落叶裹了一身,江秋凉本能护住了致命的头部, 在地上连着打了三个滚, 才堪堪停了下来。
本来不至于失手的, 可是此刻已经容不得细想了,一分一秒都是在和死神抢时间。
乔伊斯已经把霍布斯致命的弱点告诉他了——
霍布斯没办法靠近玫瑰花园,除非他自己想死,玫瑰花园是绝佳的避风港。
可是,霍布斯古堡和玫瑰花园之间还有一定距离。
他必须快点过去。
江秋凉顾不得许多, 就地翻身而起, 玫瑰在就在前方, 对他伸出了邀请的手, 只要跑过去……
就在这一刻, 一个巨大的重物死命压了过来, 江秋凉的后背一阵闷痛,该死的冲击力差点把他的五脏六腑碾碎。他在这半秒之内根本不可能站稳, 身边没有任何能够攀附的东西, 他又一次重重砸到了草地上,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狠,江秋凉只来得及在情急之下护住了自己的脖子和脸。
一个保命, 一个保脸。
这一下来势汹汹, 险些让江秋凉把这几天胃里没来及消化的食物吐出来。
江秋凉心中起了一股无名怒火, 阳光刺眼, 阻碍他的视野,无疑是火上浇油。
他借势握住了一块闪光的碎片, 攥在手里,尖锐处划破了他的手心,疼痛的潮湿滴在了草地上。
对方显然也是个狠角色,没能停下,已经准确寻到了江秋凉脖子的位置,一双钳子一样手紧紧卡住了江秋凉护着脖子的左手。
窒息感早于苏醒的意识,空气在这一刻成了难有的奢侈品。
江秋凉呼吸不过来,他睁大爬上血丝的眼,霍布斯高大的身躯死死压着他的身体,眼里没有任何怜悯之色,只有猛兽捕猎时嗜血的光。
这一刻,霍布斯的身影突然和记忆中某个残暴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男人用强壮的身体死死压住少年时的他,比此刻更加凶狠,更加不得动弹。
“回手啊!这么瘦弱的身躯,你保护得了自己想要保住的人吗?”男人说,“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从来不会怜悯弱者,你要学着去反抗,去掠夺他人。”
“告诉我,如果你遇到了狮子,你要尽力让自己变成什么?”
“与之抗衡的猛兽?”
男人掐着他脖子的手逐渐用力,少年脆弱的脖子在他的压制下拼命蹬着腿,一张小脸越涨越红。
在他昏迷的前一瞬,男人轻轻笑了一声。
“你要成为猎人,一个手握枪支,捕杀狮子的猎人。”
江秋凉腹部猛地用力,巧妙从霍布斯的桎梏之下换了个角度,膝盖毫不留情砸在了他脆弱的小腹上,与此同时左手抓住了霍布斯结实的小臂,右手的碎片深深扎进了霍布斯的右边肩膀,撕开了长长的一道伤口。
温热的液体滴在江秋凉脸上,他在霍布斯力道放松的瞬间侧膝撞在他的伤口上,借势扶着霍布斯的前身,将他撞到了一边!
重获空气,就连炽热的泥土味都是香甜的。
江秋凉跌跌撞撞跑向花园,风吹拂玫瑰,是无声的邀请。
烈火烘烤之下的泥土和混凝土铸成的水泥地一样坚硬,之前江秋凉砸在地上,只来得及护住脖子,以至于此刻站起来,膝盖剧烈的疼痛差点带的他再次跪倒到地上。
只是这么短暂的停顿,他的脚踝已经被握住了。
霍布斯压根没有管自己血流成河的右肩,左手死死锢住江秋凉的脚踝,一双典型的爱尔兰眼睛恶狠狠撕扯着江秋凉暴露在外的皮肤。
“你不能走……你会把这里的秘密说出去的……”
江秋凉皱眉,霍布斯果然只会在乎他所谓的名誉。
在外人眼里,他是霍布斯古堡的主人,是风光无限的勋爵,是神秘传说的拥有者。
而实际上的他……不过是一个靠私利取乐的疯子了。
可是霍布斯的下一句话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乔伊斯,我不能……让他离开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不能……放他走……”
脚踝被很大的力道握着,似乎快碎了,江秋凉无暇顾及。
他的眼中,距离不过五十米的地方,玫瑰花无限绵延,乔伊斯不知何时打开了紧锁的小门,从古堡里走了出来。
不知道上一次出来是何时,他看上去有些生涩,脚尖轻轻落在地上,像是怕踩疼了路边的杂草。
乔伊斯实在是太瘦了,相比于一个活生生的个体,他看上去更像是缺少浇灌的枯木,他向着江秋凉这个方向扫了一眼,并没有停留多久,转而抬起眼,开始注视盛夏的阳光。
烈阳火热明媚,而他冰冷苍白。
霍布斯也注意到了走出了的乔伊斯,他松开了握着江秋凉脚踝的左手,站起身——
“别过来。”
乔伊斯突然开口,他的音量不大,在高温的烘烤下迅速蒸发,可是江秋凉和霍布斯听到了,每一个字如同惊雷在耳膜中炸响。
乔伊斯缓缓走向了茂密的玫瑰园,他的眼中起初还有畏惧,后来畏惧一点点消散,化作了视死如归的决绝。
“不!”霍布斯急急冲过去,终究还是赶不上玫瑰的速度,荆棘伸出等待已久的枷锁,迅速将乔伊斯拖入了深不见底的巨口之中。
江秋凉赶忙跑过去,用尖锐的碎片死命撕扯着越来越多,纠缠在一起的荆棘。那些邪恶的花枝贪婪地吮吸着他掌心流出的鲜血,还有不知足的尖刺探入他的皮肉,以求攫取更多的营养。
霍布斯整个人不要命一样扑入了荆棘包裹的正中央,徒手揪去正在进食的玫瑰,硬是从坚硬的外围撕开一个小小的突破口,江秋凉过去两三下扒开缠绕过的花枝,鲜血淋漓的双手撑住两端,咬牙将那个缺口拉大——
被围在中央的乔伊斯已经血肉模糊,他的脸上、身上,密密麻麻全是尖锐的齿痕,没有一块是完好的。
玫瑰把多年来的怒火全部宣泄在了他的身上。
更可悲的是,霍布斯把他的身体从怪物手里抢过来,小心翼翼放在阴凉处的草地上时,他睁开了其中的一只眼,依然有微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