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
“看画看入迷了?”
“终于感受到艺术的魅力了?”
十分钟后。
“你人呢?这就生气了?不至于吧?”
“算了,你肯定不喜欢,你在哪里要不我去找你,等下找个地方一起吃晚饭?我最近在附近寻觅到了一家很不错的餐厅……”
短信发出了好几分钟,对面迟迟没有回复。
许恙皱眉,点了右上角的通话。
漫长的嘟嘟声,无尽的等待,没有人接电话。
是调成静音了?
许恙捏了一下手机,从排了许久的队伍里走出来,四周环视了一圈,皆是白人面孔。他的心底蓦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握着手机的指节泛出苍白,匆匆循着江秋凉离开的方向寻去。
没有,没有,这里也没有。
许恙捏了一下鼻梁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低下头打字,手指快到出了重影——
“秋凉,你在哪里?别吓我,看到消息一定立刻给我回电话!”
“如果不方便打电话,直接告诉你的位置,我去找你。”
许恙一边打字,一边脚下步伐不停,有人从他身边急急跑过,带起了一阵风。
许恙焦急的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两下,还是没有任何回复,他下意识顺着风吹去的方向望去——
他的脚步一顿,在看到江秋凉的瞬间,心中的巨石猛地落了地,他扬起握着手机的右手,话语几乎快要要脱口而出。
不,不是的,江秋凉的对面还站着一个人。
在看清那个人面容的一瞬间,许恙如遭雷击,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慢慢垂下了举起的右手。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许恙眼里的笑意突然收起,美术馆特殊处理的灯光下,他的眼中尽是陌生的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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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呐喊》存世四个版本,其中初代原作收藏在挪威国家博物馆。
偶然机会,研究人员在使用红外线监测《呐喊》时,发现了这条淡淡的铅笔印痕。通过挪威国家博物馆发来的红外线局部图,这行小字位于画作顶端左侧里,几乎被旋转的橘色云彩遮盖。
用挪威语涂写:只有疯子才能画得出来
有一行非常微小的字痕遗留在了表现主义大师爱德华·蒙克的传世名作《呐喊》之上。这条铅笔字迹黯淡无光,很容易被肉眼忽视,这个秘密不太为人所知。挪威国家博物馆2021年公布了推定,这行添笔是由蒙克本人在画作完成后补上。
《呐喊》在奥斯陆展出后,这件作品惹来了狂风暴雨一般的批评,很多人怀疑这个画家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那一年,蒙克出席了一次由学生协会举办的艺术交流会,一名医学院学生约翰·斯芬博格当众质疑了蒙克的精神健康,并且提出,光依据这张《呐喊》就足以证明画家有着严重精神障碍。
在这场研讨会后不久,蒙克自己给画作添加了这条“涂写”,默默地回应着周遭对作品和他本人的攻击。心思细腻的蒙克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他的书信和日记里可以佐证这层心理阴影。那段日子,他的父亲和妹妹正遭受着抑郁症的困扰,家庭不幸带给了蒙克极压抑的创作氛围。
2、许恙提到的《等待戈多》是爱尔兰现代主义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两幕悲喜剧,1953年首演,表现的是一个“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的悲剧。作品着重表现人的心态、心理活动过程以及人的心理活动障碍。作品中的人物没有鲜明的性格,作品没有连贯的故事情节。《等待戈多》是戏剧史上真正的革新,也是第一部 演出成功的荒诞派戏剧。
导游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满脸愧疚。
“没事。”凌先眠温和地笑了笑,转向江秋凉, “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导游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站在凌先眠身前的年轻人。
这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眉眼清俊, 特别是一双眼睛,眼角深陷,眼尾微微上挑,本是不太正经的桃花眼,偏偏瞳仁是褐色的, 在美术馆的灯光下, 像是成列在展柜里的琥珀, 不经意之间透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惊心动魄和清冷疏远此消彼长, 只消一眼, 足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好在年轻人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存在,他只是垂下眼,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导游八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 瞬间了然, 在明白过来的瞬间,他默默合上了刚要张开的嘴, 唇角拼命压抑着不许自己露出端倪, 谨慎地往后挪了两步, 努力让自己这个电灯泡看起来不太刺眼。
江秋凉机械地报出自己的电话号码, 按亮了自己手机的屏幕。
一长串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顷刻在他的锁屏上暴风雨一样袭来,江秋凉一愣, 差点以为自己成了警察总署某件恶性刑事案件的头号嫌疑人。
“你要留一下我的电话吗?”
凌先眠没等到江秋凉的回答,又唤了一声:“江先生?”
江秋凉这才回过神来,他解锁了手机,翻出了通讯录,新建联系人,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因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称呼,自己的指尖竟然在微微颤抖。
“你说。”
凌先眠轻轻笑了一声,很体贴的没有提出疑问,报出了自己的号码。
江秋凉输完了那串数字,正要按灭屏幕,凌先眠的手指突然伸了过来,在屏幕下面的其他号码那行很快点了一下,他温暖的指腹碰到江秋凉微凉的指尖,只是稍稍停顿了两秒。
“抱歉,突然想起这是个临时号码,我还有个常用的,等我回国了你可以用这个联系我。”
江秋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遵循本能打字,寒暄,道别。
具体输入了什么数字,说了什么话,他全然不记得。
直到凌先眠消失在视野中,江秋凉的脑海中还是一片茫然的空白。过了许久,他才垂下了眼,眼睫在灯光下投下浓稠化不开的深色,他的目光落在早已熄灭的屏幕上,凌先眠的手指曾经触碰过的地方。
不是他。
身上的气味,说话的方式,办事的风格,与梦里和游戏中的凌先眠判若两人。
他没有必要一面在游戏里让他找出真正的自己,一面又在现实世界里隐藏自己的身份。
更何况,江秋凉回想起十分钟前——
“怎么,你认识我?”
“我没有见过你的印象……我第一次来挪威,度假一个月……”
“我不怎么去酒吧,不认识你口中那个叫比尔的人……”
“游戏?我工作挺忙的,没什么时间玩游戏,你对游戏很感兴趣?”
凌先眠见到自己第一眼的生疏和讶异根本不像是装出来的。
江秋凉没料到情况会是这样的。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过这种。
鼻尖有淡淡的香水味,江秋凉蹙眉,抬起了自己右手的手指,凑近闻了闻。
玫瑰和辣椒,苦橙和薰衣草,广藿香和雪松木。
浓郁而感性的成熟气息。
和记忆种搀着露水的玫瑰花香,梦境里独属于少年的薄荷气息,游戏里的烟草和消毒水气味截然不同。
是哪里出了错?
“啧,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许恙不知何时站在江秋凉身边,非常担忧地看着他的手指,“没想到你属于痴汉这种类型,人都走远了还……”
江秋凉板下脸:“没有。”
“我都看到了,你还否认。你看你们第一次见面就交换电话号码,你和我认识多久我才拿到你的电话来着……哦,半个多月,还是通过西格蒙德,什么是重色轻友,这就是……”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江秋凉眼神漠然地打断他。
许恙卡了一下,打了个哈哈:“你一天到晚都呆在屋子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得我三催四请,我能指望你认识别人吗?”
江秋凉把手机丢进口袋,默认了他的说辞:“你不觉得他长得很眼熟吗?”
许恙的笑意慢慢褪去,只剩下唇角一个不明显的弧度:“很眼熟?”
话刚说出口,江秋凉就后悔了。
自己都没想明白,更不可能指望许恙,他摆了摆手:“不是,我看错了。”
许恙肩膀慢慢放松下来:“别想了,肯定是看错了。快去吃饭吧,我都快被饿死了。我跟你讲,卡尔·约翰大道上有一家餐厅味道特别正宗,你绝对会喜欢的,幸好我提前几天预约了,不然今天……”
江秋凉被许恙推着往前走,匆匆回头扫了一眼凌先眠离开的方向。
柔和的灯光打在转角处,照得地板一尘不染。
终究是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江秋凉遵循医嘱吃了药,躺在床上看书。
只是今晚,他看的不是在哲学书或者谈话录,而是在翻看新买的《安徒生童话》。
新开的药物中有安眠的成分,床头灯昏黄宁静。
对江秋凉而言,等待药物起作用的过程,如同等待博尔赫斯笔下的日落,或者是小王子的四十四次日落。
人在难过的时候就会爱上日落,而他每天都在等待药物起作用。
这一版《安徒生童话》为了方便儿童阅读,配上了很多可爱的插图。
小女孩手里燃着蜡烛,大雪纷飞的街道上,她的手冻得通红,在她的眼前,是圣诞节的火鸡,巨大的圣诞树和慈祥的祖母。
大臣跪在地上,把镶嵌宝石的假夜莺献给国王,窗外的树枝上,真夜莺展翅,头也不回飞离了皇宫。
国王一.丝.不.挂,昂首挺胸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街上的百姓都在夸耀他身上看不见的衣服,只有一个小孩不经意之间说出了真相。
真相,这残酷的真相。
江秋凉又翻了一页,睡意的渐渐涌了上来。
书页上,公主睡在层层叠叠的床垫子和鸭绒背上,她疲倦地揉着自己的眼睛,正在抱怨昨晚被一颗豌豆弄得睡不着觉。
江秋凉将书签夹在这一页,随手将书搁在枕边,关了床头灯。
阳光,摇晃的树影,落满了梧桐叶的街道,江秋凉和凌先眠并肩而行,身边有骑单车的男孩呼啸而过,留下了一个青春洋溢的背影。
“真羡慕。”江秋凉看着男孩的背影,不禁感慨。
“羡慕什么?”凌先眠走在外侧,隔开了江秋凉和热闹的人流,不动神色侧身挡住单车扬起的灰尘。
“我以前放学也是这样一路骑单车回家,家里虽小,但是很温馨,邻居奶奶人特别好,经常请我去吃她家的排骨。”江秋凉说,“只可惜……没这个机会了。父亲看我特别紧,只有说是和你一起,他才会让司机送我出来。”
凌先眠沉默着,没有打断他的回忆。
“别人都羡慕我,当了十五年的穷小子,妈妈一病不起,家里眼见着就要完了,一觉醒来又突然被有钱有势的亲生父亲接回去继承家业,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剧情,”江秋凉自嘲地笑了笑,“说来特别可笑,我还是怀念小时候生日,她带我去买一杯普普通通的新地,拉着我的手回家,而不是如今这样躺在冰冷的病房里,靠着一堆进口仪器维持生命。”
一片叶子悠悠落下,凌先眠伸手接了,用大拇指和食指捻着叶柄。
“给你。”凌先眠把那片梧桐叶递给江秋凉,“我不会笑你,没有人会笑你。”
江秋凉接过梧桐叶,叶柄上还有凌先眠指腹残留的温度。
阳光从枝叶缝隙之间泼洒下来,江秋凉伸手挡了挡阳光,又听到了凌先眠的声音。
“今年生日,我陪你去吧。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新地,是不是还分巧克力和草莓?”
阳光终究还是晃了眼,江秋凉捻着那片叶子,循着光的方向,循着他的方向。
视线聚焦在叶片上,再挪开时,街道上那个熟悉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凌先眠。
简单的名字,念出不过五秒,齿间尚未酝酿出足够的眷恋,一语已毕,徒留下尴尬而茫然的空白。
谈起别人的名字,江秋凉想到的是四平八稳的眉眼。
凌先眠不一样,谈起他,江秋凉眼前最先浮现的是无关紧要的一些细节。
炫目的灯光、纸醉金迷的空气渗出每一条缝隙的宴会厅。
穿过枝丫缝隙的阳光、单车和落满梧桐叶的街道。
他不记得自己经历过这些,可是人真的会产生真实到如此的幻想吗?
场景一转,又回到了江秋凉梦见过的那个十字路口。
红绿灯变换了几次颜色,漫长而温柔的吻方才结束。
凌先眠抓过他的手,给他的手心哈气。
“你的嘴唇好凉,是不是特别冷?”
明明自己的手被风吹得冰冷,明明温暖的外套披在江秋凉身上,他还在认真地问他,漆黑的眸中只满满盛着江秋凉一个人。
“给,你的生日礼物。”
凌先眠从外套宽大的口袋里抽出一本书,他居然一直揣了一路,直到现在才给他。
是一本精装的《安徒生童话》。
“托了出版社的朋友,里面每一幅画都是我亲手画的,全世界独此一本,属于你。”
江秋凉笑道:“没想到你还在看童话的年纪。”
凌先眠眼中有掩藏不住的光,雾气中,他的眼睛格外的明亮,像是一盏指引迷途人的灯塔:“不是我,是你,我替你许了个愿,希望你可以永远相信童话,不用去管现实里的这些事。”
“生日快乐。”
江秋凉十八岁生日,他待在最喜欢的人身边,即使冬天的风真的很冷,但是他的手心捂在凌先眠的手中,身上披着凌先眠的外套,唇上残留着凌先眠的温度,眼中全是凌先眠的笑意。
那时,他固执地以为,自己寻到了温暖。
黑夜散尽,他回到了二十岁的生日。
没有爱人,没有新地,连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都没有。
寒冷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格外明显,所剩的寥寥几件家具上蒙着白布,所有窗户都紧紧锁着,寒风不断拍打着窗玻璃,像是灵魂深处的呜咽。
江秋凉弯腰合上行李箱,拉链声划破了空房子的寂静。
一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简单的像是去隔壁城市待半个月。
毕竟,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出租车停在了门口,司机师傅在敲门。
江秋凉走过去开门。
他的背包搭在桌角,拉链敞开,露出半截《安徒生童话》。
一条丑陋的划痕横梗在精致的硬皮封面上,犹如一条早已腐烂的伤疤。
干涸的修复胶盖不住狰狞的痕迹,更何况手法如此笨拙。
桌子上还有一本护照,护照上压着一只手机。
手机的屏幕亮着,显示航班信息——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法兰克福国际机场
法兰克福国际机场-奥斯陆国际机场
二十岁的江秋凉拖着行李箱渐行渐远, 砰的一声合上了房门。
随着那道身影消失的,还有房子里所剩无几的温度。
眨眼之间,四季流转,天亮了又暗, 春柳依偎落叶, 夏风吹走冬雪, 覆盖着家具的白布落上了厚重的灰。
一别近十年。
“叮铃铃铃!!!”
急促的铃声如同利爪,划开错失的岁月。
江秋凉猛地惊醒,本能地站起身想要去抓少年的衣襟,膝盖狠狠嗑在木制桌板上,沉钝的疼痛倏然唤醒了他的神智。他的眼前余留一片澄亮的虚无, 中间横亘着如此漫长的千山万水。
他根本抓不住二十岁那个固执的自己。
江秋凉无力地倒在了软质的座椅上, 随手接起了电话。
“江, 卡佩小姐到了。”
陌生的女声, 唤着他的姓氏。
卡佩小姐是谁?
江秋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指尖触感冰凉, 江秋凉注意到, 此刻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智能手机,而是一台老旧电话的听筒。
热烈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 恰好在墙角交叠出折角, 照亮了室内的景象。这里显然不是家里, 装饰和陈设都过于正式。书桌上堆砌着一大叠资料,几只笔竖在金属笔筒里, 桌子的另一头放着一张软椅, 正对面还有沙发和茶几。
所有的座椅上都盖上了层层叠叠的毛毯, 各种颜色垒在一起, 给人呼吸不过来的闷热感。
书架上满满当当摆满了书,书籍大多厚重, 庄重而严肃地按照顺序整齐排列,一长串的专业名词在阳光下恍然给人近乎头晕目眩的错觉——
全是心理治疗方面的专业书籍。
其中的一本尤为眼熟,江秋凉侧过身,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书封赫然将他带回了法兰西那个灯光昏黄的夜幕降临之时。
休——不,应该说是凌先眠,曾经捧着这本书,坐在他的床边等他醒来。
书页上有铅笔浅淡的画线。
其中一页被人折起,一行字跃入了他的视线——
GOOD LUCK
飘逸的字迹,有着游刃有余的飒然。
江秋凉几乎能够想象凌先眠写下这一行字时得意的神情,他是个狡猾的猎手,耐心地铺下一面面陷阱,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命运的巨手将他推向凌先眠的方向,而他无力挣脱。
江秋凉手指用力按在书页上,指节泛出苍白。
“江,你听得到吗?”
电话那头的女人没有等到他的回复,再次开口。
江秋凉如梦初醒,松开由白转红的拇指。
“卡佩小姐是吗……请她进来好了。”
挂了电话,江秋凉把书搁回书架,手指扫过桌面的一堆资料,停在了一张纸上。
纸上的字迹是他自己的,写得很匆忙,像是单手写成的,每个字的最后一画都有些飘忽——
卡佩夫人来电,独女有奇怪的行为,常心不在焉,问不出缘由,特来问诊。
一行字的三指之隔,有几个字被一个潦草的圆圈画起来——
妄想症?
江秋凉的目光一凝。
所以这里是心理诊所,来看他的这位卡佩小姐,是个妄想症患者?
熟悉的机械男声在他的耳畔再度响起,好像是从指尖传来,连着他全身的神经。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灵魂照相馆”】
【难度系数查询中……】
【“灵魂照相馆”通关率37.2%,祝您死得开心~】
江秋凉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可是,这次窗外什么也没有。
江秋凉疑惑地收回了视线,发现他手中的纸张不知何时化为了碎片,在桌上拼出了字母——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口吹来,纸屑随风而动,纷纷扬扬落在了地板上。
门开了。
一抹格格不入的绿色极具侵略性地闯入了房间。
卡佩小姐是个约莫二十岁的姑娘,一条及膝的鲜绿色长裙让她看上去像是盛夏街头挂在枝头的嫩叶,一块形状奇怪的祖母绿宝石吊坠悬在她的脖颈下,衬得脖子白皙细长。
披散的金色长发被风吹起,她伸手拢起自己的头发,温柔的把它们夹到耳后。
江秋凉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是在打量他。
因为卡佩小姐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满满的眼白,乍一看上去很是瘆人。
她的头偏向江秋凉的方向,或许是缺失瞳孔的缘故,她的表情看上去很茫然,脸部就像即将腐烂的落叶一样了无生气,整个人被笼上了一层虚无的蜘蛛网。
长久地盯着一个人不是礼貌的举动。
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小姑娘。
江秋凉扫了她一眼,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去了西格蒙德医生那里很多次,不难回想起一个心理医生会如何对待患者。
“卡佩小姐,请坐。”他循着西格蒙德惯常的开场白,“咖啡还是……”
咖啡和茶……江秋凉根本不知道会被放在何处,或者说这里根本就没有。
好在卡佩小姐摇了摇头,甚至没有要求一杯水。
她坐在沙发上——不是整个人陷入沙发这样放松的坐姿,而是只坐半个沙发,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此刻她此刻坐上的不是柔软干净的沙发,而是坚硬肮脏的木凳。她低头抚平裙子上细小的褶皱,小心翼翼把一件带来的物件安放在身体左侧的空隙里。
是一台相机。
很老旧的款式,镜头上有蜘蛛网一般纠缠的裂痕,显然受过大力的撞击,外壳上有一道深陷的划痕。
或许已经不能正常使用了。
江秋凉的目光轻轻落在她身边的相机上,这个世界的名字是“灵魂照相馆”,相机有很大的可能是关键所在,但是卡佩小姐如此珍视这个相机,即使它撞成了这样也要把它带在身边,可见意义非凡。
贸然提起无异于把手伸到别人钱包里,得找个合适的过渡……
“卡佩小姐,我接到了你母亲——就是卡佩夫人的电话,”所获的信息寥寥,江秋凉快速组织语言,“尽管她已经告知了我一些信息,但是我还是希望听你讲一下自己的情况……你知道的,他人的诉说总是带有主观偏见的,即使是朝夕相对的至亲。”
“关于我的……情况?”
“是的,随便说点什么,任何时间,任何事,你想说什么都行。”
卡佩小姐抿了一下唇,她的头偏向窗外,下意识在寻找某种安心的存在。只是非常短暂的几秒,她又很快收回了视线,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显露不出任何的情绪。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她轻轻用上排的牙齿咬了一下嘴唇,身体后仰了一下。
江秋凉捕捉到了她的抗拒,语调尽量柔和:“卡佩小姐,你不用把我当作心理医生的,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你某位熟悉的朋友。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把你对我说的任何一个字说出去。”
卡佩小姐听了他的这句话,不知道是哪几个字触动了她,她的肩膀很小幅度地垂下来。
“你窗外的尖塔,很漂亮。”她开口,声音听起来远比看上去要小,更像是十四五岁女孩的嗓音,丁零当啷撒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和我卧室外面的尖塔一样漂亮。”
正午的烈阳浓郁到将要人的灵魂烘干,江秋凉眯眼望向窗外。
被轻易割开的小小一方空间,窗外的天空碧蓝如洗,不见一片云朵,只余下一览无遗的浅淡色彩。
视野毫无阻碍,不见一屋半瓦,更没有所谓的尖塔。
江秋凉问:“是什么样的尖塔?”
“圣洁的白色,直直指向天穹。”卡佩小姐脸上的表情倏然舒展,即使没有瞳孔,依旧能让人捕捉到她目光之中的着迷,“是教堂特有的尖塔。”
教堂的尖塔?
江秋凉脑海中浮现出中世纪中后期流行的哥特式建筑,尖塔的顶端宛若一根锋利的针,刺破凡尘的种种欲望,冥冥之中指引信徒。
在奥斯陆的住所附近,也有这样一处教堂。
难以避免会路过,多是匆匆一眼,江秋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种建筑怀有谨慎的敬仰,每当钟声传来,他心口总会传来没有来由的隐隐钝痛。
卡佩小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我的卧室窗口望出去,也能看见这样的尖塔。尖塔一直都在,但是我真正注意到它,是六岁那年,1883年的夏天。”
很具体,精准到年份的描述。
江秋凉难以避免地察觉到了异样。
回忆起童年,特别是回忆起十多年的往事,一般人能有一个模糊的来龙去脉已经实属不易了,卡佩却能记得如此清楚,这个夏天一定对她有特殊的意义。
“那年夏天特别燥热,裙子贴在身上黏糊糊的。我被锁在卧室里,我们家的教育方式很简单,做错事就关起来,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人会搭理你,直到相通认错为止。在如今的我回想起来,无论对错,的确是最省事的。”卡佩小姐轻轻笑了一下,笑意未达唇角已然黯淡,“燥热的一整天,我滴水未进,还一直哭,傍晚来临时,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因为失水而死去。于是我拼命敲门说我错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理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抛下我去参加晚宴了。家里只有一个耳背的管家,当时他还在一楼呼呼大睡。”
“我试过打开窗户,往外面求救。卧室的窗户很高,我站在椅子上使劲,发现根本推不开,它被卡住了,我的手指都红了,它还是纹丝不动。”
江秋凉蹙眉。
为了图省事,有些家长会寻求最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他们以此沾沾自喜,从不考虑这样做会给孩子造成多大的心理创伤。
“很绝望的处境,当时你是怎么脱困的?”
“霍根及时发现了我。他把虚弱的我抱到床上,让我靠在他的肩头,给我喂水。”
江秋凉在听到的一瞬间捕捉到了重点,卡佩小姐刚说过,因为要去参加晚宴,家里只留下一个耳背的管家。
卡佩口中的霍根,究竟是怎么进入紧锁的房间,出现在卡佩面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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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尖塔灵感来源为康德。
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普鲁士哲学家、思想家,现代哲学的核心代表人物,一生过着刻板孤寂的生活,据说他在凝神静思时有仰望教堂尖塔的习惯。
江秋凉没有贸然打断卡佩小姐的回忆, 而是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为了安慰我,他给我讲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我听过好多遍了,不过我没有揭穿他。”卡佩小姐笑起来, 她的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笑起来很可爱, “他讲完故事,指着窗外的尖塔问我,他说:‘你猜,公主和王子会不会正在那里举行婚礼?’那时,我才真正注意到了它。”
卡佩小姐偏头, 视线投向了窗外,落在浅蓝色的某一点上, 好像那里真的有一处不为人所见的尖塔。她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描上一圈柔和的边, 一双空洞的眼睛眯起,脸上徘徊着无限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