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当时的卡佩并不懂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很多话说者有意听者无心,等到听者回味过来话里的深意,早已物是人非,时不我待。
有了照相机,卡佩记录下了每一个和霍根在一起的美好瞬间,她把那些照片珍藏起来,如今她有了证明,这一张张的照片,每一张都足以证实霍根曾经真实存在于她的身边,而不是她的妄想。
卡佩也想过,就这样一直到老。
到时候她白发苍苍,霍根依旧是年轻的样子,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生活总不会如此难挨。
可是她忘了,幻想终究是幻想。
一次剧烈的争吵中,卡佩先生为了撒气,狠狠砸坏了卡佩小姐的相机。
卡佩小姐的第一反应是不管不顾父亲的暴怒,冲过去死死把相机护在怀里,拳脚相加的痛苦根本比不上心里撕裂一般源源不断的绝望,她看到了相机上狰狞裂痕,像是一个累极的旅人猝不及防撞见倾泻而下的山洪。
铺天盖地的黑暗,咸涩冰冷的麻木,脏污浑浊的窒息。
又一次吞噬了她。
她冲回了自己的卧室,锁上了门,丝毫不理会暴怒的砸门声,一次又一次尝试打开相机。
打不开了?
打不开了。
打不开了……
相机狰狞的裂痕是丑陋的微笑,是命运之神冥冥之中为她精心选中的玩笑。
更让卡佩害怕的是,霍根不见了。
之前每一次,只要她和家人争吵,霍根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半跪在她的身前安慰她,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
可是,这次他没有来。
他随着相机的破碎消失了。
卡佩惊慌地睁开眼,慌乱在卧室里寻找霍根的身影。
风吹起窗帘,卧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白色的尖塔怜悯地俯视着这一切。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诊所里,卡佩小姐的视线从窗外收回:“其实我是知道的,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只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我没想到我会这么难过。”
“特别是当你的家人不理解,我的父亲至今没有跟我道歉,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错。我的沉默,我的冷漠,我的出神,在他看来是矫情。”卡佩小姐笑起来,“至于我的母亲……她坚持我有病,所以我坐在了这里。”
“不是你的错。”江秋凉说。
“我知道不是我的错,他们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也没有错。”卡佩小姐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点点呼出去,像是在释放身体里压抑的情绪,“我只是太想他了,仅此而已。”
江秋凉听到一声低低的啜泣声,从他书桌的方向传来,卡佩小姐垂着头,似乎没有听到。
“相机呢?你试着去找过那个灵……照相馆吗?”
“我去过,可是那家店平白无故消失了,只剩下一堵墙。”卡佩小姐指尖划过相机的外壳,“隔壁商铺的老板说,那里从来都是一堵墙,从来没有所谓的照相馆。”
她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照片,递到了江秋凉手上。
“霍根是真实存在过的,是不是?”一行泪水从她空白的眼睛里流出来,滴在地上,“你能看到他的,对吗?”
江秋凉低头,照片里的两个人笑得如此快乐,照片外,女孩在一遍遍确定存在与否。
如果能停留在那一刻……
过去与现在,幻想和现实,皮肉撕裂出血淋淋的伤口。
江秋凉点了点头:“我能看见他,照片里有他。”
卡佩接过照片,手在抖。
她在看照片,空白的瞳孔给人一种找不到的落点的局促。
江秋凉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真相。
现在的卡佩,已经看不见照片上的霍根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入V的第一天!
这是今日第一更哦,等下晚上六点和九点也会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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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点十五分,卡佩小姐走了。
江秋凉不知道卡佩小姐究竟从这里得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她走得很决绝,容不得半分挽留。
两点四十五分,江秋凉接到了一个电话。
背景音依旧嘈杂, 女声宛若一汪冰凉的泉水, 顺着电话线涌入江秋凉的左耳。
“江, ”女声说,“你不用去管卡佩小姐的事了。”
“为什么?”江秋凉下意识问,“她去找别的心理医生了吗?还是她的家人不允许她继续接受心理治疗?”
对面的女声沉默了。
背景音中,很多道没有意义的语句堆砌在一起,像是觅食的蚂蚁, 细细啃食皮肤。
“卡佩小姐死了。”
江秋凉搭在桌上的右手用力按下去, 指节被压成了白色:“你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突然没了呼吸, 心源性猝死。”
江秋凉瘫坐到椅子上, 电话那头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他一个字都听不清。
这就是霍根引导他回到过去的原因。
卡佩小姐没有未来, 这个时间段是挽回的唯一机会。
江秋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的,听筒的反光映照在天花板上, 金色的光泽很漂亮, 入眼成了惨淡的灰色。
他再次穿过长长的走廊,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前面走, 思维却慢吞吞地跟在身后, 麻木的恍惚感占据了他的神经。
白色的走廊, 漾不开的纯白, 有一个房间是开着的。
江秋凉走进里面,房间里有两个人, 对他的出现视若无睹。
窗外白色的尖塔在阳光下如同一片苍白的唇,亲吻碧蓝的天空。
墙壁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照片,足有近百张,照片大部分是两个人,卡佩和霍根站在一起,有时是一个人,卡佩偷偷拍霍根,不同角度的,不同天气的,不同心情的。
在覆盖了一整面白墙的照片正中央,粘了一张纸条。
纸条是从书页上撕下来的,边缘有凹凸不平的痕迹,显得意外笨拙。
是《圣经》里的句子——
“不要惊动我爱的人,等她自己情愿。”
房间的正中央,只有一个模糊身体轮廓的霍根抱着嘴唇青紫的卡佩,哭得泣不成声。歇脚在尖塔上的鸽子被哭声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向了远方。
地板上有很多片撕裂的纸张,风从敞开的窗户外吹进来,碎片飘到了江秋凉的脚边。
——他走遍了全世界,想要寻找一位真正的公主。
——她说她是真正的公主。
——我差不多一整夜都没有合上眼。
美好的童话被撕碎了,捻烂了,翻来覆去竟然也会满目疮痍。
江秋凉把照片中央的那张纸条撕下来,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他没有多加停留,而是再次走进了长长的走廊,被望不到尽头的白色包裹。
哭声越来越远,逐渐成了一个混沌的底音,吞噬在时间的洪流中。
江秋凉听到走廊里有奇怪的响动,说是响动,不若说是某种生物在蠕动。
悉悉索索声越来越近,从四面八方凑近。
江秋凉停住了脚步,目光投向了墙壁。
因为四周都是晃眼的白光,墙壁近看之下没有任何不对劲。
声音分明是来自这里……
江秋凉把手掌贴在墙壁上,立刻察觉出不对劲。
墙壁不是坚硬的,而是有生命一样蠕动,在江秋凉的触碰下,它深深陷进去了一块,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感知到了江秋凉的存在,争先恐后地挤过来。墙面上浮现出一个个不具体的形状,贴得很近,江秋凉猛地把手从墙壁上松开,他看清了——
凑过来的是一张张模糊的人脸,和一只只伸出的手。
面部的轮廓很奇怪,眼睛在鼻子下边,嘴巴在鼻子右边,五官错位的还算正常。
潦草点的不是缺眼睛就是缺嘴巴,脸型也不是圆形。
手不都是五根手指的,有两根手指的,有六根手指的,甚至还有四根连在一起的。
它们是如此用力挤过来,厚实的墙壁被推拉成了薄薄的一层,近乎成了蝉翼,里面的东西还在拉扯阻碍,似乎在下一秒就要突破墙壁,涌入走廊。
脚下的地面突然往下凹陷,江秋凉没有片刻犹豫,拔腿往前跑去。
脚像是踩在了软绵绵的云朵上,步伐轻浮使不上力气,身后有嘈杂的异动,是喉咙在吞咽新鲜的肉,还是脚踩在脚上,肌肤和内脏难分彼此?
江秋凉没有回头。
眼前的白光是希望的曙光,一扇又一扇的门是浮光掠影,眼前的身影转身闪入其中一道门。
快到了。
脚下的地面猝然崩塌,江秋凉借助最后一点支撑挑起,抓住了把手!
他的身体悬挂在金属的门把手上,格外的沉重……
江秋凉低头,瞳孔猛地一缩。
白色的地面尽数崩塌,之前被困在墙里的无数怪物被摔进万丈深渊,说是怪物算不上准确,这些肉瘤粘连在一起,一幅躯体上有这么多的脸,这么多的手,这些脸上的眼睛散发着怨怼的光,死死咬住了上方的江秋凉,即使坠入黑暗,那些亮光也始终在盯着他。
有一只手抓住了江秋凉垂着的右腿,六根指甲嵌入江秋凉的小腿里,撕裂的疼痛从抓着的地方传来,鲜血顺着怪物毫无血色的指尖蜿蜒而下,它抬起脸,眼睛的地方赫然是两个深陷的洞,它没有鼻子,一张嘴巴格外的大。
一滴血流到它的脸上,它伸出猩红的舌尖吮吸走,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品尝前所未有的玉露琼浆。
它张大了嘴,上下排牙齿粘连出几丝口水,舌头在口腔里甩了两个圈。
江秋凉肯定,它在笑。
“别……走……”怪物在发音,“你……走不了……”
江秋凉低头,眼中难掩厌恶。
“凭你?”
怪物的指甲深深陷入江秋凉的小腿里,它妄图借此攀附在江秋凉的身上。江秋凉没有给他继续向上爬的机会,直接一脚踹向它的下颌,仿佛这一脚牵动的不是自己的皮肉,而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累赘。
这一下的力道极大,角度刁钻,只听咔一声轻响,怪物的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转。
六条狰狞的抓痕瞬间让小腿血流如注,江秋凉收起腰腹用例向上一蹬,顺势爬上了那道门,他冷冷瞧了一眼摔入深渊的怪物,重重摔上了那道门。
小腿的伤口很深,好在现在是在诊室,应该不难找处理的药品。
江秋凉忍痛坐到书桌前,拉开一格格抽屉,很快翻到了用来纱布和消毒的酒精。
他把那一卷纱布咬在嘴里,打开了酒精,对着血淋淋的右腿浇了下去。
钻心的疼。
江秋凉死死咬住纱布,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愣是没有哼出一声。
最初是疼,再后来是凉,到最后是麻木。
江秋凉处理完自己的伤口,地板上血迹和酒精混在一起,猩红融入透明,血腥味混杂在酒味,竟然勾勒出了别样的昳丽。
鬼使神差,他伸出指尖勾出一点混合在一起的液体,抹在自己的唇上。
味道很熟悉。
说不上为什么,江秋凉突然很想笑。
是发自内心那种想笑。
他突然想起来,以前自己被父亲锁在地下室,灌完红酒之后,也是这样草草处理自己的伤口。
酒精和鲜血在黑暗中纠缠,痛楚唤醒沉睡的神经,现实和虚幻在眼前交织融合,压抑的绝望成了深刻记忆的绝佳刀片。
过了这么多年,逃了这么远,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江秋凉胡乱的思绪。
江秋凉接过电话,线在他的指尖绕了两个圈,松开,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他慢慢舔掉了残存的血,擦在唇角的液体冷下来,粘腻在舌尖。
江秋凉垂下了眼。
“嗯,请卡佩小姐进来吧。”
江秋凉弯腰擦掉地上的最后一抹血迹时,卡佩小姐恰好推门而入。
即使擦掉了地板上纵横的血迹,空气中仍然有盖不住的血腥味,卡佩小姐显然是闻到了,合上门的手犹豫了一下。
“擦伤。”
江秋凉把沾满了血的布料攥成一团,在空中扔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
垃圾桶猝不及防之下摇摇晃晃转了两个圈,堪堪立住。
“随便坐。”
卡佩在沙发上坐下,坐姿拘谨,背部绷得很直,她的视线从垃圾桶滑到江秋凉脸上,将信将疑。
江秋凉没有在乎她异样的眼神。
他没有机会了,回到过去的路已经被堵死,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逼迫他孤注一掷。
“卡佩小姐,接下来的话会很离奇,或许你听完之后会怀疑自己的心理医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但我要声明,我现在没有喝酒,没有嗑药,我的神智很清醒,以保证我接下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
江秋凉从口袋里摸出那句《圣经》里撕下来的句子,递给卡佩。
“窗外有一个白色的教堂尖塔,你能看到,我看不见。你的口袋里放着一张合照,是和你的‘哥哥’霍格一起拍的,我能看见他的样子,你看不见。还有照相机,是你从一个不存在的照相馆里要来的,照相馆的主人是个老人,他和你说,如果相机损坏不必归还。而在相机坏掉以后,你就再也看不见霍根了。我说的的对吗?卡佩小姐。”
卡佩小姐看向江秋凉的眼神由疑惑转而讶异。
“你怎么知道……”
“你亲口告诉我的。”江秋凉说,“或许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我自己也不相信,我真的在这个时间段重复了三次。”
卡佩小姐茫然地望向他,微微张开嘴。
江秋凉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这种超自然的现象,懊恼地把额前的碎发一把抓到后面,继续说:“这是我从墙上扯下来的纸条,你不相信也很正常……”
“不……”
卡佩小姐打断了他的话,轻轻把纸条放在茶几上。
“我相信你说的话,你真的回到了过去,在同一个时间段重复。因为……”
卡佩小姐撩起自己绿色长裙的袖子,江秋凉在看清的一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被遮住的手臂上,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上,密密麻麻覆盖着新旧不同的撕裂伤口,像是纵横交错的蜘蛛网,把她死死困住。
卡佩小姐的声音很平静:“因为你经历过的我也经历过,只是我是一次又一次回到1883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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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惊动我爱的人,等她自己情愿。
——《圣经》《雅歌》
他走遍了全世界,想要寻找一位真正的公主。
她说她是真正的公主。
我差不多一整夜都没有合上眼。
——安徒生《豌豆公主》
今日第二更~九点三更
“你知道莫比乌斯环吗?”
“知道。莫比乌斯环是德国数学莫比乌斯和约翰·利斯丁1858年的发现, 是典型的拓扑图案。于罗马人,它是千,于希腊人,它是万, 同时它也代表无穷无尽, ”说到这里, 江秋凉目光一凛,“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循环往复,困在其中,直至永恒。同时也是……交错时空不可能的重合。”
“原因与结果、手段与目的、种子与果实是无法割裂开的。因为结果孕育在原因之中, 目的事先存在于手段之中,果实隐含在种子之中。”卡佩小姐笑道, “爱默生的话, 我很喜欢。”
“所以这是……莫比乌斯环?”
江秋凉皱眉。
如果是莫比乌斯, 岂不是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不对, 回到过去的走廊已经断裂, 这个莫比乌斯环还是完整的吗?
“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卡佩小姐用指尖轻点自己的伤口, 脸上有痛苦的神色。
“我已经回不去了,循环往返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就是我的代价。”她的视线落在江秋凉的腿上,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这是你的代价吧。”
江秋凉眯起眼:“你从进门第一眼就确定了?”
卡佩小姐没有否认:“你也回不到过去了, 不然你不会孤注一掷,对我坦白回到过去这样荒谬的说法。我能回到和霍根初见的1883年, 是因为我后来再也看不见他了,你能回到这个时间段,是因为……”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像是突然疲倦了一样把后背靠在沙发上,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江秋凉留意卡佩小姐的神情,发现她得知自己的死亡,脸上却没有应该有的恐惧和悲伤。
“你可以告诉我,改变这一切的方法。”
卡佩小姐望着他,过了很久才说:“没有,根本没有改变一切的方法。没让人类发明出穿梭时空的机器,是神明的仁慈。根本没有人能扭转过去,命运在冥冥之中早已写定了结局。”
“我数不清自己多少次回到1883年的夏天,所以如果你曾经听我如何详细的描述,都一定是真实的。我一次次想要留住他,把相机锁在柜子里,包裹在毛毯里,甚至扔到床底,根本改变不了它会被砸坏的现实。”
所以卡佩小姐说听过好多遍《豌豆公主》,家庭教师写她过目不忘……
早在卡佩小姐开口以前,线索已经在暗中指向了真相。
卡佩小姐在家里不受重视,不管是父母还是仆人在她的童年阶段几乎是缺席的,除了霍根,根本不会有人有耐心一遍又一遍给她讲幼稚的童话故事。
家庭教师说她过目不忘,不是的,是卡佩小姐在无数次的循环往复中早将这些书籍记得滚瓜烂熟,所以才能脱口而出。
如果说未来是不可知的,当下的甜蜜当然是美好的,但若能预先知晓最后失去的结局……
江秋凉背脊生寒。
“无论我回到过去多少次,无论我付出怎样的努力,结局都无法改变,”卡佩小姐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不是十几二十岁明媚的笑,更像是五六十岁历经沧桑的苦笑,“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次次失去他,所有的一切压在我的身上,最后只能留下无可附加的痛苦。”
窗外传来了细碎的响动。
大晴天,艳阳高照,外面竟然飘起了小雨。几滴细雨从敞开的窗户飘到室内,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稍纵即逝的小圆点。吹来的风有阳光和雨水的气味,仿佛两个错位时空的奇妙交叠。
气温难得缓和。
卡佩小姐也看向了窗外,那里空空如也,她盯着天空中的一点虚无,目光专注。
江秋凉知道,她的眼中有别人看不见的,独属于她的白色尖塔。
“最美好的盛夏衰败了,”她说,“我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
“我原本的打算,是去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往北边去,去冬天更加寒冷的地方。1883年的夏天太躁热了,足以驱赶余生每一个有关夏天的回忆,以后的每一个夏天,只不过是枯燥乏味的虚影而已。”卡佩小姐的手指无意识抚摸着相机的裂痕,“既然如此,住的远一点,冬天冷一点,对我而言也没有什么。”
她说出了和之前完全相同的一句话:“我只是太想他了,仅此而已。”
江秋凉开口想要安慰卡佩小姐,抬眼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卡佩小姐的身边。
霍根还是照片里的模样,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卡佩小姐的头安慰她,手掌径直穿过了卡佩小姐,落入空气中。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透明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江秋凉想,他真的很悲伤。
太阳雨还在继续,阳光是真实的,雨水是真实的。
真实一切凑到了一起,反而给人一种虚幻的假象。
“卡佩小姐,”江秋凉兀然开口,轻唤出声,“你听说过狐狸之窗吗?”
“狐狸之窗?”
“我之前听过一个传说,晴天突然降临的大雨,是狐狸嫁女的征兆。在太阳雨的日子里,有一定概率从狐狸之窗里看见已经故去的亲友,受害者的怨灵或者历史名人的鬼魂,也有传说认为这是连接现实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我之前没有尝试过,不过现在想来试试也没坏处,对吧?”
江秋凉说着,努力回忆自己以前看过的具体步骤,在现实世界中,他自诩是个坚定唯物主义的无神论者,当时觉得荒谬只是一扫而过,好在还有一些粗浅的印象。
“这样,中指和无名指并拢,下弯和大拇指抵住,翻转手腕,小指贴住食指。”江秋凉凭借印象做出一个大概的手势,耐心指导卡佩小姐,“拇指扣住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肚,就像这样……”
卡佩小姐笨拙地跟着他摆弄手指,手指搭错了地方,江秋凉探身过去纠正她的手势。
“我记得就是这样的……”
江秋凉坐回沙发,猛地一下站起来扯到了伤口,鲜血透出纱布,他依旧面色如常。
卡佩小姐把狐狸之窗对准了霍根的方向,突然停住了动作。
江秋凉没有意识到,自己摒住了呼吸。
“你看见他了吗?”
卡佩小姐对着那个方向很久,垂下手摇了摇头。
不过是一次成功几率微乎其微的尝试,江秋凉心中却莫名有种希望落空的失落。
“你说的那个人一定存在,我敢肯定,他也正在等你。”
他很少说出如此确定的话,逻辑学教给他的思路是严谨,肯定的说法在理智面前大多夸张而虚浮。
可是面对卡佩小姐,江秋凉恍然,情感面前,或许所谓的虚浮才是真正能够带来安慰的存在。
荒谬的悖论,现实中又何止这一件。
“谢谢你。”卡佩小姐没有多说什么,她抬眼看时间,“我想我该走了。”
江秋凉没有挽留,他知道自己的挽留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是从门口抽出一把伞,指了指窗外的雨。
“下雨了,路上小心。”
卡佩小姐接过他的伞,这是一把绿色的伞,是夏天抬头就能看见的枝繁叶茂。
“你相信平行世界吗?”她突然开口。
江秋凉愣了一下,坚定地回答道:“我信。”
“我现在发现了,或许世界很奇怪,它们不都是平行的,也有交叉的。相比于平行世界,这样更加痛苦。经过了短暂的交汇,余生的每一天不过是在渐行渐远。”
卡佩小姐手指拢起雨伞的边:“我想去他的世界看看,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过去。一辈子太短了,总归有些终其一生也无法解决的难题。”
“那就不要多想了,”江秋凉学着之前霍根的动作,摸了摸卡佩的头发,“没必要在一生中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卡佩愣了一下,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他也曾这样摸她的头,安慰哭成一团的她。
过往的浮沉被抹开,模糊了视线。
卡佩擦了擦自己湿润的眼角,眼中笼上一层水雾。
“江,你帮了我很多。”
她的手搭在门把上,视线扫过角落,定在江秋凉身上,留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别等夏天过去了,才去怀念。”
卡佩小姐走以后,江秋凉坐回沙发,伤口撕裂后鲜血汩汩流出,濡湿了洁白的纱布。
纱布贴在伤口的感觉很不舒服,这里的气温太高了,即使经过简单的处理,伤口依旧容易感染,特别是在二度撕裂的情况下。
江秋凉弯下腰,伸出手想要解开纱布,指尖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道。
卡佩小姐说的不错,没有发明活到过去的机器,是神明的仁慈。
余光中,书桌下蜿蜒的电话线引起了他的注意。
江秋凉强撑身体走到书桌边,用手臂撑着上半身,探身从书桌下面揪住那根电话线。
指尖勾住了电话线,揪出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线在手指间缠绕,江秋凉抬眼看向电话,有一瞬间的晃神——
诊所的电话,从始至终,根本没有连上过线。
他之前是在和谁通话?
江秋凉想起了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音,女声称呼他为江,很寻常的称呼。
卡佩小姐也称呼他江……卡佩小姐给他的感觉是更加拘谨的一个人,她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得体,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让她将应有的礼节融入一言一行,除了……称呼。
不对,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江秋凉冲到书桌前,把每一份资料一张张翻过来。
没有……没有他想要的。
如果不是在桌子上……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亮了茶几和江秋凉坐过的沙发,独独避开了卡佩小姐坐过的一小块区域,像是一根冥冥之中的指南针。
江秋凉翻开了卡佩小姐坐过的沙发上层层叠叠的毛毯,停住了动作。
毛毯下面有两样东西,一张剪裁过的报纸和一颗翠绿的豌豆。
报纸抬头显示的时间是1892年8月23日,标题触目惊心——
卡佩家族的独女猝死!
江秋凉颓然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对着这张年代感的报纸发愣。
卡佩小姐提过,1883年时,她六岁。
1892年……她应该十五岁。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卡佩小姐的声音之所以听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因为她在十五岁那年就已经死了,根本没有活到看起来的二十多岁。电话那头从没有所谓陌生的女人,电话从不在卡佩小姐在时打来,从头到尾控制一切,根本就是卡佩小姐本人。电话那头的嘈杂,卡佩小姐能看见尖塔,是因为她所处的世界和江秋凉根本不是同一个。
他们两人的相遇,根本就是莫比乌斯环中两个不可能的世界短暂的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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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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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与结果、手段与目的、种子与果实是无法割裂开的。因为结果孕育在原因之中,目的事先存在于手段之中,果实隐含在种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