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塔于她而言不止是尖塔,回忆赋予了它与众不同的意义。
江秋凉的右手食指无意识摩挲过左手食指,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作。
“霍根是你的……”
“是我的哥哥。”
“哥哥?”
卡佩从贴身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 递给江秋凉。
是一张合照。
江秋凉看了好几秒, 才反应过来照片里的女孩是卡佩。
不止是因为照片里的她看上去只有十多岁, 更是因为她的样子和如今相去甚远。金色长发在光下熠熠生辉,一张白皙的脸庞泛出活力的浅红, 笑得小虎牙露出了尖。她的眼睛里不是空白一片, 而是有瞳孔的, 她的眼珠和身上的绿色一样美丽, 像是可口的青苹果硬糖。
她趴在少年的肩头上,亲密地勾着他的颈部。
少年瞧着比卡佩要大七八岁, 脖子上似乎挂着什么配饰,细长的黑线绕过颈侧,末端消失在照片底部。
他任由卡佩胡闹,温和地望着镜头,眼中有藏不住的宠溺。
两人身后,教堂白色的尖塔刺破蔚蓝的天空,在光下如同一道冥冥中的暗示。
这么多年过去了,照片难以避免沾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不见什么严重的褶皱,可见卡佩小姐对这张照片的重视程度。
江秋凉抬眼,对上卡佩空洞的眼睛。她的眼白颜色很单一,就像是要将人活生生吞进去。
江秋凉把照片还给卡佩:“你跟你哥哥的感情很好。”
卡佩小心将照片放进口袋:“于我而言,他是最亲密的人。”
“是用这个相机拍的吗?”
卡佩小姐点头,目光落在了身边的相机上,“可惜我把相机摔坏了,这么多年没有人能修好它。”
江秋凉问:“一定要是这个相机吗?”
“其他的不一样。”
卡佩小姐手指轻轻扫过相机狰狞的裂痕,动作格外温柔,像是在抚摸睡着小动物的后背,唯恐惊醒了它。
她的眼中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淡淡的无奈在流淌。
“如果您认识什么人能修好相机,请告诉我。”卡佩小姐站起身,她没有等待,好像这句话只是出于习惯脱口而出的一句问候,“很抱歉打扰了您的午饭,有机会我会再来拜访的。”
江秋凉站起身,阳光晃了一下他的眼,随着时间的推移,墙边的折角变成了不规则的多边形。
在阳光的照射下,卡佩小姐的身上笼罩上一层柔和的光,宛若一片纯色的羽毛。她是如此不堪一击,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夏日午后的空气里。
卡佩小姐有与年龄不符的淡然。
她用一层温柔的壳紧紧抱住自己脆弱的内心,护住了自己不为人知的心事。
江秋凉没有勉强:“等你愿意开口时,随时来找我。”
卡佩小姐在笑:“好。”
绿色的裙子像是被骤起的风吹拂的草地,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走了,涟漪就散了。
江秋凉望向窗外,四平八稳的天空,落点空空如也,许是缺少了那一处歇脚的白色尖塔,就连一只偶然路过的信鸽也没有。
没有来由的熟悉感浮上他的心头。
他不由自主走向了那一方窗户,伸出手指,即使没有走到近前,他已然能够感觉到指尖冰凉干涩的触感。
好像,他曾经无数次触摸这样被阻隔的单色天空。
走过桌前,脚踝被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绊了一下。
江秋凉毫无防备,整个身体猛地往前倾倒,幸而他及时扶住了桌沿,桌上的资料雪花般飘落到地上,掌心撞在硬物上的钝痛让他如梦初醒,倏然回过神来。
有一双手在他下坠的那一刻扶住了他的腰,动作很轻,稍纵即逝,短暂得宛若一个幻觉。
可当他回过头时,诊室里分明只有他一个人。影子在光照下拉得格外细长,浮尘在上下起伏。
窗外的风拂过江秋凉的上衣,柔软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有着酥麻的痒。
被一阵风弄得草木皆兵了吗……
江秋凉揉了揉发酸的掌心,弯腰捡起一张张资料。
多数都是废纸,没有参考价值。
不过其中还是有几张吸引了江秋凉的注意。
资料显示,卡佩小姐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
她有专门的家庭教师教授课程,根据家庭教师的记录,卡佩夫妇当初的要求是掌握基本的拼写阅读能力就行,但是卡佩小姐展现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天赋,她不仅有广泛阅读各类超过她年龄段的作品,还能在阅读完一字不差地念出书里的句子。
家庭教师用了很夸张的描述——
当大段对于大人都晦涩难懂的文字自然而然从她口中说出时,没有文字能够表达我的震惊。对于我的震惊,她只是耸了耸肩,和我说:“拉伯雷《高康大和庞大固埃》的第一百四十七页,第五行偏右。”事后我特意去证实了,她说得居然是对的!不止是这一次,每次她说的都是对的!这太神奇了,她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我根本教不了她什么。
过目不忘……
直到把所有的资料堆回书桌,江秋凉还在回味这一段描述。
卡佩小姐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多,却足以留下一个具体的第一印象。除了最初无可厚非的抗拒,卡佩小姐给他的第一印象很好,几乎找不出任何破绽,或者说……是过于完美了。
这种与年龄不符的气质,是天才,还是……
一阵不合时宜的铃声打断江秋凉的思绪。
是之前那个女声:“江,结束了吗?”
“嗯。”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很嘈杂,很多的人声像是翻滚的海浪一样顺着电话线爬来,将女子模糊的声音拍在干涸的岸上。
“今天太忙了,诊所里都是人,我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女声在抱怨,“江,如果可以的话,我让人把你的午饭送过来好吗?我记得你下午还有预约。”
“可以,”江秋凉问,“我下午还有预约?”
“对,”对面传来了翻动纸张的轻响,“现在是一点一刻,我看看……对方约了三点。”
江秋凉心中闪过疑惑,却没有多问,或许下午的来客和卡佩小姐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到时候自然明了。
“江,你今天不太对劲。”
“怎么了?”
“说不上来……你以前从不会忘事,但是你今天走神了好多次。”女声说,“就感觉你不在状态,怪心不在焉的。”
江秋凉含糊应了一声,想起了纸上的内容——
卡佩夫人来电,独女有奇怪的行为,常心不在焉,问不出缘由,特来问诊。
“等等,”江秋凉握着听筒的手指一紧,“卡佩小姐有叫霍根的哥哥吗?亲哥哥,堂哥表哥,或者远房的哥哥,在她家呆过一段时间?”
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陡然严肃,对面的女声在几秒的沉默之后也正色起来。
“稍等,我联系一下卡佩夫人。”
电话挂断,不过几分钟,铃声又响了。
“江,我刚刚致电卡佩夫人,”对面的女声平静阐述,“卡佩夫人只有一个女儿,就是今天来的这位小姐。他们家的思想很保守,没有留宿过与卡佩小姐年龄相近的男性。以及,卡佩小姐没有一个哥哥叫霍根,卡佩夫人说她敢发誓,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第一次听说?”
“卡佩夫人也很讶异,她甚至没有听自己的女儿提起过这个名字,一次都没有。”
江秋凉右手的指尖轻轻敲击在书桌上,击打出熟悉的节奏。
“好的,我知道了。”
电话被搁放回原处,金属在光下反射,一道虚幻的金色直直指向天花板。
江秋凉陷入座椅之中,暖意扫过他的耳侧,末端燃起发烫的温度。
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垂下眼。
霍根不是卡佩小姐的哥哥,甚至可能不是卡佩小姐身边的人。
卡佩小姐为什么要说谎?
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心理医生和自己的母亲之间存在联系,这种联系远远密切于自己。甚至不用刻意的交谈,只要闲聊中提起一句,她的谎言随时会被揭穿。
根据家庭教师的描述,卡佩小姐的智商不低。
还是说……她是故意的?
江秋凉打着节奏的食指顿住,堪堪悬在了半空,长长的影子从桌子的边缘跌到了地上。
他想起了卡佩小姐的眼神。
准确来说,是把照片递给自己以后的眼神。
即使没有那对绿色的瞳孔,她的表情还是如此的生动,她的唇角紧抿,难以抑制有上扬的弧度。
卡佩小姐当时根本不是在紧张!
她是在观察他,显而易见,她成功从江秋凉脸上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
卡佩不只不怕自己把这个秘密捅出去,甚至还满心希冀着,期盼自己快点说出去。
所以她究竟想获得什么?
江秋凉目光落在自己食指影子的顶端,黑色的影子勾在地面上,凝固了一样吸引着视线。
真正吸引他的不是影子,而是之前飘散在地上的纸屑。
窗外温热的风轻拂而过,纸屑被吹向了更深的角落。
它们都默契地避开了一处,好像是受到了什么阻力,根本没有办法停留在那一块区域。
纸屑停住,空出了一个奇怪的形状——
准确来说,看形状,是成年男性的右边鞋底。
除了他以外, 这里还站了一个看不见的人?
余光中,天花板上的金色反光闪动了一下,有一个黑色的影子覆盖过来,一点点吞噬掉头顶的亮光。
看起来……像是有人在伸手去抓桌上的听筒。
会是谁?
卡佩夫人说自己从没有听女儿提起过霍根, 是霍根这个不存在吗?不是的, 卡佩小姐分明拿出了合照, 照片中的人是存在的,没有人能和一个不存在的人合影……
灵魂照相馆……灵魂……
“霍根?”
天花板慢慢凑近的黑影瞬间如遭电击,猝然收敛自己的轮廓。
呼吸之间,江秋凉听到室内还有轻微的声响——
压抑的,颤抖的呼吸声。
明媚而温暖的室内因为这一道声音, 被活生生撕裂出了一道黑暗而冰冷的口子, 诡异的绝望源源不断从裂缝中渗透, 和阳光碰撞在一起, 发出刺耳的回音。
江秋凉缓缓绕过书桌, 小心靠近声音来源。
即使走在阳光下, 每靠近一步,声音逐渐清晰, 江秋凉也能感觉到, 周身的温度一点点在降低。
他真的好悲伤, 江秋凉忍不住想。
“告诉我,你和卡佩小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江秋凉轻声道, “只有我知道了来龙去脉, 我才能帮你们, 一切都是挽回的, 不然你也不会留在这里,对吧?”
呼吸声有短暂的停滞。
空气中传来模糊的声音, 只是简单的音节,几次尝试后,声音的来源似乎愣住了,他在剧烈地呼吸,像是一只被拍打到岸上的,濒死的鱼。
江秋凉意识到,此时此刻,站在室内的霍根,不仅不能被看见,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情况糟糕透了。
霍根肯定也察觉了现在的处境是如何的糟糕,他的声音由近及远,一路走到门边。
他似乎在引导江秋凉打开这一扇门。
漫长的走廊,向着左右两边延伸,柔和的白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看不出是什么在发光,照得前后左右皆是圣洁的白色。
太安静了,真的太安静了。
江秋凉原以为,是诊室的隔音效果好,把种种杂音阻挡在外,可是如今看来,根本不是隔音好,而是没有一点杂音能够传进诊室。
所以电话那头的杂音和喧闹的人声……
江秋凉不寒而栗。
一家正常的诊所,但凡有人,就会有动静。脚步声、说话声、呼吸声……
这里不正常。
江秋凉站在苍白一片的走廊上,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脚底的地板随着他的步伐颤抖,仿佛会崩塌下坠。左右两边的墙壁不是固定的,如同有生命力一样在眼前收缩变化。当江秋凉抬起头,他发现头顶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天花板,入目的只有光。
这里到底是哪里?
江秋凉随意走到一扇门前,打开了门,室内的布置涌入了他的眼中。
和他的诊室一模一样!
不止是家具一模一样,书架上书籍的摆放位置,桌子上资料的厚度,地上散乱的纸片……
这里就是他的诊室!
江秋凉第一次感觉到了穿透身体的震惊。
什么意思?他难道打开的不是一道全新的门吗?
于是他沿着走廊走,一直走,打开每一扇经过的门。
不知道走了多久,至少得有十多分钟,走廊还是没有丝毫到尽头的意味。前面是吞噬光影的白光和无数扇闭合的门,后面是同样的白光和一扇扇被江秋凉打开的门。
每一扇门,都是他的诊室。
这里到底是哪里?
前面那个模糊的人影晃进了其中一个闭合的门,江秋凉不知其意,跟着他走进了那扇与之前毫无区别的门。
霍根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江秋凉走回到了桌前,一样的资料,一样的纸屑,一样的座椅。
“叮铃铃铃!!!”
电话铃声突兀响起,江秋凉握着资料的指尖一抖,一张纸安然飘到了桌上。
他莫名觉得耳熟,这种铃声到处都是,怎么会有一种时间重叠的错觉呢?
大概是想多了。
他接起电话。
“江,卡佩小姐到了。”
同样的女声,同样的话语,同样的语调。
阳光照在手臂上,温度是如此的真实。
江秋凉的目光顺着亮一路上沿,阳光在墙角折出一个角,是个折角,而不是多边形——
和他第一次接起电话时的光照角度完全相同。
“卡佩小姐,你好。”
江秋凉伸出手,手腕从阳光下到阴影中,指尖还有暖和的温度。
卡佩小姐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握住了江秋凉的右手。
她的身体陷在阴影里,指尖的温度冷的像是一块冰。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是吗?”卡佩小姐收回手,局促地拢了一下耳侧的碎发,“我不记得我们见过面。”
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变故发生得过于突然,江秋凉不懂霍根为何要引着他回到这个特定的时间段,霍根也根本回答不了他问出的问题,问题的答案到头来还是要他自己寻找。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卡佩和霍根之间的往事。
江秋凉知道只能从卡佩小姐这里问,偏偏卡佩小姐的抗拒又是个大问题。
总得试试吧。
江秋凉坐在阳光下,换了一个更加轻松惬意的坐姿,他让自己的背脊靠在靠垫上,双手交叠在胸前,没有刻意去看板正身子像是一张弓一样拘谨的卡佩小姐,而是转而望向了窗外。
他的目光停在虚空中的一点,好像那里真的存在什么看得见的建筑。
“我很喜欢窗外的白色尖塔。站在窗前看天空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间,不是澄澈没有阻挡的天空,最好带点窗框,窗户是合上的,玻璃上有雨水残留的淡淡痕迹,就和现在一样。”
余光中,卡佩小姐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握紧成拳的手松开。
江秋凉视若无睹,眼中有情绪自然流淌:“我时常幻想自己被关在这样一扇窗户里,这种的感觉很真实,就好像我曾经切实的,有过这样一段经历。其他人不理解我,认为是我自己想多了。卡佩小姐,你呢?在你看向尖塔时,会不会产生错觉,幻想自己曾经被关在某个地方?”
卡佩小姐出神地望着窗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江秋凉悄无声息前倾身体,右腿搭在左腿上,手搭着下巴,手指轻巧敲了一圈。
“卡佩小姐,我们来交换故事,怎么样?”
卡佩小姐转过头,猝不及防对上江秋凉凑近的脸。
江秋凉的脸在光下有一圈柔和的边,他的表情难得玩世不恭,唇角上扬,琥珀色的眸子中闪烁着期待的光。
相比于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此刻的他更像是赌场上推出全部筹码的富家少爷。
无形中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交换故事?”
“嗯,”江秋凉点了点头,“你不用紧张,随便聊聊,我先开始?”
“好。”
卡佩小姐明显放松下来,她往后靠去,终于不再是绷直着背。
江秋凉已经在心里拼出了大概的来龙去脉。
他不动神色眯起眼,在卡佩小姐的注视下娓娓道来。
“其实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一个远一点的地方,是你们俗称的\'异乡客\'。以前我邻居家的老奶奶有个孙女,很漂亮,也很聪明,有一天她兴高采烈来找我,说要给我介绍她的朋友,但是我发现,她的这个朋友,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
“现实中不存在?”
“是的。她很激动地给我展示一个屏幕……你可以理解为会动的照片,或者有画面的书,她的朋友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们不能交流,不能见面,拍不了一张合照。除了她,当时身边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包括我。”
卡佩小姐抿起嘴唇。
“我比她大几岁,那时我特别较真,告诉她,这是虚构的人物,喜怒哀乐都是代码,也就是别人设定好的。她听了特别生气,一跺脚就走了,连着一个月没理我。”江秋凉轻轻笑了一声,眼中却分明半点笑意都没有,“现在每次会想起这件事,我都会内疚。我特别想向她道歉。现有技术已经能够将我原以为不存在的人投递到现实世界,而且技术还在不断发展。已经有物理学家用物理公式得出结论,物理定律允许具有两个空间维度和一个时间维度的世界中存在生命。”
“现有的知识是局限的,受到时间和技术的限制。人不可能是完全理性的,他们能用知识武装自己,也能用知识伤害别人。比明目张胆的讽刺更为伤人的,是沾沾自喜而不自知的偏见,这不是智慧的体现,恰恰相反,不负责任地说出那些话,是愚蠢至极的表现。”
“我在想,或许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当下的技术不足以证明,仅此而已。”
卡佩小姐在听,右手不安地抠着左手。
江秋凉恰合时宜停顿,将话题悄然过渡。
“卡佩小姐,坦白讲,我已经从你的母亲了解了一些信息,但是我并不认同她的观点。”
“你不认为……我生病了吗?”
江秋凉摇头:“我不这样认为。”
卡佩小姐沉默了几秒,笑出声。
“到头来,身边唯一认为我没病的,竟然是我的心理医生。”卡佩小姐低下头,语气中有惊奇的无奈,“我一直不敢和别人讲有关霍根的事,我知道,如果我说了,他们会直接把我扛到精神病医院的。”
“因为除了曾经的我,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现实中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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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的灵感,来源于我身边很喜欢玩乙女游戏的朋友们。
我也刷到过一个B站视频,忘记了是出自哪个游戏(被朋友提醒了,是《未定事件簿》莫弈的个人线),一一位女士爱上了《歌剧魅影》中的角色,那段剧情非常感人。
(那个视频的标题是“我的男朋友,我们见一面吧”)
我觉得,存在和喜欢并不冲突。
包括我笔下的角色,我也从不认为他们是虚构的,相反,我认为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我和他们不在同一个时空。
是他们创造了我,而不是我创造了他们。
感谢他们。
卡佩第一次见到霍根, 是在1883年夏天。
燥热的空气,喧闹的蝉鸣,紧锁的门窗, 让人恐惧的窒息感搅乱了光亮, 浑浊的尘埃在午后的烈阳下沉浮。
六岁的卡佩用瘦小的双臂环绕膝盖,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绿色的裙子让她在这一刻看上像是一颗不小心被人遗落的豌豆。
她已经哭了一整天了,缺水让她在此刻格外头晕目眩, 她有试着去拍门,去开窗, 可是一切皆是徒劳无功。
她被遗弃在这里了, 是一颗滚到床板下面,无人问津的豌豆。
这颗豌豆甚至不怎么鲜亮了, 地上的灰尘给她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肮脏的灰。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榨干她身上最后一点水分。
她畏惧地往后缩了缩,努力把自己挤进狭小的阴影里。眼前的光影逐渐模糊,呼吸拂过干涩的喉咙,有近乎凝滞的疼痛。
有没有人能来帮帮她……
泪水划过脸颊,是温热的, 她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哭,哭泣只会加快水分的流失,可她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哭泣。
眼泪是流进唇角, 咸涩的味道让她濒临崩溃。
在绝望的边缘, 有一双手如同湍流中的浮木, 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1883年的夏天很热, 他的手臂却很冷, 卡佩裸露的皮肤上,宛若一块天然的冰。
他给了她一个温和的拥抱,从来没有人这样抱过她,直到被那双手抱到床上,唇边贴上了一根湿润的麦梗,清凉的水划过她干涩的喉咙,仿佛许久不曾浇灌过的土地终于迎来了夏日的第一场雨。
她的身上蒙了一层汗,湿哒哒的,并不好闻。眼睛因为长时间的哭泣而红肿,脸被阳光晒得泛红,嘴唇却是干枯苍白的。他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豌豆公主》。
王子走遍了全国,想要娶一位真正的公主为妻。在暴雨夜,一个狼狈的女孩敲开了门,她的头发和衣服都在淌水,看上去狼狈极了,但是她说,她是真正的公主。
二十张床褥子,二十床鸭绒被,底下一颗小小的豌豆让她彻夜难眠。除了真正的公主,没有人会有这样娇嫩的皮肤,于是王子选她作为妻子,豌豆也被送进博物馆,成为了人们津津乐道的展品。
卡佩听得很认真,没有人给她讲过童话故事,也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她。
讲完了故事,他转过头,指着窗外白色的尖塔问她:你猜,公主和王子会不会正在那里举行婚礼?
卡佩没有和旁人提起过,就连霍根也没有。
她最先看到的不是窗外白色的尖塔,而是霍根的侧脸,这个大哥哥笑得真好看,卡佩不由失了神。
她嗫嚅着刚才湿润的嘴唇,回应很轻:“哥哥,谢谢你。”
她不知道霍根有没有听到,但这确实,是卡佩对霍根说出的第一句话。
卡佩从小缺少家人的关爱,而霍根恰合时宜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方面的空白。
他给她唱歌,轻轻的哼唱,没有旋律可言,却足够温柔。
他陪她赏花,在花园里坐一下午,一句话不说,却一点也不枯燥。
他给她讲睡前的故事,不同的童话故事,直到夜幕降临,陷入梦乡,他才会吹灭蜡烛,帮她压好被子,在额前留下一个吻。
他陪了她的时间这样长,长到喜怒哀乐都鲜明地印刻在记忆中,又这样短,短到回想起来,伸手抓不住片刻彼时的浮光掠影。
卡佩怀疑过霍根是否真的存在,因为霍根从来不吃饭,他只会在用餐时把手支在桌上,或是看着窗外的尖塔,或是看着她,眼里分辨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因为卡佩一点点在长大,而霍根一直保持在初见时的模样,因为有次卡佩靠在霍根肩上翻书,家里的女仆说我出去一趟,你一个人别乱跑。
卡佩真正确认霍根不存在,是因为有一天,父亲提议一家人去照相馆拍合照。
那个年代,照相机是个稀奇玩意,于是卡佩拉着霍根一起去照了全家福,于她而言,霍根是家里必不可少的一份子,是她关系最亲密的哥哥。
可是当照片出来的时候,她的身边却空荡荡的——
普通的照相机根本拍不出霍根的身影。
这一刻,卡佩才真正意识到,霍根也许在现实世界根本不存在。
对于一个鬼魅一样的存在,卡佩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惶恐,霍根早已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担心未来的某一天,霍根会没有来由的消失。
当他真正消失的那天,当她再也看不见他的那天,过往的种种美好,虚无缥缈的回忆,会有任何可以得到验证的方式吗?
那段时间对于卡佩小姐而言是痛苦的,她每一天都在担心失去,患得患失让她的神经格外脆弱。
“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我都会装睡,等他要走的时候再睁开眼。我每天看着他的背影,都很想流泪。”卡佩小姐是这样和江秋凉说的,“我要给他足够的时间消失,不然他再也不会过来了。”
卡佩小姐意外找到那家隐蔽的灵魂照相馆,是在1892年夏天。
照相馆挤在两家漂亮的商铺中间,灰扑扑的,很不起眼,但是卡佩还是鬼使神差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上挂着个铃铛,许是坏了,根本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黑暗中,老人蜷缩在沙发上,他的眼睛闭着,胸膛不甚明显地起伏,花白的胡子像是颠簸的甲板,垂在破旧的衣衫上。
他转过头,眯开一只眼,说出了一句让卡佩印象深刻的话。
“小姐,带你哥哥来拍照啊。”
“我当时愣在原地,手脚冰凉,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卡佩小姐对江秋凉说,“我遇到的所有人里,只有他能看到霍根,而且那家照相馆真的能拍出霍根的身影,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用语言来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很开心,开心到不敢相信。”
在卡佩小姐的再三要求下,照相馆的老板把那个相机借给了卡佩,没有要求任何的代价,没有物品的交换或者是金钱的给付,他只留下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小姐,如果有一天相机坏了,就不用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