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魄感觉到对方的低落。
他虽然没法完全理解闻言的心情,但对闻言想回去的愿望,是完全能理解的。
一百年后是多么好玩,即使在那个小乡村,生活也并不枯燥,他甚至还没摸透手机的所有功能呢,什么游戏氪金,外卖快递,跟天南地北的人打牌打麻将,他通通都还没体验过!
那几天的经历就像幻梦,唯有闻言的存在,让他觉得不是个梦。
【谁不想回去呢?我那帖子发布之后还没来得及看评论呢,估计有挺多人回帖的,吵起来可有意思了。】
【我感觉我鬼迷心窍了,居然会想念起方便面的味道。】
【唉!】
两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隔天还要上学,沈魄本来想去,被闻言制止了,因为他现在是挨揍受伤的人,有家都不敢回,更何况出去丢面子,去上学反倒不合理了。
沈魄一听也有道理,直接在酒店偷懒躺平,顺带打电话给老杜,让他派个可靠的人过来。
很快,一名年轻人过来敲门,自称姓赵,是老杜的手下,并带来老杜的消息。
“沈少爷,你不用担心,昨天冯先生已经跟我们杜爷联系过了,盯着你的人很快就会离开的。”
这小赵面容普通,属于丢进人海里都认不出来的,但他说话却很利落,开门见山,没有兜圈子。
沈魄啊了一声:“现在酒店外头还有人在盯梢?”
小赵微微点头:“有,但只有两个了,应该很快就会撤离。杜爷这边跟冯先生讨论之后,将计划再完善了一下,杜爷说沈少爷你是发起人,这事儿得让你知道,若是你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们再修正改进。”
沈魄:“什么计划?”
小赵:“杜爷原本打算将运出来的书暂时放在江边仓库,但冯先生说,江边潮湿,而且假如日本人真对图书馆下手,那么整个上海迟早都不安全,那些书放在上海也是隐患,不如直接运到四川,冯先生有货轮,在四川也有落脚点,他可以负责安排。但这件事做起来没那么快,还得得到沈少爷和张老爷子的同意,所以还是会暂时先放在江边仓库,再找机会长途运输。”
这件事冯云昨天就说过了,沈魄点点头:“是得问问老爷子,不然他要是知道他的书不声不响被运走,不跳起来才怪。”
小赵:“另外还有一件事,杜爷让你这几天先住在酒店,别回家,最好还跟原来一样,声色犬马,吃喝玩乐,学校也可以去。”
什么叫还跟原来一样?
沈魄翻了个白眼,宽宏大量没追究他的字眼。
“为什么?”
小赵:“日本人盯上你,就是因为你跟张老先生的图书馆有关系,张老先生那边,他们肯定会监视得更严密,想要让你们摆脱监视,就只能用另外一件事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这件事,冯云也提过,但小赵坚决不肯说具体是什么事情,沈魄威逼利诱无效,只得把人放走。
临走前,小赵道:“最迟这两天就会有消息,不过在运书的事情上,杜爷和冯先生有点分歧。杜爷希望尽可能把书都运走,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冯先生则认为这很难实现,图书馆里的书太多了,顶多只能运走一部分珍本,沈少爷怎么看?”
沈魄跟闻言讨论了一下,道:“冯先生说得有道理,我们时间有限,能全部运走当然最好,可是那样不科学,而且图书馆都搬空了,也会被我表舅公发现的,只能先运走最珍贵的,再看情况陆续往外搬,到时候我会尽量说服我表舅公的。”
小赵:“我会转告杜爷的,沈少爷保重,一切小心。”
小赵走后,沈魄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闻言:【你怎么了?】
沈魄:【我在想小赵临走前跟我说保重。】
闻言:【怎么,小赵有问题?】
沈魄:【不,不是,我就是忽然想起我大哥了。】
沈充的事情,闻言后来也听沈魄说过。
沈魄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大哥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在从事什么,又为什么会死亡,沈家的人,可能除了沈魄和他妈之外,其他人也巴不得这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
【我好像有点理解我大哥了。】沈魄道,【不知道为什么,运书虽然是你们在计划,但到了这一步,我感觉自己也背上责任,一定得把这件事搞好一样。】
闻言沉默,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沈大少爷的多愁善感最多不超过十秒。
被跟踪的事情得有头有尾安排好,他打电话给家里,让小吴帮忙去学校请假,就说自己喝酒摔了一跤,得休息两天。
因为这事,他免不了被沈太太唠叨两句,又让他上医院,又要来酒店看他,沈魄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住,将沈太太的哭哭啼啼挂断在电话的另外一边。
他又打电话给郑笙,本来是想问问张元济是否松口同意闭馆修缮了,结果事情进展出乎意料的快。
“你这电话打来得正巧,我正要找你,外公已经决定暂时闭馆一个月,把仓库重新整理粉刷,再把后门加固,原先放在仓库的书要往前面搬,我自告奋勇来负责这个事情,又给外公说了,让你来帮忙,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真是瞌睡来了就送枕头,沈魄大喜过望。
“老爷子真想开了?终于肯暂时关门了?”
郑笙:“对,闭馆告示已经张贴出去了,我说服老爷子,把图书馆里的书架和墙壁也趁机修缮一下,这样就得先把书都分门别类装起来,方便一个月后再放回去。”
他在“分门别类”这个字上咬得很重,像是怕沈魄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但沈魄一听就明白,这是为运书做准备呢。
“明天,我明天就过去!”
昨晚化妆的那些鼻青脸肿,总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沈魄把几个人被跟踪监视的事简单说了下,郑笙果然大为紧张。
“这么说我也被人监视?”
“对,但你千万别表现出来,就跟平时一样,镇定冷静,我跟你都不是目标。”
“难怪外公今天让人送了一本字帖去给林下。”
沈魄:“什么字帖?表舅公真打算跟他们合作?”
郑笙:“是一本清人临摹黄庭坚的字帖,嘉庆年间的,勉强算是文物吧,临摹者也不出名,外公就是舍不得给更好的,又不能不表态,才先送了一本字帖给林下,这样对方也不好意思在图书馆修缮期间继续催促吧。”
沈魄:“那浅井遂那边呢?”
郑笙:“也送了本清代的笔记小说,不过不是孤本。但我还是没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外公,我怕他不敢跟日本人对着干,等我们把书都运到安全地方再说吧,到时候木已成舟,他也没法说什么了。”
沈魄:“行啊,小笙,我本来以为你胆子不大,没想到你还有这等魄力。”
郑笙:“少废话,就你是个爷们不成?明天你必须得过来帮忙了,分书的事,就算有陈伯帮忙,光我们两个也忙不过来。”
挂了电话,沈魄在床上翻滚几圈。
【我很好奇,昨天王先生说的,能帮我们转移注意力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他如此问闻言。
到了晚上,沈魄就得到答案了。
杨树浦一带的一间火柴厂起火爆炸。
起火原因很神奇,居然跟前一晚印书馆后门的火灾有些相似,也是被车祸牵连的。
但沈魄知道,这不是巧合,肯定是王先生和冯云的手笔。
间隔一天,两个地方,因为相同的原因起火。
正因为刻意可疑,盯着印书馆的人肯定也会去盯着火柴厂,而且还会将火柴厂当成重点对象来追查,自然而然就会放松印书馆这边的监视。
毕竟张元济身世清白,没有可疑,他最近跟浅井遂和林下这两个日本人都走得近,关系也处得不错,为了让老爷子同意借书,对方打算徐徐图之,不想刺激张元济,很快就将人手都撤了,转而去跟进火柴厂的事故。
日本人一撤,斧头帮和戴雨农的人也就跟着离开了。
王先生评估正确,对上述这些人而言,沈魄的确构不成威胁,他们也没那么多人手每天过来吃闲饭。
别说沈魄了,郑笙和张元济这些人,在他们眼里也属于无关紧要的人物。
甚至于,日本领事馆那边,对张元济那些藏书的态度,也并非个个都像浅井遂这样重视,更多的,则是对浅井如此费尽心思想要从张元济这里弄到图书表示不屑。
在他们看来,中华文明肯定是落后的,否则就不会挨打,像这种落后的文明都是需要扔进垃圾桶的,如日本那样“脱亚入欧”才能彻底变成高级文明,既然如此,落后文明的书籍,还有什么需要保留的价值呢?
这些信息,都是王先生和冯云后来陆陆续续告诉沈魄的。
他们自有他们的消息渠道。
时间回到当前。
监视的人一撤,沈魄马上出门四处溜达。
他天生就是安静不下来的人,在酒店两天早就闷坏了,看见外面哪怕是卖包子卖报纸的都觉得新鲜。
沈魄也不回家,也不去学校,买了份报纸在路边煮馄饨饺子的小摊坐下,拎着报纸吊儿郎当地一目十行,一边竖起耳朵听市井喧嚣和路人八卦。
闻言忍不住提醒他:【郑笙不是让你去帮他整理书籍吗?】
沈魄:【那些孤本珍本我又不会分辨,去了也是添乱,晚点再去没什么区别。】
闻言忍不住运气,这家伙在酒店关了两天,现在就像出笼的鸟,彻底放飞自己了。
沈魄:【嘘,你听,他们在说火柴厂!】
旁边一张桌子,果然在说前天火柴厂的事情。
“听说啊,那是日本人放的火,跟印书馆一样!”
“瞎扯淡,日本人放火干啥,我说那是青帮干的,那起子地痞流氓什么事干不出来,估计是不肯交保护费吧?”
“嘘,你可真敢说,大庭广众的,也不知道收着点儿!不过我倒觉得这次有可能不是青帮……”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众人诸多猜测,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魄听见青帮背了锅,觉得很好笑,又有点可气:【他们对日本人的印象比青帮还好啊!】
闻言:【没有切肤之痛,就不能感同身受,东北距离上海太遥远了,而青帮反而是能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所以有句话,叫距离产生美感。】
沈魄嗤之以鼻:【都是些没有立场原则的,连我都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忘了东北,忘了济南,怎么不把自己是中国人也给忘了?】
闻言:【当一个人面前只有生计,而青帮又影响他生计的时候,他肯定只能看见青帮,你不能去苛求所有人都有大局观和家国精神,因为在他的生存需要里,没有那些东西。】
沈魄半信半疑:【你教书的那个乡下也挺穷的啊,可我看那些孩子,一个个都挺有格局的。】
闻言:【你看见的他们,是结果,而不是原因。一百年后,我们扶贫扶了多少年,连我会在那里教书,也是结果的一部分。】
沈魄向来是嘴仗不服输的,这次却一时间找不到能抬杠的话,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
但还没等他说出来,骚动又传过来。
“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
“好像打架了,日本人和中国人!”
“走,看看去!”
沈魄当然是爱凑热闹的,三口两口把最后几个馄饨吞下,混在人潮中,被拥着往前走。
走了大概几十步,前面围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
这也难不倒沈魄,他直接双手往前拨开,如摩西分海,仗着年轻人有力气,硬是挤到内围核心,隔着前面一个人头,看见了正在上演的热闹。
几个人在打架。
这有什么好看的?
上海每天打架的人少了?
沈魄大失所望,正想转头离开,却听见闻言说话。
【等等!好像有日本人。】
沈魄又把头扭回去,仔细一看,果然打架双方,一边是工人,一边是几个和尚打扮的僧人,可那些僧袍明显又不是国内常见的,而是东洋款式。
【日本和尚跑过来找事?要不我去帮帮忙。】
沈魄一看就来劲了,撸起袖子准备往里冲。
【等等,现在监视你的人刚撤掉,再说这些工人也没落下风!】闻言忙制止他。
沈魄要是因为掺和打架再惹上日本人的注意,那他就甭想轻易脱身了。
因为他这番话,沈魄只好悻悻放弃,但他仍不忘将双手圈在嘴边作喇叭状,摇旗呐喊煽风点火。
“打,使劲打!”
周围众人跟着他起哄。
工人们很快将几个日本僧人打得抱头鼠窜,输赢分明。
结果就在这时,又有几个日本浪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抽出刀就朝工人们砍去。
其中一个工人猝不及防,手臂被砍了一刀,血哗哗往外冒。
但日本人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有几个当场就被愤怒的工人围殴。
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我想起来了。】
沈魄正跃跃欲试,恨不能亲自下场,没把闻言的话当回事。
【想起什么,要不我还是去帮忙吧,这么多人都上了,加我一个也不算什么吧?】
但公共租界的洋巡捕很快就过来了。
他们强硬下场,分开众人,又挥舞警棍,不让围观。
群众很快一哄而散,沈魄不想惹眼,只得也跟着离开。
【直接去印书馆,我们没时间了。】闻言忽然道。
沈魄莫名其妙:【什么没时间了?】
闻言叹了口气。
日僧事件,自己刚才怎么没想起来呢?
这件事。正是日后所有纷争的导火索。
也正是从今天起,日方开始将近半个月的纠缠和烟雾弹,而后——
在上海夜空,给予所有人,重重的一击。
他把这件事在历史上的地位给沈魄讲了一下。
沈魄也变了脸色。
从他参与运书计划开始,他就听闻言念叨过无数遍,那件即将发生,举世震惊的大事。
可毕竟是还没发生。
还没发生,就没有切身感受,听得再多,也只能当故事听。
现在就不一样了。
真实的历史就在自己面前上演,沈魄成了历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他看着洋巡捕将所有人拉开,喝骂训斥,威胁要揍他们,警棍也往几人身上抽了数下,然后工厂里的经理赶出来,连忙道歉,息事宁人,最后巡捕骂骂咧咧离开,双方散去,群众们议论纷纷。
沈魄还呆站在那里,跟做梦似的。
【民国二十一年,公历一月十八日,你没记错吧?】
闻言借着沈魄的眼睛,望向工厂大楼外面张挂的几个竖行大字。
【去印书馆帮郑笙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东方图书馆里的藏书不计其数,而他们这个计划又注定不可能大张旗鼓,晚上伪装成废弃砖石转运出去的数量也有限。
从今晚开始的每一个晚上,都弥足珍贵。
沈魄沉默了很久。
忽然,他转身就跑,往图书馆的方向!
心脏在剧烈的奔跑下怦怦加速,鼓噪耳膜。
闻言仿佛也能感觉狂风在大口呼吸间被摄入鼻腔的疼痛感,和脚步重重踩在地上的身体震动。
从今天十八号,到月底,他们还能有多少时间?
郑笙正在跟老陈骂沈魄。
一边骂,他一边把两本书放到箱子里,感觉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郑笙忍不住呻吟一声。
他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平时哪里干过这种重活,为了计划,他跟外公自告奋勇,说要在这里帮忙整理书籍,结果沈魄倒好,作为计划发起人,他还在外面逍遥自在!
郑笙看着眼前书架,忍不住绝望。
这要整理到什么时候?
说曹操,曹操到。
被他念叨千百遍的沈魄终于来了。
郑笙瞪着他,张口的话刚要骂出来,反倒被沈魄先声夺人。
“我刚来的路上,看见日本人去三友实业社找事打架了,后来还有日本浪人加入,我怀疑这是一起有预谋的事件!”
郑笙愣了一下:“上海这么大,打架不是经常有的事吗?”
就算是租界,就算跟外国人动手,也不算罕见,自五四以来,爱国热情高涨的学生工作,偶尔会跟洋人发生口角冲突,尤其是九一八以来,许多人心里都压着一团火,只差一根引线,就能熊熊燃烧起来。
沈魄摇头:“你还记得九一八的导火索吗?”
郑笙拧着眉头冥思苦想:“……皇姑屯?”
沈魄:“最直接的导火索。”
郑笙:“日本人弄了三具尸体假冒中国士兵?你意思是,他们还会在上海如法炮制,主动找事?”
沈魄:“这不是他们的一贯作风吗?”
郑笙迟疑:“不会吧,上海毕竟是……”
沈魄不耐烦打断他:“上海毕竟是东方小巴黎,国际大都市,我知道我知道!但对野心家来说,有什么区别吗?难度更高,挑战更大,他们越是兴奋!”
“我同意沈少爷。”
开口的居然是刚才一直不吱声的老陈。
他真实的年纪其实比张元济还小很多,但在昏暗灯光下的皱纹,和佝偻的背,竟看上去比张元济还要沧桑,如果他不说话,就像一座静静隐在暗处的雕像,会让所有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济南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国府在东北退了,在济南又退了,他们是饿极了的狼,一次叼一口,只是装模作样,不把所有肉都吞进肚子里,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老陈嗓子低哑,在空旷寂静的仓库里悠悠回荡,即便外面日头正好,郑笙和沈魄还是感觉丝丝凉意爬上后背。
“那——”
半晌,郑笙有些无措,试探性出声。
“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抓紧时间了。外公给了我们十天时间收拾,十天之后再让人进来施工,应该足够了吧?”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沈魄弯腰帮他把一叠书放到箱子里。
老陈也开始忙活,他将空箱子一个个准备好,内部一圈又一圈用棉布贴裹,厚厚几层,又得压平,这是避免运输过程中碰撞损坏书角。
饶是如此,每隔几本,还得垫上棉布,尽可能将箱子里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
郑笙负责挑选最要紧的那些珍本和孤本出来,优先装箱。
张元济没有这么要求,因为这些书对他来说没有先后之分,在他的计划里,图书馆修缮之后肯定还要重新开放的。
但郑笙他们知道不是。
这些书装箱运走之后,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尘封起来,不见天日。
所以装箱顺序,先运走哪些,就至关重要。
“老杜派人给我说了,晚上十二点,车会准时到仓库后门,头一回,先装两箱不太重要的,探探路,如果没有人盯上,明天就可以装四箱了。”沈魄道。
“这么少?”郑笙皱眉,“箱子里本来就要填东西,一箱装不了多少书,这种运量可能到月底都搬不完。”
沈魄诧异反问:“你不会是想把全部珍本孤本都搬空吧?别逗了,那样都不用等日本人发现,你外公就会先暴跳如雷,他把那些书当命根子的,我们现在推测日本人要动手,也只是推测,万一日本人改变计划了,短期内不动手呢?你怎么保证能说服你外公?到时候他肯定觉得咱们是家贼,还不如把书借给日本人呢!”
郑笙头疼:“但是这些书,每本都很珍贵,我选不了。”
沈魄:“别精挑细选了,能拿一点是一点,差不多就行!”
按照闻言的说法,原本他们是一本都没法保存下来的,整间图书馆付之一炬,如今起码还能留下几箱,沈魄觉得已经够了。
郑笙见沈魄挽起袖子开始干活,也跟着干起来——虽然他很怀疑沈魄那两条细皮嫩肉的胳膊能搬动多少。
不过郑笙不知道,沈魄看他的眼神也是差不多的嫌弃。
几个小时过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三个人才差不多装了六箱。
不是他们动作太慢,而是这六箱书挑选之后,得一本本分别先用油纸包好,再放进箱子里,放好之后还得封箱,做标记,贴封条,再搬到角落里,晚上再跟仓库里先前特意敲下和运来的废弃石料土渣一块拉走。
“沈魄。”郑笙忽然喊他。
“干什么!”沈魄累得气喘叉腰,没好气。
“我觉得你变了很多。”郑笙认真道,“连谈吐好像都有内涵了。”
沈魄:……
他一时弄不清郑笙是不是在嘲讽自己。
郑笙端详,斟酌用词:“难道你——”
沈魄被他一瞅,竟莫名有些心虚,因为他之前那些话,的确是平时听闻言说多了,化为己用,说是抄袭借鉴也可以。
郑笙拧起眉毛,若有所思:“难道你之前一直是在装傻?”
沈魄:……你什么意思?
闻言在他脑海里,爆发出惊天笑声。
沈大少爷长这么大,哪里干过这么多活?
他没经验,连双手套都没带,搬完那些箱子之后,手掌已经多了几根木刺,有些拔出来,有些断了半截赚进肉里,要说疼也不是很疼,但就是难受别扭,加上手指还磨出水泡,腰也快断了一样,他整个人就像蔫了的花,怏怏的没有半点精神。
午夜十二点不到,老杜的货车停在后门。
沈魄上前跟人家对暗号。
“宫廷玉液酒。”
“一百八一杯。”
对上了。
毫无疑问,这暗号还是闻言想的。
他说放眼全上海,甚至这个时代,绝对没有人对得上。
沈魄挥挥手,让老杜手下的人搬箱子上车。
三人目送货车远去,心里都有些忐忑。
郑笙忍不住道:“他该不会假冒身份的吧?看着凶神恶煞的。”
沈魄:“刚不是已经对暗号了?”
郑笙:“那也有可能真正的手下半路被劫杀,临死前被逼问出暗号。”
沈魄:“……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他一个人能假冒,搬书那几个也能一起假冒?”
郑笙:“那也说不定啊,对方有备而来,肯定准备周全。”
沈魄:“行行行,我不跟你扯了,你在这慢慢幻想,我得回去,我快累死了!”
郑笙一看大家都露出疲色,连老陈在灯下的脸也变得沧桑,提议道:“我请你们吃馄饨吧,我知道有一家小店,二十年了,口味很地道。”
沈魄刚想说谁稀罕吃这个,就听见闻言在脑海里幽幽道:【我好久没吃过馄饨了,都快忘了什么味道。】
沈魄心说就算我去吃,你也不知道什么味道啊,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换了句话:“吃就吃吧,可别拿便宜东西糊弄我们!”
郑笙知道他嘴巴毒人不坏,也懒得跟他计较。
“再贵的馄饨也就那样,我总不可能给你塞龙肉进去吧?”
沈魄坏笑:“用不上龙肉,来点鲍鱼海参就行。”
郑家也是有家底的,甭看郑笙这么好学,在家也是大少爷一个,吃穿不比沈魄差。
“行行行,改日请你吃满汉全席,你不吃到吐就不准走!”
两人打着嘴仗,老陈却径自收拾东西。
“陈叔,你也去吧!”
老陈摇摇头:“我老了,就不凑你们热闹了,你们去吧。”
他跟了张元济很久,平日寡言少语,面相也因为经历,有些苍老凶横,郑笙平日里不太敢跟他多搭话,沈魄却没这个顾忌,还直接上前把老陈胳膊拉了就走。
“都忙一天了,晚饭也没吃,就算不吃馄饨,喝口热汤也能暖暖肚子,你甭跟郑笙客气,这可是个大少爷,不吃大户更待何时?”
老陈好像没想到沈魄这么莽,犹豫了一下倒也没挣开,就这么半推半就,三人从后门步行,沿着马路边走到附近一家馄饨摊子。
天气冷,又临近过年,摊子没几个人,但还是照常开着,老板在热气腾腾后面忙活,脸都被烟雾笼罩,变得模糊不清。
“这家馄饨,每年只有大年初一到初四不出摊,其余时间都在。”
郑笙介绍道,一边招呼他们坐下。
老板抬眼看见人,就笑了。
“郑少爷,您又来了!”
郑笙:“老杨,三碗馄饨,再来三个烧饼!”
“好嘞,您三位稍等啊!”
一阵寒风吹来,沈魄冷得搓搓手,忍不住抱怨。
“怎么连个棚子都没有,这不得冷死?说你小气吧,请个饭还挑这种地!”
“你可别小看这里,现在是快过年了人才少,往常就是这个点,都能差不多坐满,他家馄饨用料地道,又实惠,不像那些饭店,进去随随便便点上几个菜,也得好几十。”郑笙从竹筒里拿了筷子分给他们。
老陈不说话,却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话。
沈魄偏偏要抬杠唱反调,哟了一声:“你郑少爷还会体恤民情呢!”
郑笙也不跟他计较:“这个老杨祖上是闯关东的,后来东北不是沦陷了么,这老杨带着全家逃出来,路上死了老婆儿子,现在身边就只剩下个女儿,他也没再娶,就带着女儿在这开馄饨铺子。上回我瞧见他女儿拿着本《三字经》在翻看,就顺口问了一下,这才知道他女儿想上私塾,但找不到门路,钱也不够,我就找了我外公,让她去上一间小学。”
说到这里,郑笙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像老杨女儿这种情况,遍地都是,我帮得了一个也帮不了第二个,但世道如此,我既然出身好些,有能力多做点事,那就多做一点,这次运书也是。沈魄,说起来我真该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虽然也知道那些书不能外借,但总会东犹豫一下,西犹豫一下,前怕狼后怕虎,给自己找一堆借口,最后什么事也干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