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爹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左右学校也放假了,这几年没事就少出门。你也是,少和那些牌搭子凑一块,消停点!”
后半句自然是对着沈太太说的。
沈太太不明白战火怎么就烧到自己身上了。
“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你这几日都愁眉不展的,每日也没吃多少。”
沈老爹原本是不打算说的,他没有跟家里人讨论时政的习惯,也觉得沈太太听不懂,但今日隐隐约约的动静,让他出于商人的直觉感到不妙,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偏生没个人能倾诉,很是烦恼。
“昨天报纸你看了吧?”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跟妻儿透露一二。
“看了呀,哈尔滨那边出事了,写得怪瘆人的,不过应该影响不到上海这边吧?我听他们说日本人的军舰现在停在黄浦江外头了?他们想干什么?应该就是虚张声势吧?”
沈太太不是不知世事,她只是找不到机会聊,一旦沈老爹开了头,她的问题就会源源不断。
沈老爹没有回答这些问题,只是道:“前几天,重光公使的宅子起火之后,日本那边抗议不止,说是中国人干的,又是叱骂又是威胁,吴市长吓得不轻,听说连夜就发函请示南京那边,还把各区商会代表找过去开会了。”
沈魄忍不住了:“吴铁城不会是想跪吧?!”
沈老爹张了张嘴,好像想骂他,又觉得这儿子死猪不怕开水烫,最后只是狠狠瞪沈魄一眼,继续道:“日方提出四项要求,道歉赔款抓人,还有取缔抗日团体,赔款抓人都好说,吴市长能办,但出面道歉,丢的不是他一个人的脸,那些抗日团体里边,也不乏有身份有背景的,所以他只能把各界人士都请过去,想让大家达成共识,免得事后追究他。你爹我在商界还算有几分面子,也被请过去列席表态了。”
沈魄脱口而出:“不是因为大伯的面子吗?”
沈老爹:……这儿子要不是亲生的,他是真想直接掐死啊!
可惜“地主家的傻儿子沈魄”不会看脸色,还在追问:“然后呢,爹你倒是别卖关子啊!”
沈老爹:“当时我在想,日方欺人太甚,便是道歉这种事,吴市长可能答应私下赔礼,但是登报公开有伤大体,还是不太可能的,谁知吴市长一上来就定了调,表示南京那边已经同意他答应四项要求,希望在场所有人能体谅党国苦心,回去好好说服工人学生们,不要继续闹事。”
让沈老爹更没想到的是,在场各界认识,竟然绝大部分都同意吴市长的论调,认为只要息事宁人,不再刺激他们,日方就会跟着退一步,大家你好我好,继续发财。
像沈老爹这种抱有异议,认为就算妥协退让,对方也不会善罢甘休,倒不如强硬一点,后面再伺机慢慢谈条件的人,竟然是在场的异类。
“事后我从大哥那里听到一点风声,据说是南京那边判断日方可能要控制长江流域,从而冲着南京去,上海只是他们的前站,所以很害怕起冲突,再三电令吴市长要忍耐要柔婉,切不能衅自我开。”
听到这里,沈太太大吃一惊:“这么说,他们是真的要对上海下手?”
沈老爹摇摇头,显然他对这个问题也是没有答案的。
“我不赞成答应四项要求,但是我孤掌难鸣,还有几个人与我一样的,我们都没法改变他们的想法,我甚至还跟大哥争执了两句。”
沈魄的大伯沈市长,那是个官迷,南京方面说怎么走,他就怎么走,虽然没什么能力,但能这么多年都稳坐上海副市长的位置,必然是因为这手不倒翁的功夫。
沈市长是不可能跟南京那边唱反调的,而且他和汪行政院长一样,对日本人蒸蒸日上的威势也感到畏惧,所以一听见自家弟弟提出异议,他马上就想把这种想法给掐灭在摇篮里。
驰骋商界这么多年,沈老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法预料无处着手的茫然。
沈太太半懂不懂,只是劝道:“大哥是为我们好,又是咱们沈家的顶梁柱,这也不是为了咱们一家的事情,老爷你还是多听听大哥的话。”
沈老爹摇摇头,不想多说了。
他觉得自己本来也没必要给家里人讲这些,他们根本听不懂。
要是自己长子沈充还活着,说不定能讨论一二。
他正想强调这几天别到处乱跑,就听见沈魄说话。
“妥协退让只会让对方看见中国不想不敢开战的软弱,之前那些日僧事件,四项要求,说到底都是在试探,现在试探结果出来了,他们肯定会动手的,而且一定会闹出大动静!”
沈老爹不意沈魄经常能说出这样的话,微微愣了一下。
“你又是从哪听来的一些话,就胡说八道?”
沈魄也不高兴了:“什么叫听来的胡说八道,这些话哪里胡说了?”
沈老爹还是不信:“是张元济老先生说的吧?”
沈魄:“我那表舅公跟你们一样,一心觉得日本人不敢对上海下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些天我也看了不少,听了不少,怎么就不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沈太太忙打圆场:“小三,好好说话,不要激动。”
沈魄深吸口气:“爹,你的判断是对的,但现在从上到下,没有人听你的,现在的主流是绥靖,别说主动打了,就是谁出来喊一声不能退,都要被打成不识大体,你现在就是个不识大体的人!”
沈老爹没计较他语气里的不恭敬,看着他:“这些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你以为我真在学校里混日子吗?最近我跟郑笙他们泡在图书管里,也学到不少,再说我本来就聪明!”沈魄是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人,当即就有些小得意地翘起下巴。
其实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他跟闻言讨论得来的,耳濡目染,日久天长,虽然还不可能马上量变发生质变,但就连沈魄自己可能也没发现,他的谈吐和视角深度,比起以前,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了。
毕竟他也是见识过百年后世界的人了。
但想想闻言说的日子,正以倒计时的方式一点点逼近,沈魄那点小得意,又转瞬即逝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吴市长觉得答应四项要求就没事了,可按照我的判断,答应这些要求,才是刚刚开始,日本人得寸进尺,一定会有所行动,你那些工厂,不行就先关了吧,还有妈,你也少出去打牌了,老老实实待在家看会书吧!”
说到这里,沈魄忽然想起一件事。
【糟了,今天就二十八号了,上回我给老陈说,让他晚上别住仓库里,他嘴上答应,肯定没照办,我得去看看!】
沈魄嘴里还塞了一块糖醋小排,身体却腾地站起来。
沈太太被他吓一跳。
“我刚想起图书馆那边还有点事,得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他随手抄起桌子上两块点心就往外跑,嘴里喊司机。
“小吴,小吴,你送我过去!”
沈老爹刚想呵斥,忽而想起沈魄刚刚发表的意见,想了想,话又咽下去。
沈太太忧心忡忡目送儿子离开,转头对丈夫道:“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她不仅仅这么想,刚才沈魄一番话里,能听出这个从前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是真的有点出息了,起码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连沈老爹都一时无语。
沈太太又是欣慰,又有点忧虑。
沈老爹没好气:“你用不着急着袒护他,我又没拦住他!”
他拿起餐巾抹抹嘴,正要说自己晚上也不回来吃饭了,就看见秘书匆匆从外面进来。
“沈先生,答应了!”
秘书面色惶急,没头没脑。
沈老爹皱眉:“什么答应了,你好好说话!”
“我也是刚从朋友那听到的消息,说是吴市长已经向日方递交文书正式告知了,那四个条件,公开道歉,赔款,惩罚闹事者,关停抗日组织,全盘答应了!”
即便早就预料到答案,沈老爹的心还是往下一沉。
他看了一眼座钟。
下午十四时整。
上面执意如此,下面还能怎么办呢?
难道日子便不过了吗,他还有工厂,还有手下那么多人,还有妻儿老小呢。
沈老爹长长吐了口气,决定抛开这些烦人的政治,反正那是吴市长他们需要操心的,像他自己,即便已经算得上有钱了,又能做什么?
谁也不能改变大势,只能被大势裹挟着往前,身不由己。
“去工厂看看。”他对秘书道。
虽然叮嘱妻儿老小不要往外跑,但他自己,却是不可能停下工作的。
顿了顿,沈老爹又交代:“你去查一查,最近去南京,不,去长沙的车票。有的话,顺便订四张,就明天的吧。”
秘书记下,他是知道沈家祖籍在湖南的,可还是有些诧异。
“您要回去祭祖?”
沈老爹没有回答,又道:“再看看去美国的船票,近期有没有,有的话与我说,我再定。”
这边沈魄急匆匆赶到图书馆,果然发现前两天答应他搬家的老陈还住在仓库小屋里。
目前图书馆还在闭馆修缮期,白天沈魄和郑笙他们没去的时候,老陈也比较悠闲,拿了本书,搬了张椅子在外面看书晒太阳,旁边小凳子上还放了杯茶。
看见沈魄大白天过来,老陈还挺诧异的。
“沈少爷,你怎么来了?”
“陈叔,我都给你说过多少回了,这里条件不好,也不安全,你也答应我了,说要搬走,怎么今天还在?”
沈魄环顾四周,老陈那些东西还摆放得好好的,敢情是敷衍他的呢?
老陈笑道:“哎呀,那么折腾干什么,住哪不是住,我就一个人,这儿挺好的!”
他不是一个外向的人,家里出事之后,日复一日更是沉默,也就是这段时间跟沈魄郑笙相处多了,慢慢地也就打开话匣子,对两人真正有点对家里晚辈的意思。
沈魄过来的路上已经跟闻言商量好借口了。
“我过几天就过生日了,准备喊上几个朋友办一场,我知道你不爱跟年轻人凑一块,就打算请你和老杨父女,还有郑笙一块,我们去金山玩几天,你不是爱钓鱼吗,正好给我们钓几条大的下酒去!”
陈叔摇摇头:“这图书馆得有人看着,我哪走得开,你们年轻人去胡闹就罢了,不用算上我。”
沈魄急了:“别啊,我已经在我家老头面前夸下海口了,说我一定能给他钓个六七斤的鱼回去显摆,你要是不去,凭我们几个,鱼竿都摆不好,不是让我丢面子吗!”
闻言:【行啊,沈小魄,现在演起来都一套一套了。】
沈魄:【哟,这不是我们闻大哑巴吗,一天不开口,总算会说话了?】
闻言:【我刚在想事情呢。】
这还有陈叔要说服,沈魄也顾不上问他在想什么。
陈叔的确喜欢钓鱼,以前回老家天天跑出去钓鱼,当年要不是正好外出当钓客,也不可能逃过一劫。
但是自那之后,他却再也没有碰过钓竿。
不碰不代表不喜欢,沈魄把他陈年的爱好勾出来,老陈觉得有点手痒,脸上带了迟疑。
沈魄趁热打铁:“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傍晚出发,就坐我的车走,我去喊上郑笙和老杨他们,我们六点在这里会合。”
他已经想好了,直接先让小吴把他们载去金山。
那边是他母亲沈太太的娘家,有落脚的地方,朱氏是当地大族,沈太太的兄弟还住在金山,平时也是经商。沈太太出嫁前,沈魄外公特意为她准备了一套宅子,每次归宁都能住,沈魄小时候还常去舅家玩的,近年嫌那里不如市区繁华,去的少了。
这次,沈魄自己先不跟着过去,他是要回家一趟,把父母也骗过去,待一晚上再说。
【你说的轰炸,没有包括金山对吧?】他向闻言再三确认。
闻言无奈:【你当我是活体历史书么?我能记得印书馆被毁,是因为它足够轰动,其余的,便是军队作战的事情了。至于民房受损区域,得翻阅更详细的史料,我不是历史专业,也不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沈魄:【不管了,先把这些人都弄过去,如果我是日本人,要搞一波大的震惊世界,我肯定会对印书馆这种建筑物下手,金山那点地方,别人听都没听过,他们应该不会去的。再说现在跑别的地方也来不及了,就算我能跑,家里老头子和老陈老杨他们这几个,肯定也不会跟着。】
闻言很欣慰:【你现在考虑问题更周全了。】
沈魄:【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那是我平时懒得认真,要是我愿意,全世界最知名的学府都要排着队来求我去上,叫什么来着,哈、哈佛是吧?怎么不是哈道哈基督?】
闻言:……刚夸没几秒就原形毕露。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抬出自己很久没庆祝生日,老陈也不好再拒绝。
他现在无儿无女,相处这些天,图书馆一下冷清下来,的确有些不习惯,再说也快过年了,再过两天,就是北方的小年,老陈心里未尝没有向往热闹氛围。
沈魄见搞定了他,就去找老杨父女和郑笙。
老杨也很好说话,他们本来就是父女俩相依为命,平时逢年过节也是两人一块过,他只是不想麻烦沈魄,但听见老陈已经答应,最后也就答应下来,转头还跟女儿商量要送什么礼物给沈魄。
至于郑笙,出乎意料,说服他比说服老陈还容易,只因沈魄去郑家的时候,正好郑母也在,她见沈魄如今谈吐得宜,变得乖巧,也轻易同意让郑笙出门去跟沈魄玩。
甚至在郑笙不情不愿的时候,郑母还教育他:“你跟沈魄这么要好,现在朋友过生日,你都不愿意抽空去给他庆祝一下吗?”
郑笙心说我们也没那么要好,还天天吵架斗嘴,但他看见沈魄也正望过来时,最终还是咽下这句话,点点头:“我晓得了。”
虽然只能带走郑笙一个,但沈魄还是将午饭跟老头子的对话如实说了,并劝郑母他们再三小心,没事少出门,有事就往地下室躲。
他无法救所有人,金山也未必绝对安全,他只能尽量告诫身边的人,注意安全,至于能躲过几个,就得看各人的造化了。
郑太太倒没有因为沈魄年纪轻,就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倒见沈魄的观点成熟有见地,频频赞同点头,答应他等郑笙父亲回来,一定会好好向他说明情况。
“不过婶子,你不用担心,金山是乡下,一般情况都没事的,我们就去玩两天,很快回来。”沈魄最后补充道。
郑太太笑道:“你想得这么周到,我哪里还有不放心的,去吧去吧,你们尽情玩,不用急着回来,我这里正好有些土产,是老家人带过来的,回头你拿回家去。”
搞定郑笙他们,沈魄把他们塞进小吴的车,让小吴载他们先走,自己则说忘了要给舅舅带的东西落在家里,要先回家一趟去拿,再坐家里老头的车过去找他们。
沈魄挥挥手,送走他们,转身往沈公馆的方向走。
路上行人如织,来来往往。
学生,工人,白领,洋人,警察。
送报的,拉车的,扛包的。
夹着公文包匆匆进了洋人领事馆的,在街边溜达抽烟的,为生计整日奔波的。
这些人与他擦肩而过,也许有人会看一眼这明显出身优渥的小少爷一眼,羡慕他的无所事事,也许他们根本没注意到街上还有这么个人,因为每天为了怎么活下去都要绞尽脑汁。
这就是上海,被誉为远东小巴黎,因为这个时代西方人掌握了话语权,他们认为这个称号是对上海最好的赞誉。
这也是沈魄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他早已习惯这里的一切,繁华与落后交织,文明和野蛮并存。
但现在,他在大街中心站定,望着四周行人,低下头,再看脚下石砖。
过了今天,这些人还在吗?
他踩着的这块地砖,是不是也不复完整。
【回去吧,三点出头了,你想说服父母的话,时间不多了。】闻言提醒他。
沈魄往回走,有些怏怏的。
闻言能理解,可他不知道说什么。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历史能改变。
可惜没有如果。
沈魄已经做到他能做到的全部。
回到家,沈太太果然没出门打牌,不过她叫了朋友过来,在家里打牌。
沈魄:……
沈太太忙里偷闲瞅他一眼:“宝贝回来了?你中午没吃多少,要是饿了就找何妈下碗面去。”
沈魄有些抓狂:“老头子不是让你这两天消停点吗?”
沈太太:“我是没有到处跑啊,可在家也没事做,这不就喊些朋友过来玩。”
沈太太的牌友甲:“对啊,小三,别紧张啦,没事的,我家那个也在市政府,他说没事就不会有事的,要么你来陪我们打牌,给你妈看牌!”
这位是市长秘书太太。
牌友乙也笑道:“就是就是,你们年轻人就爱一惊一乍,不过早十年,我们也这样,以前上教会学校的,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会儿五四,我们也上街来着。”
这位的丈夫据说是沈老爹朋友,生意也做得挺大,人称什么实业大王,反正沈魄没记住。
几位阔天天瞬间将话题拉回追忆青春,说说笑笑。
沈魄彻底无语。
【这怎么办?老头子也出去了,难道我追去公司里把人拽回来吗?会被骂死的。】
闻言也觉得没办法:【你家有地下室,就算有轰炸,应该躲进去就好了吧?退一万步想,起码你爸也有所警觉了,他自己会早些回来的。】
沈魄想想,似乎只能这样了。
【我先去找老陈他们会合,免得他们等不到我,又跑回来了。】沈魄似想起什么,【你说的那件事,是发生在什么时候?我说大概的时间,你记得吗?】
闻言迟疑:【好像,可能,也许是在今天夜里,接近凌晨的时候?具体时间我真记不得了,也不能给你乱说。】
早知道会在这边待这么久,当时说什么他也要把这段历史倒背如流。
沈魄:【那也就是说只要过了今夜,到明天,印书馆只要没事,我们就算是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了吧?】
闻言:【仗只要一天没打完,都不算彻底安全,最好就是等事情彻底结束了,再让他们回来。】
沈魄挠挠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拖那么久,老陈跟老杨肯定闹着要回来的,尽量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扭头看了一眼家里座钟,指针正好走向整点的数字。
现在是,一月二十八号下午五点整。
第38章
此时的金山还隶属于江苏,不过位置没变,从上海过去,坐塘米线轮渡,两艘客轮早晚几个时间表,往来载着探亲访友做买卖的人,川流不息。
沈魄赶到渡口的时候,正好碰上送老陈他们过去,又折返回渡口来拿车子的司机小吴。
小吴道:“郑少爷他们已经安顿好了,舅老爷亲自来接的,说让您到了就直接过去找他……”
说罢小吴探头看了看他深厚,面露诧异。
“您不是说老爷太太他们也会过来?”
沈魄摆摆手:“老头子老太太都固执,说让我们自己去玩,你呢,要不你也跟我们一块过去?”
小吴面露难色:“天色这么晚了,要不我送您过去之后再回来。”
沈魄:“到时候你回家一趟还折腾,不如跟我们一块去金山过一晚上,明天再一块回来,那边有热水有房间,白天还能跟着我们一块去玩会儿,不比回家舒服?”
小吴还在犹豫,被他拽着胳膊半推半就上了最后一班轮渡。
朱家在整个大上海或许不算什么,但在金山,可是实打实的富户。
听说宝贝外甥要来,朱家舅老爷早就亲自等在渡口,把人接回去,又让人做了沈魄最爱吃的菜,只是由于沈魄过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不好兴师动众出来迎接,但朱舅舅和朱舅妈两个人还是拉着沈魄嘘寒问暖。
这让沈魄很是感慨。
换成以前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对舅舅舅妈的宠爱视为理所当然,也没多少感觉,但这些天毕竟是不一样了,他开始学会去体察别人的心情,自然也知道朱家舅舅疼爱他,纯粹是出于对妹妹的疼爱,爱屋及乌,以及对血脉至亲的感情,否则朱家没有必要对他这么好。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天下第一,舅舅对我好是应该的,现在想想,这世上哪有什么理所当然呢?】
沈魄对闻言说完自己的愧疚感言,把自己从上海带来的礼物土仪拿出来,舅舅舅妈自然就更高兴了。
朱舅舅道:“这次你来得太匆忙了,我只来得及让人把屋子给你们打扫干净,下次你提前几天说,舅舅保管让人带些山珍海货过来,把你朋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沈魄忙道:“我都长大了,以后不用舅舅张罗,我妈老念叨你们呢,舅舅什么时候有空带上舅妈也过去玩几天,我给你们当司机!”
朱舅舅乐得合不拢嘴,抚摸沈魄肩膀直说:“好好,我们家小三长大了,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
在舅家的精心款待下,老陈等人也得到妥善安置。
众人约好明天一大早再去钓鱼野炊,朱舅舅家两个小表妹也嚷嚷着要跟大伙一块去,朱舅妈最喜欢郑笙这种品学兼优的好青年,朱舅舅则与老陈聊起钓鱼相见恨晚,一时间热热闹闹,唯有沈魄表面装着聊天,内心已经开始焦虑。
【已经八点多了,那件事是不是快到了?】
【你说日本人会不会发现我们从图书馆挪走的那几十箱书,到时候要是把码头仓库也围了,那我们不是白干了?】
【金山还是不安全吧,毕竟离上海那么近,唉,我刚才应该坚决一定,把老头子他们也给搞过来的,小吴他爹娘也还在沈家呢!】
闻言原是想安安静静思考一会儿,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做一个完整回忆和梳理,结果沈魄一直在絮絮叨叨,连带他也没法静心,不由跟着有些焦躁。
他给沈魄丢了个问题:【日舰现在就在黄浦江上,日租界也有一小部分日军进驻,你觉得,如果发起进攻,他们会最先从哪里开打?】
沈魄:【……我想想,日租界在虹口,他们会先在虹口打?】
闻言其实也记不太清楚了,他只是为了让沈魄不要缠着自己。
小地方没什么娱乐,大家也习惯早睡。
临近九点时,大伙就散了,各回各房,毕竟明儿一大早还要出门。
但沈魄心里有事,躺在床上跟烙煎饼一样,翻来覆去都没睡着。
闻言也在绞尽脑汁回想自己那可怜又匮乏,早已还给历史老师的知识点。
这一想,还真让他想起点内容来。
【吴市长答应了日方四项要求,日方已经没有出兵的理由,所以他们一定会想出新的理由来出兵。】
【什么理由?】沈魄已经快撑不住了,眼皮开始上下打架。
闻言:【国军在上海闸北,是不是有驻军?日方可以找借口,说要国军马上撤出闸北,以表诚意。】
沈魄打了个呵欠:【军队调动,怎么可能说撤就撤,就算吴铁城骨头软,他也得先请示南京方面,上海驻军可不归他管。】
闻言:【日方肯定也知道,但他们如果想找事,就得以此为借口。】
沈魄一骨碌坐起,瞌睡虫飞个精光。
【你的意思是,他们要进攻闸北,直接攻打驻军?不会吧,这么疯?!】
闻言:【只有这样,才能先发制人,打我方一个措手不及,一旦国军瘫痪,整个上海市就会乱成一锅粥,到时候——】
沈魄:【到时候,日本人就可以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挟上海以威天下,逼南京退让,说不定整个上海都能变成日本的地盘,他们以上海为新基地,进可攻退可守,有港口有码头有机场有资源,那些欧美人早就绥靖惯了,哪里还敢吭声。】
闻言轻轻点头。
正是如此。
【藏书的十六铺码头离闸北可不远!】沈魄先是倒抽一口冷气,继而又摇摇头,【不对,如果日本人想要进驻上海,就不会去炸码头,再说老杜那能耐人脉,既然保证能保管好那些书,应该问题不大。】
话虽如此,他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却还是担心焦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许多,沈魄连什么时候睡过去都不记得了。
他只觉得自己刚合上眼睛没多久,就被人摇醒。
“表少爷,老爷让你快起来洗漱,说是要出门了!”朱家佣人道。
“外面不是天还没亮么?”沈魄揉眼睛,翻个身又想继续睡。
“表少爷,已经卯时过半了,冬天,天亮得晚些,老爷说他们都穿戴好了,就等你了。”
卯时过半……六点了?!
沈魄一惊,腾地坐起,佣人被他吓了一跳。
“怎么就一晚上过去了,你们昨晚没听见什么动静吗?”
“什么动静?”佣人迷糊。
沈魄:“炮火?打雷之类的动静?”
佣人疑惑:“表少爷,你是说冬雷吗?昨晚什么也没有,一晚上静悄悄的,你是睡得不好吗?”
沈魄:啊?
他忙问闻言:【你不是说昨晚出事吗,怎么一夜过去了都没事?】
闻言:【是不是离太远了听不见?】
沈魄觉得也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毕竟如果飞机轰炸,从上空掠过,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动静的。
但朱舅舅他们还在外头等着,沈魄没法再磨蹭,只能赶紧穿好衣服出去。
郑笙早就等得不耐烦,他站在门口上下打量沈魄。
“你这是梳妆打扮还是怎么的,还得画个眉毛才肯露面?”
“本少爷就是不洗脸,也照样英俊逼人!”沈魄打呵欠打得泪眼朦胧,伸手擦了一把眼泪,正想继续反唇相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