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问张元济,反倒开始跟沈魄闲聊。
沈魄问闻言:【他这到底是着急,还是不着急?】
闻言:【他很看重这次约会,否则不会特地这么早就来,但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否则弄巧成拙,我看浅井这人,还是挺讲究的。】
沈魄嗤之以鼻:【什么讲究,无非是怕暴露了嘴脸!】
沈魄跟闻言吐槽,不耽误他回答浅井的问题。
“是挺喜欢的,我最近在看《仲夏夜之梦》,这种男女之间的凄美爱情是挺让人感动的。”
闻言扶额:【你是不是把书名记错了,《仲夏夜之梦》好像是喜剧吧,哪来的凄美爱情?】
沈魄:【啊?两人最后不是殉情死了吗?】
闻言:【……你说的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吧》吧?】
沈魄:【对对对,难怪我觉得名字长度好像不一样。】
闻言:【……】
果不其然,沈魄这一说出来,浅井遂微微愣了一下,章鸣的表情则一下子多了微妙的讥诮。
沈魄赶紧找补:“不好意思,我说错了,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都是莎士比亚的作品,我对外国文学不大熟悉,还是对本国文化更感兴趣一些。浅井老师,我上课时听你说起宋朝,想必你对苏轼与黄庭坚,应该也很熟悉了?”
浅井遂笑道:“我确实很仰慕苏学士的学问,特别是他的诗词,纵观中国上下几千年,能像他这样同时写出豪迈与婉约两种风格并存的,依我个人看,也只有唐代的李太白而已。”
沈魄轻轻一拍桌子:“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浅井遂笑道:“喔?没想到你富贵出身,竟然会喜欢东坡居士这首词,这好像不符合你的性格。”
沈魄下巴一扬:“浅井老师恐怕小看我了,虽然我衣食无忧,但内心还是向往苏东坡的精神世界。”
“精神世界?”浅井遂咀嚼,微微点头,“这话说得有点意思,看来你是真的喜欢。”
沈魄暗暗松了口气,这些话当然不是他自己想的,是闻言同步给他的。
简而言之,他现在是闻言的同步传译机。
见浅井遂居然认可沈魄,章鸣有些不满。
她盯着沈魄,企图从中找出一点对方不学无术的蛛丝马迹,但出乎意料,沈魄居然就苏东坡跟浅井聊得渐入佳境,殊不知沈魄“背后自有高人”——闻言用超过一百年的眼光,正在与一百年前的浅井遂对话。
刚才还牛头不对马嘴的沈少爷,何时变得这样出口成章,机敏应变了?
章鸣稍稍有些疑惑。
但这并不改变她对沈魄的反感。
她热爱学习,因而看不上依仗家世就成日游手好闲的少爷小姐们。
她一心上进,眼光自然也就放在欧美与东洋这等先进国家,而非如今军阀混战不休,疮痍满目的本土。
在章鸣眼中,浅井才是博闻强识的化身,她对先进强国的滤镜都浓缩凝聚在了浅井身上,而对自己国家,那并非是不爱,可能更深层次源于一种恨其不争哀其不幸,就像沈魄的存在,让她想到如今富家子弟里,沈魄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坐拥优秀资源却依旧两手空空,而这样的人将来依靠家里,什么都不会,也可以比大多数人过得好。
章鸣下意识厌恶沈魄这样的纨绔,她仿佛能看见整个国家也是由这样的“糟粕”组成,越发死气沉沉没有希望,她迫切想要挣脱出去,想要拥抱绚丽灿烂的新世界。
这样的心理,其实代表了这个时代很大一个群体。
乱世之中,大家各谋出路,各怀心思,人性错综复杂,并非一字一句能够描述清楚。
要不是遇上闻言,沈魄到现在,可能确实是章鸣所厌恶的那种人。
就在章鸣胡乱想的时候,张元济携郑笙到了。
沈魄下意识低头一看手表,刚好,七点半。
这位老先生的时间观念也太强了,幸好他今天早来一步。
他本来已经做好老先生死活不来的心理准备,大不了拖到图书馆起火,没想到郑笙还真把张元济给说服了,当下赶紧起身迎上去。
“表舅公,您可算来了,快上座!”
张元济拄着拐杖,步履缓慢,却不是因为走不动路,像是想把接下来的话都藏在每一步思考里。
他看了沈魄一眼,另一只手点点他,带了点长辈的嗔意,似在责怪他自作主张。
沈魄的皮早就被家里人骂厚了,哪里在意这点无关痛痒,嬉皮笑脸把老爷子摁在主位上,拍手让侍应生上菜。
他趁着没人注意的角度,冲郑笙挤眉弄眼。
郑笙看懂了,那意思是: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明明是沈魄出的主意,怎么就变成他的任务了呢?郑笙有点无奈。
他不知道沈魄已经快把天聊死了,虽然有闻言在旁边代答,但是浅井像是为了试探沈魄的文学水平,问的问题越发深奥,沈魄听都听不懂,觉得浅井根本就是故意在刁难他,再聊下去就准备少爷脾气发作了。
幸好郑笙来了。
张老爷子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来了。
有前面林下要书法的事情,张元济现在也明白了,日本人现在看他的商务印书馆就像看一块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他拒绝一次两次,惹恼了对方,回头直接用些下作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又死不承认,后果会更严重。
他原本坚定不外借的心开始动摇,今天来之前,张元济也开始思考对方如果再开口借书,自己要怎么应对。
但浅井很客气,比上次在文化沙龙还要客气,一嘴也没提借书的事情,反倒是围绕印书馆里的藏书,跟张元济讨论起来。
这让张元济觉得印书馆就像一个米仓,被老鼠一直围着惦记,但老鼠就是不下嘴。
守株待兔比直接拒绝还要难熬。
沈魄不说话了,他埋头吃东西,偶尔问章鸣这个菜喜不喜欢,那个菜要不要吃,一副纨绔子弟对小姑娘感兴趣的作派,章鸣正专心听浅井和张元济对话,忍不可忍,又不好发火,只得一次次强忍不耐摇摇头。
【你看看她那表情,像是快要跳起来咬我了!】沈魄乐不可支,跟闻言交流。
闻言:【你小心玩过火。】
沈魄:【不会,她在浅井面前不敢破坏自己的形象,我早就看透她了,哈,一个假洋鬼子!】
闻言:【我看她是真心觉得日本比中国先进,不是故意仗着外国人狐假虎威,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前者可以扭转摆正,后者无药可救。】
沈魄:【我听不懂你这些弯弯绕绕,我只知道这女的瞧不上我,我也不喜欢她,正好相看两相厌。】
他这边跟闻言嘀嘀咕咕地吐槽,那边郑笙左支右绌在张元济和浅井遂之间打圆场充当和事老,也是心累。
但他们聊的话题越发深入,沈魄插不上嘴,只有郑笙能勉强支应。
郑笙心里叫苦不迭,一边要压着外公不能发火,一边又要转圜场面,不至于让两人谈得太僵,可怜他一介学生,哪里做过这些。
沈魄看郑笙疲惫不堪,心里有些幸灾乐祸,还不能表现出来,他隐晦低头看一眼时间。
八点半了。
距离饭局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也快到他们约定的计划时间了。
沈魄没心思再看郑笙的笑话,内心开始忐忑起来,不知道这个局开始之后,还能不能如他们预料的收场。
张元济耐着性子跟浅井遂交谈,对方固然确实学识渊博,但越聊下去,张元济就越是肯定,这些日本人,从浅井到林下,个个都觊觎他的商务印书馆,想从那浩瀚的书海里挖出宝贝,名义上是借书借字帖,实际上这种“借”,一旦漂洋过海,就不是说想要就能要回来的。
他从一开始坚定拒绝,到现在发生动摇了。
张元济深知,没有人能一而再再而三被打脸,更何况是自诩强国的日本人,如果这次浅井又被拒绝,会不会铤而走险,干出点强来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所以就在浅井终于忍不住又一次提起东方图书馆里的宋元珍本时,张元济松了口风。
“听说浅井先生对明代文化也颇有研究,我手上有一批明前期的书籍,年代久远,真假难辨,浅井先生若改日有空,可以帮我甄别一二。”
浅井遂听出张元济的言下之意,不由大喜过望。
像张元济这样的老先生,圈子里学富五车的朋友一大堆,何须他去帮忙鉴别,无非是自己终于“精诚所至”,对方开了口子,愿意让他参与其中。
那甄别之后,接下来借书,也就顺理成章了。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平地三尺,从马路对面到这边,惊得所有人悚然变色!
第29章
所有人循声望去,透过餐厅落地玻璃窗,可以清晰看见马路斜对面的方向,陡然窜起火光,烟尘轰的一下占满半个视野,即便夜晚也显得动静很大,可是大半火势被建筑物挡住,骤然之间也看不出哪里是火源。
只见张元济腾地一下站起来,动作灵活浑然不似平时,在迈步时还差点绊了一跤,得亏郑笙眼明手快把人搀住,饶是如此,张元济也急得指着马路对面说不出话。
浅井同样着急,他腿脚比张元济利索多了,直接起身跑出餐厅,朝马路对面狂奔而去。
沈魄担心他坏事,赶紧追在后面。
【这阵仗会不会闹大了,明明说的是起火,怎么是爆炸?】他惴惴问闻言。
闻言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他现在不想说太多,以免吓到沈魄。
在沈魄后面,章鸣也匆匆追出来,但她追的是浅井。
郑笙则扶着张元济跟在最后。
沈魄不想让日本人跑在前面,赶紧加快步伐,超越浅井,上气不接下气直奔出事地点。
一到那儿,他就傻眼了。
确实是爆炸。
两辆车在印书馆后面的马路相撞,其中一辆汽车为了避让,撞向旁边的电线杆。
电线杆砸下来,压在汽车的油箱上,电与油擦出火花,瞬间引爆,整辆车熊熊燃烧。
司机见机得快,在爆炸前开车门逃下来,但是脚受伤了,人也跑不快,只能在地上爬,脚还被火点燃了,正大声哀嚎。
另一辆车的肇事司机已经傻了,下了车手足无措,根本反应不过来。
火势很快蔓延到图书馆后门,那里白天堆积了几个木箱子,瞬间被牵连,变成火海的一部分。
见此情形,沈魄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计划的一部分还是真的发生意外了。
那司机受伤哀嚎,怎么也不像在演戏啊!
闻言提醒他:【赶紧救火救人!】
沈魄跳脚:【怎么救,附近也没电话,就算打了电话,警察也未必能马上赶过来!】
话虽然这样说,但这条路南段是上海火车北站,人来人往,商业繁荣,就算晚上也依旧热闹,爆炸的动静惊动了附近的人,连警察都来得很快。
这种情况找警察是没用的,放在一百年后,闻言下意识就会找消防,但现在没有消防队,只有租界的火政处,和华界的救火联合会。
这里好巧不巧,不是租界,又毗邻租界,要说租界想管也可以管,租界外的华界想管,又得顾忌租界。
幸好张元济人脉广,几个电话下去,租界的火政处和华界救火会都派人过来,赶紧接水管的接水管,救火的救火,再把伤者载去医院。
现场一片闹哄哄的,混乱狼藉。
但张元济顾不上其它,他只盯着图书馆的损失。
刚才火势起得快,加上后门堆积的木箱子加快大火蔓延,等救火队把火完全扑灭,露出黑乎乎的现场,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图书馆后门是个小木门,因为连着仓库,仓库里面还有一道门,再通往里面,平时这里治安不错,一般小偷小摸不知道里面那些书的价值,也不会把主意打到图书馆身上,所以后门平时疏于修缮,大火一来,直接就烧穿了,火势蔓延到里面,又遇到基本都是书和木箱子的助燃物,就算救火队救援及时,几乎半个仓库也都快烧没了。
火刚灭,张元济不顾旁人阻拦,头一个就扑进去察看。
沈魄和浅井等人紧跟其后。
所到之处,焦土漆黑。
沈魄在内心啧啧:【……这阵仗会不会太大了?】
闻言:【珍贵的书籍不会堆放在仓库,我记得图书馆另外有一个珍藏馆,这里应该是一些陈年旧书,前面书架放不下了,才会暂时放在这里。】
老杜虽然是江湖人,但他向来做事缜密,不至于出这种纰漏。
现在回过头看,今晚这场爆炸,似乎比起火效果还要好,因为纵火事后容易被追查原因,火势起得慢也好扑灭,如果造成损失不大,张元济很可能坚持开放修缮。
而现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事故,逼真得连闻言都分不清真假,更勿论其他人。
旧书归旧书,即使没那么重要,仍旧让张元济心疼得够呛。
老爷子亲自进去仔细看了一圈,让人把还没烧着的箱子挪到前面去,烧了一半的单独放开,准备等白天再来挑拣。
“有一本《南海诸岛考》,明明在这个箱子里的,我怎么找不着了?”
听见老爷子在说话,郑笙忙上前帮忙。
“外公,你说的这本书,是不是在08号箱子?”
张元济:“对,该不会是被烧了吧?”
郑笙拎起黑乎乎只剩半截的书,书页脆得他刚拿起来,就自动碎裂飘零。
张元济心疼得脸都要跟着裂开了。
“你别动,别动!”
他颤巍巍把半截书捡起来,在灯下端详半天。
“就是这本,这本书我还来不及让人誊抄备份啊!”
郑笙劝慰:“幸好其它珍贵书籍都还在,不过这仓库肯定不能放书了,得好好修一下才行,后面的门也得换了,不然再来一次火,就没这么幸运了!”
沈魄刚才插不进话,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机会,忙接话道:“对啊,表舅公,你看你这仓库破落的,被火一烧,都不能进人了,要我看,先把图书馆关个十天半月的,把整个场子重新修一遍,这些书也可以好好整理一下!”
过犹不及,闻言让他不要再说了。
劝得太积极,日本人肯定会起疑心。
他们素来多疑。
不过浅井一时半会倒没想太多,他也蹲在其中一个烧焦了的箱子前察看。
“张老先生,这里面还有一本《雪香集》,作者好像是苏轼?东坡居士还写过这本书吗,莫不是孤本?”
他眼巴巴地伸手去拿,刚碰到纸就碎了,沾了一手的黑灰。
张元济头也不回:“那是伪作,清人模仿的,模仿得也还惟妙惟肖,我便没有丢弃。”
浅井遂有些遗憾地叹口气,也不知道是遗憾这书是假的,还是遗憾整个仓库烧成这样。
这里头烧焦气味浓厚,沈魄忍不住掩鼻,站在门口透气。
郑笙好说歹说,才把张元济给劝出来。
“实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浅井唏嘘。
章鸣小姑娘家,还盯着外面的狼藉,有些手足无措,想回家了。
沈魄想看看这场“意外”有没有留下痕迹,也跟着章鸣出来,站在门口张望,别人以为他对章鸣感兴趣,倒也不会多想。
【你说老杜做事,不会留下痕迹吧?】沈魄问闻言。
这门口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那根倒下的电线杆子,连两辆撞在一块的汽车都被拖走了,沈魄觉得租界和华界的警察平时互相推诿,办事效率肯定没这么快,应该是老杜怕被人查出蛛丝马迹,让人赶紧拖走的。
闻言道:【车祸没什么可查的,唯一会让人怀疑的,是后门堆积的箱子。】
没有那些箱子,就不会起火。
一般来说,图书馆后面,也不可能堆那么多杂物的。
他们会怀疑,难保日本人不会怀疑。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头走进去。
“老爷,都怪我,今天南边运来几箱书,说是你让人收集的《申报》,运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正好我今天老毛病犯了,就没过来清点,让他们放在后门,想着白天再过来,我寻思一些报纸而已,应该不会有人来偷,谁曾想……”
他唉声叹气,自责不已。
张元济心疼归心疼,哪里会怪这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老仆。
“这些报纸虽然收集起来麻烦,但要说多贵重也不至于,倒是老陈,你的胃病也好多年了,这样拖下去不行,明天我找个医生上门去给你看看。”
这就是跟郑笙“勾结”的老陈?
沈魄伸长了脖子,企图把老陈的轮廓给勾勒出来,
但闻言更关注的是浅井遂。
浅井遂对图书馆仓库烧毁过半的情况表现得很痛心,对郑笙提出关闭图书馆修缮的话也没有特别大的反应。
这就说明浅井很可能只是听说了日军可能要对图书馆下手的风声,才会急着来“借书巡展”,但他具体又不知道日军会什么时候行动,所以也并没有那么着急。
想来也是,这种最高机密的军事行动,怎么都不可能向浅井这样一个外围人员透露的。
如此一来,他们接下去的行动应该也会顺利一点。
沈魄透气透得差不多了,又回到仓库里,四处巡视挑剔,跟大少爷下乡一样。
“表舅公,您这里也太逼仄了,全是木箱子,难怪容易起火!”
“表舅公,依我看,您这图书馆占地大,就应该把旁边的商铺也买下来,雇几个人晚上看着,老陈年纪也大了,该让他享享清福了。”
“还有啊,这里书也太多了,正好浅井老师不是想借一些么,您干脆就清一些出来,让他带回去,这边仓库也可以重新整修一下,不是正好么?”
他的话正中浅井下怀,但浅井遂也不好表现得太过热切,就道:“老先生爱书如命,我也情同此心,但现在仓库受损,老先生还是先将图书清点,仓库修缮之后,我再来借书,不急于这几天来添乱。”
张元济心不在焉,胡乱点头,也没心思想那么多。
郑笙朝沈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加油添醋了。
闻言也道:【郑笙会劝老爷子的,我们先回去吧,去问问老杜那边。】
沈魄被提醒了:【对,我得问问他,这计划是怎么回事,说好纵火的,现在变成车祸爆炸了,整了这么大一个阵仗,我怕会引起日本人注意。】
闻言:【应该不会吧,日本人也不知道我们知道他们的计划啊,这种绝密计划,可能连他们上层都未必有几个人知道,更不要说浅井了。】
沈魄:【晚上动静太大了,还是跟老杜重新盘一遍吧,免得他那边出什么差错,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心里瘆得慌。】
闻言忽然叹了口气。
沈魄:【干嘛?】
闻言:【没什么,我只是突然很欣慰,我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少爷,居然也长大了。】
沈魄瓮声瓮气:【少来打趣我,这事要是搞不好,我这身份背景也有危险的,我可不想像我大哥那样,早早就送了性命!】
他在心里跟闻言斗嘴,一边告辞张元济他们,离开了东方图书馆。
今天因为要请饭,沈魄没让小吴在外面等,早早就让他回去了。
沈魄喊了一辆黄包车,让他往林桂生家里的方向去。
这是他跟老杜约好的见面方式。
虽然老杜有好几个家,狡兔三窟,但他身边随时跟着一大帮人,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只有去探访大姐林桂生时,老杜是不带任何人的,这也杜绝了消息走漏的可能性。
黄包车拐入前面街道时,沈魄忽然感觉不对劲。
那种福至心灵的古怪感觉,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他对闻言道:【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闻言:【哪里奇怪?】
沈魄:【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我,很难形容,该不会是我死去的大哥显灵了吧?】
闻言:【……我觉得,你可能被人跟踪了。】
沈魄:【谁?!】
闻言:【这个黄包车夫。】
沈魄愣了一下,陡然间浑身寒毛直竖!
【他出现的时机太巧。】
【虽然那里靠近火车站,人来人往,但当时出事,租界和华界警察全来了,黄包车夫这种行业都是底层,他们谨小慎微,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不愿意惹事,但刚才那么混乱,这个黄包车夫却一直停在那里,周围除了他也没别的黄包车,所以你直接就喊了他上车。】
【还有啊,黄包车夫日晒雨淋,但这个人脖子和双手都不太黑,刚在灯下我看了,皮肤挺光滑的,没有劳动者的特征。】
闻言其实也不太肯定,他只是凭着自己看谍战剧的经验来推理,但已经完胜毫无江湖经验的小白沈魄了。
沈魄哪里还能想到,自己会从民国豪门日常一跃进入谍战剧,听见这话不由有些慌乱。
他下意识探头去看黄包车夫。
这一看还真看出点异样。
那黄包车夫虽然埋头拉车,但动作不很熟练,不时想要停下来,又咬牙继续往前迈步,拽着车的双手时不时松开,看似别扭,其实是手掌摩擦生疼,不习惯干这种粗活的缘故。
沈魄在心里喃喃道:【好像真有问题……现在怎么办?】
闻言也有点没底,主要是他弄不清这个黄包车夫的来历,当下的大上海可是有好几拨势力的,每拨人诉求不同,彼此暗潮涌动,明争暗斗。
【不能去林桂生家了,会给她找麻烦的,掉头,去新世界舞厅,你别表现得太突兀,自然一点!】
要怎么尽量自然,尽量不让对方生疑?
要是纸上谈兵,沈魄肯定滔滔不绝指点江山。
但现在是他自己身处其中,饶是他出身富贵,也知道这年头几方势力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就有性命危险,否则他大哥也不会直到死都隐姓埋名生怕连累了家里。
他心头猛跳,咬咬牙,一拍大腿。
“糟了!”
声音在夜里分外清晰。
黄包车夫也听见了,他停下来,扭头小声问:“先生,怎么了?”
就是这个举动,让闻言更确定了此人的确是有问题的。
【一般拉黄包车的,就为了挣那几个辛苦钱,巴不得赶紧拉完这一趟再拉下一趟,尤其是这种半夜干活的,家里肯定更需要钱,更不会去管客人的闲事,可你刚才一说话,他就搭腔了,说明注意力全在你身上。】
听着闻言的分析,沈魄不露声色。
“先不去西摩路了,我刚想起来,上回答应给朱蒂买的唇膏还没给呢!走走,打道转头,去新世界舞厅!”
他在口袋里摸索半天,还真摸到一盒唇膏。
【幸好,真买了,还是丹琪牌的,哈哈!】
他得意地对闻言道。
闻言对他泡妞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少爷别看无所事事,在泡妞上绝对是无师自通的天才。
无论何时何地,他口袋里永远有给舞小姐们准备的小礼物。
要说沈魄对感情是认真的,没见过他想把谁明媒正娶进门;要说他是逢场作戏,又还能记得每个舞小姐的姓名和爱好,甚至是哪里人,有什么往事等等,虽说这些往事有可能是舞小姐们编来讨好客人的,但沈魄还真就记住了,而且就连这些舞厅里的风俗讲究,也都是沈魄给闻言讲的。
像他口中这个朱蒂,就喜欢丹琪牌唇膏。
“先生,真去新世界吗?”黄包车夫跟他确认道。
这人似乎没察觉自己说话的语调里,也没有黄包车夫常见的那种卑微。
沈魄不耐烦:“让你去就去,你不认得路吗,不认得就到前面人多的地方放我下来,我再找一辆!”
对方忙道:“认得认得!”
顿了顿,他又找补:“这可得加钱!”
沈魄都快气笑了,忍不住跟闻言吐槽。
【谁家找来这么个二百五,连我都看出不对劲了!】
闻言也在思考此人到底是哪一方的。
这个时候的上海可真是“群英荟萃”,便是委员长手底下,也不止一个派系。
但沈魄也不能当场揭穿人家,对方演,他也跟着演,反正大家都不是专业的,谁也别嫌弃谁。
“加钱就加钱,你当本少爷是什么人!”沈魄横眉竖目,“赶紧的,朱蒂等我两天了,别让人以为我连个唇膏都买不起!”
沈魄一出口,纨绔少爷的气质就出来了,闻言不得不感叹这种语气需要配合出身环境,就是让央戏毕业的学生来演,估计也学不来沈魄这种自然。
黄包车夫也拿他没办法:“行行行,咱这就过去!”
黄包车临时改道,直奔新世界舞厅。
沈魄面上嚣张,内心也忐忑。
【你说他会不会有同党,不会就他一个吧?今晚我还回不回家了?】
闻言:【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现在不适合联系老杜他们了,你就像平时那样,去新世界玩玩,快天亮再回去,这人总不能盯你一夜吧?】
沈魄:【你说咱们这个计划,从头到尾,没有纰漏吧?】
闻言:【老爷子还没答应暂时关闭图书馆,计划还没完成,谈不上纰漏不纰漏的,目前看来,还好,浅井好像也没起疑……】
他说到这里,忽然福至心灵。
【会不会从日本人来找老爷子开始,他就被人盯上了,你只是顺带的?】
沈魄愣了一下:【你这么说,事情好像更严重了。】
闻言苦笑:【我也只是胡乱猜测,一百年后这种谍战剧多得是,多看几部也能跟着套路走。】
两人天马行空讨论了一会儿,新世界舞厅到了。
沈魄跳下车,把准备好的钱往对方怀里一扔。
“多的不用找了,给你喝茶的!”
说罢头也不回,很快被等在外面的门童和舞小姐簇拥着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