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天际传来一声尖利呼啸!
众人下意识抬起头。
在渐渐浮出鱼肚白的远处,一抹细小残影从视线中掠过,横穿天空触目所及的地方。
隐隐的,似乎有轰炸炸起的巨响,在清晨寂静中炸开。
好像是错觉,又好像不是。
所有人如坠梦中,面面相觑。
老陈好像想到什么,脸色一下变得难看。
郑笙咽了咽口水,则有些不知所措。
他没经历过战争,也不知道这一声呼啸意味着什么,毕竟南京附近也有机场,偶尔他能看见国军飞行员的飞机,但现在好像又没那么简单。
“会不会,是飞机失事了?”
没有人接腔。
朱舅舅的神情也骤然严肃起来。
大家嘴上没说,但是很有默契没有提起钓鱼的事。
沈魄道:“去码头边吧,那里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朱舅舅阻止:“不行,太危险了,先家去,回去坐,我让人去打听消息,这里离上海不远,总有消息传过来的!”
他赶鸡崽子似的将大伙赶回屋里,又让人去轮渡打听情况。
去的人一去就是一上午没回来。
大家待在堂屋,朱舅舅让人做了早餐送过来,是很有特色的金山口味,可谁也没有胃口,沈魄吃了个水煮鸡蛋,还想伸手再去拿馒头,一看老陈那脸色,就吃不下去了。
郑笙惴惴开口:“我想回家看看。”
谁不想呢,沈魄也想,他觉得自己跟闻言的担忧终于成了真,但心里那块大石头非但没有落地,反而越滚越大。
如果真打起来了,还会按照闻言说的发生吗?
国军真能挡住日本人的进攻吗?
如果不行,整个上海是不是要沦陷了?
哪些地方会遭殃,他家里没事吗?
印书馆和图书馆还能幸免吗?
他们做的那些努力到底能不能生效?
沈魄比别人知道的多一些,因此也就更加焦虑。
闻言想安慰他,也无从说起,他心里同样担忧。
从未来回到过去,先知往往不意味着大开金手指,而是自寻烦恼。
因为历史轨迹如黄河滚滚向前,想要做一点小小的修正都何其困难,更不要说将黄河改道,哪怕他现在穿到委员长,甚至其他大人物身上,就能改变这一切了吗?
恐怕是没有的。
每个人的立场身份环境,身后所代表的的利益,都决定了他做这些事情的理由,有时候许多人不是不知道这么做不对,又或者这么做是对的,但他依旧选择反向而行,像沈魄这样世界观人生观还未成形,有可供塑造改变的余地的人,少之又少。
眼看临近中午,郑笙终于等不下去,他腾地起身。
“不行,我一定要回去看看,就算有什么事……”
话音未落,门外就有人匆匆奔入。
“老爷,老爷,打过来了,是日本人打过来了!”
众人脸色大变。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变成现实。
郑笙尤其怎么也想不通:日本人怎么敢的,他们不怕国军,不担心跟中国全面开战,难道也不怕国际影响了吗?!东北也就罢了,可这是上海,是上海啊!
朱舅舅面色阴沉:“怎么回事,好好说!”
朱家佣人喘了口气,又接过一杯水一饮而尽,总算能说完整的话了。
“听早上那边过来的人说,是闸北、南市一带打起来了,开始先是开枪打炮,后来竟看见有飞机飞过……”
“我们的飞机吗?!”郑笙迫不及待。
朱家佣人摇摇头。
众人面色都黯淡了。
“是他们的飞机,但没有东西扔下来,就是飞过去。”
“可能只是侦查的。”郑笙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在给其他人分析,还是在说服自己。“也许是守军先挑衅的,日本人还击,小规模的冲突而已,上海地位毕竟不一样,他们不敢乱来的。再说了吴铁城他们都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日方难道还不满足吗,昨天不都已经说了很满意,会不会信息有误?”
“你醒醒!”沈魄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别忘了东北,别忘了老陈是怎么回来的!我早就说了,他们狼子野心,迟早都会动手!”
就算斩钉截铁地肯定,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沈魄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
现在怎么办?
以后怎么办?
“我要回去看看。”郑笙失魂落魄,也没反驳沈魄。
“郑少爷,轮渡暂停了。”朱家佣人道。
“难道是打过来了?”朱舅舅也很紧张。
“还没有,但他们都说要看看情况,再决定开不开,现在外头大伙都很慌。”
能不慌吗?
平头百姓好端端的过着日子,突然身边就响起枪声。
他们不知道什么风吹草动,也不知道什么策略意图,只知道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毫无准备,措手不及!
朱舅舅对他们道:“你们先待在这里,现在回去也不安全,等晚点再看看情况。”
除此之外,大伙也毫无办法。
老陈反倒是所有人里面最镇定的,因为他孑然一身,又是从济南死里逃生回来的。
对他而言,旁人一辈子初见的变故,他早就见识过一回了。
“没错,如果战火不波及这边,轮渡会很快复航的,毕竟许多人都等着从那边过来。”
老陈预料得没错,过了十二点,就有消息传来,说是轮渡重新开放,大批因为打仗收拾包袱逃往金山投靠亲戚的人塞满了整条船,还有人因为上不了船大声哭喊,情景堪比末日降临。
而沈魄他们,是唯一逆行回去的。
朱舅舅不放心,想要陪他们回去,顺便看看妹妹妹夫一家,被沈魄拦住了,坚决不让他陪同,但朱舅舅也说服不了沈魄别回去。
“放心吧舅,我机灵着呢,我先回去看看,家里要是受损了我就住租界酒店去,大不了再托我大伯的关系躲领事馆里去,日本人打归打,总不可能连领事馆都炸,向世界宣战!”
沈魄拍胸脯保证,好说歹说把朱舅舅劝住了,后者站在码头目送他们离开。
【昨晚到现在,该炸的也炸了,老陈回去应该能躲过一劫了吧?】
沈魄看着舅舅越来越小的身影,忽然意识到历史的大车轮开始转动,不由生出惆怅和惶恐,那个图书馆,他们之前十多天日日夜夜待着的地方,就这么变成废墟了吗?
【老杨他们住的地方离图书馆不远,估计也要被牵连。】
闻言问他:【你不先回家看看吗?】
沈魄:【我家在吴兴路,那边离得远,又在租界里,真要等到那边出事,那整个上海都跑不掉了,先把老杨他们安顿好吧。】
借着沈魄的视角,闻言看见滔滔江水,开阔天际,看见船上众人压抑着不安的神情。
他想,比起第一回见面,沈魄大呼小叫问他手机的用法,现在的沈魄已经变得成熟了。
也许是从见到沈充的那一夜开始,也许是他发现自己心目中的锦绣上海开始破碎起,沈魄就在一点点蜕变,到现在事到临头,连平时老成的郑笙也难言担忧,束手无措时,沈魄却依旧能镇定面对,有条不紊进行安排。
虽然一部分原因可能是他提前从闻言这里知道将会发生某些事情,但有些人在明知道无法改变大势时,索性破罐子破摔,沈魄非但没有,反是像将潜力彻底激发出来,这几天成长速度飞快,连闻言都有些惊讶。
他本来以为沈魄也会手忙脚乱,咋咋呼呼的。
闻言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心情,刚认识那会儿,他是真有点烦沈魄的,对方高高在上,端着大少爷的架子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要不是一百年后的新鲜事物暂时震住他,只怕闻言这种普通人,是绝对不会被沈魄放在眼里的。
连一百年后的闻言尚且如此,这个时代的底层普通人,与沈大少爷何尝不在两个世界?
但现在,他竟然会考虑到老杨父女的安危了。
身逢乱世,没有人能永远不成长。
众人从未觉得这段航程如此之长,当轮渡抵达码头时,所有人不约而同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一上岸,沈魄他们马上就能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紧张气息了。
平时热闹的情景,此时变成混乱,许多人脚步匆匆,都想挤上船,但当轮渡的人说今天时间已经不够来回时,他们都失望了,这种失望很快变成抗议和怒骂,叫声充斥整个等候室。
而像沈魄他们,这种时候反倒往上海市内跑的,几乎没有。
沈魄没有跟小吴提前约好,黄包车又太远,所幸这边电车还没有停摆,几人搭上电车,几经辗转,终于到了印书馆所在的宝山路附近。
原本的路线被临时暂停,电车也不肯再往前开了,众人只好下车步行。
此时他们已经一步步从勉强还算平静的市区边缘,来到了华界中心。
硝烟从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升起,间或还有远远传来的爆炸声,与建筑物倒塌的声音。
平时敞开的马路上,不时有铁蒺藜横在中间,还有些残缺的桌椅,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情急时被人挪过来的,两旁本该营业的店铺悉数关门,楼上人家的窗户也都关得严严实实。
昨天他们离开之前还很热闹,街上洋溢着临近过年的氛围,有些店铺门口还挂了红灯笼,连灯牌特意都新作了小彩灯,就为了年后多招徕一些顾客。
现在,灯笼倒还在,只是蒙上一层灰,加上萧瑟街景,倒像是久无人住。
沈魄有些迈不动步子。
他感觉自己浑身鸡皮疙瘩都争先恐后冒出来。
长到二十多岁,沈魄是头一回直面残酷的战争,而且是一夕之间,扑面而来。
不单是他,郑笙,老杨父女,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听人说,这里不是战场,他们在北四川路那边打……”
老陈在后面追过来,他比沈魄等人镇定很多,一路跟人打听,带着他们绕过可能在交战的区域。
所有人听见这话,脸色煞白。
因为北四川路,距离印书馆和图书馆,已经很近了。
老杨父女的家,也在那一带。
沈魄忙问:“图书馆怎么样了?”
老陈面色凝重:“早上刚轰炸过一轮,就在印书馆那边,火还没灭。”
沈魄心头一抽,他觉得闻言记错了时间,轰炸不是昨夜,而是今天早上,就在刚刚过去不久,但是闻言的说法也没太大出入,印书馆最终还是遭了殃。
图书馆与印书馆相距不远,后者既然被炸,前者肯定也难以幸免。
老杨颤颤巍巍:“我想先回家去看看……”
话音未落,尖锐呼啸声由远而近。
沈魄还没反应,闻言先喊起来!
【是飞机,日本飞机,快躲起来!】
沈魄慢了半拍,他想起闻言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忙又喊了一声。
【飞机,快躲!】
此时已经慢了好几秒,大伙后知后觉,下意识四散跑开,寻找距离最近的遮蔽物。
飞机已然来到头顶,投下一枚炸弹之后不加停留又迅速飞走!
轰炸,近在咫尺!
第39章
炸弹看似在头顶正上方扔下,但由于物体在空中做平抛运动,炸弹最后应该落在了他们所在的不远处。
此时此刻,闻言竟不合时宜想起自己学过的物理知识,当初用来做考点的老师,估计也想不到闻言有朝一日真能亲眼见证这个“实验”。
沈魄紧紧依偎骑楼下面的柱子,望着炸弹在前方爆炸,碎片四溅,脑子里警铃大作,提醒他必须马上闭上眼睛,但沈魄却下意识盯着爆炸瞬间的火焰光团,直到砖石飞来,在脸上身上划出一道生疼的口子。
【疯了吗你,到柱子后面,抱头蹲下!】闻言的声音在他脑海炸开。
沈魄也知道,他只是身体反应不过来。
养尊处优,没有经历过灾难的年轻人,在巨大的人祸面前,同样反应迟钝。
沈魄咬着牙闭上眼睛,鼻腔里满是建筑物被炸碎之后迸发的烟尘,他只能抬起手臂将袖子紧紧捂在口鼻处。
地面,身后的柱子,天地好像都在震颤,那震动声传递到他的身体,引发更剧烈的心跳。
【我是要死了吗?】
沈魄头晕目眩,几乎瘫坐在地上,口鼻被捂住的情况下,他自然是无法出声的,却在内心不断问着闻言,也是问着自己。
他也曾自命不凡,觉得自己要是真去干一番大事业,肯定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随随便便就能成功,只不过是家世背景让他无需努力罢了。
可就在此时此刻,沈魄突然认清自己,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再普通不过,仅仅因为投胎投得好,有了比别人更好的起点,实际上在变故面前,他的反应跟别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天赋异禀的冷静机智。
【这里离爆炸还有段距离,应该就是随机轰炸,制造混乱。】
闻言的声音,竟成了最好的安慰剂,沈魄难以想象现在要是没有他,自己在等待轰炸过去的这几分钟内,会多么难熬。
【我家那边,不会有事吧?】他惴惴问。
闻言想了想:【应该不会,我猜日本人的目的很明确,他们想速战速决,打个迅速的胜仗,得到最多的好处,如果可以兵不血刃拿下上海,那就更好了,到时候国际舆论再震惊,也会退让妥协,日方其实也不希望将战局扩大到租界范围,引起欧美警惕反弹。】
沈魄喃喃:【欧美的地盘不能动,华界的就往死里打,军队,民居……反正痛的不是自己,欧美最后也会调停的。】
闻言:【对。】
他们以为中国军队会像以前一样,不战而退,步步后撤,却没想到这次引起了奋力反抗,战况会进一步激烈。
两枚炸弹之后,飞机好像偶然不经意路过似的,没有再度出现。
但前方已然一片火海。
爆裂声,哭喊声,不断传来。
老陈见轰炸停止,忙招手示意他们跟过去。
众人到一面墙下会合。
“现在情况不太好,闸北这边不能待了,我要先去看看图书馆才放心,沈少爷郑少爷,你们就不要跟着我们了,不安全,你们还是回家吧,租界那边,日本人怎么也不敢动的。”
老陈见沈魄神情木木的,也不意外,当年他回城看见惨状的反应,比沈魄还要更大。
再大的伤痛,如今也沉淀为镇定了。
沈魄抹了把脸,把脸上的灰抹掉。
“既然我家没事,早回去晚回去都一样,我先跟你去看看图书馆,晚点还得去找老杜,我想跟他商量一下,码头那些书找机会尽快运走,不然迟早也不安全。”
郑笙本来还犹豫,听见沈魄这样说,也跟着道:“我跟你一起,我家也在租界,不着急。”
沈魄摇头:“咱们人全凑在一起也没用,还耽误事,你先去找表舅公,问问印书馆和图书馆的情况,看看他老人家有什么想法,如果图书馆现在暂时还没事,我们怎么也得想办法把书搬走吧,毕竟现在打起来,日本人也顾不上监视我们了。”
郑笙一只拳头击掌,精神大振:“你说得对,我差点忘了,我得赶紧找外公商量一下!”
沈魄看向老杨:“杨叔,你跟小杨桃先回去,如果家里已经损毁,就别多待,那边也不安全,你可以直接去找吴兴路的沈公馆,就说是我的朋友,让小吴帮忙安置你们,等等,我写个字条……”
郑笙拦住他:“不用那么麻烦了,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家未必腾得出空,这样吧杨叔,你直接到我外公那里找我,附近有个教堂,我跟那里的神父认识,可以让他安置你们,那里也安全。”
老杨连连道谢。
沈魄一看都安排好了,“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行动吧,一路上都小心点,宁可绕路走也别勉强,希望这波之后大家都还平安无事。”
郑笙原本还没感觉,听他说这句话,倒也生出一些风萧萧兮易水寒。
“我们约个时间会面吧。”
“晚上七点如何?去表舅公那里。”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保重,同志!”
最后一个词,是几年前重新开始流行起来的,当时的青年们以互称同志,相约延安作为一种流行时尚,基本是没读过那几本很出名的著作的青年,逮住机会喊上那么两嗓子,仿佛也觉得自己就跟得上时代了。
但现在郑笙脱口而出说出这个词,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却又分外有种沉甸甸的使命感。
《国语·晋语四》有云: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
他觉得沈魄这个大少爷肯定会取笑他掉书袋,但居然没有。
沈魄只是点点头,重重握了下他的手,转身就喊上老陈,往图书馆的方向小跑而去。
郑笙望着他们跑出去的身影,忽然涌起一股激荡之情,把眼睛都冲酸了。
他忙眨眨眼,挥去自己突如其来的伤感。
时间不多了,他们要尽其所能,做自己能做的。
沈魄和老陈赶到图书馆的路分外艰难。
因为越往前,离战线越近,局面就越混乱。
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日方投掷炸弹引起的火灾,民居在熊熊大火中燃烧,不少人侥幸逃出来,在外面哭天抢地,也有一些人没能即使逃生,被埋在废墟下面,他们的亲人费力地灭火扑救,挖掘废墟。
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如果说他们刚才过来的地方,还算有秩序,现在沈魄所看见的,则彻彻底底是乱世景象。
一夜之间,繁花似锦的大上海,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沈魄顾不上伤春悲秋,他生怕跟老陈走散了,老陈也生怕把他弄丢了,两人拽着胳膊,在人群中逆行,撞撞跌跌奔向印书馆。
但印书馆早就烧着了,而且从火势来看,已经烧了一段时间,外面倒是有人在救火,但是对于这样的大火,根本杯水车薪。
“早上七八点的时候烧起来的,天上掉了两颗炸弹下来之后就这样了!”老陈遇到一个相识的街坊,忙拉住他问情况。“炸了几间屋子,火势就起来了,周围的全连着,加上风,唉,造孽啊!”
这街坊老头儿算是幸运的,炸弹落下来时他人带着小孙儿在外头吃早饭,他家里人也跑得及时,现在还在那头帮忙救火。
“被炸弹投中的那几间屋子,人当场就没了,我亲眼看见他们从里面被拖出来,全都成焦炭了,惨呐!你问图书馆?我看那边好像还没事,不过现在风向变了,难说!”
图书馆居然没事?
沈魄和老陈面面相觑。
两人顾不得其他,赶紧跑向图书馆。
火势确实在蔓延,顺着风往本来没有烧着的房子点,甚至已经有了越过马路的趋势。
但幸好暂时还未波及图书馆。
也只是幸好,照这个趋势,未来一两天内,如果火没扑灭,风助火势,烧到图书馆也是迟早的事情。
沈魄松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问闻言:【你知道的历史是不是改变了?轰炸没炸掉图书馆啊,现在我们还有时间把馆里的图书转移走的。】
闻言也怀疑自己那松动的历史记忆可能是出错了,可他记得清清楚楚,图书馆明明是毁于轰炸和大火的,难道因为自己的到来,蝴蝶翅膀被扇动,日本人发现他们在转移书籍,就干脆放弃针对图书馆这个目标,连带历史也被改变了?
两人还在疑惑,老陈已经道:“沈少爷,你看能不能现在联系到杜先生?让他派两辆大车过来,我们把书先转移走。”
沈魄摇头:“找杜先生容易,但车怎么开过来?”
现在一路上全是被炸毁烧毁的建筑物,道路狼藉,人员混乱,根本不是能给车通行的条件,就算货车千辛万苦开过来,载了书之后怎么运出去,也是个问题。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大火蔓延过来,最后把图书馆点着?
闻言不得不提醒他:【你们现在在这愁眉苦脸也不是办法,要不你先去找老杜,把码头那批书先转移走,能保住一批是一批。】
闻言的提议是最理智的,但是沈魄舍不得。
他想到过去十来天,自己都在这栋建筑物里度过,那里面的浩瀚书海,沈魄从看见到头疼,到后来居然可以心境平和站在书架前,翻开一本古籍。
虽然还是书认识沈魄,沈魄不认识它的状态,但沈魄渐渐也明白闻言说的“文脉”的含义。
这些书,虽然他看不懂,也不喜欢,但自有人懂,这个民族命途多舛,几千年里几经沉浮,却能一脉相承,靠的无非就是文化认同感,而这些秘密,都散布在书里了。
哪怕这里面的书可能没有他们优先藏起来的那么稀罕,但它们依旧是珍贵的,是这个民族能了解过去,窥见世界的窗户之一。
沈魄很纠结,他还没下好决心,因为他们这一走,就意味着可能要放弃图书馆了。
“快过来,这边这边!”
喊声是从身后传来的。
沈魄回头,发现一个老头儿为首,招呼其他几个推着平板车的人过来。
老陈迎上去:“你们怎么来了?”
沈魄也认识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街坊邻居,有的跟老陈相识,有的则是在图书馆附近打过短工。
刚到图书馆帮忙的沈魄那会儿还带点少爷脾气,跟这些底层人也几乎不来往,还是跟老陈熟识之后,才慢慢认识这些人。
老头道:“嗐,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这火看着要烧过来了,我们寻思着把窗户撞开,先把书运走,不然张老先生回来,看见他这些书被烧了,怕是要哭死的!正好,你回来,我们就不用破窗了,愿还发愁呢!”
沈魄看着他们人手一辆小板车:“可这运不了多少……”
老头:“都什么时候了,能拿多少就多少!”
也就六个人,五辆独轮小木车,杯水车薪。
但,这些人是自发过来的,没有人招呼他们,也没有人给他们钱。
老陈:“谢谢,老伙计!”
老头儿:“谢啥啊,那会儿我摔断了腿,要不是张老先生愿意给我一份活干,我家就得饿死了,这地方也没说不让穷人进,我那小孙子想进来看书,说是做张证就可以了,以前都是有钱才买得起书看,哪里有专门给穷人看书的地方呢?”
其他几人纷纷道:“是啊,谁愿意让里头的书给烧了呢,我儿子也常来看的!”
“劳烦几位老哥了,我代张老,代这里头写了那些书的人,给你们道谢了!”
老陈团团拱手,又郑重其事,鞠了个躬。
“谢什么,别来这些虚的,赶紧干活吧!”
“就是,早点搬还能多搬一些呢!”
沈魄抹了把脸,忽然道:“陈叔,你们把书搬出来之后先放门口,我这就去打电话,让老杜派人过来接,大货车过不来,小汽车应该可以,再不行他那边人多,人手背一袋出去,能搬多少是多少!”
老陈点点头:“那你小心点,快去快回!”
回字还没说完,沈魄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哪里有电话?
这个时代的电话是奢侈品,光安装费就是大学教授一个月的工资,每个月还得出六块钱的月租费用。
六块钱,已经是黄包车夫每个月收入的三分之一了。
连张元济这样的家底,印书馆也就只装了一部电话——当然,现在也烧没了。
租界的电话倒是要多一些,但闸北不是租界,是华界,所以沈魄现在当先面临第一个问题,他得先找个电话,才能拨打给老杜。
环顾四周,不是被轰炸的废墟,就是仓皇奔走的人群。
沈魄想起自己之前邀请张元济和浅井吃饭的西餐厅,忙拐了个方向往那边跑。
西餐厅的老板是个洋人,沈魄以前见过,法国领事馆的领事貌似对他还挺客气,似乎是个挺有来头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放着租界不待,要跑到华界来开餐厅,但沈魄觉得这么一个人,应该会在西餐厅里安装一部电话的吧。
餐厅不远,走一段路,过马路拐个弯就到了,那里离印书馆更近,自然也被波及了,但火势不大,几名餐厅员工正在救火,那洋人老板果然面子够大,还喊了两个租界消防员过来。
沈魄看了下,他们开的消防车顶多也就够灭餐厅和周围两栋房子的火,再多的也有心无力,更别说拉去图书馆待命。
他跑过去找到洋人老板,这种时候大家都没心情寒暄,沈魄直接开门见山把自己的背景亮出来。
吴市长的侄子,姑姑在法国留学,跟法国市长有私交,他自己则是本市著名收藏家张元济的晚辈外孙,希望能借餐厅里的电话用一下。
其实留学的姑姑也不是沈魄亲姑姑,算是远方表姑,但此刻当然是什么亲戚管用就往上拨拉,沈魄跟报菜名一样,把自己所有直系亲属远房亲戚数得上号的都报出来,成功把洋人老板给震住了。
餐厅里的确有电话,就在二楼洋人老板自己的办公室。
“刚才线路好像被炸了,打不通,我想打去警察局,都是忙音。”洋人老板挥挥手,倒是不介意他借用一下,“你可以去试试!”
沈魄顾不上客气,连滚带爬上了二楼,抓住电话就开始抠上面的转盘转圈。
之前老杜给过他一个私人号码,沈魄抱着希望开始打。
时间一点点过去,希望的火苗慢慢熄灭。
果然是打不通。
沈魄抹了把脸,大冬天的,他满头大汗,头发都打湿了。
他绞尽脑汁回忆起林桂生的电话,又打过去。
这一次断断续续响了很久,电话终于接通。
那头的女佣将电话递给林桂生,后者听见是他来电,先是很讶异,而后听见他不顾危险闯入轰炸区域,就为了想方设法抢救图书馆时,马上肃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