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度笑了笑,停顿了没一会儿又说:“要不你带个保温杯吧,走哪都喝热水。”
“那不成老干部下乡了?我才32岁!”
“几岁你也得喝热水,松青可告诉我了你前天喝了冰的胃疼来着。”
“靠!这个小兔崽子。”
好好的高冷导演,谈个恋爱硬生生变成了一个啰嗦又话多的人,迟远山对此还挺自豪。
不过,钟度这段时间的状态其实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好睡眠都留在了迟远山身边,最近又久违地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心理医生倒是给他开了药,不过他吃了以后总觉得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白天都不能集中精神工作,于是自作主张地停了,每天忍受着晚上睡不着,睡着了做噩梦,被惊醒又只能睁眼到天明的恶性循环。
短短十几天他已经熬出了黑眼圈,好在视频里看不出来。
钟度一边感谢手机功能的强大,一边也不得不开始琢磨对策。
迟远山走半个月就能回来,回来了就肯定要来北城。再不让他来他肯定要起疑心了,何况他也确实非常想念迟远山。那么这半个月他就需要把所有的事儿都处理好。
最近太忙,钟冕那边还没去见,失眠也是个亟待解决的大问题。正好明天又该去做心理咨询了,或许可以问问医生有没有不吃药也能睡着的方法……
第38章 是……因为您爱人?
隔天一早,钟度穿着一件白色薄毛衣,搭配浅灰色羊毛外套,围上了迟远山帮他挑的那条黑色围巾,以一种舒适又休闲的装扮出发去做他的第三次心理咨询。
温医生做咨询的地方私密性的确非常好,独门独院的别墅区,道路规划地像迷宫,即便钟度已经来过两次也还是差点走错路。
屋内装修风格典雅复古,一楼等待区有三面墙都是精装书,旁边还有一个大吧台,可供无聊的家属消遣。
钟度没带家属,那个区域自然没有人。事实上,整栋房子目前只有他一个来访者。这里预约两个小时都会空出四个小时的时间,前后各留出一个小时,给像钟度这样注重隐私的患者留足了空余时间。
钟度在接待人员的带领下,踏上木质旋转楼梯又穿过长长的走廊,第三次敲响了温医生的门。
温医生姓温名和玉,人如其名,温文儒雅,穿衣风格随意而休闲,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压迫感和距离感。
见钟度进门,他笑着起身把他引到沙发旁:“坐,这几天怎么样?”
他语气随意,就像这间咨询室一样,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亲和力。
窗边摆着几盆半人高的绿植,白纱窗帘恰到好处地遮了光,两张单人沙发呈钝角摆放,中间的小茶几上还有一棵小小的多肉。屋内找不到任何心理咨询的痕迹,书架上摆放的是几本文集和一些小摆件,就连办公桌上都只有一盏台灯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整个氛围就像是走进了一个朋友的家,自然又随性,然而这一切精心的谋划对钟度却不太管用,他一点儿也没忘记自己是来做心理咨询的。
此时,他在沙发上坐下,笑着回答了温和玉刚刚的问题:“睡得不太好,其他……还行?”
温和玉递了杯水过来:“没吃我给你开的药吗?”
“这几天没吃,吃了总觉得不太清醒”。
“每个人对药物的反应不一样,如果觉得不适应,一会儿我帮你换一下。今天我们也随便聊聊?”
从刚刚的几句对话中,温和玉心下已经有了判断。钟度脸上笑着,看上去很放松,但他双唇轻抿,说话时交叉在一起的手还会不自觉地相互揉搓。
这些细微的身体语言逃不过心理医生的眼睛,所以温和玉并不急着进行下一步,他想先建立信任基础,没想到钟度却说:“温医生,我时间可能不太多,有没有什么能快一点起作用的方法?”
温和玉多少有些意外地看向他,柔声问:“能跟我说说为什么这么着急吗?是……因为您爱人?”
钟度点了点头。
温和玉笑笑说:“钟导你知不知道你其实是非常有个人魅力的一个人,我相信您爱人一定更清楚这一点,我想他不会介意多给你一些时间的。”
“是我介意温医生”,钟度直视着温和玉的眼睛,不再伪装自己的疲惫,话说半句留半句,却让温和玉看到了他的坚持。
迟远山每次看着他手臂上的疤愣神的时候;因为他做噩梦迟远山也连带着被惊醒的时候;明明看出他情绪不对还要装作没看出来帮他粉饰一片太平的时候,还有说到某些话题时总要斟酌着避免碰到他“雷区”的时候,钟度都自责又心疼,也替他觉得累。
温和玉看了他几秒,微叹口气,放弃了步步为营:“明白了,那我们直接一点说吧。上次你跟我说你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即便脱离那个环境已经将近20年它也一直在影响你,根据你描述的症状看,我认为你的自我诊断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但如果我们之间不能进行更深一步的交流的话,我实在没办法做出更多判断。”
温和玉是一位专业且优秀的心理医生,别说已经见了两次,大多数患者进门用不了十分钟他就能有初步的诊断。
钟度是个例外。他可以聊他的生活,他的爱人,他的电影甚至他这些年被困住的痛苦,却在潜意识里给自己筑起了铜墙铁壁,试图绕过问题本身去找一个答案,以至于温和玉没办法触及他真实的内心,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不想治疗,但此刻看着钟度那双执着的眼睛,他知道不是的。
他只是被困住太久,习惯了藏起伤口生活,习惯了自己承受痛苦,已经不知道如何求救了。
基于此,温和玉放缓了声音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也不要觉得这是个多么不可战胜的疾病,你只是有点儿不太愉快的过去,这没什么大不了,直面它、战胜它就好。”
钟度愣怔片刻,不自觉地去触碰手腕上戴着的手串,沉默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说:“我尽力”。
“没关系,我们一步一步来,如果你觉得聊具体的事儿有压力,我们可以先一起回忆一下那个场景”,温和玉说,“你可以闭上眼睛,靠在沙发背上,放松一点,我这儿很安全,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
钟度点点头照做,嗓子有些干涩,他没有说话。
眼前是一片黑暗,温和玉轻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可以告诉我对你造成困扰的事情发生在哪里吗?”
“我小时候的家……那间地下室。”
“那间地下室是什么样子的?”
钟度有一会儿没说话,温和玉看到他睫毛颤着,双手用力抓着沙发扶手,指尖泛了白,开口时声音都在抖:“空荡荡的,地板潮湿又肮脏,光线很暗,墙上画着一些狰狞的画,空气中总是有股腥臭、发霉的味道。”
“你记得自己为什么在地下室吗?”
钟度咬了咬嘴唇,摇摇头没说话,温和玉于是又问:“地下室里只有你自己吗?”
“不,有时候有鸡,有时候有鱼,有时候有小白鼠,不过它们都快死了。”
“它们在哪儿?”
“被扔在地上”,钟度声音发紧,像是用足了力气才让自己接着说下去,“鸡扑腾着翅膀四处乱撞,小白鼠像无头苍蝇一样窜来窜去,鱼拼命弓着身子、张大了嘴,它们活不了多久就会死。”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个冷冰冰的机器人,额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温和玉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适时帮他转移了焦点:“地下室的门在哪里你能看到吗?”
他话音刚落,钟度浑身一哆嗦,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如墨般漆黑的瞳孔中装满了来自遥远童年的毛骨悚然。
温和玉过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半蹲在他身前说:“小时候的你很勇敢,今天的你也做得很好,我们就先到这儿,你休息一下,我帮你倒杯水。”
钟度点点头没说话,目光依然是呆滞的,右手还是搭在左手手腕上,掌心里包裹着迟远山送他的“幸运”。
过了好半晌,眼前出现了一杯水,他才抬起头道了谢,勉强笑了笑。
等他小口小口地喝下半杯水,温和玉说:“你在逐渐摆脱过去,也在变得强大,而那间地下室它只会越来越残败。我相信,现在的你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让它坍塌成一片废墟,也请你相信我有能力帮你做到这一点。”
钟度点点头说:“好”。
他仍是笑着的,只是笑不达眼底,让人捉摸不透他这句“好”是发自内心还是礼貌客套。
温和玉没再说下去,他看得出来钟度此时并不想听鸡汤,只想快点离开。于是他说:“那我们今天就先到这儿,我给你开一些新药,如果吃了还是觉得不舒服随时联系我,不要再自己随便停药了。”
“好,下次见”,钟度果然如温和玉所想,闻言点点头,没有一丝迟疑就起身出了门。
有人去帮他拿药了,钟度暂时在等待区等着。刚坐了没两分钟,他又忽然站了起来,步履匆匆地去了洗手间。
洗手池前,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洗手液按到底,仔仔细细地把每一根手指都揉搓、冲洗干净,来来回回洗了三遍手,又洗了把脸,理了理头发。
做完这一切,狂乱的心跳并没有缓和多少,他不自觉地从兜里摸出手机,给迟远山发了条微信,简单三个字:“小刺猬”。
发完了才想起来今天迟远山要去茶山,现在应该还在路上,于是叹了口气,把手机重新放回兜里,理了理衣服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脸上已经完全找不到来时的从容,温和玉后来说了什么他也一概没过心,甚至都忘了问不吃药也能睡着的方法,好在温和玉帮他换了药。
此时他坐在这间铺满阳光的屋子里,从头到脚却像是失了温,鼻腔里阴冷潮湿的味道久久不散,脑子里蹦出来的那双眼睛也像是镶在了眼前。
他刚才没有回答的那两个问题,答案却是心知肚明的。
他记得自己为什么在地下室,是妈妈把他关进去的,他也能看到地下室的门在哪里,他还知道那扇门背后藏着妈妈带笑的眼睛。
拿药的小姑娘还没回来,迟远山先来了电话。
钟度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犹豫半晌还是没舍得挂断,接起来就听到迟远山问:“怎么了哥?”
钟度偏偏头清了清嗓子才开口:“没事儿,就问问你到地儿了没?”
“你这什么声儿啊?感冒了?我还没到呢,在车上了。”
迟远山这会儿刚下飞机,朋友过来接他,离茶山还得三四个小时的车程。他心下有些奇怪,昨天明明跟钟度说过大概几点能到的。
电话那边,钟度说:“行,没事儿,我就问问。”
温医生的助理拿着药过来了,站定了还没说话,钟度先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默不作声地把药接了过来。
迟远山隐约听到了袋子摩擦的声音,略有些奇怪地问:“你在哪儿呢这是?”
钟度不得不撒了个谎:“在公司呢,小唐刚才进来了”。
他声音还是有些哑,于是迟远山又问了一次:“你是感冒了吗?嗓子不舒服?”
钟度刚才没回答这个问题,这会儿却躲不过去了,只得继续撒谎:“没,刚才小唐给了我颗巧克力,太甜了,齁嗓子了。”
“哟,钟老师有人给送巧克力啊?”
“你幼不幼稚?”钟度笑了笑,“行了,挂了吧,到地儿给我打。”
“好,拜拜哥。”
这个电话打得很别扭,两人都感觉到了。
钟度挂了电话就有点儿后悔,心想刚才就不该接的。
迟远山的确察觉到了不对劲,却很难具体地说清楚到底是哪儿不对。刚才的对话中,钟度除了忘了他几点到以外没有任何问题,但这种不踏实的感觉就是突然冒了出来。
旁边的人说话了:“迟哥现在也叫别人哥了,人活得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见到。”
迟远山暂时从刚才的思绪中出来,笑了声:“三儿,您老今年贵庚?73还是84?”
来接迟远山的朋友大名太绕口,时间长了都没人记得了,江湖人称“三儿”,因为当年一起玩儿乐队的时候他在五人组里排行老三。
“靠”,三儿开着车大喝一声,“哎,说真的,他们可都等着你请吃饭呢,您冲上热搜那照片大伙儿可都认出来了。要我说等咱们学校校庆的时候叫上大家一块儿回一趟吧,咱‘翻天乐队’好久没翻天了。”
“停停停,赶紧打住”,迟远山整张脸像吃了柠檬一样拧在了一起,“千万被跟我提这个名字。我的天!当年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么中二的名字的?”
“翻天怎么了?多酷啊!不比你后来单飞给自己起那破名儿强?”三儿很不服气,“迟大宝?还不如叫迟大diao呢。”
“我去!能不能不提了弟弟,你哥这张老脸真没地儿搁了”,迟远山简直想跳车了,“而且我那也叫单飞吗?那不是咱散伙了吗?”
三儿拍了一下方向盘道:“对!都怪老四,那小子居然一毕业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当年,迟远山明明不是五人组里生日最大的,但他喜欢当哥不喜欢给人当弟弟,理直气壮地骗大家说他是1月1号的生日。当年的迟远山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凭着身上那点儿酷劲儿没人怀疑他,顺理成章地当了五人组的老大,等后来大家知道他生日了,“迟哥”也已经叫惯了,改不过来了。
想起当年的事儿,迟远山笑了笑:“老四不结婚你还想怎么着啊?就咱们那破乐队你还想去参加个选秀吗?”
说话间,手机震了,迟远山瞥了一眼,是小唐发来的消息:“迟哥,今天别订餐啊钟老师下午才过来。”
迟远山瞬间笑不下去了,眉心突突地跳着。
小唐紧跟着又发来一条语音:“别理我别理我,迟哥我忙糊涂了,你还能不知道钟老师没来吗?今天给我忙得脑子不转了。”
迟远山心说我还真不知道。刚才那阵莫名其妙的感觉有了佐证,他立刻就想给钟度打电话,手都停在钟度名字上了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不担心钟度瞒着他去会什么野男人,只担心钟度有事儿自己挺着不说。但钟度能有什么事儿呢?是感冒了吗?不会,如果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就算钟度要瞒,白京元和谢思炜也不会瞒他。那就还是心理上的事儿。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贸然捅破这层窗户纸未必就是对的。
思及此,迟远山只能强行镇定下来。既然想好了要给钟度时间那就不差这么几天,不过,两个人之间当然不能总是这样,都已经到了需要用谎言来搪塞的地步,他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默默咽下一口浊气,在心里给钟度定了个期限。如果他回去的时候钟度还是像这样什么都不肯说,那他就得采取点儿措施了。
那边钟度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下了最后通牒,他拿着药上了车,耳边反复响起刚才温和玉的那句话:“直面它、战胜它”,于是他没有迟疑,开着车往旁边的别墅区去了。
钟度第一次来温和玉这儿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离他们家的老房子很近,所以他后面两次过来,经过那边的时候都刻意地不去往路边看。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处理方式,什么东西让他不适他就躲着什么,包括父母也包括那栋老房子。
老房子不远,从温和玉那儿出来,拐个弯儿就到了。这里当年也是炙手可热的别墅区,不过年代久了,现在住的人少了,物业恐怕也早就撤摊子了。
钟度一路开着车进了小区都没人拦他,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停在了曾经的家门口。
他不由得自嘲一笑。躲着有什么用呢?脑子都帮你记着呢。
从车窗往外看,能看到脱了皮的院墙和褪了色的红屋顶。外墙原本是鹅黄色的,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此时已经像一件破了洞的老棉袄,风一吹就要散架的样子。
钟度心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感伤,他在这栋房子里没有留下什么愉快的记忆,巴不得它早点儿塌了才好。
推开车门下了车,大铁门上挂着锁。他没有钥匙了,不过铁门是老式镂空的那种,他远远地站着就能看到院子里的景象。
院内一片荒凉,枯黄的野草没人打理,东倒西歪地躺着,把地下室半露的小窗挡了个严严实实。那几棵苹果树倒是直挺挺地站着,只是不知道还活没活着。刚开春,北方的树还没发芽,钟度实在看不出来。
他想迟远山或许是能看出来的,迟远山在这方面比他厉害得多。
想到这儿,钟度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心底那点儿不适的感觉还没冒头就又钻了回去。笑了一会儿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迈了几步走近一些,扒着铁门、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盯着最靠近院墙的那棵苹果树看了半天,半晌都没动。
再回到车里时,他拨通了钟冕的电话。
短促的嘟嘟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明显,钟度的心脏也随之跳着,给这嘟嘟声添上了颤抖的尾音。
对面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浑厚,带着不苟言笑的压迫感,只说了一个字就让钟度差点儿喘不过气。
“谁?”
“爸,是我,最近哪天有空给我留个时间吧。”
钟度撑着一口气把这句话说完,电话那边是长久的沉默。
钟冕有些难以置信。他们父子二人一年到头也坐不到一起吃顿饭,现在钟度竟然主动打来了电话。不过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开口时声音依然没有丝毫起伏:“我现在在公司,你有事直接过来”。
他的语气带着长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即便对面的是亲儿子,声音里也找不出丁点儿亲和力,甚至都没用上个语气助词。
钟度沉默两秒道:“好,我现在过去。”
半小时后,钟度时隔十六年再度来到这栋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大厦。这些年,他屡次路过这里,看着它一次次翻新,看着许多新旧面孔穿着得体的西装忙忙碌碌地出入,自己却从来没有进去过。
此时,他从大厦外的反光玻璃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顿时有些后悔——
今天为了看心理医生穿得太随便了。
不过,他转而又想到,自己已经34岁了,再也不是那个需要通过撕心裂肺的质问去要一个答案的少年了。这十六年间,从容与镇定已经刻进了骨子里,他哪里还需要靠着装去获得自信。
于是,他对着那锃亮的外墙提了提嘴角,瞬间给自己套上了一身坚不可摧的盔甲,坦坦荡荡地走了进去。
一进大厅就遇到了老熟人,钟冕的副总郑鹏迎了上来,笑面虎一般的那张脸已是“沟壑纵横”,开口说话时还带出一股难闻的烟臭味儿:“小度,好久不见”
这是专程下来接他的。
钟度面上看不出多少热络,只微微点了点头,叫了声:“郑叔”,步伐还保持着原来的节奏,没有丝毫停顿。
“哎哎”,郑鹏倒是受宠若惊地应着,“你爸等着你呢。好久没来公司了吧?有空还是得多来转转,以后还要靠你接班的,总不能在娱乐圈混一辈子不是?”
这就开始说教了。不过,钟度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他堪堪扯出一点敷衍了事的笑没有应声。
进了电梯,郑鹏又开了口:“小度啊,虽然郑叔可能没资格说这话,但是你爸这些年也老了,跟年轻时候不一样了,好好跟他聊聊,父子之间没有那么多过不去的。”
钟度仍是没有说话,直到电梯“叮”地一声到了顶楼,他才轻飘飘地留给那笑面虎一句:“您倒是没怎么变”。
一贯的虚与委蛇。
说完他迈开步子出了电梯,留下郑鹏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跟上去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当年他怀着一腔少年无能的愤怒,跑来问一句“为什么”,试图从一片支离破碎中寻找那么一点儿可怜的骨肉亲情,郑鹏拦着他,嘴里说的也是一套规劝的话:“不要不懂事儿,你爸够忙了”“那些事儿都过去了,你不要闹了”。
想到这些,钟度讽刺地笑了笑,抬手敲了敲面前的木门,独自进了钟冕的办公室。
第40章 不必,我嫌脏
这间办公室跟当年全然不一样了。当年两侧的墙上还挂着母亲早期的画,办公桌上还摆有一张其乐融融的全家福。钟度记得十六年前父子二人之间的那场争吵,钟冕抬手一扬,手里的杯子就越过他砸到了画上。
如今,这办公室里已经不剩母子二人的丝毫痕迹,那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变了吗?恐怕是没有的。
钟冕端着董事长的架子,看到钟度进门也只是撩着眼皮扫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坐,什么事儿?”
这哪里像久未谋面的父子,分明像上司面对下属。钟度也省去了多余的话,拢了拢衣襟在他对面坐下就问:“媒体那边您打的招呼?”
“当然是我,除了我谁管你?”钟冕脸上那两道又黑又粗的眉拧到了一起,字字铿锵有力,像扔铅球一样重重地把这句话扔给了对面的钟度。
钟度脸上没什么表情,闻言点点头,平静地说:“以后别管了”。
“你什么意思?”钟冕的眉拧得更深了,“我倒是想不管,你公司的人不做事啊!”
钟度仍是平静地直视着他:“我让他们不管的”。
钟冕这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这个儿子跟以前大不一样了,身上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气定神闲,举手投足间是阅历铸造的从容不迫,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
他带着审视的目光问钟度:“你这是来真的?”
钟度忽然笑了:“爸,您不觉得咱们之间谈这种话题都显得越界了吗?”
他那几分漫不经心的笑配上这句吊儿郎当的话着实大逆不道,钟冕心下多少有些震惊,但面上依然不为所动,甚至还淡定地点了根烟。
烟雾腾起时,他眯着眼睛问:“那你想谈什么?”
“谈谈以后吧”,钟度也拿过他的烟盒和打火机不紧不慢地点了支烟,给二人之间并不长的距离又垒上一堵虚无缥缈的墙,“咱们之间的父子情分早就不知道跟着哪年的哪根烟飘得不知所踪了,这些年您对我的生活无孔不入地干涉着,也差不多了吧?就放过彼此吧。您不要再干涉我的事,我当然也不会找不痛快跑您眼前晃悠,咱们各过各的生活”。
说完他看着对面坐姿挺直、依然不见任何老态的钟冕,弹了弹烟灰,补充道:“当然,未来如果您不幸需要我这个直系亲属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我也不会推辞,除此之外,其他的就算了。”
他这话说完,钟冕却没有大发雷霆,开口时声音反而更平静了:“以前的事你就真过不去了吗?”
他的语气终于有了一点儿父亲的样子,钟度夹着烟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他用灭烟的姿势掩盖着,状似轻松地说:“能不能的不得看您放不放过我吗?”
他把钟冕给出的所谓关心比作枷锁,钟冕终于沉不住气了,低声吼着:“钟度!把你关地下室的是你妈!画画的是你妈!不是我!”
钟度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他那愤怒的父亲。这么多年过去,老狐狸的城府更深了,当年他还砸个杯子,如今连发火都是克制的,控制着音量,怕隔墙有耳。
钟度太了解他,他把面子看得比天重,于是他盯着那张脸,轻飘飘地问了一句:“那您做了什么呢?”
“对!我什么都没做!我任由她发疯!可我爱她啊,她只有画画的时候像个人,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
钟冕表情相当痛苦,好像当真字字泣血,钟度却忽然觉得没意思。
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不可抑制地带上了情绪:“爸,咱们之间就不需要这一套了吧?坦诚一点儿不好吗?您当年打着爱的名义牺牲了儿子,现在又裹挟着所谓的爱想把死去的儿子复活,粉饰一片太平,您觉得可能吗?”
钟度说着甚至笑了笑,却难以掩盖话音里的疲惫与悲凉:“我从来都不恨谁,当年我来问您要个答案的时候,哪怕您就像今天一样扔给我一句您爱她我都是可以接受的。现在我不是十八岁了,早就不需要什么答案了,只是想把当年那个死去的孩子缝缝补补,勉强维持一个可以示人的残面去过新生活而已。”
钟冕在钟度这番话中或许有过瞬间的触动,但他的怒火被最后一句话重新点燃了:“新生活?你的新生活就是跟一个男人整天不避人地卿卿我我?你的新生活就是深更半夜跑酒吧晚上还在别人家留宿?你把你爸爸的脸往哪儿搁?”
他满身怒火,钟度乌沉沉的瞳孔中却是一片漠然。刚才的疲惫消失不见,他开始懊悔自己愚蠢地说了些掏心窝的话。
不应该的,他想。钟冕不会在乎的,他在乎的从来都是他的面子,不是他的儿子。
钟冕真如他所说只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所有的错都能归结于沉默吗?当然不是。钟度非常清楚母亲为什么疯疯癫癫到了那个程度却仍然还在家里住着,没有去精神病院,也非常清楚自己是如何被训练才在人前堪堪架出一副绅士且彬彬有礼的皮囊。
年幼的时候他给父亲的行为找了种种借口,譬如训练我是为了我好,譬如让母亲在家住是因为他爱她,时间长了这些理由他自己都要信了,现在想来却是比陈年的窗户纸还不堪一击。
这些年钟冕时不时就要上演一出好父亲的戏码,懊恼自己的沉默、强调自己的无辜,却对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儿只字不提。
他不提,钟度也全当没那回事儿,配合他扮演一个傻子,强行忘却那些记忆,不然他还怎么能开口叫出那声“爸”,怎么能当自己还有个家?
此时,钟度却不想再粉饰太平,他嘲讽地笑了笑,沙哑着声音开口:“抱歉,很久不当钟冕的儿子,忘了您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