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说。「是这样的。我知道我给了你很多压力。但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信任你。你是个傻瓜,但我相信你,我也相信你的判断。我几年前就向你保证过,我不会逼你成为你不想成为的样子,所以身为一个总统、或一个母亲,我不会禁止你和他交往。」
她换了一口气,等亚歷克点头表示听懂了。
「但是。」她继续说下去。「这件事真的非常、非常严重。他不是你的同学或是白宫实习生。你得想得很远、很认真,因为你正在让你自己、你的事业,还有整个选举和整个组织陷入险境。我知道你很年轻,但这是个永恒的决定。就算你没有和他走到最后,如果这件事公开了,这也会永远成为你的一部分。所以你得搞清楚,你有没有想要和他走下去。如果没有,你就要断干净。」
她把手放在桌面上,沉默在两人之间扩散。亚歷克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到喉咙来了。
永远。这个词听起来沉重得不可思议。这应该是他十年后才需要开始担心的事情。
「还有,」她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这么做,甜心,但你不能再参与助选了。」
亚歷克突然被现实击中,肚子向下一沉。
「等等,不──」
「这没有讨论的空间,亚歷克。」她告诉他,而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确实很抱歉,但他太熟悉她下颚的角度了。「我不能冒这个风险,你太靠近核心了。我们会告诉媒体你开始往其他职业选项发展。我会安排这周末帮你清空办公桌。」
她伸出一只手,亚歷克低头看着她的手掌,以及上头密密麻麻的掌纹,然后才突然想通。
他从口袋里掏出竞选总部的识别证。这是他整个职业生涯的第一个纪念,但才几个月就被他自己玩掉了。他把识别证交了出去。
「喔,还有最后一件事。」她的口气突然又变得公事公办,一边从整叠资料夹下方摸索出一样东西。「我知道德州的公立学校没有性教育,我们刚才也没有聊到这个,所以我只想让你知道,你们一定要乖乖使用保险套,就算是肛──」
「好喔,多谢了,妈!」亚歷克大叫着往门边跑,差点把自己的椅子撞翻。
「等等,亲爱的!」她在他身后喊道。「是我让计画生育协会送来的手册耶,拿一本啊!他们用脚踏车快递送来的耶!」
[电子邮件内容:二○二○年,八月]
寄件人:A
收件人:亨利
主旨:世人无非是蠢材与无赖
你有读过亚歷山大.汉密尔顿85写给约翰.劳伦斯86的信吗?
我在说什么啊,你当然没看过了,不然大概早就因为身怀革命思想被剥夺继承权了。
既然我已经被革除在竞选团队之外,我真的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在家里看有线电视的新闻频道(每天都杀死我不少脑细胞)、重看哈利波特,还有整理大学时写过的垃圾报告。我就看着那叠纸,一边想着真是太棒了,我花了一整晚通宵没睡,写了一份九十八分的报告,最后只让自己这辈子的第一份工作被开除,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干得好,亚歷克!
你每天关在皇宫里就是这种感觉吗?真是烂透了。
先别管这些。我在翻大学的东西时,找到了一份我针对汉密尔顿战争时期的书信写的分析报告,然后,听清楚啰:我觉得汉密尔顿应该是双性恋。他写给劳伦斯的信,几乎和写给老婆的信一样浪漫,有一半的信署名是「你的」或「爱你的」,而在劳伦斯去世前的最后一封信,汉密尔顿的署名是「永远属于你的」。我不懂为什么没有人讨论过我们的开国元勋可能不是直男的这种可能性。好吧,我知道原因,但还是一样。
总之,我找到他写给劳伦斯的某封信的节录,那段话让我想到了你,也许也包括我自己:
事实是,我是一个不幸的诚实之人,对自己的感受从无保留。之所以会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懂,而且不会用肤浅的眼光看待我。我厌恶我们的国会──厌恶军队──厌恶──这个世界──也厌恶我自己。世人无非是蠢材与无赖,我敢说只有你例外……
想着这些歷史,我忍不住也想到,不知道等我哪一天也成为歷史时,那会是什么样子。还有你也是。我有点希望现代人也这样写信。
歷史是吧?我敢保证我们的也会一样精彩。
爱你的,逐渐失去理智的,
亵渎开国元勋的第一公子亚歷克
* * *
寄件人:亨利
收件人:A
主旨:Re:世人无非是蠢材与无赖
喜欢找史料尻尻的第一公子亚歷克:
每次听你说你在白宫内慢慢腐烂,我就忍不住觉得是我的错,觉得自己很糟糕。对不起。我早该知道不该惹出这件事的,我得意忘形了,所以没有好好思考。我知道那份工作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我只是想要……你知道,给你多一点选项。如果你想要少放一点重心在我这里,多一点重心在另一边──工作、或是比较不复杂的事──我也能理解,真的。
不过不管如何……也许你不会相信,但我其实有读过一点汉密尔顿,原因有三:第一,他是一位杰出的作家。第二,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取自于他(你们两个的人格特质也像得吓人:强烈的决心、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上嘴等等)。第三,某个小骚包曾试图把我钉在这个人的肖像画上,而在记忆的殿堂中,有些东西是需要完整前提的。
你现在是在暗示我,你想玩革命士兵的角色扮演吗?我必须告知你,在那种情境下,我体内仅存的英王乔治三世血液会在血管里凝结,让我在你面前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还是你在告诉我,你比较喜欢那种在烛光下手写的信?
我想告诉你,当我们分开的时候,我会在梦里看见你的身体。当我睡着时,我会看见你的身体,你腰际的弧度、下背的雀斑。当我清晨醒来时,你好像就在身边,你的手碰触我后颈的感觉清晰无比,完全不像幻想。我可以感觉到你的肌肤贴着我,让我魂不守舍。而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能屏住唿吸,回到梦境里、回到任何地方,继续和你待在一起。
我想汉密尔顿写给伊莱莎87的信说得更好一些:
妳完全占据了我的思绪,使我再无心思考其他──妳不只在日间掌控着我的心,连我的梦也无法倖免。在每场梦境中我都能见到妳──当我转醒,我便无法再阖上眼,只为细细回味妳的甜美。
如果你决定要接受我一开始的提议,我希望你没有把下面这些垃圾话读完。
无药可救的浪满主义异端及究极傻瓜王子亨利
* * *
寄件人:A
收件人:亨利
主旨:Re:世人无非是蠢材与无赖
别傻了。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变得不复杂。
不管如何,你应该去当作家。你就是个作家。
就算经歷了这么多事,我还是一直想再更了解你一点。这听起来会很扯吗?我只是坐在这里想着,这个知道汉密尔顿、还能写出这种字句的家伙到底是谁?像这样的人是怎么出现的?我一开始怎么能错得这么离谱?
这实在很奇怪,因为我看人一向很准,我的直觉想法通常不会离实际状况太远。我确实对你产生了某种直觉想法,只是当时没有足够的认知去理解。但我想我还是一直跟着直觉跑,就像只是盲目地前进再前进,然后听天由命。我想这代表你是我的北极星啰?
我想再见你一面,越快越好。我一直重读那一段,一次又一次,你知道我在说哪一段。我希望你在这里,和我在一起。我渴望你的身体,也想要所有其他部分。我想离开这间该死的屋子。看着茱恩和诺拉在电视上公开亮相,却少了我,这简直就是折磨。
我们每年都会有一场家族旅行,去我爸在德州的湖边小屋度假,一整个周末消声匿迹。湖上有座私人小码头,而且我爸还会煮一堆好吃到爆炸的东西。你想一起来吗?我的脑中一直出现你被太阳晒得发红,坐在美国乡野间的美丽画面。我们计画下下周出发。如果夏安能和萨拉或谁安排一下,让你飞到奥斯汀,我们就能去那里接你。来嘛?
属于你的亚歷克
PS:艾伦.金斯堡88致彼得.奥洛夫斯基──写于一九五八年
我的确渴望着落在我俩之间、使你我相连的阳光,但我像想家一般思念着你。亲爱的,愿你的光芒照耀回来,并请想念我。
* * *
寄件人:亨利
收件人:A
主旨:Re:世人无非是蠢材与无赖
亚歷克:
如果我是北方,我实在不敢想像神要带领我们走向哪里。
我一直在想我的身分、还有你问我这样的人是怎么出现的,我只好极尽所能地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从前,有一个在城堡中诞生的小王子。他的母亲是位学者公主,他的父亲则是全地最英俊、最慑人的骑士。孩提时期,人们会给予这位小王子所有他梦想的东西。最美丽的丝绸华服,果园中熟成的水果。有时候他好快乐,他觉得他永远不会厌倦当一个王子。
他是一位位王子的后裔,但从来没有一位王子像他这样:当他出生时,他长着一颗异于常人的心。
当他还年幼,他的家人会笑着告诉他,长大就会好了。但随着年龄增长,那颗心依然如此,鲜红,清晰可见,充满生命力。他并不十分介意,但每一天,他的家人们越来越担心王国的人民会发现、并屏弃这位王子。
他的祖母,也就是女王,住在一座高塔里,而不论是过去与现在,她都只与其他的王子说话,只有那些健全的王子。
然后,小王子的骑士父亲,在一场战斗中被人打败了。长矛刺穿了他的盔甲和他的身躯,将他留在尘土之间血流不止。所以当女王送来新的服装和盔甲,要王子把他的心好好收起来时,小王子的母亲并没有阻止。因为她也开始害怕了:她怕她儿子的心也被人撕裂。
所以王子就乖乖穿上了,许多年来,他一直认为这是对的。
直到他遇上邻近小镇的一位最让人难以忘怀的农村男孩,他对王子说了许多大不敬的话,让王子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充满生命力过,尔后他又发现,这位男孩是最疯狂的巫师。他能凭空变出金子、伏特加,还有杏子塔,而王子的人生从此便随着紫色的烟雾缓缓上升。整个王国的人们说道:「真不敢相信我们会这么讶异。」
我当然要去湖边小屋了。我得承认,我很高兴你要离开白宫了。我怕你会把那个地方烧掉。这代表我会见到你爸啰?
我好想你。
(飞吻)
PS:这听起来很羞辱又伤感,坦白说,我希望你读完之后就立马忘记。
PPS:亨利.詹姆斯89致亨德里克.C.安德森90,写于一八九九年:
希望你在糟糕的美国也过得一切顺心。亲爱的男孩,我对你有信心──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喜悦。我最坚定的希望、欲望和同情与你随行。因此,请保持警惕,并随着美国的成长,告诉我你的那些(不可避免地、多少有点奇异的)美国故事。不论如何,愿你所遇见之人都能善待你。
* * *
「住手。」诺拉越过副驾驶座。「这是系统化的整理,妳必须尊重系统。」
「我在度假的时候才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茱恩的上半身跨过亚歷克的身体,试图拍开诺拉的手。
「这是数学。」诺拉说。
「数学在这里没有说话的地方。」茱恩告诉她。
「到处都有数学逻辑,茱恩。」
「妳走开啦。」亚歷克把茱恩从肩膀上推开。
「你应该要站在我这边才对啊!」茱恩喊道,同时扯着他的头发,并得到他的苦瓜脸作为回应。
「我可以让你看一边的奶。」诺拉告诉他。「好看的那一边。」
「两边都很好看啊。」茱恩突然间被转移了话题。
「我两边都看过了,而且现在我两边都看到不少了。」亚歷克比了比诺拉今天的穿着。她今天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吊带短裤,还有一件看起来像某种敷衍到极致的平口小可爱的东西。
「对,这叫做度假奶。」她说。「拜托啦啦啦。」
亚歷克叹了一口气。「对不起,老姐。但诺拉的确花了比较多时间在做那份播放清单,所以应该把机会给她。」
后座传来两个女孩交织的声音,一个极度嫌恶,一个则带着胜利。诺拉把手机接上音源线,一边发誓她写了一种防呆演算法,可以选出最棒的公路旅行播放清单。四顶尖合唱团91的《爱在阿卡普尔科》前奏的小喇叭声响起,亚歷克终于把车驶出加油站。
这辆吉普车是翻修的,是亚歷克的爸爸在他十岁左右时完成的作品。现在它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加州,但每一年的这个周末,他爸爸都会把这辆车开进德州,留在奥斯汀,让亚歷克和茱恩可以开进来。
某一年的暑假,亚歷克在峡谷里学会了驾驶吉普的技巧,而现在油门在他脚下的感觉依然良好。他鱼贯地跟上两台黑色的特勤组休旅车,朝州际公路前进。现在他几乎没有机会自己开车去任何地方了。
天空一片敞开,万里无云,早晨的太阳悬挂在低空,亚歷克戴着太阳眼镜,身穿一件背心,放下车子的顶棚。他把音乐声调大,觉得自己可以把一切的烦恼抛到从他发间唿啸而过的强风之中,然后它们就会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好像除了他胸口强劲的心跳之外,其他事物都再也不重要。
但是隐藏在多巴胺的影响之下的那些问题还是存在:失去助选的工作、成天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踱步,还有他母亲问他的那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要和他走下去?
他抬起下巴,迎向故乡温暖粘腻的空气,看着后照镜里自己的双眼。他看起来皮肤黝黑、嘴唇柔软,十分年轻,就只是一个德州男孩,和前往华盛顿特区之前的那个他一样。所以今天他不会去思考那些人生大事。
停机坪外站着一群随扈,亨利穿着短袖格纹衬衫、短裤,脸上戴着一付时尚的太阳眼镜,Burberry的旅行袋挂在一边肩上;他看上去是一场具象化的仲夏夜之梦。诺拉的播放清单跳到了朵莉.巴顿92的《又是你》,亚歷克从吉普车侧边挥起一只手臂。
「对,哈啰,哈啰,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们!」亨利在茱恩和诺拉令人窒息的拥抱中含煳地说道。亚歷克咬着嘴唇,看着亨利轮流搂过她们两人的腰,然后终于轮到亚歷克了。他大口吸入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味,在他的颈窝笑了出来。
「嗨,爱人。」他听见亨利轻声说道,就在他耳朵正上方,而亚歷克有一瞬间忘了怎么唿吸,只能无助地笑着。
「鼓声,请!」吉普车的音响传来一声大喊,然后《夏日时光》93的前奏响起。亚歷克赞同地欢唿起来。等亨利的随扈团队也跟上特勤组的车,他们整组人便再度上路。
车队沿着四十五号公路往下,亨利咧嘴笑得十分灿烂,随着音乐摇头晃脑,亚歷克则无法克制地不断用眼角余光偷瞄着他。不敢相信亨利──那个亨利王子──真的在这里,身处德州,准备和他一起回家。茱恩从她座位下的冷藏箱里拿出四瓶墨西哥可乐,传给大家,而亨利喝了一口之后就整个人融化了。亚歷克伸出一只手,握住亨利空着的手,手指在两人之间的中控台上紧扣着。
他们花了一个半小时才离开奥斯汀,开始往林登詹森湖前进。而当他们朝着湖边蜿蜒行驶时,亨利问道:「为什么这座湖会被叫做喇叭詹湖啊?」
「诺拉,交给妳了。」亚歷克说。
「喇叭詹湖。」诺拉说。「又叫作林登詹森湖,是科罗拉多河上六座德州高原湖中的其中一座,由水坝构成。是喇叭詹总统在农村电气化时期盖好的。他在这边也有买一间房子。」
「没错。」亚歷克说。
「还有一个冷知识,喇叭詹对自己的屌一直都很自豪。」诺拉补充道。「他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大根』,动不动就掏出来乱甩。在同事、在记者面前,他完全没在怕的。」
「这也是真的。」
「美国政客。」亨利说。「真的很迷人呢。」
「你有什么话说吗,亨利八世?」亚歷克说。
「随便啦。」亨利凉凉地说。「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来这里度假的?」
「爸妈离婚之后,老爸就买了这间房子,所以从我十二岁开始。」亚歷克告诉他。「他希望搬走之后还是有一间离我们近一点的屋子。我们以前夏天花超多时间在这里玩的。」
「噢,亚歷克,记得你第一次在这里喝茫的时候吗?」茱恩说。
「我们那天喝了一整天的草莓鸡尾酒欸。」
「你吐超惨的。」她宠溺地说。
他们驶上一条被大树环绕的车道,来到山丘上的房子前。这栋屋子仍然有着鲜艷的橘色外墙和平滑的拱樑,四周种着仙人掌和芦荟。他妈妈对于庄园式建筑从来不感兴趣,所以当他爸爸买下这间湖边建筑时,他便豁出去了,装潢高大的蓝绿色大门、沉重的木樑和西班牙式的粉红色屋瓦。屋外有一圈环绕式的阳台,还有通往山丘另一边码头的阶梯,所有面湖的窗户全部打开,窗帘在温暖的微风中飞舞。
他们的随扈团队殿后,检查周边环境──他们租了隔壁的房子,以增加额外的隐私性,并确保尽到随扈的责任。亨利毫不费力地一肩扛起茱恩的保冷箱,而亚歷克很努力地阻止自己赞叹出声。
奥斯卡.迪亚兹的喊声从转角传来。他浑身滴着水,显然刚从湖里爬上来。他穿着自己的旧印地安凉鞋和一件印着鹦鹉的泳裤,两手朝着太阳举起,茱恩便立刻跳进他的怀里。
「小茱茱!」他抱着她转了一圈,将她放在灰泥栏杆上。下一个轮到诺拉,最后又给了亚歷克一个几乎掐碎他骨头的拥抱。
亨利向前走去,奥斯卡则打量着他──Burberry背包、肩膀上的饮料箱、优雅的微笑和伸出的一只手。当亚歷克问他能不能带一个朋友同行、并不小心提起这朋友是英国王子时,他爸爸有点困惑,但完全配合他的提议。他不知道这件事会怎么发展。
「哈啰。」亨利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是亨利。」
奥斯卡一手拍上亨利的手掌。「希望你准备好疯狂开趴啰。」
奥斯卡也许是他们家的大厨,但负责烤肉的永远都是亚歷克的妈妈。这在潘伯顿山庄也许不是这么常见──他的墨西哥爸爸在家里认真地做着三奶蛋糕,他的白人妈妈则在后院里煎汉堡排──但这分工还行得通。亚歷克遗传了两人的优点,所以他现在是这群人里面唯一一个可以处理一整排肋排的人,爸爸则负责其他的工作。
湖边庄园的厨房面对着湖泊,永远都瀰漫着柑橘、盐和香草的味道,而每次他们来玩的时候,他爸爸总是会准备满满的大番茄和入口即化的酪梨等着他们。此时,亚歷克站在打开的大窗户前,面前的炉台上排着三排的牛肋,在平底锅上煎着。他爸爸则在水槽边,剥着玉米的外皮,一边跟着比森特.费南德兹的旧专辑哼唱。
黑糖。烟燻红辣椒。洋葱粉。辣椒粉。大蒜粉。墨西哥辣椒。盐。青椒。还有更多的黑糖。亚歷克凭着手感准备适量,倒进碗里。
下面的码头边,茱恩和诺拉则展开了一场即兴骑马打仗,骑着动物浮艇冲向对方,并用浮条当作武器。亨利已经喝醉了,裸着上身,试图当两人的裁判,站在码头上,一脚踩着木桩,一手举着博克精酿啤酒的瓶子,像疯子般挥个不停。
亚歷克自顾自地微笑起来,看着他们,看着亨利和他的姐妹们。
「所以,你想聊聊吗?」他爸爸的声音操着一口西班牙文,从他左边的某处传来。
亚歷克吓得跳了一下。他爸爸已经来到距离他几呎远的吧台旁,正在搅拌烤玉米要用的柯蒂亚起司和调味料。
「呃。」他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我是说拉斐。」
亚歷克吐出一口气,垂下肩膀,把注意力转回干煎的肋排上。
「啊,那个王八蛋。」他说。在新闻传出之后,父子俩对于这个话题只有交换过几则脏话简讯。那种被背叛的感觉可不是只有一个人有的。「你觉得他在想什么?」
「我对他的看法也没有比你高明到哪里去。我也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但是……」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手上继续搅拌着。亚歷克知道他现在正在衡量脑中几个想法,他常常这样。「我也不知道。在发生了那些事之后,我只想知道他还有什么理由,让自己和杰弗瑞.理查共处一室。但我真的想不通。」
亚歷克想着他在管家办公室窗外偷听到的对话,不知道他爸爸会不会让他知道事情的全貌。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问,才不会让他爸发现他爬到窗外的灌木丛里偷听。他爸和路那的关系一直都是那样──充满了大人的对话。
亚歷克第一次见到路那,是在他爸爸选议员的一场募捐活动上。亚歷克当时才十四岁,但就已经很认真在做笔记了。路那毫不避讳地在西装衣领上别了一个同志彩虹旗的别针;亚歷克把这点写了下来。
「你为什么会选他?」亚歷克说。「我还记得那场助选活动。我们认识了很多同样也很优秀的潜力政治人物。你为什么不选另一个更容易选上的人?」
「你是说,我为什么要赌在一个同性恋身上吗?」
亚歷克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中立。
「我是不会用这种形容啦。」他说。「但是,没错。」
「拉斐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十六岁的时候就被他爸妈赶出来了?」
亚歷克一阵瑟缩。「我知道他大学前过得不是很好,但他没有明讲。」
「对,他们对于他的性向接受度不是很高。他有几年过得很辛苦,但这养成了他坚韧的个性。我们认识他的那天晚上,那是他被踢出去之后第一次回到加州,但他打定主意要为了某个墨西哥城来的兄弟奋斗。就像当萨拉出现在你妈奥斯汀的办公室、说要证明那些混蛋们都错了的时候,你一看就知道这个人是个斗士。」
「嗯。」亚歷克说。
比森特的声音在背景低唱着,奥斯卡则沉默地搅拌手中的酱料,片刻后才再度开口。
「你知道……」他说。「那一年,我派你去帮他助选,是因为你是我手中最好的尖兵。我知道你办得到。但我也认为你可以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你们两个的共同点很多。」
有很长一段时间,亚歷克什么也没说。
「我得承认。」他爸说道。当亚歷克再度抬起眼时,爸爸正看着窗外。「我以为王子会看起来再更孬一点。」
亚歷克笑了起来,朝窗外的亨利瞥了一眼,看见他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中摇晃。「他比外表看起来强悍很多。」
「欧洲人这样算不错了。」他爸说。「比起一半茱恩带回家的傻子好多了。」亚歷克的双手僵住了,扭头看向爸爸,但后者还继续搅动手中沉重的木汤匙,面不改色。「也比你带回家一半的女孩优秀多了。但还比不上诺拉。她一直都是我心中最棒的。」亚歷克瞪大双眼看着他,直到他爸终于对上他的视线。「怎样?你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会藏好吗?」
「我──我不知道。」亚歷克结巴地说。「我以为你会需要一点天主教徒的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爸爸用木汤匙敲了一下他的手臂,留下一坨奶油和起司的痕迹。「对你老爸有点信心好吗?对加州性别平等厕所的推动者有点感恩的心好吗?小王八蛋。」
「好啦,好啦!对不起嘛!」亚歷克笑着说道。「我只是以为如果是你自己的小孩,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爸爸也笑了,一手搓了搓他的山羊鬍。「其实不是。至少对我来说不是,我懂的。」
亚歷克微笑。「我知道。」
「你妈知道了吗?」
「嗯,我几个星期前跟她说了。」
「她的反应怎么样?」
「嗯,她不在乎我是双性恋。但她很介意我的对象是他。她还帮我做了一份简报。」
「听起来满像她的。」
「她开除我了。还有,呃。她叫我想清楚,我对亨利的感情值不值得冒这个风险。」
「嗯,那,值得吗?」
亚歷克哀号一声。「拜托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在度假耶。我想要喝个烂醉,然后好好享受烤肉。」
爸爸抱歉地笑了笑。「你知道,从很多角度来说,你妈和我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个烂主意。我觉得我们双方都知道这不可能持续下去的。我们都太他妈骄傲了。但老天,那个女人啊。没什么好怀疑的,你妈是我这辈子的真爱。我不可能像爱她那样爱上另一个人了。那种感觉是野火燎原,你懂吗?再说,我还得到了你和茱恩,这是我这个老混蛋能得到的最棒的礼物了。那种爱是很难得的,就算结果证明那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他吸了吸牙缝,思考了一下。「有时候你跳了就是跳了,只能祈祷你跳下去的地方不是悬崖。」
亚歷克闭上眼睛。「你的老爸独白说完了吗?」
「你真的很混蛋。」他朝他丢了一条厨房的擦手巾。「去烤肋排啦,我今天想吃。」他对着亚歷克的背影喊道。「你们今晚最好睡上下舖喔,圣母玛利亚在看呢!」
那天晚上,后院里堆满了烤玉米、玉米粉蒸猪肉佐莎莎酱、一大盆炖豆子和烤肋排。亨利每一种食物都舀了一点,然后盯着盘子看,好像在等它自己解开什么秘密,然后亚歷克才意识到,亨利从来没有用手吃过烤肉。
亚歷克示范给他看,然后带着藏不住的笑意,看着亨利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拿起肋排,考虑自己要怎么下口,并在亨利终于扯下一口肉时欢唿出声。亨利骄傲地咀嚼着,一坨烤肉酱沾在他的上唇和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