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大人道:“早闻司天监之监正曾言,一地若干旱发作,日后旱情更易频发,若不能根治,便只能行迁民之举,可是十万民众,又能往何处迁去,其他地界土地亦是有限,要是大举迁移过去,必然引发混乱,可若放任不管,那也是十万百姓啊。”
两人一人一句言说着北地旱情,殿中气氛沉默低闷,慕扶光垂眸不语,嘴唇轻轻抿起。
宁景并没有插话其中,他此时毕竟是个没有身份的说书先生,虽然国师与他言说了那么许多,还欲把拯救姜朝的重担交付于他,但事情要一步步来,目前他要做的事,就是保住太子,并且让太子主动拜他为师。
不过,听着这二位所说的话,宁景也意识到,北方的旱灾果然是开始了。
旱灾于水涝地震不同,后面两者发作时突然而猛烈,但时间也短,旱灾不一样,它是逐年累积,一年比一年严重,直到将一片山清水秀之地变成山河枯朽,不毛之地。
宁景曾经就想过这个问题,书中曾说,三年后柳和宜听闻北地旱灾死了许多人,发生□□,数之不清的流民南下求生。
这样严重的旱灾,定不是一蹴而就,现在一看,果然是如此,距离三色乾坤柱倒塌还有三年,但天灾已经开始孕育其威力了。
而眼前这二人,显然是料到了这一点,提议让当今圣上提前预防此事,只是看样子,圣上并未听取,朝堂之上也不安宁,无奈之下,他们就寻到了太子这处。
至于为什么寻太子,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国师。
段少傅看着慕扶光稚嫩的小脸,心中叹息一声,若不是真的无法,他们也不会寻到太子身上,慕扶光今年不过七岁,自小身体羸弱,也就近些时日才见好一些,本应该多多安静调养,现在却要被他们找上门,帮忙解决朝政之事。
他看向对面宁景,知这人就是近日来陪在太子身边的那个说书先生,看太子对其的态度,倒是颇为尊敬。
段少傅笑道:“这位便就是景先生了吧,有景先生作陪太子,殿下的气色都好了些许,辛苦景先生费心照看了。”
段少傅与其他人不同,不觉得太子沉迷于话本就是玩物丧志,话本说到底也是一种书籍,能从中学到不少东西,而且这位景先生的话本他也看过,就如那个《华夏寓言十则》,故事浅显易懂,但发人深省,他对其给太子讲故事的水准还是挺放心的。
宁景闻言,抬手一礼,笑道:“能陪侍太子左右是在下之幸,当不得辛苦二字。”
慕扶光这时却是看向宁景,道:“先生,可知华夏之地可曾遇到过北漠州这般境况?又是如何解决的呢?”
宁景微微一愣,没成料想太子直接把问题抛给了自己,段少傅二人也是如此,都是向宁景看来。
他们也听闻过那神秘的华夏之事,也想听听看,华夏面对这样的情况是如何解决的,或许还能借鉴一二。
宁景略略一忖度,道:“自然是有的,华夏历史五千载,发生旱灾不计其数,与北地相似之状况也是有的,至于解决之法……”
他眼眸一抬,道:“不知殿下是想知道,暂时解决之法,还是根治之法。”
“嗯?”慕扶光微怔,道:“此二者有何区别,还请先生解惑。”
段少傅二人也是起了兴致,都静声听宁景言说。
宁景道:“暂时解决之法,自然就是朝廷派人前去赈灾,无论如何,二城百姓陷于旱情之中,若老天爷一天不下雨,难道就要他们一天天挨下去不成,无水无粮人只能活三日,要是朝廷不管,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
他话刚落下,那位大人就点头,赞许道:“这位先生倒是看得明白,可笑有些人身居高位,却是对此不闻不问,还指望着老天爷降雨救下二城之人,却不想,要是一日日不下雨,莫非就让那二城百姓死绝了去么?”
他侧首对段少傅言道:“段大人,赈灾之事刻不容缓,明日早朝当再议此事,陛下一日不下旨赈济,我便一日不停提起此事!”
段少傅摇摇头,道:“若是国师能出面,这件事便就迎刃而解了。”
他再看向宁景,道:“那不知根治之法为何?”
宁景笑了一笑,道:“想来诸位也能清楚,赈济只是一时,如这位大人刚刚所言,一地发生旱灾,那来年乃至往后,亦有极大可能连续发生旱情,直至一地变成不毛之所在。”
“而这根治之法,就是阻止其恶化下去,以人力改善环境,梳理气候,预防旱灾发生。”
段少傅二人闻听此言,顿时眼睛一亮,这话不就是说到他们心坎里了么!
北地如今气候恶化,一年赛过一年干旱,有些地方早就不宜人居住,然而,受旱情影响的百姓上百万之众,不可能遇到旱情就安排朝廷救援,把人迁走。
前者,朝廷无法次次都能前去赈灾,也没办法及时赶到,而晚一刻,就不知多少人丧生其中,就比如这一次,他们听的消息上奏时,已经是八月,别的地方百姓都已秋收,庆祝着丰收,还有人已经开始准备过冬事宜,然而那二城百姓却是望着干裂空荡的田野,欲哭无泪。
不知多少人丧生在这次干旱里,也不知多少人看着空荡的米缸在愁秋冬日如何度过。
至于后者,迁离是常用的对付灾情的手段,然而,北地那么多百姓,不可能全部迁走,哪怕知道这天雨水越来越少,迟早有一日整个北漠州都会如石观二城一样,可是他们能如何办,还不是能过一年是一年。
如果,真的能如宁景所说,改善环境,梳理气候,让这种情况不再继续下去,甚至将北漠州变成宜居之地,那确实是个根治之法,只是如何实施,才能如此呢?
宁景心里一个想法逐渐成型,这个想法在他编写张三的天灾求生之时,他就曾有过,只是那时候,他只是略微思考了一下,没有详细去整梳。
其实,宁景最不喜欢的事,就是被动应对,不管是人为之事,还是天灾之事。
就比如天灾,虽然注定不能做到百分百零损失和零伤亡,但是主动预防绝对比被动应对损伤要小的多。
只是在此之前,他只想过书中的那些灾难迟早要爆发,他便教给人们应对之法,在面临各种天灾时如何自救,却没有想过,告诉人们如何去预防天灾。
那时候的他,也没有能力去呼吁人如此做。
现在,他却有了这个想法,若是他能整理出来一系列预防天灾的措施,并且让人们实施下去,那是否能最大程度的减轻天灾呢?
四人在房中谈论许久,外面一众官员等待着,不时还有官员来拜访,但是也不再被招入殿中,一直到了晚间时分,才看到段少傅二人走出来,还在不时交谈着什么。
外间官员已是散去大半,只有两人还在等着,见段少傅出来,连忙迎上去,询问他事情如何了。
段少傅抚了抚白须,道:“太子已是悉知北地之难,明日朝堂上,我等再将此事提及 相信情况必不会如今早这般。”
那官员松了一口气,见段少傅心情颇好的模样,便旁敲侧击的问他在殿中聊了什么。
段少傅却是没有透露分毫,只言过些时日就告诉他。
殿宇内,宁景脑中梳理着东西,他刚刚和段少傅二人详谈甚欢,互相交换了许多想法,对他也是很有帮助,让他更加了解北地那边的状况。
他打算等回去之后,就把刚刚聊过的东西记录下来,到时候整理成册,再拿给他们看。
这时,他忽而听到慕扶光道:“先生,吾想前往北地一行,亲眼看一看北地之情形,先生可愿随吾同行?”
宁景微愣,看向慕扶光,后者单薄的身体坐的笔挺,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坚定之色,正希冀的看着自己。
宁景微微一笑,道:“在下自然是愿意的。”
第265章 前往北地
虽然宁景是答应了慕扶光前往北地, 但是这事自然不是他们俩说好就能决定的。
慕扶光身体羸弱,不过近些时日才有所好转,他往日便是出东宫, 在京城里逛一逛都让人提心吊胆,更何况前往北地。
若是说出去,必然引起许多人驳斥,这件事只能去请书国师大人,要是国师允许, 便是皇帝有意见,他们也可前去。
不过, 最重要的还是慕扶光的身体, 这也是非常神奇的一点,别人都以为是慕扶光病弱,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病, 就是整个人极其虚弱, 但这个虚弱自从宁景来后,就好了许多。
衡王现在完全信了国师的话, 宁景就是能救慕扶光的人,虽然慕扶光现在看着还是病殃殃,但衡王觉得那应该是两人相处时间还太短, 宁景的祥瑞还没有完全镇压太子身上“邪气”的缘故, 等日后就好了。
可是, 宁景却感觉不是如此,而是, 到了一个“度”。
当晚, 宁景就去面见了国师, 将太子欲前往北地, 以及二城之事上报。
另外,宁景还询问了国师一个问题,在前世,这次二城之旱灾里,有多少伤亡,国师是否如同永安城那般,有一份名单。
国师亦没有瞒着他,直言道:“亡二百一十三人。”随着他话音落下,一张纸信浮在了宁景面前。
宁景将之拿下,看去一眼,和永安城那份名单一样,上面是人名,年岁,死因,有些还有简略的介绍。
不同的是,这二百一十三个名字有些后面已经用朱笔打了一个勾,意味着已经死亡。
宁景心中默默一算,还有一百五十八人存活。
“你等前往北地之事,本座允了,实则你便是不来说,本座也欲令你前去。”国师空灵缥缈的声音传来,仿佛无处不在,飘荡在宁景周身。
“本座连日观察,发现你之能力似乎并不是与生俱来就有多强大,而是能随着某种事物增大,太子身上的羁绊已被除去大半,然而距离全功还是不足,本座疑其与你那能力不够有关,需得令之强大起来。”
宁景眉梢一挑,却是心中一动。
国师这个意思,让他去参与赈灾,就能增强自己这个“能力”?
他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个能力,但是知道这个能力可以斩断身边人前世命运的羁绊,以前不知道这个能力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这个能力似乎还能增强。
这倒是和他感觉到的不谋而合,有些时候他能在慕扶光身上感觉到一股诡谲的力量,他靠近的时候,那股力量就会削弱。
而他在慕扶光身边一月有余,从开始能明显感觉到那股力量减弱,到现在感觉变化微乎其微,就明白,这是到了某种界限。
他本以为可能是自己还没有让太子主动拜师的缘故,原来是自己能改变别人命运的力量到了一个极限,想彻底改变太子的宿命,那就只能去增强这个能力。
这个认知倒是有趣,那他这个“能力”是与救下的人的数量有关,还是与他救人后所得的声望有关?
亦或者,都有?
宁景将这个疑问埋在心里,只要等他这次前往北地赈灾回来,观察一下慕扶光的变化,应该就能知道。
他放下这件事,又问起另一事,却是关于柳静秋的梦境,和那一瞬间柳静秋的异常。
“我夫郎是否会回想起他前世的那些点滴,若是想起了,前世的记忆是否会影响到他?”宁景的声音带了一丝寒意,实则他更想问,那一瞬间的柳静秋,是他的夫郎,还是一个“陌生人”。
宁景很清楚自己爱的柳静秋是谁,是今生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对,温顺贴心的夫郎,也许前世的那个柳静秋更有魅力,更加出色,但那个人对宁景而言,就是个陌生人。
如果让现在的宁景穿越到前世那个柳静秋面前,宁景最多只会把那个人当做自己夫郎的孪生兄弟,而不是他的夫郎。
所以,他其实是有些介怀那天晚上,柳静秋那个陌生至极的眼神,若是发生什么前世的柳静秋来到他夫郎身躯里这种狗血的事,宁景真的接受无能。
国师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华夏有一个非常好的词,名为‘平行时空’,阁下能理解么?”
平行时空?
宁景有些讶异,国师这个意思,岂不是说他所在的这个世界,与那个前世,是一个“平行时空”?
国师道:“在第一个世界的姜朝灭亡之时,本座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然而姜朝虽亡,本座任在,阁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本座是姜朝国运所化,姜朝在,本座便在,姜朝亡,本座便亡,然而那个世界姜朝亡后,本座还在,那时候,本座便明白,姜朝未曾真正灭亡,在某个世界,还有一线天机,可挽姜朝将倾大厦。”
所以,后来他穿行无数个世界,经历了一次次,尝试了一次次,直到这个世界,他将宁景拉入其中,他感觉,那一线天机,被他找到了。
“每个世界的人所经历的不同,就会形成不同的人,如果你遇到另一个自己,你觉得他是你么?”
宁景果断摇头,道:“我就是我。”
国师道:“令夫郎亦然,固然他会因为某些原因得到那些记忆,但那只是记忆,他依然还是这辈子的柳静秋。”
“至于上辈子那个柳静秋,已经归于了自己的命运。”
宁景若有所思,他想了想,忽而又问道:“那柳和宜呢?他的重生,可是国师大人的手笔?”
国师似是轻笑了一声,“本座只是给了他全部的前世记忆。”
他只是给了这个世界的柳和宜另一个世界的柳和宜的全部记忆,但对于柳和宜来说,他却是“重生”了。
宁景明白了国师的意思,但这种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于这个世界的柳和宜而言,他确实是重生了。
他拥有着全部的记忆,那个柳和宜在他看来就是他本人。
而柳静秋则不同,他虽然也通过梦境得到了那些记忆,但那些只是破碎的,对他而言,就是一场梦,便是完整的,那也只是一场梦,从始至终他都是旁观者。
宁景点点头,如此说来,他的夫郎依旧是他的夫郎,不会被任何事物取代。
国师看出宁景松了一口气,难得状似打趣的道:“阁下曾不关心关心自己,是否还是宁景?”
宁景轻轻一笑,道:“如上言,我就是我,不过,我确实也有一问想请教国师大人。”
“请言。”
宁景道:“这具身体的原主,是否有机会再将这身躯夺回?”
他不曾忘记自己可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异世之魂,午夜梦回间,宁景也曾忧虑,日后是否有一天,原主还会回来。
他不愿碰柳静秋其实也有这个隐晦的原因在,他不确定日后的宁景是不是自己,若是他已经和柳静秋有肌肤之亲,甚至有了孩子,身体却被原主拿回去,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原主欺辱柳静秋,而柳静秋因为有孩子,难以离去?
国师道:“阁下可以放心,这具身躯自你来后,只会是你。”
他没有说原因,但是有他这个保证,宁景却是安心了。
“多谢国师。”
接着,两人难得闲聊了一下,宁景趁机打听了一下心里那些八卦,比如前世自己好兄弟冉书同的命运,还有前世的涂格和乐娘子。
据国师所言,前世冉书同确实是因魏家人陷害入狱,被判十年牢狱,曾有人想要其性命,但溪水县令爱才,替冉书同遮护过去。
前世冉书同一直被关押到了天灾第二年,县衙牢狱无力再关押那么多犯人,溪水县令将轻罪者都放归家中,牢中只留死刑之犯,冉书同得此提前出狱,回了家中,却发现早已一片荒凉。
其父母皆亡于病榻,妹妹被魏家人强娶了去,后又被欠下赌债的丈夫卖入青楼,不堪受辱自尽而亡。
孤家寡人的冉书同独自度过了灾年,并在灾后第一轮科举中高中状元,之后官运亨通,官拜右相。
他让魏家众人赴了冉家后尘,亦没有放过叶少爷,以一己之力将根深蒂固的叶家扳倒,连带了叶家的那些姻亲,一个也没有放过,报却所有旧恨。
最后,姜朝覆灭,冉右相殉国。
至于前世的涂格,和乐娘子孕有一儿一女,夫妻恩爱,相敬如宾。
最后姜朝被外敌入侵,将军战死沙场,夫人殉情而去。
这二位结局都让宁景感叹,但是确实,国之不存,民将焉附。
拜别了国师,宁景回了自己府中,将要前往北地之事和柳静秋说了一下,柳静秋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连夜就备起行李,好随时出发。
第二日早朝,以段少傅为首,又提起北地旱情,俨然有不达目标不罢休之架势,朝堂上吵的不可开交,而当今圣上本不耐于此,想挥退下朝之时,一道自摘星阁而来的法旨将他又按回了龙椅之中,重新商定起北地之事。
最终,朝会散去,一道圣旨入了宁景府中,他被封为摘星执殿仙师,随赈灾队伍前去北地,有监察巡抚之权,必要时刻可代国师,行先斩后奏。
而慕扶光则是秘密出行,装扮成了宁景身边的小童,跟随宁景一起前往。
宁景接到摘星阁送来的执殿袍服后,第二日就跟随赈灾队伍往北地而去。
京都距离北漠州有二千里之远,车马赶去需二十余日,至于物资除了他们自带去的,还有部分从地方上调取过来,一起押往北漠州。
十六日后,赈灾队伍正式进入北地,从北阳州前往北漠州。
宁景发现,一入北地,气温直线上升,空气都带着股干燥的灼热,天上的太阳都似乎比别的州地要大上几分。
有一部分物资从西边之州城调过来,需等待两日,他们便在北阳的州城中停歇下来。
这两日,宁景也没有闲着,带着柳静秋和太子赶去了镇村之地,观察起北地的农作物,种植方法,又勘察了一下地势。
他不时和当地的农民交谈一二,询问各种作物的收成,种植的难度,一年种几季,每发现一点,他都记录在册,到了晚间回了客栈,便就一一整列起来。
柳静秋看着他一点点写满了一个册子,有时候夜半时分醒来,发觉身旁无人,再看,窗边点燃了一支烛光,宁景拿着毛笔,咬着笔头,目光望着夜空,愣愣出神。
在第二十六日,赈灾队伍到达了石观城。
一进入石观城, 仿佛一脚跨入了荒漠之中。
石观城距离大漠明明还有百里距离,可是这里已经是黄沙漫天,若不以纱遮面, 一张口,就能吃进满嘴的沙石。
在石观城外有一条护城河,然而此时,这条河已然枯竭,放目望去, 千米内只见枯木,无半点绿意, 偶尔能看到一株活树, 却是树已无皮也无叶。
“怎会如此?”京城来的官看着这荒凉的一幕,颤声道。
石观城的城墙是高大的土城,此时上面已无护城卫看守, 门口亦是没有官兵把持, 只有风沙过去的沙沙声。
若不是城门上写着石观城,他们险些以为跑错了地方, 来了一座荒废了的城池。
“这里面还有活人么?”有人发出了疑问。
宁景头上戴了个斗笠,透过轻纱看向城门里面,黄沙肆虐中, 他看到了几个人影。
“还有人, 进去吧。”他淡淡开口。
为首的官员见他如此说, 一挥手,示意队伍前进, 千人压着一车车物资, 浩浩荡荡的进了城中。
到了城内, 发现这里确实是石观城, 里面确实有人,不是死城。
只是,在街道上来往的人,几乎不能称之为人,不如用孤魂野鬼形容更为合适,身形枯槁,飘来荡去。
马车队伍里,柳静秋和慕扶光坐于同一辆马车中,他们悄悄掀开一角,看向外面,只见街道的角落里,堆积了一垒垒的人,有些不知是死是活,有些则看到了这个队伍,像是突然回光返照一般,从地上蹦起,追随队伍而来。
“这是,要赈灾了么……”
“粮?粮?这些是粮么?”
“朝廷终于来人了?哈哈,朝廷终于来救我们了!阿娘啊,阿娘,快醒醒,有吃的了!娘啊,你怎的不醒了?”
慕扶光放下帘子,那些个虚弱癫狂的声音却还在往他耳朵里钻。
柳静秋瞥到了慕扶光发颤的尾指,他伸手握住小孩的手,道:“一切都会好的,我们来了,景先生会拿出方法,改换这里一片面貌。”
他看到了宁景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他知道宁景想做什么,而他相信他。
慕扶光抬眸看了柳静秋一眼,他知道这个人是宁景的夫郎,而后者却不知他太子的身份。
慕扶光微微扯出一抹笑意,道:“我信景先生。”
队伍到达了石观县衙,此时后方已经跟了大片的城民。
为首京官看了眼萧条的县衙门口,他们这么大阵仗而来,不说到城门口迎接他们,都到了县衙大门口,当地官员居然还不出来接待,实在是失礼至极。
“去,给本官击门唤人,若不应,直接砸门。”
后方守卫得令,下马走去县衙门口,砰砰砸门,然而好一会儿,里间依旧没有动静。
这时,从后方跌跌撞撞走上一人,是一位年过半百,须发皆白,满脸灰尘的老者,身上的衣服看不出原色,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踩了只破鞋。
“大老爷,大老爷,莫敲了,莫敲了,周县令,殁了,殁了啊!”
京官一惊,道:“什么?”
后面又来一位年轻人,虽然也是狼狈落魄,但能看出有几分书生气,上前扶住老者,对京官道:“回大人,我石观城周县令已于三日前故去,遗体被家中人接走,县丞主簿都跑了,整个县衙里都已是空了。”
老者颤巍巍补充道:“周大人把粮都分了,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周大人也没了,怎么还不见朝廷来管我们,大老爷,您是新来的大老爷么?”
京官嘴唇微颤,说不出话。
这一地,竟是县令都没了,而他们来时的路上,居然无人知会他们一声。
宁景冷眼看着,这里的秩序在初步的崩散之中,朝廷久不来管,父母官亡殁,管理者消失,只剩下一群走不掉的城民,望天望地,能活一天是一天。
这样一片地方,不是全部灭亡,那迟早发生□□,而一处乱则处处乱,也不怪三年后,整个北地二州都陷入叛军和山匪之中。
京官下了马,和当地百姓交谈了两句,大致询问了一下此处情况,但很快他就问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那些马车上袋袋垒起的物资。
那一刻,他真的看到了,人的眼睛真的会冒绿光,犹如一群饿狼,再也等不下去分毫,随时会扑上来,将这支队伍撕的支离破碎。
京官相信,要不是他们来此的队伍人多势众,这群饿到了极致的人绝对没有这样好说话,乖巧的等待着。
京官也不敢让他们多等,心里发着颤,面上还是镇定,直接就大手一挥,先安排人开始煮粥,让这些人饱食一顿。
这些事宁景管不着,他只是来监察,不是来指手画脚,虽然他觉得京官给城民煮的粥太稠,用米太多,这次带来的粮支难说能支撑多久,而且除了石观城,焦砂城他们还没有去,也不知境况是不是更严峻,这些粮怕是远远不够,但这个问题可以解决。
现在因北地之事是国师亲下指令,圣上十分重视,只要京官如实上报,圣上便是用私库倒贴也要把粮运过来。
北漠州一共有五个城市,但州陆面积比南燕州要大上许多,地广人稀,很多地方并不适合居住。
在石观城下,还有二镇五个村子,巡视下来需要两天。
京官看过石观城的现状后,忙不迭写奏章上报,然后和宁景商议了一下,他要赶去焦砂城看看情形,至于石观城就要宁景多多看顾。
这位京官虽然初来北地时,表现的有些不知人间疾苦,但行事手段不差,迅速将石观城粗略整顿了一番,安排了各司人手暂且代替衙门管理起城中百姓。
城中之事,其实已经不需要宁景多操心,但是除了城,还有镇以及村,京官之意,就是拜托宁景先去这些地方巡查救助。
这一点,宁景自然无异议,他本来就是要去村中看看,于是,他带了一队人马,带上柳静秋还有慕扶光往镇村而去。
给宁景他们带路的是石观城那位有书卷气的年轻人,其名为齐知初,是一位秀才公。
从与齐秀才的交谈中,宁景得知,在其小时候,石观城还不是如此模样,那时候这里也曾一片绿水青山,夏季虽然雨水不如南边充足,但也不会接连几个月滴水不降。
而且,曾经的北漠州,是有六城存在,后来,不知哪一年起,旱情发起,山川间的河流日渐枯竭,绿地退化,那来自大漠的风沙覆盖而来。
开始的时候,无人在意,直到那些风沙淹没了一个城镇,北漠六城变作五城,才引起朝堂的一些注意。
可也就仅仅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山高路远,皇帝的眼睛看不见这里,也无人来管制,只是减轻过一次北地赋税,第二年就又恢复了。
这还是第一次,京城来了官,来管他们。
宁景听了,却是心中难言。
他曾听国师言说过,其不知在多少个时空中逼迫圣上极力扶正革新派,削弱天灾之威,又大行预防之策,不论是永安城地震还是北地旱情之始,都竭力来赈济。
可是,于事无补。
不管国师如何努力,他亲自动手也好,还是借他人之手也好,事情的最终走向都如第一世姜朝经历过的一样。
该死的人一个都不会少,命运不会放过他们,国师的努力最多就是让命中本应该活着的人能少受一点苦,就比如石观城中那些人不用挨饿,可是他救不了那些注定死在这场旱情中的人,便是把米饭塞满那个人的嘴,最终那个人也会“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