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回南—— by尤里麦
尤里麦  发于:2023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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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漾酒量差,很少喝酒,对酒精也不感兴趣,和袁蓓出去玩的时候,袁蓓虽然嘴上嫌弃,但也帮他挡了不少红点白的上头的误事液体。
“蓝莓茶,”林昂介绍道:“我新上手的,还没加到酒水单里,你是第一位品尝到的客人。”
邓蓁蓁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笑出来,和平常看不出区别。
姜漾不懂这些,酒杯里看起来与果汁无异且无害的酒液和听起来温和的酒名让他放松了警惕,不做他想地端起来捧到嘴边。
两小时后,方庭拨弦的手指很疼,他看了眼印出弦痕的指腹,短暂地停了下来,但姜漾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是不好听吗,你怎么不继续了。”姜漾责备地看向方庭,手腕搭在直立麦克风上,又转头问剩下两个在台下看戏的观众。
“真的不好听吗,我粤语歌唱得很好!”
和适才说“会唱一点点粤语歌”,“没怎么唱过”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很好很好,”邓蓁蓁笑得腰疼,对他说:“你先下来,嗓子不疼吗,休息一下。”
罪魁祸首林昂沉浸在调酒成功的喜悦中,蓝莓茶本就是一款带着名称和外表欺骗性的酒,入口舒适,辛辣感少,但后劲大,没有一定酒量的一口就晕。
姜漾是喝完了,在林昂期盼的目光下,舍生取义地证明了他调酒新尝试的阶段性胜利。
“不疼啊。”姜漾歪着脑袋看着邓蓁蓁笑,叫邓蓁蓁姐姐,叫林昂哥。
邓蓁蓁眯着眼抬头往上看。
酒吧按照她的审美,灯光大多昏暗,用的是暖色调的光,舞台上有三盏从天花板上往下打,姜漾纤长的睫毛碎影扑在脸上,面孔藏起一半,另一半是恰到好处的情感流出的展露。
她突然有一个新的想法。
方庭受不了了,说:“打电话叫他家人来把这个醉鬼弄走。”
北京时间七点四十五,姜漾瞥了眼墙上的电子钟,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
“哦对,”姜漾斜着身子,撑着高脚凳起身,嘟哝了声:“送饭。”
邓蓁蓁没听清他说什么,把摇摇晃晃的姜漾按着一边肩膀压回去,给周颖月拨电话。
周颖月没接,邓蓁蓁尝试了三四次,还是没有通。
“诶乖乖,”邓蓁蓁去拍姜漾的头,语速很慢地说:“叫你朋友来接你啊。”
姜漾用不了手机,刚刚合同里留的联系方式都是陈木潮的号码。
只是他现在无法辨认邓蓁蓁的诉求,更听不懂“朋友”指的是谁,且对他来说,陈木潮是最不想算作朋友的人。
“我没有陈木潮的手机号,你给我输一下,我叫他来接你。”邓蓁蓁像教小孩一样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姜漾睁着眼看她,没听懂,也没有动。
“陈木潮?”林昂从一堆酒水杯中抬起脸,愣了愣。
过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陈木潮的手机号码我有,我来打吧。”
林昂面色复杂地拿着手机出了酒吧的门,邓蓁蓁看着屋里剩下的两人,决定把刚才的新想法付诸实践。
“小庭,”邓蓁蓁抓着口红和棉签,满意地欣赏着姜漾的脸,对方庭说:“再来一首。”
二十分钟后,陈木潮出现在地下酒吧的门口,林昂跟在他后面。
是五月中旬的路港,不完全入夏,气候宜人,温度稳定,湿度饱满,风静浪平。
但陈木潮从门口走进来时,除了黑着的脸,邓蓁蓁还分明地感觉到他身上另带着的,凉意还未消散完全的,高速的人体造风。

第20章 引力撕裂
陈木潮承认,今日下午五点半至六点半这一个小时,的确是他难得心神不定的时间。
店长规定过便利店内不允许抽烟,所以陈木潮只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烟盒,又把空着的手拿出来。
接到林昂的电话时,陈木潮正在面对着收银台上暂放的洗洁精罐子出神。
他存了林昂的号码,距上次两人联系已经过了许久,大概五年多。
陈木潮没什么感觉,林昂似乎是感到无比尴尬,干巴巴地对他重述姜漾在地下酒吧的奇遇。
“总之就是他酒量太差了,”林昂说,“现在闹得不行,在台上唱歌不愿意下来。”
陈木潮挂了电话,跟店长说明了情况,店长善解人意,破例让他提早关了店。
他锁了门,按照林昂给他的地址找过去,半途顺路拐了一下,去社区门口取了摩托,更快地往那边赶。
林昂在地下商场的地面入口处等他,探头探脑,见面后,两人无言地向酒吧走去。
酒吧的门近了,陈木潮觉得自己明明保持了原速,林昂却落在他后面半步左右的距离。
地下商场暂停营业了,门口放的甩卖喇叭失去聒噪和节奏感很强的土歌,更里面的那间装修简陋的屋子里便传出清晰的吉他伴奏和歌声。
“曾沿着雪路浪游
为何为好事泪流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粤语上扬的尾调,陈木潮是从一个人嘴里听到过的。
转过最后一道墙,陈木潮见到了那个赖在台上不下来的醉鬼。
隔着数十张桌椅和几盏暗灯的距离,姜漾的眼尾有点红,嘴唇颜色更是不对劲的鲜艳。
陈木潮的脚步顿了顿,风在他身上停下来,回归地下暖黄的温度,才面色不善地继续往里走。
“陈木潮。”姜漾看见他也不继续唱了,叫他名字,声音通过话筒,连接到邓蓁蓁新买的音响里再传出来。
陈木潮和邓蓁蓁见过几面,见了她,便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你……”陈木潮几步跨到台上,盯着姜漾,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隔了几秒,陈木潮才低声问:“你脸上涂的这些是什么?”
“我拿我的眼影和口红给他抹了抹,”邓蓁蓁举着化妆品得意洋洋,“他皮肤又好又白,你看看,难道不漂亮?”
陈木潮没说漂亮也没说不漂亮,没理邓蓁蓁,眼睫冷淡地往姜漾的方向半垂,紧绷着唇角,抓着姜漾的胳膊,不大温柔地把他拉起来,用自己的身体撑着他。
陈木潮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按在姜漾的背上,透过不算厚的一层衣物面料感受到他称得上有些嶙峋的肩胛和脊骨。
发烫的手掌感官莫名让陈木潮忍不住想要摩挲手下的皮肉,但他忍住了。
“你让他喝这么多的?”陈木潮扫了林昂一眼,语气很平淡地问他。
“不是,”林昂迅速地否认了,解释道:“就一杯。”
“一杯。”陈木潮重了点声音,又重复了一次。
但没有再和林昂计较这一杯的酒精度数如何了,他半拖着姜漾往外走,没什么技巧地粗暴地拽着姜漾的手腕,没回过头,让林昂松了口气。
邓蓁蓁站在一边,问林昂为什么认识陈木潮,并且看起来很怕他,照理来说不该,因为林昂的实际年龄比陈木潮还要大几岁。
再说林昂从前也是混红灯区黑道的,怎么怕一个鱼贩。
方庭也从台上下来,揉着发红的指腹,表示想听。
“这不能用年龄大小来衡量,”林昂说,过了会儿又补充道:“这人是个狠的。”
“我以前在红灯区帮人催债,陈木潮欠了我那时老大的钱,有次赶上禁渔期,渔民生意不好做,钱没还够,差了大概两三百,扣掉家庭正常开支实在拿不出来了,我老大就在娱乐厅里叫几个人按着他,让他跪着,提了两个啤酒瓶子。”
“陈木潮家里不是有个上学的妹妹吗,老大那时就威胁他,说拿不出来可以,你妹妹在哪里上学,什么时间放学我都是知道的,然后找人拿了开瓶器把啤酒盖掀开了,酒顺着他头上往下浇,让他看着办。”
林昂说着,脸上也没平时轻松的表情了,接着道:“陈木潮一句话都不说,让我们松一下,然后拿了桌上的水果刀往手掌上划,对着瓶口,流下来的血装满了一整个啤酒瓶。”
“装完一个还问我们够吗,老大当时怕闹出人命,没让他继续了。”
林昂当时就站在他身后不到三步的距离,陈木潮大约是嫌只有手掌上一道伤,血流得太慢了,刀又拿起来在手臂上也割了道口子,垂着胳膊让两道口子的血一起往瓶子里滴,不过由于太残忍,所以林昂当下没有说。
“青岛啤酒640毫升装的瓶子,”林昂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出门的时候路都走不稳了。”
“这人挨打流血都不吭声的,后来我老大不小心弄残了个人,把我推出去当替罪羊坐牢以后,也很久没跟他接触过了。”
五年了,陈木潮身上血淋淋的伤口早已变成一道道深颜色的疤,却还是那副样子。
王城武说的,高材生“目中无人”的样子。
王城武还是带着人在红灯区放高利贷,但在整顿行动后从肆意妄为变成行事谨慎,林昂在牢里组装了四年多雨伞,出来后也未再从事看王城武脸色把人按在地上讨债的工作。
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但陈木潮好像就是意外,流血的伤口结痂,脱落,新生的皮肉再次长出,就算王城武这时再找他一次麻烦,他做的决定仍然是划破皮肤,露出血肉。
他是浮于宇宙边缘的恒星,永远冰冷,孤独自转,等待几亿年以后的引力把他撕裂,再平和地走向陨落,接受灭亡。
“但是蓁蓁,”林昂敲敲面前的玻璃杯,把面色凝重的邓蓁蓁敲回神,说:“你早该告诉我小姜是陈木潮的人。”
“我就不会给他喝度数那么高的酒。”
他带姜漾走之前看我的那一眼,简直是要杀人。

第21章 弄脏他
陈木潮的摩托停在路边,姜漾看见了,就熟练地爬上去,坐在车座很后面的位置,给陈木潮留下了一块宽得没有必要的空间。
陈木潮看了眼,但也没管他,坐上去打了火。
他们回家的路稍偏,路上几乎没有人和车。陈木潮骑得不快,姜漾双臂环住前面人的腰,身上只沾了一点风的凉意。
不及陈木潮进酒吧门口时的一半多。
姜漾酒量太差,过了那段发酒疯的时间,现今安静地靠在陈木潮背上,身体软得像是没有力气坐直,两条胳膊一直往下掉。
陈木潮尽量控制速度骑得很慢了,但这人左摇右摆,让陈木潮感觉自己要是再多拧小半圈油门把手,他就会一头栽下去。
姜漾很困,但求生意识还是有一些,知道自己现在坐在行驶过程中的摩托上,每当昏沉地想不管不顾睡过去时,总是能自己挣扎着清醒一瞬间稳住平衡,至此往复,循环数次。
忽然间,一股大力的惯性把姜漾往前扔,额角很重地碰上前面阻隔他的另一人的背部肌肉,再往回弹。
姜漾被外力强行唤醒,隔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往前看,却没看到人,视线往上,是一颗大得夸张的榕树。
粗壮蜿蜒的树根,苍劲粗糙的树皮,和肆意四散开来的树冠,落叶不停歇一刻往下坠,新芽速度却更快,因此四季常青。
没等姜漾用眼睛找到陈木潮,他的右边肩膀就被按住了。
陈木潮不知什么时候下车绕到了他的侧边,掏了烟,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用嘴含着,剩下另一只空闲的手按亮了火机。
点燃之后,他将火机握进手心,很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抬眼看了姜漾几秒。
随后嘴里那口吸进去的烟又被他吐出来,全扑在姜漾脸上。
榕树叶也簌簌地被吹落,姜漾没感受到风,眼里和鼻腔全被突如其来的白雾所占满。
“清醒点了吗,你能不能坐,不能坐就走路回去。”陈木潮冷静地威胁他。
陈木潮生气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不然也不至于专门把车停下来教训他。
姜漾此时不灵活的大脑奋力地转动,在酒精的蒙蔽下寻找着诱因,他没想很久,身体却先一步行动,依靠体位便利,伸手拽住陈木潮身上的短袖,把他往身边拉,再一把搂住他的腰。
姜漾抱着人,头还要抬起来看着陈木潮的眼睛,笃定地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生气,”姜漾没一点认错的态度,还在自得地分析:“你是因为我没给你送饭,然后你生气了。”
“……”
陈木潮没说话,由他抱着,没推开,抓着烟不看他,却没再抽,烧出来很长一截烟灰,又和树叶一起往下掉,落在陈木潮的鞋边上。
“你要是饿的话,我回去给你做饭。”姜漾建议道。
“不饿。”陈木潮低下头说。
姜漾立刻不满地瞪他,发问:“难道你吃了别的东西?”
陈木潮气得好笑,反问他:“我难道不能吃别的东西?”
“不可以的。”没想到姜漾很认真地摇头,说:“一个男人是不可以同时吃两家饭的。”
又接着问陈木潮有没有看过那部名叫《双食记》的经典电影,据姜漾的介绍,陈木潮方得知,该影片是男主角出轨漂亮年轻空姐,而原配美食家妻子用食物相克的方法害惨丈夫的正义故事。
陈木潮没打断他,一言不发地听完,问他:“你给我带的东西难道是你煮的?”
“你在偷换概念。”姜漾煞有介事地指责。
“不过,”姜漾话锋一转,又把眼下那颗痣叠了起来,说:“看在你让我抱了那么久的份上,就原谅你了。”
“你很像我家床上的那只毛绒兔子。”醉鬼不理智地胡乱评价道。
陈木潮怀疑他在刻意引开话题,但姜漾一直在他怀里嘀嘀咕咕,说他身上烟味不好闻,回家要把他扔到洗衣机里转两圈,再夹着耳朵晒干去除螨虫,然后放到床上,这样就能每天毫无负担地抱着他睡觉。
“那只兔子我每天晚上都抱它,特别是在我父母吵架的时候。”姜漾告诉陈木潮,脸在他衣服上蹭,碰到了一点口红和眼影的印子。
最后,姜漾说着原谅,又抱怨他:“你都不让我抱着睡觉。”
陈木潮已经意识到无法用正常逻辑去和喝醉的人说话了,握着他后颈那块温软的肉,把他拉开一点距离。
姜漾脸上除了眼影和口红之外没有别的化学物质,面中和双颊的留白明显,唇色没有陈木潮在酒吧看到他时那样饱满。
“姜漾,”陈木潮的视线直直撞进他的眼睛,看不出喜怒地说:“所以你说喜欢我,其实是因为你家的毛绒兔子。”
姜漾感受到脖子后面的力度渐渐被收紧了,粗糙的掌纹划过皮肤,有一点需要很仔细体会才能感受到的痛感。
“什么呀。”痛感过后是泛上来的痒,姜漾往前靠,避开陈木潮本就不太用心的桎梏,笑着说他“连毛绒兔子的醋都要吃”。
“没有。”
陈木潮否认及时,也很迅速,然后用轻得不能再轻的音量说:“毛绒兔子我可以给你买,你别喜欢我了。”
“那怎么行。”姜漾大惊失色,想要站起来,却忘了陈木潮的摩托并没有完全架好,他着急跳下来,脚跟就不小心推到了摩托的后轮,摩托向后倒去,他一时无法控制好重心,也往另一边倒。
陈木潮刚好就站在他跟前,先伸手握住车把,将车扶住了,再拽了一下姜漾的手腕,让姜漾也往自己身上斜过来。
只不过姜漾的身体只是碰了一下陈木潮坚硬的胸部肌肉,在确认姜漾站稳后,陈木潮就松开手,另一条手臂越过他,没松车把,把姜漾围在往外走一步都做不到的容身之处。
陈木潮冷着脸,推了一下摩托,让它重新架在地上。
又往后退了两步,烟也含在嘴里开始抽了。
姜漾愣愣地站在原地,无法理解陈木潮变化极端的情绪,像出了故障,代码敲错一行的软件,在讨好陈木潮这件事上无法再顺利运转下去。
少顷,陈木潮摸了摸自己凸起的喉结,意义不明地看了姜漾一眼。
“问你个问题。”他说。
姜漾看着陈木潮一张一合的嘴唇,人在走神,但顺着问答自然地往下问:“什么?”
陈木潮看似心不在焉地询问:“你喝醉清醒了以后,会记事么?”
姜漾不知道基于没经历过的事而产生问题要如何回答,思考良久,莫名感觉这是一个推进什么情感的契机。
于是他真假参半,假设说“应该不会”。
意思是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就算是变成现下吹落在你脚边的榕树叶子,匍匐在你脚下,我也十分愿意。
“嗯。”陈木潮说,然后慢吞吞地向他靠过来。
而相对于恒星来说,它的转速的确算得上变快,同时呈一种冲向毁灭的自觉,属实是百年难遇,世间罕得。奇观在眼前演算,姜漾睁着眼观赏,不太想眨。
陈木潮在离他还有半臂的距离处停下,伸出手,四指搭在姜漾耳边,拇指很轻地按在他的下唇上。
由于陈木潮太高大,所以他低着头,而姜漾的头仰着。
姜漾又感到很痒,但没舍得挣开,然后陈木潮的拇指动了动,接着往四指所在的方向划。
唇中,嘴角,犹豫了一下,再停顿一会儿,接着划出唇角。
姜漾唇上的口红早就花了大半,陈木潮现在用手指往外抹,也只能洇出一点颜色,让它们短暂地从唇上越界,进入脸颊所在的,并不属于它们的范围。
“邓蓁蓁的化妆技术也不怎么样。”陈木潮看着姜漾,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她不太懂姜漾什么样子是最好看的。
弄脏他。
陈木潮也不太眨眼了,认真地看着姜漾。
这样才最漂亮。

第22章 手机号已注销
姜漾第二天早晨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亮了,窗帘很薄,光线渗透过布片,不至于将人晃醒,但还是可见度较高地照亮整个房间。
卧室的门右下角破了道四方形的口子,深褐色的漆落了皮,透出内里原木泛白的颜色。
姜漾艰难地撑起身,门就被人从外推开了,从门缝中发出老旧的,充满摩擦力的吱呀声。
“醒了?”陈木潮一手扶着门,另一只手上拿着个碗,站在门口看着他。
酒精的威力在这一刻还未完全消散,姜漾头昏脑胀,怀疑有幻觉出现,又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再愣愣地转回来看陈木潮的脸。
陈木潮难得没有使坏,也没有嘲笑姜漾愣神。
他走到床边,和刚开始见面那段时间一样,疏离地好像在避开什么,语言和动作冷淡不少,但做的事情却更加体贴了。
陈木潮手上的碗里装的是还热着的小米粥,姜漾瞄了一眼,碗里没有多少米汤,小米装了几乎整碗,煮得很粘稠。
“把这个喝了。”陈木潮说。
姜漾把碗接过来,低头闻了闻,又抬头看着陈木潮眨眨眼,问他:“现在几点?”
陈木潮告诉他一个往常他早就不在家的时间。
“八点半。”他说。
姜漾停顿一下,脑海中和时间有关的记忆点这才像被解除封印一样全部冒出来。
合同上白纸黑字上写的上班时间在半个小时之前,给陈木潮送饭的时间是傍晚六点,昨晚回家的时间不是便利店关门的十点钟,而夜晚七点半的时候他还在邓蓁蓁的酒吧。
很多都记不清了,姜漾头很疼,但浑浑噩噩地想起身。
才起到一半,陈木潮就又把手掌按下来,扣住他的肩问他要去干什么。
姜漾还捧着碗,老实地说:“上班,蓁蓁姐叫我每天早上八点到。”
陈木潮嘴唇抿了抿,看起来像是要对他的时间观念发表一点不屑的意见,但不知为何,没再和他聊没有必要的天,而是说:“我替你请假了。”
上班第二天就请假其实不太好,姜漾不是很赞成,但看着陈木潮冷淡的脸色,也没有再为自己争取。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姜漾喝粥喝到第五口时,才听见陈木潮叫他的名字。
“姜漾,”他问:“胃还疼不疼?”
陈木潮好像从没有如此不自在地关心过一个人,问就问,问完还要欲盖弥彰地往后挪一小步,离姜漾更远了些,更是一眼都不看他。
姜漾不太记得清昨晚喝酒过后发生了什么,他努力思考后,也只有零星的片段磕磕绊绊地冒出来,连不到一块去。
不过疼痛确实短暂地起到了醒酒的作用,姜漾听陈木潮一问,便想起他那脆弱又娇贵的胃在许久不喝酒后变得有多不堪一击。
姜漾只是记得疼,却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渡过难关,让它不疼的。
于是姜漾先是实话实说道:“不疼了。”
又问昨晚有关“胃疼”的事情经过。
只是陈木潮突然又变得很奇怪,怪异地纠结着姜漾空白出的昨晚,怀疑他真的记不清事情的真实性。
他问姜漾:“疼成那样都记不清了?”
陈木潮眼神里含着试探的情绪,问话也小心,姜漾一下谨慎起来,说:“不会是我昨晚吐你身上了吧。”
“还是我做了什么傻事。”姜漾又问。
陈木潮一声不吭地看了他半晌,直到姜漾开始考虑怎样为自己做出的出格举动道歉了,他才否认,说“没有”。
“那就好。”姜漾放下心。
他又喝了两口粥,才突然想起自己刚睁眼时怀疑出现的幻觉真实地发生了,于是忍不住问:“你怎么还在?”
问完发现有点歧义,又慌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你今天不用去干活?”
“不用,”陈木潮对姜漾解释:“庄缪生病了,要住院,我等下去医院送住院费和医药费。”
碗里的粥还剩最后三四口,姜漾听完后,很快速地吞咽了两口,将粥喝掉,放下拿碗的手臂,问陈木潮:“什么时候的事?”
陈木潮伸手把碗拿到自己手里,说:“昨晚。”
庄缪突发病毒感染性心肌炎,昨晚周颖月着急把她送去医院,手机都放在屋子里没有带走,手机里有几个来自邓蓁蓁的未接来电,陈木潮今早看到后,就将那几条来电记录删除了。
直到今日清晨,陈木潮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按下接听按钮后,周颖月用医院前台座机给他打来电话,疲惫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简单地描述了庄缪的病情,并要求他将供两人换洗的衣物和费用带来,因为庄缪的病情需要住院,医生说至少一个月,其余视恢复情况而定。
说到具体的费用数量时,周颖月在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最终还是陈木潮不耐烦,又问了许多遍,她才缓缓说出一个算得上负担的数字。
陈木潮没让通话时长浪费在无用的缄默和犹豫中,记下金额,就说:“知道了。”
他挂下电话,过时数年的初版触屏手机很小,被他宽大的手掌和修长的手指包住,通话时长三分钟,后机盖发烫。
陈木潮活到二十九岁,在这二十九年的时间里获得过两部手机,分别是翻盖诺基亚以及现在用的触屏杂牌。他从中获取到许多信息内容,但了解世界很少,最多是算作通讯工具。
那些收件人是他的短讯,接收人是他的通话请求,陈木潮从不点开第二遍,不听第二遍,也不回想起第二遍。
却从没忘记过内容。
“你放心,爸妈最近找了个好工作,据说能赚不少钱,是朋友介绍的,你在学校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不要想别的。”
发件人:陈志
送达时间:2009.3.12
“早知道那时候应该听你的,那朋友介绍的工作是骗人的,爸妈没什么文化,没听懂那些利润什么的,具体我也说不清楚,等你暑假回来,咱爷俩好好谈。”
发件人:陈志
送达时间:2009.5.27
“陈先生你好,陈志先生和周思妍女士的尸检结果报告今天出来了,尸体可以带走火化,节哀。”
发件人:路港县公安局
送达时间:2009.12.25
“恭喜您已被我校录取!期待九月与您在J大相遇!”
发件人:J大招生办
送达时间:2010.7.13
“陈木潮,你现在回来一趟,你姨父死了,我一个人搞不定。”
发件人:周颖月
“你想清楚了就行,你有苦衷,老师也知道,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随时联系我。”
发件人:姜知呈
“这个月5号还钱,你下午送到298号娱乐厅来。”
发件人:王城武
“这段时间麻烦你照顾小漾,好久不见你了,有空来深圳,老师请你吃个饭吧。”
发件人:姜知呈——新号码
送达时间:2019.03.02

手机屏幕是到达睡眠时间后自动暗下去的,在和周颖月的通话结束后几分钟。
暗下去之前,由于陈木潮的疏忽,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了手机里的收件箱,弹出数条已读的短讯。
最新一条是姜知呈用新号码发来的感谢短讯,最近一则通话是周颖月借医院座机打来的求助信息。
这些短讯和通话内容大多是通知,而陈木潮的回复常常也只是缺乏起伏,麻木的“知道了”。
没法更多了。
陈木潮知道自己性格不好,脾气也差,面对轻松愉快的消息往往无法共情,下意识排斥接近,拒绝融入,因此学生时代成为冷场罪魁祸首的时刻比比皆是。
这么多短讯和通话,这么多时间和岁月,在今年意外开始之前,他已经几乎不记得上一次情绪波动的日期。
出了高考成绩后,更有好事者犀利评价道:“父母死在自己面前,听说他眼泪都没掉一滴,一天假都不请呢。”
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将此言论和发言者姓名一齐捅到陈木潮跟前,试图激化矛盾,增加自己茶余饭后在桌上闲谈与侃大山的资本。
奈何陈木潮只是说:“知道了。”就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许多人以为他该痛苦,对世间强加给自己的不公而感到不甘,那些发生在他身上令人难以言说的经历像山石入海,一块一块,一件一件,往不见底也填不满的洋流里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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