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漾回头看去,原本自己待的沙石地此刻已经被海水覆盖。
他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羽绒服泡水后变得很重,姜漾全身都湿透了,有水滴一滴一滴滑过下巴,很快地在地上又消失了。
但他的上半身实际上并没有碰到海水,他下巴上的水滴是从眼眶处引入的小型溪流。
“运气不错,”陈木潮轻声说,“晚上涨潮都能被你碰到了。”
晚上涨潮的情况不是没有,一切看引潮力的作用变化。陈木潮顿了顿又开口:“是个自杀的好时机。”
“没有……”姜漾听到自杀两个字下意识反驳,想说自己其实没有意识到涨潮,站在那里只是因为发呆太久。
陈木潮的裤子和鞋子也湿透了,他完整地看到溪流引入南海湾的过程,在风中站了会儿,却没觉得太冷。
姜漾神情木楞,眼泪却在不住地往下滑,很快整张脸都湿了。
良久,陈木潮求饶般地叹了口气,手掌覆在姜漾眼皮上,不大用心地擦拭那张俯视时小得可爱的脸。
姜漾拿了不敢开机的手机出门,夸张地换上了初到路港时穿的羽绒服,包括证件与那张陈木潮没要的银行卡,把陈木潮给他的东西全都留下,做出一副要凭空消失的样子。
他猜到姜漾想走,也大约明白他应该是受了外界坏消息的刺激,才一个人跑出来,只是决心还不够大,不管是跳海还是回深圳。
于是陈木潮告诉姜漾:“我不问,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姜漾贴着陈木潮的掌纹,闭上了眼睛,眼皮很轻微地在颤抖。
半个多小时前,他给自己的亲生父亲姜哲驰打了电话。
姜哲驰的诉求很简单,他要足以挥霍时间和生命的钱,他从精神病院逃出来,资金和信用卡被姜正嵩全部冻结,代绮住在高级的私人医院里,他无法接近,便花了点心思和人脉,查到了姜漾的踪迹。
并且,他的侦探还给他带来了另外一个有趣的消息,线人称,姜漾来到路港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一直与一位男性同吃同住,关系亲密,形影不离。
姜哲驰认为陈木潮是姜漾的把柄与弱点,姜漾手机关机,同时为了稳操胜券,他给陈木潮发了短讯。
“你好,我是姜漾的亲生父亲,这段时间姜漾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我们很想让他回到家族中来,请问你是否有空,我们电话里谈。”
不管是谁先看到这条短讯,姜漾应该都能明白,这是姜哲驰对他的威胁与警告。
发完短讯,姜哲驰在暂居的深圳小房子里燃了一支烟,心情颇为愉悦地开始翻看从前光顾过的供货商的新品信息。
果不其然,大约一小时后,姜漾给他打来了电话。
姜漾的诉求同样简单。
他要姜哲驰不再联系陈木潮以及与陈木潮有关的任何人,作为交换,他会给姜哲驰一笔他急需的钱。
“你要多少。”姜漾习惯了,从前姜哲驰也是这样和代绮要钱的。
并不是没想过反抗,报警没用,姜正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代绮不愿意离婚,姜漾所能做到的最好,也就是那把水果刀。
但这远远不够,满足不了这只吸血的蛭虫。
姜哲驰说:“儿子,你捅了我一刀,我现在伤口还疼得不行。”
这是事实,但姜哲驰就是有把事实添油加醋说得夸张的本事。
姜漾拿住手机的手颤抖着,但仍平静地重复:“你要多少。”
姜哲驰说了一个数字,姜漾没有过多犹豫,便同意了,随后手机里接收到了姜哲驰发的无法追踪的新卡号。
二十三年顺风顺水的生活,姜漾自认为每一步都走得没有偏差,直到真正出了问题,方意识到自己弱小得什么都做不到。
没有偏差的每一步都是今日局面的因,姜漾站在南海湾的海滩上,远处警示游客不要下海游泳的漂浮物明明灭灭,他看得模糊,觉得这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谁都怨不得。
而陈木潮对他说“我不问”时,带着专属于陈木潮的冷漠,让姜漾觉得说是他体贴姜漾的想法,不如说是陈木潮偷懒,根本就没有兴趣。
“你真是……”姜漾真心觉得陈木潮无情得要命,虽说他不是没见过,但见识一次难受一次。
姜漾不想再纠结陈木潮想不想问的话题,便转了一个,控诉他:“你安慰人都不会。”
偏偏还拿他没任何办法。
陈木潮不仅无情,还十分小心眼,姜漾说他不好,他就将覆在姜漾脸上的手拿下来,并不大走心地否认了,说他没有不会安慰人。
“你想怎么被安慰。”陈木潮抱着手臂,看起来有些求知地追问。
陈木潮现在是不好接近的,至少没有像在出租屋时脱了上衣,把姜漾压在墙角时那样近的距离。他的手臂横在胸前,站得也远了些。
但姜漾最擅长的就是勇敢和尝试。所以他又靠了过去,就算陈木潮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还是自己制造后,虚无地抓住了。
姜漾亲吻陈木潮的嘴角和嘴唇,起先并没有获得回应。
他是知足的,陈木潮愿意让他亲已经很了不得,要是没有几小时前不算清楚明白却心照不宣的情感表达动作,姜漾是万万不会说出“你又不亲我”,此类嗔怪的话的。
然而陈木潮后退一步,看着他,问:“我为什么要亲你。”
好像亲吻姜漾触犯人生大忌,意乱情迷之间逗弄姜漾是姜漾一人的臆想和美梦。
接下来的话,陈木潮说得很熟练,语速也很快,让姜漾觉得他像是自己早已在心里想过不少遍了,腹稿换了一版又一版觉得没有问题,才说给自己听。
陈木潮说:“出格的事情做一次就足够了,难道你真的觉得我有办法跟你谈恋爱吗?”
“姜漾,我今年二十九,钱,车,房子,这些都没有,欠别人很多钱,生活质量低,甚至没有保障,从前不拿到台面上来说,是我以为你懂,也给我自己留个面子。”
“但你也不是什么都不用考虑的年纪,现实问题谁都逃不掉的,你当然可以说你无所谓,因为这些你都有,可以不用我给你,我也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我不能不在意。”
“让喜欢的人过一辈子苦日子,我做不出这种事,让喜欢的人养一辈子,我更不可能会接受。”
“而且除了你还有谁会接受我?你母亲生你下来是为了让你跟一个男人,还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过一辈子吗?”
陈木潮的表情淡薄到看不出来,食指在姜漾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抽动两下,是他烟瘾上来时形成的惯性动作。
“姜漾,我虽然早就没有什么尊严可谈了,但也不要真的让我变成什么都做不到,需要躲在你背后等你解决问题的懦夫。”陈木潮停顿一会儿,突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辍学么?”
但没等姜漾回答,他又接着说:“宇宙浩瀚无穷,就算我本科四年念完也远远不够,我没钱念,也没时间念,周颖月身体不算好,庄缪年纪还小,我有一整个家需要养,放弃她们,我更做不到。”
陈木潮还记得八年前的路港。
自己大三时不和周颖月打招呼就办好所有手续辍学回家的那一天,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姨第一次拿出足够的架势对付他,发了一大通火,像是用尽瘦弱身体里全部的力气,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周颖月气得全身颤抖,哭着说:“我这么努力了,你一点都不相信我能让你念下去是不是?”
本科不是天文的终点,想要有所成就仍需深造数个年岁,而陈木潮是最没有资本的那个。
虽然陈木潮本科的学费不需要周颖月担心,他自己做兼职都能赚回来,但他早熟,看得明白,更不可能让周颖月负担他家背上的债。
欠钱的是陈木潮的父母,周颖月仁至义尽,实在不必做到为他负担债务的那一步。
但他没说,脸被打得歪向一边也没再转回来,沉默地接受所有指控和质问。周颖月气急,回了卧室,很重地甩上了门。
庄缪就在一边站着,看到全部。小姑娘吓得不轻,一直在哭,说哥哥,我也不念书了,我给你攒钱,你去念书吧。
陈木潮又站了一会儿,待耳边的嗡鸣声缓解了,才拉过哭得喘不上气的庄缪,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
要是没有自己这个哥哥,庄缪不必穿袖口磨破还舍不得换的校服,不必相比同龄人更瘦小,更不必连展开手脚写作业的桌子都没有一张。
“别哭了。”陈木潮拍拍她的头,不知怎么自己眼角也有些酸得想眨,“给你买了糖,去吃。”
从那个时候开始,陈木潮就学会了一点期待都不放。因为只要没有获得,就不会害怕失去。
那种星星洒满天空,观测仪下放大万倍的触手可得,最后又抓不住的感觉,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所以就算姜漾把自己毫无保留地送到自己面前,他喜欢的又不得了,但不管时间回溯多少次,姜漾亲吻他多少次,陈木潮还是会说“不要”。
八年后的路港,姜漾看着陈木潮的嘴唇一张一合。
他说:“我的人生已经这么不堪了,拒绝你都算是积善行德。”
又说:“你和天文一样,太远了,我这一辈子只会在这个小地方,配不上。”
最后,陈木潮很突兀地笑了,他看起来很无奈,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示弱的恳求,恳求姜漾早日想通,不要纠缠,也恳求姜漾不要再亲他了。
一定是潮水太冷了,让陈木潮清醒得这么过分。
他说:“我苟活于世,已经足够难堪,你放过我。”
从南海湾回到岭村的路上,姜漾简单地做了一些设想。
比如他现在把卡里的钱都转出去给姜哲驰了,能不能也算得上一穷二白,一无所有,和陈木潮很是相配,他们完全变成一样的,是命定的灵魂伴侣。
比如那个不听他劝,平时对他非常严厉,望子成龙的母亲现在在医院,据说恢复良好,却没有来找他,能不能算是他被母亲抛弃,给陈木潮卖个可怜,他会不会同意自己住得久一点。
他有许多人羡慕的生活,家在深圳临海的顶层平层,母亲拥有很有发展前景的一间大型企业,父亲背靠一个庞大富裕的家族,按理来说,除了他要父母离婚的诉求没有实现外,他还并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发生。
直到他在陈木潮这里又碰了一次壁,又发现即使用了不普通的手段,查到陈木潮的资料,才意识到他还是得不到。
积善行德吗,姜漾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不久前捅过血亲的那只手。
或许吧。
半夜两点,陈木潮躺在姜漾身边,闭着眼不知有没有睡着。他看起来仍然平静,姜漾作为听众,心中都感到惊涛骇浪般心疼,还有一些别的说不上来的情绪,陈木潮本人倒好,比谁都像看客。
袁蓓发来的附件正是陈木潮的个人资料,姜漾在给姜哲驰拨电话时就看到了,但那时他无暇顾及。
姜漾转了个身,背对陈木潮,打开了那封附件。
袁蓓的人际关系和势力过硬,附件十分详细,涉及多项敏感的个人隐私,且看编辑附件的最后时间,还在不断地被侦探更新。
姜漾的手指缓慢地往下滑,看到他的个人情况时,心情沉重了一点,但有些心理准备。直到家庭成员的表格出现在视线中,他愣住了。
父亲姓名:陈志。
母亲姓名:周思妍。
按理来说没有什么问题,但这两个名字被侦探细心地用黑线框了起来,旁边有一行小字注明:死亡时间——2009.12.22
姜漾想起陈木潮几个月之前和他说过的话。
“我很久不跟他们联系了。”
“应该挺幸福的吧。”
有密密麻麻的针扎一样的触感顺着脊背往上爬,姜漾原本也猜测过陈木潮父母的情况,但从当时陈木潮给出的答案来看,又不是姜漾想的那样。
附件第二页是一张报纸的照片,标题为:夫妻在烂尾楼相继跳楼身亡,目前已排除他杀可能性。
标题黑体字加得很粗,在标题上还有“路港晨报”的字样。
姜漾粗略地瞟了几眼,看到了文章主人公陈某、周某,又从正文中提取出“高利贷”,“欠债”,“巨额”等关键信息。
怪不得陈木潮和他说他要养家时,只提到了周颖月和庄缪的名字,对自己的父母绝口不提。
照片里的那张剪报看起来十分有年代了,边缘泛着黄色,也不是很干净,还有被水泡过后皱皱巴巴的痕迹,不知道侦探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可信度又会有多少。
姜漾握着手机,说不清是否是出于同情,以及问错话的愧疚,突然觉得陈木潮拒绝他所说的那些话,对自己冷淡的态度都让他喜欢得要命。
陈木潮一定不希望他被姜漾可怜,但此刻哪怕是多么微小渺茫的苗头让姜漾坚持抓住陈木潮不要放手,他都愿意尝试。
许久,姜漾将附件全部下载保存起来,用手指在资料中标注的大学指导老师姓名处轻轻摩挲,随后给姜知呈发去了报平安的短讯。
姜漾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
早晨六点左右,陈木潮出门很久了,旁边的被子是冰凉的,只是不太平整。
姜漾眯着眼睛,没看清联系人就接了起来,电话那头是邓蓁蓁的声音。
不到上班时间,邓蓁蓁急切的声音显得空旷,她语速很快,姜漾一时间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先安慰了她,要她慢慢说。
“没法慢慢说呀。”邓蓁蓁说,然后又是一堆像缠在一起打结了的话,姜漾努力地分辨,才听出邓蓁蓁要表达的内容。
方庭又被他继母打了,并砸了他的吉他,扬言生了个大学都考不上的废物没什么用,而方庭信以为真,留下一封遗书,通过手机发给亦姐亦友的邓蓁蓁后,就失去了踪迹。
姜漾联想到他与方庭第一次见面时他唇角未被化妆品完全遮挡的红痕,边起身边问:“报警了么?”
“失踪时间不够,警察局不给立案。”邓蓁蓁说,又拜托姜漾一起找人,她和林昂已经出发,多个人多点力量。
姜漾以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服,就坐车到了地下酒吧门口与他们汇合。
邓蓁蓁不断地在往外拨电话,联系了所有能联系上的人,但很少会有人为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弹吉他男生费太多心思,好几个电话打出去,只有姜漾来了,另外还有两个女孩说会去找一找。
“我们实在联系不到人了,我向陈木潮要了你的联系方式。”林昂说。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林昂在一边安抚着邓蓁蓁的情绪,边说:“我们去他家里看过,但他继母不在家,敲门没人开。”
姜漾也觉得这事棘手得很,又问了些详细的内容,比如发现方庭失踪的时间,以及那封遗书的发送时间。
邓蓁蓁将手机短讯的界面调出来递给姜漾看,“早上五点过一点,我起床的时候是五点半,那时候再给方庭打电话,他就不接了。”
姜漾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遗书内容,发现这封短讯与其说是遗书,倒更像方庭给邓蓁蓁单方面的感谢信。
提到了邓蓁蓁平日里对他的照顾,还说他记得每晚被他继母打到逃出家门,都是邓蓁蓁收留了他,为他提供一个短暂的临时住所。
方庭在遗书最后一行中写道:“蓁蓁姐,非常感谢你的照顾,但我也确实和废物没什么区别,这个月工资就不用给我开了,前几个月的工资我只用了一点点,剩下的我放在后台化妆台的抽屉里,不要给我妈,我留给你。”
姜漾从前不知道方庭会有这样的遭遇,看他提起“继母”,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
真的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做父母。
现在不是在心里相惜的时间,姜漾把方庭的手机号码也存到自己手机里一份,也尝试拨了一个过去。
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姜漾推测道:“关机的话至少能说明方庭有可能把手机带在身边,要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他可能就直接把手机留在家里了。”
林昂附和说有可能,“他平时铃声开得可大,用了他喜欢歌手唱的摇滚,但我们刚刚去他家敲门的时候也给他拨过电话,贴在门上听他家里动静的时候也确实没听到铃声。”
路港不大,在手机地图上需要放到最大才能找到,但海域环绕,湖泊也有数个。
姜漾原本还在心里不服气,认为陈木潮昨天“要跳海”的询问太不正经,像吓唬他,今天就真的开始为这个发生在方庭身上的可能性揪心。
邓蓁蓁拿了路港政府为市民免费发放的地形一览图,大致圈出了几个区域,分给姜漾的是一个小的。
“你找这块居民楼,找不到路就给我打电话。”邓蓁蓁说。
姜漾凑过去看一览图,发现一块邓蓁蓁没用笔圈出来的陆地,好奇地问:“蓁蓁姐,这边怎么不找?”
邓蓁蓁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说:“这块是红灯区,你别去,我再联系我几个男性朋友,让他们帮忙去看看。”
说到红灯区,林昂的表情又变得奇怪,姜漾说:“好的。”表现得也没有过多在意的样子,他便放下心,忘记打电话给陈木潮索要姜漾手机号码时陈木潮不耐烦的语气,没再担心什么陈木潮要杀人之类的事情。
“蓁蓁姐。”姜漾把转头要去另一片小型商圈寻找的邓蓁蓁叫住,踌躇了两三秒的时间。
他在考虑这个方法是否太过大材小用,但人命关天,便也没有思考太多。
“蓁蓁姐,”姜漾说,这次坚定许多,“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更快地找到方庭在哪。”
第33章 蝴蝶刀
姜漾说的方法是袁蓓教给他的定位程序,组装需要时间,但效果很好,操作简单,成本也低,只需要输入代码,提供方庭的手机号码,就能获取一个该手机所在的小范围区域。
袁蓓家里是做卫星定位系统相关生意的,与多家国内知名的科研工作室有过合作,当下正是该行业发展的起步阶段。
他教过姜漾许多简单的追踪程序组装,姜漾原本想趁陈木潮不注意时给他的手机里也装一个,奈何没有什么机会。
“漾漾,好了吗?”邓蓁蓁真的很着急,站不住似的,一直在旁边来回走动。
姜漾输了代码,看着手机上的进度条读条,“还没有,百分之九十了。”
待读条结束后,姜漾的手机屏幕上先是显示出了路港的平面地图,程序将地图设置成黑色背景,上面有几条代表着公路的白色的线。
姜漾输入了方庭的手机号码,程序微微卡顿了一下,随后他手机的定位变成一个显眼的红点,跳了出来。
因为技术没有完全成熟,所以只能定位到一个范围区域,没有办法精准到一个小点上。
“对一下位置。”姜漾将手机递到邓蓁蓁手上拿的纸质一览图边。
手机屏幕上的地图放大再缩小了几次,变得和一览图上差不多比例,姜漾细细地看了,然后停了停,抬起头来看邓蓁蓁。
林昂指了指地图,低声说:“蓁蓁,这好像……”
显示方庭手机所在的红点很大一个,几乎覆盖了半个邓蓁蓁没有圈起来的红灯区,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姜漾将手机截图保存,发给刚加上不久的两人的社交账号中,”知道在哪了就去找吧,有新动向我第一时间发给你们,随时联系。”
“等一下,”邓蓁蓁拉住他,明显地犹豫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接着告诉姜漾:“红灯区很乱,没人管,也不是没出过人命。”
姜漾完全知道这些,不然也不会叫红灯区了,但他笑了笑,轻松地说:“蓁蓁姐,你刚才不是说叫你几个男性朋友去看看么,怎么,我不是你的男性朋友。”
姜漾笑起来很漂亮,皮肤很光滑,阳光斜着打在他脸上都不敢用力般,能看到一层像保护壳似的白色绒毛,世间全部美好的词汇全部被双手献上,争先恐后地想成为形容他的冠名词。
邓蓁蓁算是明白为什么陈木潮这么喜欢这个人。
但同时又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为看不到的未来,以及细水长流的微弱可能性。
邓蓁蓁到底不想真的让姜漾一个人勇闯红灯区,原本想叫林昂作陪,但姜漾拒绝了,他认为邓蓁蓁才是不能一个人进红灯区的人。
林昂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这么受欢迎,心中暗喜,将白衬衫的袖子往上提了提,露出半截小臂,背也挺直了。
红灯区由一片十分低矮但密集的建筑物构成,房子与房子之间距离很近,只能同时容下两个成年人通过。
白天时,红灯区内的霓虹灯牌全部熄灭了,陷入寂静和沉睡,他们便在第一块黯淡的灯牌下道别,邓蓁蓁看了姜漾好几眼,说:“千万注意安全。”
姜漾点头应下,便转身从另一条路钻了进去。
红灯区其实不叫红灯区,路港人将这片区域用贯穿其中的路的名字命名,叫做柳里路。
而路港每天都在发生女人为男人去柳里路洗脚按摩生气,男人为女人在柳里路给他们洗脚按摩时轻柔的手法而忘返的事情。
更多人则是避之不及,那里黑道混迹,流氓地痞数不胜数。
广东也有红灯区,姜漾其中听过不少故事,从前觉得遥远,如今却真要切身进入了。
时间太早,外头的商铺都没开几家,柳里路内只有几间24小时不歇业的娱乐厅仍在营业。姜漾从门外往里看,只看到三三两两围成几圈在打牌的客人。
姜漾手机里收到邓蓁蓁发来的方庭的照片,没敢贸然进入娱乐厅里问,将照片给周围几个小卖铺的老板看了,都说没有见过。
“找人怎么来这里找噢?”一个稍微面善的中年女人靠在店门口抽烟,目光不带掩饰地打量姜漾。
姜漾笑了笑,随便找了个理由:“弟弟不懂事,瞎跑。”
女人说不清信了没信,提醒他:“这带很乱的,你和你弟弟这样的长相,是会被拉去陪酒的。”
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指尖燃烧的劣质烟的味道很呛,但姜漾出于礼貌,没有躲。
“别不信呢,有些男人就是有那种癖好的。”她说。
姜漾听着好玩,装没听懂,又假装懵懂地问:“哪种癖好?”
“哎呀,”女人仿佛难以开口,但又看姜漾诚心发问,斟酌了许久用词,才小声说:“就是那个嘛,男人和男人,同性恋呀。”
不要说路港这样小的地方了,姜漾在深圳时也不是没听过这种同性恋见不得人的言论。他只把自己的取向和姜知呈说了,向来开明的姜教授一个星期没和他说话。
姜漾觉得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同性恋的正确态度,和女人道了谢,又在她的店里买了一顶鸭舌帽,揉乱头发后戴上,将帽檐压得很低。
阳光的温度渐渐高了,风变得粘稠,带着细微的热浪。
又和邓蓁蓁联系了几个来回,手机电量见底,两边都没找到人,程序上的红点也没再动过,卖鸭舌帽女人的话悬在姜漾耳边,天气越热越响,越热越想。
姜漾每经过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都会往里瞟一眼,待女人的话就快要彻底搅乱心神的时刻,他往一间跳舞娱乐厅里看,真的见到了一张与方庭很相似的脸。
一群人坐在卡座里,正对着门,方庭在他们中间。
更靠后一些的位置是一个很高的舞台,比邓蓁蓁酒吧里的要高出一半不止,上面钉着三根钢管,五个穿着暴露的女郎轮流在那些钢管上流连,扭动腰肢。
原本想给邓蓁蓁发一句“找到了”,但姜漾手机刚打开,社交软件的图标都还没戳进去,那百分之一的电量瞬间归零,手机发出一声尾调低落的音效,就躺在姜漾手上彻底成为了暂时的废品。
姜漾做无用功地按了两下开机键,也知道打不开,不看屏幕,就走进了娱乐厅里。
首先听到的是污言秽语——
“弟弟,来找妈妈呀,这么多好看的跳舞的姐姐,你选一个当妈妈呀。”
“这些跳舞姐姐不好吗,胸/这么大呢,不比你妈妈更有奶/吃嘛。”
姜漾人都没看清,但那些嘲哳的声音从混沌又油汪汪的喉咙里发出来,确实让人恶心。
由于空间狭小,方庭不得不挨着那些男人们坐,他东倒西歪,双臂却还是撑直了,双手握成拳放在膝盖上。
他被灌了酒,面色潮红,牙齿咬着发白的下唇。
不管怎么样,人还活着就好。
“方庭,”姜漾清清嗓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叫了他,毫不怯场地对他伸出手,“回去了。”
“哪位啊?”贴着方庭坐着的那个明显不高兴了,拖着声音问。
姜漾的视线被帽檐遮挡了大半,半就不就地看他一眼,说:“方庭的哥哥,我来接他回家。”
那个大老粗看了方庭一会儿,但手还握着他一侧的腰,没有放。
和这种人打交道不在姜漾的能力范围内,他们一看就不怎么讲道理。
姜漾怕倒不是很怕,最多觉得有点棘手,两三步走过去,伸手拉住方庭的手腕,将他带到身边。
方庭喝太多酒站不稳,几乎整个人都贴着姜漾站,下巴搁在姜漾肩膀上。
“多谢照顾,走了。”姜漾很快地说完,不欲停留,转身要走。
“等下——”
果然没那么顺利,姜漾转身,那人握着方庭腰的手空了,于是它攀上了姜漾的手臂,黏糊糊的,像是兴奋的汗液,很热,带着酒的臭味。
柳里路娱乐厅里一般没什么好酒,大多廉价,弄不好还有假酒混迹于市,一个不注意喝到灵魂吊销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姜漾看到卡座中间摆的那张桌上,有瓶开了盖的白酒,五粮液。
转头看看方庭的动静,大约是拜这好酒所赐了,姜漾无言地看着面前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