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回南—— by尤里麦
尤里麦  发于:2023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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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漾置身眼皮为帘的方寸黑暗。
陈木潮的确是如同恒星一样的存在,存在或许已经很久,归处不过是划过天际的半圆,再开始另外半个,经年如一日地自转和公转,最后在宇宙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老化,死去,永远失去光彩。
很好的,没有苦痛的,永恒又沉寂的一生。
因为刀和精神折磨都是很疼的。
姜漾的眼皮上有敏感的神经分布,感受到温热,茧,刀伤风化后形成的坚硬的疤,耳边是生命的鼓点,起伏,又落。
起伏,又落。
他不想活,死也没有所谓,但生命存在姜漾耳边,就这样被他挂住了,留在以苦痛代表的人世间。
姜漾轻声:“路港的天文台不够高。”
陈木潮放在他眼上的手一顿,然后移开,姜漾重获光线的享有权,睁开眼。
“你想不想看更高的,更大的宇宙?”
和上次他问这个问题有所不同,这次是更遵循陈木潮意愿的问句,姜漾问他,而陈木潮同样,永远无法拒绝姜漾。
陈木潮微凉的嘴唇吻上姜漾,舌尖轻顶,就能掠夺。
“我是有的。”
——我拥有更高的,更大的宇宙。
宇宙在他怀里,不像高空冰冷,温度是会传导的显性物质,宇宙带着陈木潮的体温,他笑,然后狠咬一口姜漾下唇的软肉。
生死无妨,老化撕裂更没有所谓,重要的是他现在确实正活得璀璨如歌。
“很好,”姜漾惯会见缝插针的,“那么陈老师,请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和我去见老姜教授?”
姜知呈的实验室里给陈木潮留有一个位置,姜漾是知道的。
陈木潮伸手抹掉姜漾嘴角的零散的血点,说,要等一段时间。
“王城武这段时间嚣张,以为警方放松了对他们的监控。”陈木潮说,又变成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云南边境近段时间正在处理一场大型的枪支走私案,小型手枪,缅甸货,一路追查,线索断在路港。
姜漾十分不放心,说:“那你安全吗?”
“说不上绝对安全,”陈木潮实话说,“但是这件事情只有我最合适去做。”
陈木潮和姜漾一样的德行,除了面对彼此说不清道不明的底线位置,剩下的,下了决心的事没有太多转圜的余地。
姜漾自然也明白,但陈木潮没想让他再问,扔了笔,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来。
“你精力倒是旺盛,”陈木潮又开始冷嘲热讽,“问题这么多,还能大半夜爬起来,是我能力不够,下次再试试。”
“……”
完全不是吧,姜漾被陈木潮扔上床,臀部先着陆,就算床铺柔软,但毕竟外伤内伤都在,他疼得倒吸一口气。
陈木潮躺上来,在他身边,身上散发出和姜漾一样的,清爽的沐浴露味。
“很快,范临在你睡的时候和我通了电话,行动时间已经确定了。”陈木潮说,声音里染了倦意。
姜漾埋首于陈木潮怀里,将在荒野中倚靠唯一水源一般,安定地再次入睡。

和范临说好的那天早晨,陈木潮把它当普通日子过。
至少到约定的晚上九点之前,他都是这样打算的。
姜漾前一晚上熬夜处理远程工作,陈木潮不知道他熬到几点,第二天早上他醒的时候姜漾还在睡。
科技馆的早餐种类不大丰富,换来换去每天就那么些东西,陈木潮不知道为什么,不那么有胃口,喝一杯还烫的西米露加燕麦,姜漾不喜欢燕麦,就给他带一杯不加的,两个包子。
早餐放在外间的办公桌上,他又去敲赵途的门。
过了两三秒,赵途抓着笔来开门。
“稀客是不是啊,几天不来找我了。”赵途侧身让陈木潮进来。
很反常的,赵途原本以为又会被陈木潮堵回来几句,他现在是习惯了,但陈木潮今天没说什么,沉默着坐下来,往赵途的电脑上导自己测算的数据。
赵途觉得他今天的态度很奇怪,不被他损几句不大习惯,端着咖啡凑到他身边看。
“这个图,”陈木潮给他指了一块电脑屏幕上的半片留白,“我不会画。”
赵途诧异道:“不应该吧,旋转星图你不会画?”
旋转星图可以展示每个时空的星空,由内外两个盘组成,内盘中是全天星图的一部分,外圈是日期盘,而外盘是时间盘,绘制完成后,只需要将内盘上当天的日期与外盘上当时的时间对齐。
陈木潮侧目看他,说:“我大学都没有念完。”
或许是陈木潮以往展现出的工作能力过于完整,让赵途一度忘记了他确实大学都没读完就辍学的事实。
“那以前有些活我给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赵途想了想,声音有些抖,“你不会给我造假吧?”
陈木潮今天耐心好过头,说:“找了我以前大学的老师教的。”
他这段时间和姜知呈一直保持着联系,隔着时差和跨国的信号,聊得并不深刻,也只解决一些比较小的浅显的问题。
陈木潮到底是有要走的想法,不会屈于这井底一片。赵途不再作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数据对到一半时,陈木潮的手机响了,他走出赵途的办公室,才接起来。
范临又用他的私人号码给陈木潮打电话。
不是什么大变故,更像是行动开始之前又给他做的最后一遍心理建设。
“王城武真的不会对你怎么样吧?”范临和警局的其他人最首要保证的就是陈木潮的安全,他们会在确保陈木潮安全的情况下酌情行动。
陈木潮深谙这个道理,还是说:“不会,你都问过几次了。”
范临还是不甚放心,说不行,要他出来见一面,再给他做点安全措施。
陈木潮推辞不过,出门见范临之前回了趟办公室。
卧室的门和他出去之前一样,紧紧闭着,陈木潮拉开一道缝,姜漾恰好被缝中透的光晃到,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
陈木潮走进去,把他睡得乱遭的被子从身下拉出来,再给他盖好。
“你起好早。”姜漾伸手抱住陈木潮的腰,脸也贴在他腰侧。
“不早了,”陈木潮的手掌包住他的后脑,轻轻摩挲他睡乱的头发,“日上三竿了。”
姜漾意识模糊,却还在与他争辩,说:“很早的,我这是回笼觉,上一次醒的时候你又不在。”
陈木潮只用手揉姜漾的脑袋。
等舒适的力度又蹭得姜漾意识下跌入梦境时,陈木潮才动作很轻地把他抱住自己的手拉开。
就不亲了吧。
陈木潮把姜漾又塞回被子里,他也很安稳地没有动弹。
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多的是的分秒,必争倒没什么必要。
范临还是便衣,和陈木潮约在环港干道山下见面,这样就算是陈木潮的行踪会被王城武查到,也只能大概知道他从什么地方过去,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他给陈木潮带了一个小型的定位器。
半个指节的大小,背后设有一个巧扣,可以别在衣服上。
“你觉得放在哪里好?”范临举着定位器,隔着几十厘米的虚空,在陈木潮身上比划。
陈木潮说:“随你。”
“你外套的口袋里?裤子口袋里?不行,容易掉,也容易被找到,我看要实在不行,内裤里也能放……”
范临的脑袋挨了一下陈木潮的巴掌。
“你是不是有病?”陈木潮骂他,语nan风dui佳气却听不出生气。
“欸,凶死人了你。”范临摸了摸脑袋,问他:“那你说放哪里?”
范临钢铁直男之心天地日月都可鉴,虽然对陈木潮这人的为人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但还是在他想了想后,突然掀起自己一边的衣角时捂住了眼睛。
“你干嘛你干嘛啊,老子是铁直男!况且你这样对得起你那个养在家里如花似玉的老婆吗!”
范临吱哇乱叫,“陈木潮,你变态啊,在我面前脱衣服,快穿好!”
陈木潮的耐心被他喊没了,皱着眉伸手夺过范临手里的定位器,衣角低头咬住,将定位器扣在皮带上。
他动作很快,扣完定位器就把衣服重新放了下去。
“……”范临咳嗽一声,刚把手拿下来,就隐约在衣料轻晃中看到一抹不大正常的颜色。
在陈木潮的腰间,范临这时也顾不上什么直不直男,又扯着陈木潮的衣服掀起来。
“你是真的有病。”陈木潮冷着脸,去扒范临为非作歹的手。
范临没让他拽动,看到陈木潮腰侧那道从肋骨连接到胯骨的,很长很长的疤。
这道疤虽然长,但很细,因此看起来并不是特别吓人,增生的肉比陈木潮小麦色的原生皮肤要白,摸上去也更柔软,范临碰了下,随即就小心地挪开。
“怎么弄的?”他问陈木潮,但陈木潮不说话。
范临心里升起一个不太美妙的猜测,问他:“王城武他们弄得?”
陈木潮含糊地“嗯”了下就噤声,将范临扯皱的衣角重新抚平。
“你不是告诉我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吗?!”范临声音陡然大起来,心跳也快了,“这叫不会对你做什么?”
“很久之前划的了,”陈木潮平静地说,“三年前的事情,他们现在没这么大胆子。”
“是,”范临冷笑,“胆子没这么大,连枪械都敢走私了,毒/品都敢论斤卖了,胆子还不大。”
现在争论这些也没有意义,陈木潮没反驳范临的话,范临深知他的性子,也无奈,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又被不识好歹还骂他有病的陈木潮说像个老妈子。
夜晚八点的电视剧黄金档时间,柳里路内的灯火也正值燃得旺盛的时间点,但王城武在娱乐厅内,包了一间包厢,却并没有像从前那样玩骰子和扑克。
他坐在皮质的沙发一侧,他不坐正中位置,阿珧就只好站在他身后。
王城武看了眼表,又往后瞧了他一眼,说:“瞧你那点出息,兴奋个什么劲?”
阿珧在王城武面前向来是没多少脾气的,便只能搓搓手,讪笑着接下这句挖苦。
“每次都要我给你报仇,”王城武又说,“你应该反省自己为什么打不过人家,我还得跟你趟这浑水。”
“待会你先动手,”王城武嘱咐阿珧,“收着点力气,别把人弄死了,那位爷说晚点到,剩下的他来,你别插手。”
说着话,门被敲响了,王城武让人去开了门,陈木潮的脸上映着彩色的灯,眼神晦暗不明地出现在门口。
“来了啊。”王城武笑了声。
陈木潮像从前一样,走到王城武面前,将包有现金的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
他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王城武抿了口桌上的酒,“三年前不是给过你教训?还敢乱动我的人,没长记性?”
陈木潮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说,那你们想怎么样?
这个时候,范临带的小队应该已经在往这里形成包围圈,王城武的势力逐渐扩大至整个柳里路,警方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拔除掉周围的眼,才能直击正中的圆心点。
在这之前,陈木潮要拖住时间,手机和定位器都要保证在王城武身边。
王城武不和他废话,向后使一个眼神,三个牛高马大的壮汉一起上前,将陈木潮按在地上。
阿珧手上银光闪过,问王城武:“城哥,我划哪里好?”
王城武没看他,“哪里都行,找个死不了的地方,快点完事儿,那位爷快到了。”
阿珧闻言便抬手,将水果刀往陈木潮后肩上刺去。
疼痛来临很快,但先是全身发麻,后背冷汗很快以一个毛孔蔓延周身,陈木潮的瞳孔急剧收缩。
他知道会很疼,来这里之前做好了挂彩的准备,就算为了拖延时间,也并没有打算反抗而把自己整个搭进去。
缓了一会儿,陈木潮捂着肩膀缓缓起身,假装说:“还有什么想对我做的,今天一起清算了吧。”
“什么意思?”王城武很敏锐,他最近生意往大了做,因此有些草木皆兵。
陈木潮扯着嘴角笑,“让阿珧今天透支以后所有的量,我怕以后我还想揍他的时候你们还要找我算账。”
“你!”阿珧气得马上就要动手。
但王城武把他拦了下来,靠回沙发背上。
“这倒是不用,”王城武说,“我本来也没打算就这样放你走。”
陈木潮一愣。
但就是这点眨眼都做不到的愣神时间,他面前闪过一道黑影,接着,有什么东西带着刺鼻的气味捂住了他的口鼻。
在失去氧气的窒息感和药物的双重压迫下,陈木潮挣扎一番无果,逐渐失去了意识。

“身体素质不错。”
有谁在和陈木潮说话,但他头脑昏沉,无法分辨声音来源,眼睛也刚睁开,眼球像被水蒸气蒙上一层雾,看也不清晰。
他坐着,背靠着墙,缓了好一会儿,在模糊的世界中分辨出身在何处。
一间面积很大的独立娱乐厅包厢,不是他适才和王城武待过的那间,四周墙上装了隔音海绵,全是媚俗的彩色,灯球摇晃,旋转着将光彩重复着打在地上。
而房间正中的沙发上坐了一个男人。
声音的来源,昏暗的中心。
陈木潮勉强坐直,眯着眼睛看过去,却看不清脸。
察觉到视线,那男人低沉又诡谲地笑了声,站起身走过来。
姜哲驰。
陈木潮以虚晃的影子认人,他记性好,许久不见面,也还是能够凭借着身形将他一眼认出来。
更何况他是姜哲驰,活的,范临要抓的另一号阴损人物。
姜哲驰的身材好像恢复了一些,不再像一副眼眶深陷,骨骼膈人的骷髅。据姜漾说,是这几年在姜正嵩势力笼罩下养回来了些,虽然没能完全戒掉毒,但他也不敢在姜正嵩眼皮子底下太过妄为。
陈木潮手脚发软,不知什么原因使不上力气,并未能做出什么反应,只好眼睁睁看姜哲驰走到自己面前。
“还认得我吧?”姜哲驰抓住陈木潮头顶的发,往后拽,强迫陈木潮仰着脸看他。
还流血的左肩撞上身后的隔音海绵,还是疼,创口粘腻,陈木潮皱了眉,受不了似的闭上眼,像没了骨头,动一下都困难。
“嗤——”
姜哲驰得不到回应,大约觉得无趣,手臂再往后,接着猛然一松,让陈木潮的脑袋靠着惯性重重撞向半硬不软的海绵垫。
“给你打了让肌肉松弛的药剂,但是没想到这么没意思。”姜哲驰说。
“你想做什么。”陈木潮问他,开口时嗓子哑得把姜哲驰吓一跳。
以为是地狱恶鬼回来索命发出的低声嘶吼,又或许是窝囊废打心底里对他的忌惮,姜哲驰看了他几秒,确认陈木潮是真的没力气动弹,才又摆出那张趾高气昂的脸。
姜哲驰笑得很恶心。
那双浑浊到连灯球都无法照亮的眼珠直勾勾挂在陈木潮脸上,然后一路往下,青筋暴起的脖颈和汗湿的鬓发,曲在地上的长腿和肩宽腰窄的体态,姜哲驰死死看着不放,突然蹲下,与陈木潮平视。
他神色异常兴奋,明显是刚磕完,伸手抓到陈木潮衣服下摆。
“你说说,要是姜漾知道你被我侵犯,他会是什么反应?”
“你觉得他还会不会要你?”
分明是一场打着血缘恩怨的欲望性报复,陈木潮看他伸出手,指尖触碰上自己的衣料边角也觉得腐朽难捱的气息扑鼻。
姜哲驰手很热,逆着往陈木潮腰上摸,指纹碰到他的那道柔软的疤痕,来去之间,往上再下,又沿着皮带一圈,往开扣处游走。
他想起腰间腰带上扣的定位器,勉力抬手,将姜哲驰狠狠推开。
“控制不住想发/情就去把那东西割了。”陈木潮说,好像并没有受制于自己身不由己的处境。
这一句话彻底惹恼姜哲驰,他倒是没想到陈木潮被打了让肌肉松弛的药剂还能反抗,阿珧用过的刀上面还沾着粘稠的血液,就被他拿着,放在沙发把手上。
“你现在这鸟样也就嘴巴能说说,”姜哲驰握着刀柄,刀剑挑起陈木潮衣摆一角,问他,“姜漾和你说过吧,他当时捅的是哪里。”
黑色的薄毛衣被刀剑勾起线条,于衣摆中间位置,而定位器别在另一边腰侧,陈木潮知道姜哲驰从来不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于是只能先默不作声,避免打草惊蛇。
刀片应该是冰凉的,因为反射回陈木潮眼里的光都刺眼,虽然隔着一层裤子的布料,但刀剑就悬在他小腹上方,就算松弛剂的效果还没有完全过去,陈木潮还是能感受到那片置于危险下的肌肉开始不由自主地绷紧。
姜哲驰用冷血动物一样冰冷的眼神盯着他,却充满了不该有的龌龊的刺,整个人仿佛一个大型的矛盾体,唯一不变的就是世界上所有难堪的冠名词都能够和谐共处,一齐形容这天生长在权力浇灌下的土壤里的坏种。
“你……”姜哲驰还想说什么,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却震动了起来。
一声一声,急剧的催促,震动频率带着四方体机器无规则在桌上平移着颤动,像煮沸了整个彩色的冰凉的空间。
姜哲驰被打断,但也只能不耐烦地走回去,将电话接起来。
王城武在那头的声音很大,陈木潮模糊地听清了个大概:“哥……警察找过来了……我们……很多人都…被他们…”
“陈木潮身上可能带着什么能让警察找到你的东西,快走……”
接着,电话那头传来大约是打斗似的碰撞声,叫喊声,王城武的手机大概在乱中摔在了地上,听筒里猛地炸开一声剧烈的响声,忙音掐断了警笛的长鸣。
姜哲驰不明白为什么一直没有出过问题的柳里路会突然归为警察管理,毕竟他把这里当作后备仓库好多年,姜正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插手又是凭什么?!
他瞠目欲裂,三两步走到陈木潮面前,扯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
虽然对他来说有些困难,但陈木潮原本也不想被他扯着,把重心放在身后的隔音海绵上。
“操——”姜哲驰一拳打在陈木潮肚子上,一点没收着劲儿,面目凶狠,“你给警察报的信?”
陈木潮的手机早就被姜哲驰扔在半路的水沟里,此处的包厢位于柳里路最深的位置,四面弯绕,就算有个定位,想要找到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做到的。
“东西在哪?!”
陈木潮不说话,却扯了扯嘴角。
“我他妈在,”姜哲驰一个字一脚,发了狠,连踹三脚在陈木潮腹部,“问,你,话。”
喉咙里有腥甜涌上来,陈木潮抿嘴压下去。
然后也学他,一字一顿道:“你活该。”
姜哲驰脸上的表情几秒变化多端,扭曲又阴郁,几经轮转,最后停在一个残忍的嘴角弧度上。
“我觉得姜漾说得还是不够清楚。”
“只用说的,你并不能准确知道他捅了我哪里,我的切肤之痛,今天也让你好好明白。”姜哲驰右手执刀,刀剑抵住他三年前被姜漾留下疤痕的同位。
陈木潮的小腹肌肉绷得很硬,但刀剑锋利,姜哲驰按着陈木潮的手臂,右手发力,将刀片一寸一寸往里推。
猩红的温热血液霎时涌出,陈木潮的反应和他想象中并无太多不同。
说到底还是凡夫,肉体仍避免不了落俗,就算骨头好比钢筋铁骨,这一下也够他念着无数个三年忘不了的痛苦。
姜哲驰另一只手腾出空当,掐着陈木潮的脖子,原本仍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但薄薄的玻璃阻挡不了凌乱的脚步踏在柳里路肮脏沙石土上的声音。
姜哲驰本欲放手,这间包厢有一格暗室,连通地底的密道,他从前拿完货都是从这里脱身。
现在不走,和陈木潮耗在这里,他怕是要一并交代。
但他没能如愿。
陈木潮原本应该无力的手握住他即将剥离刀柄的手腕,姜哲驰感到手腕上一阵巨大的,要生生将他腕骨钳碎的力度,狠握着他的手,往里用力。
陈木潮扯着他,将那本就在他腹部里埋没已深的刀片,又往里推了几分。
姜哲驰怒极转头,正对上陈木潮原始动物一样的眼神。
凌厉凶狠,比他还不择手段的疯狂,是族群里的上位。
“你真的是疯了!放手!”
然而陈木潮不会让他走,他靠在墙上,用一柄尖刀将他们二人一并钉死在一起,汗液往下淌,嘴唇因为疼痛剧烈颤抖,指尖发白缺血,还能对他笑。
没办法了。脚步声愈来愈近,姜哲驰从外套口袋掏出一把小巧的手枪,他不久前在王城武那拿到的玩具,子弹只有一枚。
刀尖沾上陈木潮的血,枪口还是冰凉,往陈木潮额头上靠。
窗门齐破,陈木潮听到范临的大声呵斥,接着是一声枪响。
“砰——”
倒下的却不是自己。
他手里的那只手腕失了力气,抓不住刀柄,从陈木潮手中滑出去。
耳边很乱,但耳鸣逐渐盖过所有,陈木潮呼吸难得,张开口鼻也无法获得足够氧气,于是眼前炸开大朵大朵黑色的斑点,再扩散成覆盖视线的圆盘。
刀还深深插在他小腹上,陈木潮无力去管,却在黑色的崩塌的世界里看到向自己扑来的一抹白色。
失血过多会造成幻觉吗?
陈木潮看着那道逐渐拉近的,熟悉的身影。
他觉得无憾,释然,甚至欣喜难耐,然后在世界的摇晃和崩塌中,将自己全部交付于可以支撑世界的地基里。

路港人民医院半夜又出急诊。
黑衣服看不出血色,白衣服沾满鲜红,要不是一站一躺,真看不出谁是伤者,前者重伤抢救,后者红着眼眶和身体站在手术室外,麻木地作无望等待。
刀伤长十三厘米,腹部主动脉出血,致腹腔积血,送医时出现失血性休克……姜漾将每件事都问得清楚,但他连为陈木潮签病危通知书的资格都没有,周颖月带着庄缪来时,他还愣愣地低着头,看血沾了满手。
年过半百的女人脸上倦态明显,签完通知书回来眼睛里眨不掉的水光很满地透着,见了姜漾,小声地惊呼,然后飞快走过来。
周颖月扯着他四处看,问:“漾漾,你没伤到哪里吧?”
姜漾声音嘶哑:“周姨,我没事,血是他的。”
又里里外外把他关心个遍,周颖月也没力气再说什么话,拉着他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下来。
“要是你们俩都出了意外,要我怎么办……”
庄缪站在坐着的姜漾面前也就刚好能勉强平视,但如今姜漾微微佝偻着背,庄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
姜漾说不清现在自己是怎么想的,只觉得大脑空白一片,悲伤和愤懑好像都离他远去,冷汗在背上狂出,只恨不得里面躺着被抢救的人是自己才好。
是他主动要求和范临一起来的,于情于理这不合规范,但他从夜幕降临时分就开始心神不宁,最后还是用“姜哲驰儿子”和“对柳里路熟悉”,并保证“会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帮助警方破案”几个论证点让范临同意带他一起。
但他终究来晚一步。
还新鲜的血液盛在手里摇,姜漾才后知后觉是恶习复发,因果轮回此刻他不得不信,只疑惑为什么结果报应在陈木潮身上。
突然间,一双手探入他的视线,接着握住了他的手。
那双手比他小许多,皮肉也稚嫩,抓住他的手指同样沾上了血,也并不在意似的,固执地将自己的余温传递给姜漾冰凉的掌心中。
抬头是庄缪担心的眼神,姜漾只觉得这副样子被她看去多少有些丢人,在她开口询问之前,先扯着嘴角露出个大约是比哭还难看的笑。
手掌上传来冰凉和柔软的触感,姜漾低头以看,庄缪正握着湿巾给他擦手。
很仔细,掌纹缝隙都被酒精填满,只是一张迅速染红,手上还是浅浅一滩痕迹久留不走。
“小漾哥哥,你带我去洗手吧。”庄缪对他说。
洗手间离抢救室不远,姜漾听出是庄缪想帮自己清理干净血迹在自身上找的借口,应了一声,而庄缪自然而然地牵着他的手走。
洗手台设在男厕女厕外,没什么不同性别不能一起洗手的烦恼,手上打出洗手液的绵密泡沫,姜漾动作机械地开水冲手,还没注意到自己正在走神,时间久到手上皮肤泡出褶皱。
最后还是庄缪伸手过来帮他将水龙头关上。
抢救持续到深秋季长长的黑夜天边都泛白,手术中亮着的红灯一灭,好像难捱的夜晚也结束了。
陈木潮还在昏迷,所幸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在ICU住了一个晚上,就被转入普通病房,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要看身体的恢复情况。
陈木潮脸上挂着氧气面罩,输了好几袋子血,手背还是青的,就又被扎上新的针尖。
睡着也蹙着眉,看起来太可怜,姜漾在门口遥遥望着,心中不平静的躁动逐渐止息,多的是比床上躺着的那人还要劫后余生的后怕。
“漾漾,”周颖月打了水,从他身后走过来问,“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他今天实在太古怪,陈木潮一出意外,他大脑的思考系统就好像宕机,四肢收不到大脑指令只好在原地废弃,成为这个世界上最蠢笨的人。
周颖月看着他直愣愣的样子,心中觉得不对,说:“是不是太累了,心里有什么情绪发泄出来就好,不用害怕丢人。”
“你早就是我们的亲人了。”
姜漾露出这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放松的笑,随口开了个玩笑:“因为陈木潮和我谈恋爱吗?我算嫁过来的媳妇?”
但周颖月很认真。
“并不是,”她说,“是因为没有人能不喜欢你呀。”
地球还在转。
庄缪要上学,周颖月倒是可以关了店面来医院陪护,但姜漾没让,说这里有他就可以,缪缪不能没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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