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一声,姜漾没来得及摘的头盔又被陈木潮扣了一个爆栗。
扁食要了两份小份的,里面浮着葱花和手打的鱼丸,起太早,两人都不太有吃很多的胃口,没点招牌拌面。
姜漾没吃过沙县小吃,只听说过大名,问陈木潮:“这里面没有土笋冻吧?”
陈木潮说:“你不点就没有。”
扁食冒着热气,面皮一抿就化,肉馅不多却很细腻,一碗下去,雨水的冷意由内而外被冲走大半,每个毛孔都融在热汤里。
姜漾啃了两天没有味道的吐司面包,当下就感叹沙县小吃不愧是享誉全国的美食,实至名归。
陈木潮知道他不会做饭,虽然心里不赞同他的饮食习惯,也没有再说他什么了。
从店面出来时是早晨七点,乌云很厚,雨滴很小,照这样的雨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天上的厚云层消耗完全。
陈木潮在主路行驶了一段距离后,调转车头,上了一条窄了很多的僻静小路。
小路修得还算平整,两边密密麻麻种了常绿的植被,挡住路港低矮的老旧平房和宽阔海面。
前面有一个缓坡,但倾斜弧度一路往上,姜漾透过沾水的护目镜抬头看,是一座海拔中等的丘陵。
陈木潮没有减速,他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姜漾就不问一句,坐在后座,抓紧他的衣摆。
摩托直冲山顶去,姜漾心里的猜测在看见临近山顶一块石头上的刻字时得以应验。
“岳山墓园”。
距离墓园五十几米的地方有一间花店,主销鲜花,但别的也卖,比如香烟打火机,沉香糕点贡品。
陈木潮在花店前停下来,不顾雨滴,脱了雨衣塞进座桶里,他烧没退完全,姜漾打了伞跟上去。
花店老板是一位成熟的三十岁出头女性,眉眼沉静,围着米色麻布围裙,宽松的白衣白裤,看见她,闻见沉香的味道。
“阿潮,”老板亲切地叫陈木潮,声音轻飘,“这次这么早。”
“嗯,”陈木潮没说要什么,把现金放在玻璃柜台上,“白瑜姐,麻烦你。”
白瑜挥挥手,指责陈木潮太客气,从柜台里拿了两包红河烟和火机,又走到放花的桶边,素净的一双手从里挑出八支新鲜的白菊。
白瑜拿了剪刀修剪白菊的花杆和枝叶,对姜漾礼貌笑笑,低下头,说:“你这是第一次带人来。”
“以前都不愿意和周姐她们一块,”剪刀落下,缓慢又坚定的声音,“这次是什么兴致?”
陈木潮说:“她们太吵,哭个不停。”
“这位不哭?”白瑜打趣。
陈木潮瞥姜漾一眼,说,不至于。
花枝修好了,白瑜问陈木潮需不需要用牛皮纸包成花束。
陈木潮说不用,不算很珍重地握住八支花杆,有水珠沾到他修长的手指,他道谢,说:“谢谢白瑜姐。”
走出没两步,白瑜突然叫住他,“阿潮,等一下。”
姜漾和陈木潮一起回头,白瑜站在那里,笔挺,肤色苍白,下雨光线暗,花店里开了亮得过眼的白灯。
每一种白都近乎悲哀。
“她最近怎么样?”白瑜笑着问,嘴角往上,表情却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陈木潮面色不变,垂着手臂,没有波动地问她:“谁。”
“你就拿我寻开心吧,明明就知道我问的谁。”白瑜举了举剪刀,坦白:“蓁蓁,她怎么样?”
姜漾身形一顿,好巧不巧,他就认识个叫“蓁蓁”的,白瑜语气微妙,表情也不自然,手指无意识蜷缩,又放开,再蜷缩,再放开。
陈木潮直视进白瑜的眼睛,半晌低下头,阴影遮住半张脸,连带那双没有情感的眼珠。
“你想知道,自己下山去看。”
白瑜愣了一下,手撑在下巴上,威逼利诱:“告诉我,多送你一包红河。”
陈木潮挑眉。
“白沙。”
“……中华,行了吧?”陈木潮气人的功力有一等,白瑜这样看起来脾气顶好,慢悠悠的人被他逼得咬牙切齿。
陈木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扬了扬下巴,对着姜漾,现在才为他们做介绍:“我带来的这位,现在是邓蓁蓁的员工,你想问什么,找他,我不清楚。”
白瑜的眼神一下就投在姜漾身上,刚才还分明一副对他兴趣缺缺的样子。
姜漾咽了口唾沫,说蓁蓁姐啊,她……她很好,每天都很有精力,酒吧生意也还可以。
白瑜追问:“有没有什么感情生活?”
“没有……没有吧。”姜漾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没发现邓蓁蓁有什么恋爱迹象。
“那不错。”白瑜评价,然后笑容散了,陷入沉思一般,不再开口。
姜漾一头雾水,惴惴不安,小心地扯陈木潮的衣服,轻声问:“这就好了么?”
“可以了。”陈木潮低下眼,没再和白瑜说话,走出花店,走进雨幕中。隔了几秒,姜漾的伞追了上来。
“她们……”姜漾与陈木潮并排走在伞下,陈木潮腿长,步伐很快,姜漾跟得有点费力气。
虽然知道这属于他人隐私,但姜漾好奇,问一半,没想好怎么继续往下说。
然而陈木潮点点头:“没什么不好说的。”
“邓蓁蓁是白瑜的前女友。”
这消息的炸裂程度好比袁蓓变成异性恋,姜漾和陈木潮现在立刻马上举办结婚典礼。姜漾人一惊,就又落后陈木潮两步。
陈木潮不得不停下来等他,站在雨里说:“邓蓁蓁的母亲,我的房东不同意,以死相逼要她们分手,白瑜没有双亲,奶奶去年辞世,也葬在这里。”
“她住岳山上,花店两层,楼上是她的卧室。”
陈木潮语气没有起伏,好像只是告诉姜漾,雨又下大了一点,你快过来。
“这是可以告诉我的么?”姜漾说不出话,无法做出评价,只能这样问。
陈木潮不看他,说:“我带你来,她应该不会排斥让你知道。”
“岳山墓园”几个字在姜漾眼里放大,陈木潮目不斜视,拿着花和香烟,一脚跨了进去,守墓员正在打瞌睡,见到两个穿黑衣服的进来,像是联系实景,以为自己白日见鬼,从板凳上跌下去。
姜漾听到塑料碰在地上的响声,然后是闽南语的小声骂人。
知道不合时宜,姜漾还是笑了一下,问陈木潮:“他刚才是不是被我俩吓到了。”
黑衣服黑伞两个人,姜漾要是穿白就变成黑白无常,陈木潮勾了下嘴角,带他穿过一排排墓碑。
照片各异,笑或不笑,但都是黑白。岳山墓园是公墓,位置要买,环境幽静,比别的墓园稍微贵一点。
陈木潮又走了几步,在边缘停下来,旁边一颗高大榕树离得很近,正被雨打落叶子。
“到了。”
他站住脚,姜漾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墓碑上刻的字。
“陈志之墓。”
“周思妍之墓。”
墓碑并排,款式简单,最上圆弧型,两边直线往下,刻字是正楷,为了字迹清晰,涂了黑色的防水颜料,右下角是出生和死亡日期,中间用一根直线连着两串数字。
一根直线,连着出生死亡年月,生命就此抚平,谁都逃不掉。
“我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陈木潮将红河拆出几支,放在陈志墓前,花全部留给周思妍。
“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人生。”
“我经历了什么,我是哪种人。”
陈木潮按下火机,自己点燃一支放进嘴里,说:“姜漾,你听完看完,再决定我还值不值得你爱。”
对范言来说的重任。
她快步走向班级前门,隔着一个对角线的距离,看向靠窗的角落,深吸了口气。
“陈木潮——徐老师找——”
她嗓门不小,陈木潮原本盯着窗外发呆,闻言转回来,同桌叫范临,被亲妹妹吓一跳,抹了把脸,把头从桌上抬起来。
“你别是编的吧,”范临一点面子不给她,“为了多和阿潮说两句话。”
一节粉笔直击范临脑门:“你放什么屁!”
话是这么说,范言脸都红了。
一圈人全都看热闹般围过来,陈木潮的座位一边靠墙,另一边靠着范临,兄妹俩闹起来好比仇家,他被这对仇家堵着,范临的手臂在混乱中几次打到他。
“让一下,”陈木潮也没忍住笑了下,然后扣住范临作乱的双臂,让他结实地挨了下范言的巴掌,“老师找我,他生气你负责。”
范临落了下风还要倒打一耙:“对,范言,到时候阿潮被你耽误慢了就你负责和老徐说。”
陈木潮不耐烦地一脚踹开范临连带他的椅子,尖锐的声音在地上响起来。
徐添义在路港一中教这一届的高三毕业班物理,兼任班主任,脾气不大好,但对于物理优等生另说。
“你把这叠卷子发下去,”徐添义交给陈木潮一沓厚厚的A3纸,“冲刺提高卷,快跨年了,别心都飞了,和他们说三天写完五张,我下周一来讲评。”
陈木潮应了声,怀疑徐添义是要把火力和怨气往自己这里引。
十二月底的气温低,南方没有暖气,墙壁薄,屋内阴冷,陈木潮校服外套里面一件灰色高领毛衣,周思妍亲手织的,针脚漂亮,也不感觉多冷。
回班路上又碰见范言,范言看着他的手,又飞快地瞟一眼他的脸,说你的手冻红了。
“穿得好少,你不冷吗?”范言问他。
“不冷。”陈木潮和她一块儿进了班级门,范言又问他要不要帮忙发卷子,陈木潮没想多久,分给她一半,要她去说三天写五张。
范言表情僵了僵,接过陈木潮递过来的半叠卷子,脸都被遮住大半。
教室里登时白花花一片浪潮,范言把要求大声说了,又是一成不变的抱怨。
有人叫她,让她去和老徐求求情,都快过年了,干什么这么折磨人。
范言瞥了眼陈木潮,他把三份卷子分成四组,叫第一排的人往后传,看卷子的眼神都比看自己要专心。
恶人有别人当,范言人缘好,几个不乐意刷题的同学拉住她开玩笑,让她去和徐添义通融,她应付人的话术实在少,不过从头到尾都没说出“找物理课代表”这种话。
范临抱颗篮球在座位上整理卷子,见陈木潮回来,站起身让路,朝他吹了声流氓哨。
“好哥哥,放学后有篮球赛,我班和三班打,缺一个后卫。”范临笑眯眯,知道陈木潮没什么兴趣,实力却有,他软磨硬泡大半个月,陈木潮也只是同意做个替补。
陈木潮坐下来,说不打。
“为什么,”范临还想争取,“阿潮,脑袋都学木了,运动运动,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陈木潮看向窗外,接着发呆,桌上纸张缭乱,他不管。
“我冷。”
陈木潮拒绝篮球赛另有原因,放学铃响彻方圆几百米,他握着按键手机跨出校门。
陈志前段时间给他发了消息,原本是说自己和朋友搞了个什么回报率很高的投资,陈木潮越听越觉得不对,提醒陈志谨慎为妙,但陈志已经把所有的资金投了下去。
直到昨天晚上,陈志又给他发了短讯,内容大概是说投资失败,对方把利息翻到十几倍,朋友跑路,这些钱要全他来还。
陈木潮的家庭情况一般,没什么家底,陈志和周思妍在本地做些小生意,三人物欲都低,平时生活节俭但还算体面。
高三放课晚,回到家时灯已经亮了,饭菜还有温度。
陈木潮随手将书包扔在沙发上,陈志和周思妍坐在桌边,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还是周思妍先开口。
“阿潮回来了,”她眼底乌青,眼球里也有血丝,“快去洗手,来吃饭。”
周思妍皮相漂亮,说话轻声细语,陈木潮只是与她七八天不见,却觉得她鬓边白发长势惊人,银丝丛生。
陈木潮没洗手,坐到他们中间。
“怎么回事?”陈木潮问。
陈志和周思妍保持沉默,陈木潮不是有耐心的人,抓过陈志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点开收件箱。
密密麻麻,持续了小半个月,全是一个陌生号码的催债信息,用词粗俗,不乏死亡威胁。
陈木潮放下手机,深吸一口气,像在压下所有导致失控的情绪,问:“报警了没?”
周思妍摇头,说报了,但没用。
“警局不管,说这是我们造的孽,”周思妍濒临崩溃,眼角有眼泪落下来,“要是我们没有投这个骗人的基金,就不会这样。”
路港治安环境不好,只是大部分人只知红灯区乱,而警局腐败严重,连带上级政/府,没有亲身经历的确不得而知。
餐桌上一盘青菜,三颗水煮蛋,白萝卜汤也已经凉了。陈木潮端起汤碗,几口见底。
“门口被人用红色油漆写了字,”陈木潮站起来,“明天我去解决,您二位该做什么做什么,有事给我打电话。”
“阿潮……”周思妍还想说什么,陈志低着头一言不发,陈木潮没想再听,拎上包进了卧室。
“气象预报说明天有雪!”范言从前桌转回头,偷偷拿了个她爸淘汰下来的苹果二代看天气预报,“后天也有!”
范言和范临家庭条件优渥,近几年父母在珠海做生意风生水起,担心双胞胎兄妹高三转学不适应环境,路港一中也算得上中上游学校,因此没有举家搬迁珠海。
不过已经在珠海买了房子,万事俱备,只等兄妹俩高考完。
范临卷子写不完,借了陈木潮的正大抄特抄,头都不抬,问:“你想干什么?”
范言一下子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啜啜地吐出几个字:“后天不是……圣诞节吗。”
“哦?”范言同桌的女生笑着掺和进来,“圣诞节啊,我还以为你要说是那谁生日呢。”
范言没来得及说话,范临又泼她冷水:“路港什么时候下过雪啊,天气预报那玩意儿有多不靠谱你不知道吗?”
范言不理他,陈木潮坐她后座,埋着脸趴在桌上睡觉。
“你们小声点。”范言把卷子卷成一个长筒,给了范临脑袋一下。
“哦,”范临点点头,窃取意味不明的代称:“心疼那谁是吧。”
窗被什么人打开,说是教室里一股难闻的味道需要散散,湿冷的风吹进来,陈木潮动了一下,把往前伸直的胳膊叠起来,手指搭在后颈。
范临拿笔敲敲他:“阿潮,睡没睡着,生日想怎么过?”
“一起出去吃顿饭?”
陈木潮不动了,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出来:“今年不用了,家里有点事。”
往年都是这几个人陪他过,但正经高中生做不了什么事,出去吃顿饭就是顶天了。陈木潮年纪最小,十二月二十五号出生,个子却比他们都高出一截。
性子也最冷,几人习以为常,听到是家里的私事,范临遗憾地耸肩,说好吧,范言和同桌女生弯着腰研究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星座表。
“乐观,宽大?”同桌女生盯着屏幕看,眼镜镜片上反射出手机屏幕的光,没压着声音说话:“这个不准。”
“但是下面挺准的,孤独,不灵活。”她又补充道。
范临对星座和风水之类的玄学最感兴趣,卷子一扔,头探过去,问什么什么。
“理性先行,擅长伪装,即使遇上心仪的对象,也会严格控制浪漫的幻想力,以防感情泛滥……”范临接着念下去,嘀咕:“这什么座。”
范临和范言三月底出生,都是白羊,一个赛一个热烈直接,除了感情这方面有点别的考究,其他方面,尤其性格,简直是白羊代表。
范言反应不及时,手机从手中被范临抽走。
范临扫了一眼,怪笑一声,再任由范言把手机抢回去。
“摩羯,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一月十九日生,”他拍拍陈木潮的肩膀,评价:“大部分都蛮准。”
大部分准,不准的部分的确来自“乐观”和“宽大”。
要范临说,陈木潮应该完全是反义词,从上千万上亿个形容词中挑选,他大概会得“阴沉”和“睚眦必报”十万分的偏爱。
比如现在,他明明没用什么劲,但陈木潮“啪”一下把拍肩的那只手打掉,然后面无表情地把头抬起来。
“卷子不抄我拿去交了。”
“别别别,好哥哥好哥哥,”范临只能又抓过笔,苦兮兮地重新沉浸在物理的学问汪洋里,说:“马上抄完。”
范临不说话,没人给范言拆台,她对着陈木潮表达一些事情就顺畅了很多,问他手上沾了什么白色的东西,要不要擦一擦,她有湿巾。
陈木潮说不用。
“油漆,擦不掉的。”
路港交通闭塞,出县还只能坐面包车,五块钱一位,坐满五个人才拉走。
但时间在走,信息化趋势逐渐凸显,有一小批年轻人开始过洋节,买卖随着市场需求孕育而生,街上的水果店把苹果用彩色的纸带装扮,也能赚成平时几倍多。
平安夜气温个位数,天空干涩发灰,白色油漆消耗殆尽,陈木潮起个大早,去软装店买新的。
从陈志和周思妍对他坦白至今仅过去了一个星期,门口鲜红的“欠债还钱”被涂去又写上,坚持不懈,所幸他们住在顶楼,对门是间空屋子。
生活一下子拮据起来,陈木潮货比三家,最后选择价格最低的软装店,缺点就是很远,在人烟稀少的郊区,他骑自行车去,来回要三四个小时。
七点多出门,回来已经正午时间。
他家在五楼,走到四五楼交界处的楼道时,他听到头顶传来悉索的响动声。
时间点敏感,周思妍和陈志躲去工作的店面,陈木潮没有与人斗殴的经验,隐约想起来门口有截周思妍新买的扫帚杆,原来那把扫帚杆生锈报废,新的还没来得及换上,打在身上应该很疼。
陈木潮无奈地放下油漆桶。
陈志是大半个世纪前土生土长的路港人,彼时路港的水泥路都没修起来,到处是田地和滩涂,他农民家庭出生,自卑老实与沉默寡言深刻入骨,时代只在他脸上划过斑痕,也并没有让他变得更有做一家之主的责任。
而陈木潮像是陈志的触底反弹。
截然不同的两种背驰的性格,陈志有多软弱,陈木潮的钢筋铁骨则有形一般,透过血肉皮肤,在十八岁差一天的年纪里,已经凶悍浮露,初见雏形。
陈志和周思妍依赖他,陈木潮天生淡漠,面对周思妍“阿潮,我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的说辞也冷眼旁观。
比起孩子,陈志和周思妍刚让他感觉自己是他们通往好生活的天梯,一步登天,坐享其成,多美妙的事。
精致的利己主义也逃脱不了亲情的束缚,他逃不了,只能面对。
陈木潮往楼上走,想象中一群大汉围着家门写红字的景象没有出现,地上蹲了个人,长发,身材匀称漂亮。
他皱了下眉,对于这位来客,欢迎是远说不上的。
“你在做什么?”
范言一惊,手抖了一下,有东西从她掌心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陈木潮低头,那东西滚到他脚下。
苹果,通红的一颗,不像普通水果市场买到的表皮不满颜色不一的半生品种,在路港从没见过。陈木潮弯腰捡起来,递回给范言。
范言手上还有一条没系好蝴蝶结的彩色纸袋,已经被她揉得皱皱巴巴,看出来她并不擅长包装之类的手工方面。
“我……”陈木潮像背后灵一样出现,说没吓到是不现实的,更何况她原本计划不是这样。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范言压下惊慌,装作嗔怪地抱怨:“我苹果都没装饰好。”
地上还放了个颜色花哨的纸盒,盒子上有个巧扣,看起来像是放置糕点的专用物。
陈木潮看了一秒就移开眼,平直地与范言对视。
“你为什么知道我今天不在家?”
“查我,蹲点,还是别的什么?”
范言一愣,话题切入点太刁钻又直接,她说漏嘴没发现,想解释,张嘴却只是徒劳挣扎。
陈木潮看她好一会儿,不着急不恼怒,没有表情没有动作,眼里藏不住的厌恶却像把范言串在钎子上放在火里烤,沉默多一秒,火就旺一分。
“我父母明天要回来,我担心没有时间……”范言声音比蚊子小,“就只能提前一天,还是想给你过生日,只是想给你过生日而已。”
陈木潮“嗯”了一声,没再继续往下问。
高考还有满打满算还有半年时间,范言的心思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陈木潮原来是放任,但也不意味着范言能就着他的不作为得寸进尺。
要不要现在说清楚,说清楚以后范言是继续纠缠还是醒悟发奋,陈木潮向来懒得算计别人思想,真正运转起相关程序觉得头疼。
心软不是他的作风,但中庸之道陈木潮烂熟于心,刚开口打算说些什么,楼下传来一阵骚乱。
凌乱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楼下有位住户是硬脾气,被吵得直接拉开门训斥:“能不能动静小点,家里有孩子在睡午觉……”
声音却越说越小,全然没有一开始的理直气壮,到最后以“嘭”一声关门结束短暂的抱怨。
脚步声直冲楼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陈木潮心里一紧,转头面向楼道,对上了几张满是横肉的脸。
这段时间只以文字见面的债主好像也没想到这次来能碰上人,看了看门牌号,随后眼睛一弯,态度不明地笑起来。
“这么多次终于见到个人。”其中一人身材高大,一只眼睛看不见,刀疤贯穿眼皮,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
他看着陈木潮,问:“你是陈志的儿子?”
陈木潮明白躲不掉,说是。
范言在他身后,完全没反应过来这是唱哪一出,陈木潮肩宽,也没法完全挡住她,她通过人体的罅隙偷偷地看,没敢说话。
“昂,那看来你爹真是个孬种,留下儿子,自己跑了。”那人又说:“每次来都堵不到他,他运气可以。”
他顿了顿,指指陈木潮:“你就不怎么样了。”
无法否认,是不太好。
陈木潮瞥了眼门口斜放着的扫帚杆,估算了下距离,大约两步之内能拿到手。
“阿潮……”范言有点害怕,出生在纯粹爱意里的孩子没见过这种龌龊,她拽了拽陈木潮的衣摆。
“他们是谁啊?”
恶劣的性格在混乱中不加以控制的话完全收不住,只是理性像座大山,陈木潮烦透了,看人的眼神变得凶狠,说出的话仍然分寸:“你先回去,到家跟我说一声。”
“为什么,我不……”
她不谙世事的倔强被打断,陈木潮冷声,不耐烦到极点:“我说回去,你听不懂吗?”
现实里是不会有坏人站着不动等人聊天聊完才冲出来的,为首那个看了身后两三个人一眼,那些人就大跨几步,距离迅速拉近,几只手伸向他,范言在他身后,他退无可退。
非要说一个改变事态的节点,不是嘴角被乱拳打出血,也不是扫帚杆还击而发的惨叫。陈木潮想,大约是范言不管不顾突然冲上来的那一瞬间。
有人带了刀,见陈木潮不是善茬,恶向胆边生,锋利的刀片撕裂空气,没人看清动作,除了范言。
没人注意她,因此用自己皮肉挡在陈木潮面前不是谁的意料之内,达成那一瞬目的的想必也只有她自己。
见血了,又是个局外人,给个教训和警示的目的早已达到。为首的独眼咂咂嘴,很快顶楼就又只剩下两个人。
苹果又掉在地上,触地点呈圆形摔烂,四方体的纸盒在乱中被踩毁,粉白色的带着甜蜜香气的奶油混着蛋糕胚露出来,沾上鲜红的液体和灰色的尘埃。
伤口从范言肩膀开始,一路往下至右边大臂中间,深且长,范言的父母接到通知,改了机票,坐最近的一班飞机正在赶来的路上。
范临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头发像鸡窝,脸上带着没缓过神来的懵懂,见了陈木潮,冲动占上上风,对着他开裂出血的嘴角又是一拳。
一旁的经过的小护士赶紧去拦,但毕竟是处于青壮年的男人,范临身高比陈木潮稍矮上一点,但好说也有一米八五。
不愿为难护士,范临后退两步,与陈木潮拉开距离。
“她要是有什么好歹……”范临停了停,好像也没想好这狠话要怎么对自己好兄弟放,卡了半天没再说出话来。
最后也只是颓然地跌坐在长椅上,而陈木潮还是站着,眼睫下垂,同样不作声响。
打破沉寂的是陈木潮的电话铃声。
默认的设置,轻快得格格不入,陈木潮掐断它,周思妍在那边尖叫着说话,嘴里含了风,吐字模糊。
“阿潮……你爸,你爸他要跳楼,你快来,劝劝他……”
第46章 我想和你告白
郊区的烂尾楼,踩碎的奶油,廉价的彩灯和呼啸过耳的圣诞歌,陈木潮一直记得。
“我去得很是时候,”一支烟烧完,陈木潮只抽了两口,“赶到的时候陈志刚好带着我妈从楼顶跳下来。”
为什么说是陈志带着周思妍从楼上跳下来——
路港晨报上的报道是“排除他杀可能”,媒体的一面之词姜漾曾经深信不疑,现在当事人亲口复述案发经过,不由让人寒毛倒立。
姜漾想问,短促地吸了口气又犹豫地停下,而陈木潮像是看出他所有疑惑,笑了笑,说:“我妈可从来没有想过结束生命,我让她别乱走,她不听,跑上楼想劝陈志下来。”
“没成功,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电话一直挂着,陈木潮用这根看不见的通讯线撑着周思妍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但陈木潮的手伸不到她大脑里,摆不进她的思想,再三阻拦,周思妍还是上了楼。
手机里传来陈志失真的低吼:“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后路吗,六十万,你我下辈子能还得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