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你的饭,管好你的嘴。”邓蓁蓁手里抛着一瓶小毫升装可乐,让方庭闭嘴。
她对方庭擅自出走产生的气焰还没消干净,但一路上关心没少过,对待姜漾却完全是另一副态度。
桌上除了五碗一样配料的鸭血粉丝外,还有几盘邓蓁蓁单点的闽南风味小菜。她坐在中间位置,小菜的盘子五分之四堆在靠近姜漾的位置,陈木潮跟着沾光,面前也有不少。
“伤筋动骨一百天,”邓蓁蓁胡说八道,看着姜漾手指上那几个小创可贴,说:“漾漾多吃点。”
姜漾这完全就是皮外伤,只是伤口长了点,一个创可贴缠不住,他就多贴了两个,完全没有邓蓁蓁说得那么离谱。
姜漾笑了笑,说谢谢,夹菜的手绕过淋了蒜汁的土笋冻,把那个盘子往陈木潮面前推了推。
吃过饭,邓蓁蓁带着方庭走,事情当然不可能就这样结束,善后以及方庭日后的归属问题仍是个短时间内无法解决的大麻烦。
林昂是无爱一身轻的自由人士,没他什么事,和几人打了招呼,就说要去喝酒。
人都走远了,姜漾与陈木潮一起站在路边的人行道上,高空吹来很暖的风,云层很厚,天是白的,和远处海洋面的交际线揉成一团。
过了无话的几秒,姜漾问:“你今天又请假?”
陈木潮看他一眼,告诉他:“不请,鱼店找了别人帮忙,下午六点还是要去便利店。”
姜漾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一点过两分,便问陈木潮:“那我们现在去哪。”
陈木潮半垂下眼的动作很常见,眼珠横着扫一小圈,意思是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他今天这么邪门的喜怒无常,姜漾照平时的习惯就不应该再问了,跟着他走就是,但陈木潮奇怪,他也徒然滋生许多大胆,推推他的手臂,小声问:“去哪啊?”
陈木潮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跟我回家。”
姜漾猜到陈木潮大约是有话要对他说。
一路上,他将“跟我回家”四个字偏旁部首,横勾撇仄抽开来细细咀嚼了许久时间,虽然也未从这省略主语,多余增加定状补充的一个短句里分析出什么,但以陈木潮的性格,其实最多只会说两个没什么感情的“回家”。
“跟我”全然是多余,更何况姜漾对他什么想法他又不是不知道,这样容易死灰复燃,枯木逢春,对陈木潮和姜漾来说想必都十分危险。
从跻身逼仄的楼道到坐在客厅唯一一把沙发椅上,姜漾没和陈木潮交谈半个字,这样的场景他经历过,但又很不一样。
姜漾与陈木潮待久了,熟悉后放松许多,两个人就算一句话不说干坐在一处,都很难感到尴尬了。
而此时陈木潮明显是刻意地缄口,待姜漾坐下后,先用玻璃杯给姜漾倒了热水。
水还很烫,中午的鸭血粉丝又是汤汤水水的食物,姜漾并不口渴,但还是接过来,抿了一小口。
“姜漾。”
姜漾抬头仰视陈木潮,没有什么意外地等待他的下文。
陈木潮说:“我们谈谈。”
姜漾没觉得有什么好谈的,陈木潮前些天把话说得很死,他也还没来得及做出一些新的尝试,仅仅二十几个小时就让他改变想法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那是陈木潮,因此姜漾还是问:“谈什么?”
“谈你。”陈木潮走近几步,手垂在姜漾能平视到的地方。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你要是不想我问,随时喊停。”他直入主题,问:“你有没有听说过PTSD。”
PTSD,十分流行的网络热词,同时存在于多种极端情况致使下的不良反应,大名鼎鼎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姜漾当然听说过,他不是没有判断能力的人,一阵短暂的思考后,他的右手又变得不受控制。
“手机开机的时候,今天拿刀的时候,都让你想起你捅伤你父亲,是不是?”
从一开始提到深圳,拿到手机开机就会无意识发作的颤抖,到每次提起姜哲驰他就难以压抑的冲动,除了卑劣恶心的本性外,他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陈木潮没有放过他,接着问:“你每晚都做噩梦,是不是?”
他闭上眼就是姜哲驰穿着一件鲜血晕开大半件的衬衫,变成每周运来他公寓的巨大白鼠,小腹上立着那把进口品牌的锋利水果刀,地上的血粘稠得他无法抬脚,在代绮的呼喊和救护车的轰鸣中,他买了来路港的车票。
陈木潮紧紧盯着姜漾的脸,还是血色很少,完全不像他说的“我没事”。
他每天凌晨准时清醒,碰上过姜漾数次眉头紧锁深陷梦魇中的时刻。
不愿意过度为难他,陈木潮蹲下来。不需要再问了,姜漾的反应给他全部的答案,他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也能察觉到他这样有多不正常。
那只颤抖的右手又被陈木潮包裹住,收紧的力度很足够,肢体接触确实能缓解姜漾此刻的不安。
“我不知道。”姜漾眼神空洞,实话实说。
“我不知道。”
他反复强调,却苍白得可怜,仿佛一生所学文字只有这四个。
但若说还有什么能让姜漾心神难安,他愿意再加一句陈木潮说的“跟我回家”,然后用心苦读,奉为人生信条。
他是不害怕困难的人,做好了不顾一切奔向陈木潮的不万全准备,可这一刻,陈木潮给了他更多。
说不上是不是怜悯,或是姜漾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比前段时间在南海湾时更需要被人安慰,陈木潮这时终于无师自通,进步神速,他缓慢地站起身,双手握住那对轻盈淡薄的肩胛骨,用力而珍重地拥抱了他。
不算传统姿势的拥抱,陈木潮觉得这真的十分像为一只折翼的蝴蝶捂住伤口。
撕裂太久的伤口没有得到充分的处理,那块皮肉之下的触觉表明骨感又鲜活,在陈木潮手掌下轻轻颤抖着,像血肉里有什么东西要重新生长,但破土艰难,挣扎算得上痛苦。
陈木潮自己都很难解释是什么样的心态使他前后矛盾地给出这样一个拥抱,但实话说,他认为大约是可怜。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他可怜姜漾没错,但基于什么原因,他不愿意细想。
他是刻薄的人,与姜漾不应该又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或许是接收到外界的善良与爱太少,才导致一点落在肩头的雨水都显得沉重,何况是姜漾这样热烈的人。
姜漾埋首在他怀里,过了很久,对他说,陈木潮,你蹲下来。
“像刚刚那样看着我。”他又说。
陈木潮放开他,退后两步,半跪着与他平视。
姜漾的嘴唇有不明显的颤动,右手也没好,但放在腿上,没有要让陈木潮再碰的意思。
他将头埋在陈木潮颈侧,用湿润的脸颊和嘴唇碰了陈木潮半晌,含糊地说了句什么,然后重重地咬了上去。
陈木潮只是往后晃了微小的一点弧度,闷闷地发出一点声音,但很快稳住身形,不再有所动作。
痛是很痛的,姜漾用了十成的力气。
姜漾说:“让我报复一下。”
陈木潮就知道他还在惦记脖子被掐出一圈青紫色痕迹的傍晚。说实话,那个雨后的傍晚他也不怎么能忘得掉。
他想起被自己压在矮柜最下的所有天文课本和一本姜知呈送他的宇宙图谱。
陈木潮把姜漾压在身下,陈木潮俗人一个,而姜漾是幻梦般的宇宙图谱。
《COSMOS宇宙》,来自一位美国的行星研究实验室主任,那位德高望重的天文领域建树者在扉页写下一句话。
致安·德鲁彦。
宇宙辽阔,光阴漫长,能与安妮共享同一颗星球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陈木潮说不出这样的话,姜漾更不是那位安妮小姐。
然而——有人就算知道爱人会在65万小时后湮灭氧化成风,依然在庄严的科学图谱中肆意表白,陈木潮觉得自己还是远没有资格观涉宇宙,他束缚太多,道貌岸然拒绝爱人的理由只是荒唐的物质生活。
如今,一位高瘦的青年与自己咫尺的距离间,与他人相比却并无什么不同,本质都是混乱星系中的一粒尘埃,要说对陈木潮有什么特别之处,想必只是陈木潮在茫茫尘埃般的生命里也恰好喜欢他而已。
肩上属于他人的腔内骨骼刺入皮肉冲击力很强,陈木潮却认为姜漾给他的痛也不是现实,但久留幻境不是他的作风,于是理智回笼,“路港没有很好的治疗医院。”
姜漾身体一顿,咬合力缓和一些再完全松懈,又缓慢地将脑袋抵在陈木潮颈窝里。
“你在赶我走。”耳边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委屈得很。
陈木潮没直接否认,冷静得一如既往:“我在陈述事实。”
奈何姜漾当下状态属实不算太好,陈木潮顶着仍作痛的肩膀,对姜漾没什么道理的“不许陈述,不许说”的强硬要求也束手无策,连步退让,只能说时间刚好,要他睡午觉。
“你陪我睡,”姜漾把头抬起来,脸还是苍白得不太正常,想了想又加句:“你抱我去。”
毕竟陈木潮刚刚也抱他了,并且算得上自愿,所以得寸进尺应该也不会被打。
况且他现在要更进一步的安慰也是人之常情,姜漾这样想,更理直气壮地把手伸出去抱陈木潮的脖子,靠在他耳边吹气。
果然陈木潮没有打他,只是抱他起来,再像扔什么垃圾一样把他丢到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他:“你是不是没长腿。”
姜漾努力把情绪起伏导致胃里泛上来的冷硬感咽下去,闭上眼睛。
“你还不是抱我了。”
陈木潮半晌没说话,再过了半晌的半晌,“嘭”地一声,姜漾的那床薄被朝着他的脸兜头而下。
不久前陈木潮也做过类似的行为,只是姜漾心境不同那时,脸不红心不跳地笑着扯下被子露出脸,毫不退让般与陈木潮进行长久的视线对撞。
陈木潮说到做到,不过几秒,就背对着姜漾也躺了下来。
姜漾从身后拥住他的腰,他也没什么反应,最多是在姜漾胆大包天试图把腿往他大腿上搁的时候,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腿根,把他的大腿从身上甩下去。
陈木潮说:“睡觉。”然后姜漾的皮肤后知后觉地开始泛红。
被掐过的腿根,以及没被外力干扰过的耳垂。
姜漾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躺上并不算柔软的床榻时只是想着小憩,期间睁过一次眼,陈木潮已经不在,他恍惚了两秒,眼睛又闭上。
这片时间所处的黑暗十分离奇,姜漾熟识的人接连入梦,真假参半。
姜哲驰和姜漾记忆点里的每一刻一样讨厌,身中数刀后面色狰狞地向姜漾扑过来,但只剩个指尖的距离骤忽消失不见;姜知呈还是那副样子,说会考虑姜漾的请求,毕竟陈木潮这样有天赋的学生十分难得,正好最近空了一个国外研究生的位置,看看代绮能不能操作一下;袁蓓看着文质彬彬,一推眼镜,质问姜漾怎么不回他消息。
“资料都显示接收了,不回你爹消息。”袁蓓笑骂他,随后伸出一只手,把姜漾推出梦境。
这次是真的清醒了,归功于袁蓓那虚无的一掌,姜漾摸过手机一看,晚上十点半,陈木潮用七八成力掐他的那一下的红早就褪了下去。
手机里有陈木潮刚出门那会儿发来的消息。
“锅里有饭。”
除此之外没别的了,姜漾抓着手机想了半天,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绝对没有“跟我回家”、“把刀给我”那样温柔亲人。
有钥匙插入门锁的声响从卧室门下破损的口子里钻进来。
姜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当下就掀开被子跳出床,光着脚打开卧室门,与刚进门的陈木潮直直对视。
陈木潮正在关门的手顿了一下,随后装作没看见他,钥匙往餐桌上一扔,银白色的铁片被顶灯照亮,在空中划过一道带着火气的光。
“……怎么了你。”姜漾凑过去,仰起脸,把脑袋放在陈木潮眼下。
“没。”陈木潮没再看钥匙,按住姜漾的脸把他推开,独自进了洗手间。
听动静好像是要洗澡,姜漾被他关在门外,看看被乱扔的钥匙,走过去敲贴了防窥膜的浴室门。
“干什么?”水声没停,陈木潮的声音空空地从门里传来。
“你不高兴,”姜漾用了肯定的陈述句,“谁惹你啦?”
陈木潮冲澡很快,但还是不说话,晾了姜漾五分钟,才将门猛地往里一拉,露出半张溅上水珠的脸。
他五官犀利,本来就没什么表情,半明半灭的灯光产生被骨骼遮挡的阴影,姜漾看着没来由感到心虚。
“以后不用去便利店了。”陈木潮给了坚持站岗的姜漾一个交代。
姜漾愣了愣,说:“那能轻松一点了。”
陈木潮勾唇笑了下,说是。
王城武手底下的扛刀小弟今天找过来,提醒他还款日期将至,就在明天,届时城哥会在柳里路39号娱乐厅打牌,走之前顺走了便利店里的几包烟。
陈木潮自然不让他们就这样走,拦了一下,为首的那个手臂上缠着几圈纱布,好像有伤,陈木潮不经意碰到一下,原本催债的那批人一瞬间被点燃,都抄家伙准备上了,恰好这时区域片警巡逻至此,又不是柳里路内,几个混混便只能丢下几张纸币撤退。
陈木潮弯腰把钱捡起来,想了一会儿,找店长提了辞职。
店长是个三四十岁的大姐,人很不错,没问什么,工钱立刻结清。
“那明天回来和我一起吃晚饭么?”姜漾眼睛亮亮的,眼角有刚睡醒不久洇出的水光。
陈木潮看了一眼,没有伸出手帮他擦掉。
“明天不用等我,代我去医院一趟,看看庄缪。”陈木潮说。
姜漾点头,问他:“你要去哪?”
陈木潮没回答,伸手对着姜漾的额头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第39章 氛围常好
第二天是周一,姜漾走进地下酒吧的时候,方庭带点沉闷的吉他弦音隔着门口四五步距离就响起来。
听不太出是什么调子,但姜漾从抬脚跨入酒吧第一步,正对门高台上站着的方庭一抬眼,居然直直换了谱。
姜漾对西洋民乐之类所有纯音乐都未涉半点,完全活在音响和手机音乐软件构筑的流行乐世界中,因此也听不出方庭换的这轻快的小调来自哪位高人的创作手稿。
但心情变化是听得出来的,方庭拨了两下就放开手,两三蹦来到姜漾面前。
“哥!你来了!”他就差在后背长根狗尾巴摇。
姜漾不着痕迹地退开小半步,言简意赅:“来了。”
方庭在没话找话问一些废话,姜漾想到在陈木潮面前的自己,好像和这副没什么出息的样子也差不大远,但姜漾认为他还是更不要脸一点。
比如方庭脸皮薄,不敢明说,万万问不出姜漾昨晚堵在浴室门口对陈木潮说的那些话。
——“你今天对方庭生什么气啊,只是不高兴他给我刀?”
——“陈木潮,我怎么感觉你吃醋。”
姜漾心情挺好,闻着陈木潮身上还未挥发的清浅水汽与他聊天。
但陈木潮心情并不怎么样,脸比进门摔钥匙的时候还要黑,反问他:“方庭?谁?”
“……”
好记性,姜漾正打算描述方庭今日搞出的事件唤醒陈木潮的记忆,就听陈木潮用一种极其有内容的语气说:“哦,他。”
然后瞥姜漾半秒,移开视线:“我有什么好吃醋。”
“行吧。”姜漾并没有很相信,但陈木潮对方庭摆谱确实也只是借题发挥,没有表现出独立的吃醋环节。
可惜这人软硬不吃,否则姜漾还是会酌情多逗他两嗓子。
今天工作日第一天,客人比平常少一倍,几人都没什么事情做。姜漾不愿意留在台上和方庭站在一块逗留,婉拒合唱邀请,跑到林昂面前坐下。
调酒台旁整齐地放着几把高脚凳,零散的客人坐在更远处成片的木桌边,一排高脚凳没有被人推拉过的痕迹。
姜漾破坏队形,拉开林昂面前的一把,坐了上去。
“怎么,”林昂低头研究花花绿绿的液体间隙抽空瞟姜漾一眼,挖苦道:“这就不堪其扰啦?”
“什么叫这就。”姜漾有点郁闷,手指不耐烦地敲吧台冰凉的石桌。
林昂摇头,说:“小年轻对爱情的执着你别低估呢。”
姜漾原本抓的重点是自己和方庭相似的年龄,怎么就被林昂说得像是有了不可逾越的代沟,但转念一想,选了个更刁钻的开口。
“你怎么知道是爱情?”
毕竟方庭确实年轻,容易害羞,更加内敛,就算表现得明显,但也从未直白地对姜漾表达过罗曼迹象。
况且两个男的,林昂说得这样风轻云淡。
他得意地冲姜漾抬了抬下巴,说出的话却堵死话题:“我看人很准,以前在牢里蹲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被狱友骚扰过。”
“这有什么的,”林昂笑了两声,问姜漾:“你恐同啊?恐同的话我不说了。”
这前后矛盾的,姜漾也不知道他说看人准是蒙他的,还是确实看出来姜漾性取向,只是对着他开玩笑。
“……不恐同。”姜漾说。
“我看你也不像恐同的样子。”林昂酒水调制完成,用毛巾往雪克杯底部擦了一圈,将液体倒出来。
“来一杯?”
姜漾看他一眼,用脚蹬了下吧台下壁,挪开一点距离:“你别又害我。”
林昂好了伤疤忘了疼,一点不长陈木潮用眼神杀人的记性,笑眯眯地接着诓骗道:“长岛冰茶,不醉人的。”
姜漾又蹬一脚:“这玩意儿大名鼎鼎,你当我没有常识?”
林昂笑着说没有没有,手腕一转,自己抿了半口,然后飞快往左右两边各瞄一眼,刻意压低声音小声说:“和陈木潮这种人谈恋爱蛮刺激吧?”
吧台快被姜漾踹穿了,不过这次是吓的,林昂语出惊人,姜漾又重新开始思考他说自己看人准这话的可信度。
半晌,他又用手抓住石桌边缘,胳膊反方向用力,把自己拽回去,无奈地说:“没谈恋爱。”
“啧,”哪知道林昂眉头一皱,“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不应该,姜漾愈发觉得林昂是个老骗人精,说话玄乎,神神叨叨。
“真不试试?”酒杯里的冰块四周化成圆润的弧度,林昂还没放弃他害人的企图。
“……您自己喝。”
因为接受陈木潮去医院看庄缪的要求,这天姜漾不到五点就提前撤退。
没人说他什么,因为确实清闲活少,顶多是方庭的吉他又唱起纪念爱情的哀歌。
酒吧到医院距离不远,路程比出租屋更近,姜漾坐了一趟直达的公交,投了一枚硬币。
下车的时候夏季南边的天空才擦灰一点,太阳红火,住院部大楼高耸,挡住半颗。
推门进去的时候,周颖月正坐在床边削苹果。
见他来,周颖月露出有点意外的几秒空白,随后反应过来,笑着招呼他坐。
“幸苦你来。”她将削好的苹果分成两份半个,一半递给姜漾,另一半拿给正坐在床上看小学数学课本的庄缪。
姜漾说不辛苦,被庄缪甜甜地叫“小漾哥哥,能不能帮我看几道数学题”。
中途周颖月出去打饭,再回到病房内时,数学题看完了,庄缪晃着小脑袋和姜漾扯东扯西,姜漾很耐心地附和她,时不时顺着她的话提出一些问题。
周颖月用医院并不算特别美味的饭菜堵住庄缪的嘴,视线转向得空闲下来的姜漾,拎起保温壶给他倒了一杯水。
庄缪吃得口齿不清,问姜漾:“小漾哥哥,陈木潮怎么不来?”
陈木潮不在的时候庄缪大胆很多,直呼其名不在少数。
姜漾昨晚问过他相似的问题,但陈木潮没有回答。于是姜漾只能说:“好像有事,没和我说。”
“不过他说以后不用去便利店打工了。”
周颖月眼神一动,拿出手机往屏幕上点了点,看了一会儿,然后不动声色地放回去,拍拍姜漾的肩膀,把他叫到病房窗边,推开一小道缝隙。
风灌进来,带着太阳的热气,不算凉爽,但稍微冲淡了一点病房内消毒水和闷闷的药味。
姜漾不催,周颖月犹豫再三才开口,说话方式挺含蓄。
“陈木潮他……”又一阵风,周颖月声音本来就低,当下就囫囵在风声里,姜漾没听清。
但事关陈木潮,于是姜漾追问:“他怎么啦?”
周颖月好像以为姜漾是没听懂,换了个方式,直接把姜漾一直想知道的答案告诉了他。
“陈木潮今晚应该是去还钱。”
姜漾顿了一下,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周颖月因为这事单独叫他,说得小声,但这副语气没来由让他嗓子里提起来半口气。
周颖月又提一个地名:“去柳里路还,那里是路港最乱的地方。”
半口气变成一整口,风更大了,吹得姜漾眼睛干疼。
“他每次去还完钱,情况都不太好,”周颖月说,“前几次身上都有点跌打伤,叫我别告诉你,但有一次我记得很严重。”
“有人拿大概是酒瓶之类的东西砸了他后脑勺,他动静很大地回来,我当时准备第二天的早饭,没太注意,庄缪进去找他,哭着出来,说哥哥是不是要死了。”
“我当时以为她开玩笑呢,进去一看,枕头上全是血,都快染透了,人昏迷着,怎么叫都不醒。”
周颖月没看姜漾,兀自叙述,声音有点抖。
陈木潮那天关门声响很大,不像是风吹的,庄缪彼时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刚看到虹猫拿着剑和反派对战,陈木潮“砰”一声吓了她一跳,庄缪走神几秒,看着她哥哥脚步极快但有点虚浮地进了卧室,错过了动画片最精彩的部分。
动画片放映结束,庄缪惦记着反常的陈木潮,随口应答了声周颖月的催觉,蹑手蹑脚进了陈木潮卧室的门。
周颖月半天没见庄缪的动静,刚从厨房走出来就看见庄缪哭花的一张脸。
“妈妈,哥哥他是不是要死了。”庄缪抽抽噎噎地,话讲得很不流利。
周颖月皱皱眉,被庄缪扯着衣服,一步并作两步走。
进门看见陈木潮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再走近一点,枕头上刺目的鲜红缓慢地晕开,他耳边的黑发被血液结成几缕。
周颖月吓了一跳,拍陈木潮的胳膊,叫他的名字,都毫无回应。
直到掏出手机按下三个数字,陈木潮眼球滚动,像有心灵感应般睁开了眼。
只是不聚焦,周颖月问他话,他也像听不懂一样发呆。
过了几秒,陈木潮缓过来一些,伸手把周颖月悬在手机上的手指拨开,声音哑得像被上千只蚁虫啃食声带。
“不要打,少花点冤枉钱。”陈木潮说。
周颖月气得想笑,“你看看你的样子,这么不想活?”
陈木潮没说什么,但大约是脑子被打坏了,还是说:“没事,不用管我。”
“最后是我扶着去了小诊所包扎。”周颖月垂了垂眼,又抬头看天。
她皮相优越,但不惑年纪也显出倦态,即使比陈木潮大不上多少,这个长辈的位份坐得也毫不违和。姜漾从她侧脸看过去,能发现眼尾的皱纹。
“我也不想叫你多担心的,但是这次庄缪生病,大半钱都拿去交医药费了,那群目无法纪的人会怎么为难他,所以……”
周颖月剩最后半句话没说,话音落下时,风变冷,夕阳早就没有了。
入夜是适合交谈的时间,昏暗会助长倾诉欲的生命力,追忆往事惆怅,氛围常好,只是医院白炽灯亮得不看脸色,毫不沾边这个黄昏。
周颖月噤声一小会儿,关上了窗,玻璃上有风吹来的灰尘,晾干的水渍,街上的灯一盏一盏亮了,天还是黑得浓稠。
“所以今晚要是有什么意外,就麻烦你多照看他。”
陈木潮身上有很多疤,姜漾上一次看到,是在一个多月前了。
入夏季节,他常穿的几件短袖洗得近乎透明,除了裸露在空气中视线内毫无阻拦可见的小臂,他身上颜色深浅不一的伤痕也因为姜漾的细心观察而被放大。
只是每次问,陈木潮都说:“不记得,很久了。”
时间冲淡一切大概是谬论吧,更何况陈木潮说的话不可以完全相信,这种嘴硬心软的人最会诱导,诱导别人只了解他想让人知道的。
而不想让人知道的,姜漾亲自撬过他那么多次嘴皮子,还不是什么都没琢磨出来。
陈木潮或许真的完全没想让姜漾了解他。
姜漾觉得有什么淌着酸涩汁液的透明网膜盖住了他的心脏,液体被毛孔吸收,可是他擦不掉,陈木潮的名字在心室里想一次回音都大声,他的不甘和怒火没来由地被浇灭完全。
姜漾摸出手机,太久没开机让手机的硬件设施产生不可逆转的老化,手机屏幕不流畅地卡壳一秒才亮起来。
他又感到惭愧,明明是来探望庄缪病情,周颖月几句话把他弄得心神不宁,最后高不成低不就,道别也心不在焉。
陈木潮的电话打通了,但没人接,从医院一直响到出租屋的整段路程。
走到楼道,细小的几只飞虫往楼道里装的声控灯上撞。
声控灯是亮的,姜漾往上走,光铺到二楼,陈木潮的出租屋所在的楼层外。
不接电话,也不是关机,姜漾手指碰到门把手冰凉的铁皮上,掏出钥匙,只转了一圈,门就打开了。
他并没有立刻进去,动作很轻地扶着门,让它虚掩,另一只手摸过常年放在门口的闲置扫帚杆。
是周颖月用坏了的,闷在潮湿的角落里,扫帚杆表面开始掀起一块一块生锈的皮。
他轻手轻脚进门,屋内漆黑一片,自己刻意压制声音,另一道属于别人的动静却没有反侦察意识地全然放大——是很沉重又紊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