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射扛着剑,战铠与剑鞘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打碎了这近乎窒息的沉默对峙。
申文先眸光更凝重,攥着长剑的手蹦出了根根青筋,犹如一触即发的火炮,在沉默中积攒着惊天爆发之气。
“你们,是要做什么?”申文先声音微哑,却凛然正气,一双冰凉的眸子无情地看着那些妄图对抗自己的兵将。
“申指挥佥事,咱们也不想对你动手。”胡射揉了揉下巴上的痦子,“可,各为其主,抱歉了。”
“胡言乱语!”申文先沉声低吼,“你我的主子乃是天子,何来各为其主一说?”
鲁正捂着胡射那没有把门的嘴,粗壮手臂一挥,低声道:“这京营兵权归于兵部,乃是前朝的规矩,摄政王不尊祖制,肆意收拢兵权,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这半块虎符,我不能给你。”
“我不管前朝如何,我只管殿下的诏令。殿下佐君辅政,殿下的话,便是天子的话,我不敢不听。”申文先声音又急又哑,紧紧绷着的精神就快断了。
“哈,摄政?”胡射怪笑一声,“我看,他是自己想做这个天子吧。”
“放肆!”申文先眉间攒起暴怒,却死死按着腰间的剑,没有先拔剑对准兵卒将官。
“行了,都对峙大半夜了,你看,摄政王可派人来管过你?”胡射见申文先始终不上套,便不耐烦地拔了剑,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就是把你当成探路的石子,见情况不对,就把你扔了。”
他朝鲁正使了个眼色。
他们一人一剑,便能生剐了申家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大公子。
天威卫指挥佥事又如何?名义上的三大营总统领又如何?
申文先身后的摄政王一旦要倒了,他还不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他们皆是棋子,就看谁的执棋之手更胜一筹。
鲁正瞧不上胡射那副色厉内荏,非要拉自己下水的脓包模样。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便也慢慢抽出了剑。
“申佥事,走好。”
两营将士纷纷拔出了剑,那寒刃出鞘的摩擦声此起彼伏地响彻在暗夜中,宛若一曲镇魂乐。
“你们若真动了手,便是以下犯上,你们以为,能逃过一劫?”申文先冷冷发问。
“咱们若不动手,便是不尊上头令,照样人头落地。”胡射烦躁地抓抓头发,一刀刺向申文先的心窝,却被那人堪堪避开,只擦破了肩头的血肉,他不耐烦道,“躲什么,别再拖时间了,让爷爷剁死你算了。”
申文先捂着肩头的鲜血淋漓,慢慢拔出腰间的剑,冰凉的目光扫过那万人大军,用浑厚的声音质问着那群士兵。
“你们,要跟着胡射和鲁正造反?”
鲁正双眼一敛,从袖中甩出三只半块虎符,高高举在三军之前。那虎纹在火把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凛然森严。
“千军、乘撵、神火虎符均在此,三军将士,动静皆遵令。除非裴王亲临,否则,这世上无人能救你出生天。”鲁正话音转淡,似是不忍,顿了顿,却被胡射用冰凉的剑柄戳了戳腰侧,念及宋之远的命令,他终是将那最后一丝善念和不忍亲手丢在了兵刃马蹄之下。
他暗红护臂下的手臂绷得很紧,向前猛地一挥,令旗迎风飒飒作响。
“有人妄图矫诏夺权,三军将士听令。”鲁正嘹亮高亢的声音刺透了夜空,随着那金石兵刃破风之声一同响彻三军,“平乱,生死不论!”
申文先眸光一凝,手中以剑护身,抵挡着这如潮水迅猛般的攻势。
他武艺不俗,可一人如何从千万兵马中脱身?
如同孤狼入兽群,即使勇猛,也难敌群攻。
他身上逐渐挂了彩,鲜血浸透了铠甲,如同给银色战甲染了一层暗红色涂层。
他身后的士兵逐渐倒下,那包围圈逐渐向内缩紧,将申文先牢牢困在兵卒兵刃之间,铠甲残破,露出了模糊的血肉。
“呼...呼...”
申文先勉力支撑许久,可终是体力不支,分神间,便被鲁正刺中了肩头。那人硬生生将申文先肩头精钢披膊扯了下来,血顺着长剑在夜空中抛出一道昂阔的曲线。
胡射舔了舔染血的嘴唇,如同嗜血的狼一般,挑了长剑,便从身后向那人的背心刺去。
申文先护得住身前护不住身后,听得风声有变,却也无力转身相护。
千钧一发之际,天空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一明亮的流星打着旋儿钻上了天,流光溢彩地宛若新岁降临、空中放的凌空炮仗一般绚丽。
大军同抬头,看清了那目眩神迷的光影。
胡射本就是内里胆小之人,被那钻天巨响吓了一跳,那剑便偏了几分,申文先擦着剑锋勉强躲过了致命一击,捂着渗血的肩头,大口急喘着。
“明鸿那个神经病又在搞什么东西?”
胡射啐了一口,正要提剑砍向申文先,却听得身后士兵阵里一阵惨叫,接着便是此起彼伏地笑声,又哭又笑又惨叫,听得人毛骨悚然的。
“哈哈哈哈,老子的飞龙在天,你们喜欢不?”一声粗狂而高亢的笑声穿透了层层士兵包围,响彻在南郊草场上。
“什么玩意儿?!”胡射看着身后士兵又挠又哭又跺脚,气得牙痒痒,“明鸿你个废物不在洞里琢磨着火器,出来干什么?”
“老子愿意在哪做什么,要你管?你是我老子,还是我老母?”
听得这嚣张的喊话,胡射手又痒得想要杀人。
“神火营小崽子们,连老子的虎符都认不出来,还打什么火器?我看,你们回家睡媳妇儿都能认错了人,就别在军营里给老子丢人了!”
鲁正暗道不好,正想要提步上树,阻明鸿继续出言扰乱军心,可明鸿却在林间腾跃,随手从袖子里扔出神火弹,砸得场间烟雾缭绕的,连火光也穿不透。
“小崽子们,回营前列阵,别被那两个混蛋骗了,到时候人家升官发财,你们背锅去死,老子可不救你们这些蠢货!”
胡射手脚并用,想要驱散这些恼人的烟雾,可终究杯水车薪。
等到烟散风清时,他再一看,哪还有申文先的影子,地面陷了一个坑,远远地朝着神火营的方向延伸了出去。地面淌了两列火药痕迹,申文先仿佛是被巨型钻地鼠战车拖走一般。
而面前的神火营将士拿着手里的火铳,指着昔日朝夕相伴的两大营同袍,怒而目视。
“结束了。”
鲁正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收剑回鞘。
“什么,你这就不管了?”胡射砸了他一拳,“宋之远要是秋后算账,你我怎么办?”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鲁正道,“你我念及故时同袍之谊,昨夜没先下手杀了明鸿。一步错步步错,他活了,你我,完了。”
胡射还待再说,便看见远处马蹄嘶吼,脚步散乱,为首一人被马儿要颠上了天,拼命扯着缰绳,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如同蜜蜂冲进了麻雀窝,蛰得三大营将士满头包,不分敌我地无差别攻击。
“我大哥呢?!”
申高阳气喘吁吁地冲进神火营的营帐,却只看见了浑身是血的申文先躺在床上昏睡着,生死未卜。
他捂着嘴,小脸瞬间便煞白煞白的。
“子奉...”
申高阳像一阵旋风冲了过去,抖着手,替申文先擦掉脸颊唇边的血迹,那一贯如丝弯着的笑眼蓦地如腊月冰霜。
“谁伤了你,我便要他的命。”申高阳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捏着折扇的手微微发颤,转身便要去跟胡射鲁正拼命,可胳膊却被轻轻扯住。
“二弟,去哪?”申文先慢慢睁开眼,苍白一笑,“别冒险。”
“你怎么样,刚刚都昏过去了,是不是伤得很重?别说话了,快休息休息,我带了府医来替你看诊。”申高阳心疼地眼泪含眼圈,握着申文先微凉的手掌,哪还有刚刚那副要冲过去跟人拼命的架势。
“都是皮肉伤,没事,我就是...”申文先有些羞惭,“有些困,药性上头,刚刚没撑住睡着了。”
申高阳怔了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次眼泪倒是顺势淌了下来。
申世子用手背抹着眼泪,笑得肚子疼。
“子奉,你好可爱。”
“...??”
铁血汉子申文先一贯是承受不住自家二弟这样明晃晃地挑逗话语,一口气呛着,不停地咳嗽着。
“就算你没事,我也要弄死他们。”申高阳笑眯眯地扑向申文先的战铠,用细胳膊细腿儿环住申文先的腰,跟个八爪鱼似的,“他们割了你一刀,我便要割他们两刀,反正这承启,没人能管得住我。”
“二弟,不可胡来。殿下想稳住京营,不想当中起变数,徒增承启的乱象。”
“别跟我提裴忘归!”申高阳怒气还未消,心有余悸地抱进申文先,“我生气着呢。”
“二弟,你...”
“我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子昭!”申高阳像个小狗儿一般,蹭着申文先的寒凉战铠,委屈巴巴地抬眼,“你对我不好,我不高兴了。”
“...??”申文先看着申高阳的手指头在自己胸口画圈圈,他攥住了那调皮的手指,声音微微发哑,“二弟,外面局势如何?”
“啊,明大人在收拾他们呢,咱们不用管。”申高阳按着申文先的肩头,笑眯眯地趴在他身上,跟他亲昵地蹭着鼻子,“好好养伤,好好睡觉,其他的,都扔给裴忘归,你不用管。好不好,大~哥~”
申文先喉结颤了颤。
自己这大哥做得,委实是有些奇怪。
明鸿扒着营帐门帘,透过缝隙看着申小世子鸠占鹊巢的模样,砸吧砸吧嘴,拎着手中的‘飞龙在天’,十指飞快地安顿着零碎部件,瞬间便将飞龙肚子里的痒痒粉拿了出来,又重新装了火药进去。
项岩抱拳,低声道:“多谢明指挥使出手相助。”
“殿下故意压着神火营的耗材不给,怕就是在琢磨着什么时候让我替他卖命呢。”
明鸿捧着那飞龙在天,用黑漆漆的手掌摸着铜皮的流畅线条,看着项岩身后两大箱铜铁金银,口水都要淌下来了。
“殿下并非...”
“行了行了,我没空跟你多说,让一让,我要看看我的宝贝们。”
明鸿亲手打开那铁皮箱子,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整个人脸色一点点发青。
空荡荡的铁皮箱子里躺着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几个简单的字。
‘旬后,户部自取。’
那字体铁划银钩,一看便是裴醉的字,可不如平常那般力透纸背,墨痕微抖,似乎是手腕无力时写下的。
“殿下,这是把我们神火营当猴耍?”
项岩看着明鸿那副披头散发的崩溃模样,温和笑道:“并非,殿下有言,户部现在没钱,可一旬过后,待秋税入了库,第一要务就是给神火营添置铜铁耗材,决不食言。”
“我听他胡说八道!”明鸿急得原地打转,破锣嗓子嚷嚷着,就差拿着手中的火铳对着项岩那满脸笑容开一发,直接炸了算了。
忽得,明鸿背后被一道阴恻恻的视线凝着,仿佛尖锥抵着后背一般。
“差多少,我给。”申世子狠狠瞪了一眼仿佛尽在掌握的项岩,财大气粗地甩了一叠大额银票,“不就是铜铁吗,我文林王府什么都有。”
说完,便甩了帘入了帐,潇洒地很。
明鸿看着那大额银票,脸上立刻阴转晴,他一笑,两道眉毛都要连在了一起,并成一道一字长眉,不修边幅地扯着破锣嗓子哈哈笑着。
“明大人,走远些鬼笑,吵到我大哥睡觉了!”申高阳小尖嗓子穿透营帐,一物降一物,吵得明鸿缩着肩膀赶紧走了几步,把笑声咽回了肚子里。
明鸿嘟囔两句,抱着银票,笑得跟个孩子一般,只是脸上那风霜苍苍实在是掩不住,看上去诡异而违和。
项岩微微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兵营交战。
“都是守土护疆的战士,非要内耗,自己人跟自己人打。”
“老胡和老鲁已经干了十多年了,也挺不容易的。”明鸿望着远处那兵荒马乱,眨了眨眼。
就在项岩以为明鸿会替他们求情时,明鸿忽得抱着飞龙在天,转身走了。
“他们死了以后,不要告诉我,千万别来打扰我研究火器,我很忙。”
项岩想起周明达那鄙夷的表情,望向明鸿的背影,心头便浮现一股了然之意。
果然够冷血无情,除了火器,其他根本不关心。
他站在帐外,轻声向帐内道:“世子殿下,小的准备了伤药,不知...”
“拿进来!”
申高阳明显压着火气。
“是。”
项岩端着一盒上好的金疮药,送到了府医的手上,转身却看见刚刚还财大气粗的申世子缩在角落里垂着头坐着,竟是有点萧瑟又委屈的模样,
“你们家主子,一早把我和我大哥算计进去了?”申高阳微微抬眼,那精致的小脸哪儿还有平日的纨绔和不学无术。
“让我大哥接掌京营,不就是想把我文林王府套到他的身边吗?好啊,他有本事算计我文林王府,怎么关键时刻护不住他?我怎么早没看出来,裴忘归是这样的人?!”申高阳心疼申文先的伤势,心头仿佛被刀子剜着,恨不得把裴醉拎出来打一顿,虽然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可这口气堵在心口实在是难受。
项岩微微叹了口气。
他单膝跪在申高阳面前,垂眉敛目,低声道:“请世子殿下见谅。”
更多的,他无权多说。
申高阳别开眼,不悦地哼了一声。
项岩攥了攥拳,终是,将双膝都扣在了地上,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就如同寻常的王府管事一般,自甘以平民下人重重一跪。
“起来吧,我可受不了项岩副将的赔礼道歉。”
申高阳看着纨绔,可心里跟明镜似的。又是嘴硬心软,看不得英雄低头,虽然小脸气成了包子,可还是丢下一句话,便跑到了申文先身边求安慰。
“子奉,裴忘归他混蛋,他算计我的人,又算计我的银子。”
申文先被申世子调教多年,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他的人’有什么不对,只安慰道:“殿下定然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才无法亲自前来。”
“子奉,我好委屈。”申高阳眨了眨眼,眼中水光一片,“我要抱抱你。”
“这...”
申高阳颓唐地坐在床边,唉声叹气:“父亲不要我,忘归算计我,元晦向着忘归,大哥也不喜欢我了...”
“好了,二弟,上来吧。”申文先无奈笑了。
看来自家二弟的火气消得差不多了,开始倒起哀怨口了。
“嗯。”
申高阳笑得眉眼弯弯,钻进了申文先的被窝里,两人和衣而躺。
项岩安静地退了出去,走之前,替二人吹灭了火烛。
“赤凤营的人,都好懂事哦。”申高阳躺在申文先的身边,琢磨着如何才能从裴忘归身边撬来几个人,给子奉当成贴身护卫。
申高阳翻了个身,将今日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越想越生气,在梦里,把那个人面兽心的裴忘归打了一遍又一遍,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申文先慢慢张开了眼,看着申高阳那笑意莞然,不由得也笑了。
“既是如此,我便去向殿下求几个人,放在你身边,护着你。”
“唔...子奉...我要你...”
申高阳嘟囔着,双手环紧了申文先的腰。
申文先看着自家二弟的双手避开了所有的伤口,便知道那孩子又在装睡。
他眉间闪过一丝坚毅。
出身非他能选,可英雄从来便不问出处。
“好,大哥定然会好好护着你。”
“真的?”
申高阳眼皮掀了一道缝,眼神灵动,哪里有半分睡意。
申文先习惯了小家伙的伶俐顽劣,只认真点点头:“自然。等大哥将京营规整入正轨,便也是手握兵权之人了。你若不想按照父亲的想法去与联姻,我...也能在父亲面前说上几句话。”
申高阳鼻子微微一酸。
他嘟囔着转了个身,眼泪便顺势滑进了枕头里。
宋之远被李昀拘在身边一个晚上,身旁的小厮不断地带来南郊和裴王府的消息。
他每收到一次消息,心便要向下坠一坠。
他坐在李昀身旁,如坐针毡,额头上的汗一点点地掉了下来,都来不及擦干,便又沁了一层新汗。
李昀只低声与廉成平讨论着京营屯田归属,丝毫没有打算打扰宋大人的出神。
三更天。
黑夜近乎窒息地扼住宋之远的喉咙。
他如坐针毡。
他脑中不停地转着手中的筹码和人脉,想的是如何将这口京营哗变的黑锅甩到胡射和鲁正的身上,才能让他从这件事里面脱身得干干净净。
门外传来焦急的脚步声,如暴雨倾盆落在瓦片上的散乱。
“宋大人。”
一兵卒披星戴月闯入兵部,手里拎了两个黑布包裹。
“这是摄政王送给您的礼物,说凭此物以慰宋尚书之苦劳高功。”
李昀轻道:“打开吧。”
兵卒高声应了。
他解开手中的黑布扣,两颗头颅分列左右,那头颅被清理得十分干净,脖颈刀口平整,能清晰地看出两人的五官轮廓,却刻意没有擦干脖颈的血迹。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被平摊在地,犹如泥塑。
宋之远瞳孔一缩。
一颗人头,下巴上的痦子清晰可见,那狰狞的表情,还有睁得浑圆的双眼,昭示着死前那震惊与愤怒不甘。
另一颗头颅站得很直,双眼半开,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宋之远。
宋之远手心沁出了冷汗,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
“拿走吧,宋尚书心领了。”
李昀只瞥了一眼,便轻声吩咐道。
宋之远干张了张嘴,看着那两颗头颅在他面前打开又合上,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那极淡的血腥气,明晃晃地暗示着南郊今夜那一场阴谋与厮杀,以自己失败而全面告终。
他盯着大堂中心那一小摊黑色血迹,眼睛有些花了,头也跟着晕,视线便开始飘忽。
忽得,借着昏黄如豆的灯光,他与李昀那清澈的双眼对上了。
他仿佛以为自己昏了头,因为梁王殿下,竟朝他和善的笑了一下。
“宋尚书?”
李昀笑得温和,话语也轻柔,如春风一般拂过宋之远那结成了冰块的心湖。
“啊?是。”
宋之远神思恍惚,努力将散乱的视线凝在李昀身上。
“宋尚书掌屯田事宜,对大庆朝臣公然占用兵耕地一事,有什么想法吗?”
宋之远看着李昀唇边的笑容,冷汗如瀑。
“大庆虽崇文,却也不可荒武。田地不仅是民生之本,也是军将立身之源。想来宋尚书也是如此想,只是手中政务繁忙,不能面面俱到罢了。”
宋之远微微怔了一怔,从李昀的口风里窥探出一丝生机来。
“宋尚书如此事必躬亲,实在太辛苦了。不如请廉侍郎从中协调一二?”
宋之远吞了口唾沫,湿了湿发干的嗓子。
“殿下是说,协调?”
李昀笑了,那温和的笑容看着让人心惊,仿佛花团锦簇后的万丈深渊,一个不慎踏错便会粉身碎骨。
“自然如此。兵部怎能缺了宋尚书?”
宋之远心中纠结万千,许久没有开口,李昀便安静地等着,白玉无暇的修长手指搭在红木椅扶手上,以逸待劳,容色淡然。
终于,宋之远在这令人绝望的窒息中率先败下阵来。
“下官,一切以梁王殿下马首是瞻。”
“老师曾言,宋尚书不仅学盖五湖,更是心宽似海,可为官者表率。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听得这意有所指的话,宋之远擦了擦额角的汗,可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虽想要权钱,却也知道,保住官位,才有来日。
“大庆有宋尚书这等能臣忠臣,实是我大庆之幸。”李昀将刚刚同廉成平草拟折子递到宋之远面前,用折扇轻轻推了推,温声道,“请宋尚书过目。”
李昀从兵部出来时,日头已经很高了。
他扶着门口的石狮子,被耀眼的日光晃了一下。
“殿下,没事吧?”向文搀着李昀的手臂,低声问道。
李昀捏着手中的折子,抿了抿唇。
“今日,为何又罢了早朝?”
跟在李昀身旁处理公务的长史司教授低声回禀道:“宫中传信,摄政王偶染风寒,不能早朝。”
向武拽了拽向文的袖子,小声道:“你说,公子会去找摄政王吗?”
向文摇了摇头。
向武这两日第一次和向文达成共识,乐得摇头晃脑。
李昀却垂着头,沉默了片刻,看着向文,轻声道:“阿文,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帖子。”
向文怔了一怔。
“殿下是要...”
“去裴王府。”
李昀声音如常,只有攥紧的拳头出卖了他的心情。
项岩当夜处理完南郊乱象,便守在裴醉身旁。
裴醉偶尔从昏迷中醒转,项岩便捡几句关键的回禀。
他哑声指点两句,撑不住这剧烈的痛楚,便又昏迷了过去。
方宁哭得眼睛都疼。
可他没有办法,渐轻不了那人的痛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苦海里浮沉。
方宁红着眼睛坐在床边地上,边抽泣边翻着古籍医书,手不肯释卷。
“还看?”
方宁猛地抬眼,看见裴醉慢慢张开了眼睛,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乌黑的鬓发里面藏着冷汗,整个人像是水洗过的似的。
“殿下,你醒了??”方宁扔了手里的古籍,轻轻挽起裴醉的中衣袖口,露出削瘦的手腕骨,轻轻按着那人的手腕脉搏,又害怕又担忧。
“你脑子就是看书看坏的。”裴醉的嗓子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已经听不出平日的醇厚低沉。
“我不看了,不看了。”方宁小心地将他的手臂塞进薄被下面,却摸到了湿漉漉的被褥,是被冷汗浸透的潮湿。
“殿下...”
方宁咬着嘴唇,跌坐在床边,抱着膝盖哽咽着。
“哭什么?”裴醉疲惫地闭上了眼,四肢百骸又麻又疼,就像是枯萎的老树被万千白蚁啃咬一般,“今日这反噬...是因为酒?”
“不全是。”方宁抽了抽鼻子,“酒气入体,与药性相冲,‘蓬莱’它便疯了。不过也是因为殿下身体虚弱,再加上今夜好像又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毒,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是么。”
听得裴醉淡定的回应,方宁烦闷地挠了挠头,仔仔细细地号着脉,时而疑惑时而思索,又在本子上记着脉象,如此反复多次,裴醉缓缓抬了眼皮,问道:“做什么?”
“以前,没人能扛下‘蓬莱’这么厉害的反噬。”方宁大着胆子说了实话,“所以,我觉得殿下不是人。”
“...滚蛋。”
方宁又听见了裴醉熟悉的骂人声,即使有气无力,却也心头一宽,眼泪没绷住,转身开始哗啦啦地淌,泪眼朦胧间,看着桌上那几只瑟瑟发抖的兔子趴着四脚缩成一团。
刽子手方大夫喃喃自语道:“放心,我不会在你们身上动刀子的。”
裴醉瞥了他一眼。
方宁抿了抿嘴,内疚道:“我努力不发疯。”
裴醉撑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靠在床头半坐着。
项岩扣了扣门,便带着扶宽进了殿。
裴醉撑着额角,看着扶宽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狗熊爪子,淡淡笑了:“没出息。既然要说谎,怎么不说个大一点的官位?一个总旗就够吓唬人了?”
“够了,够了。”扶宽汉子看见裴醉的憔悴病容,眼睛都红了,嘴却仍是一样的甜,“殿下门下当个要饭的也够出去吓唬人了。”
裴醉边咳边笑。
扶宽也跟着笑,只是眼底有些水色,不轻易看,看不出来。
“既然话都放出去了,那你就去诏狱当差吧。”裴醉接过项岩手中的天威卫身份牌,方孔圆形的铁令牌上面画着一只振翅翱翔的大雁,“天威卫里也不是铁板一块,谁都想向里面安插人手。你要小心留神,若能拔出暗桩自然是好,如若不能,也不可轻信他人。”
“是。”
扶宽跃跃欲试,全然忘了自己的熊掌根本握不住令牌。
项岩轻声笑了,与裴醉对视一眼,上前帮着左支右绌的扶宽将令牌收进了袖口。
“去吧。”
裴醉只说了几句话,便没了什么力气,眼前一阵阵发黑,抿着唇紧闭双眼,努力抵过这天旋地转的眩晕。
方宁赶紧给他塞了一丸保心丹,又加塞了几丸大补的药。
“殿下,睡吧,别再操心了,否则一会儿再发作...”
项岩温和的笑容又碎了,手掰得咔咔响。
方小军医的乌鸦嘴,干脆缝上好了。
裴醉闷咳一声,血腥气浸得满嘴都是,不过好歹胸口阻塞的气顺了些。
他勉强抬眼,朝着项岩道:“胡射和鲁正手中的虎符收回了吗?”
项岩从腰间掏出三半冰凉的虎符,又掏出三块同样花纹材质的虎符,两两相合,表面看着严丝合缝,可若仔细看,那金戈虎纹有着细小的差别,并非全然匹配。
“他们伪造虎符,今夜调兵抵抗之事,看来早有预谋。”
“呵。”裴醉冷淡嗤笑,“知道本王没死成,又亲眼看到他手下的脑袋,宋之远那个胆小的,没吓出卒风,当场鼻歪眼斜?”
项岩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回禀了。
“...梁王殿下出手,保下了宋之远。”
裴醉闻言,只慢慢地闭上了眼,许久没说话。
项岩没敢多话。
他知道将军对待梁王是不同的,这件事其中的是非对错并非他能置喙。
“...明日,你亲自去帮着子奉料理三大营的事,拔出军中钉子,整顿军纪,清点人头,盘查账目。这些在赤凤营里你做惯了,都熟,有你跟着子奉身边照看,我放心。”